方曉
我對母親沒什么記憶,我五歲生日的第二天,她就從那里逃跑了。生日那晚,十八歲的母親對我說,“石頭,我想你能自己尋找食物了?!彼谋砬槔镆苍S流過了一絲不安,但就這么簡單的一句話,沒有一點即將離別的暗示。我像一只干癟的氣球躺在炕上,看著她室友們送的禮物,干枯的鼠毛,亮閃閃的瓷片,一枚來自某個故鄉(xiāng)的松果……總之沒有食物,然后在饑餓中睡著了。第二天,一個再正常不過的上午,母親晚睡起來,沒有洗漱,那時她已想不起來還有這樣做的必要,她匆忙喝了一碗面糊,看了比湯水還要蒼白的臉影幾眼,下定最后的決心。她掀開充當(dāng)窯門的破被單,沒看回頭我一眼,從此徹底消失。破被單在她離開后一直掛著,只是八年里越來越破,零下十幾度的風(fēng)對它來說,像把刀。
我的出生對母親來說是個錯誤。我和母親,我們酷似一個被陰魂附體的公主和一只破碎了她夢想的洋娃娃,除掉象征她的不幸,我毫無功用。她從未對我說過我的身世。我的名字或許就是她的期盼——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多年后,我偶爾有過去尋找某個親人的沖動,他們能夠證明我的存在是合乎道理的。但我的母親連一張照片都沒有留下,我不得不承認(rèn),母親對我而言也只是一種模糊的意象,和月光類似。
但母親那天上午不像是逃跑,而像是赴死。她懷疑自己浮腫了,哪怕舍棄我也要用殘存的氣力一搏。不久,先是管理員言之鑿鑿地說她被狼吃掉了,然后人們都信了。有人專門去尋找過她的尸體。沒有找到。當(dāng)然找到了一些尸體,走出窯門不到二十米就躺著許多尸體。雖然他們都曾經(jīng)活過,但死后簡直分不出誰是誰來。母親的室友們對我說,既然被狼吃掉了哪怕只吃掉了一部分,那也認(rèn)不出來了啊。
八年后的一個夜晚,我也離開了那里。第二天,會有車來接我們出去,拋到外面世界的隨便什么地方。十四年前,來了很多人。他們和母親一樣,因為一句話一件事一個人來到這里,有時是需要對他們進(jìn)行懲罰,有時不過是為了湊指標(biāo)。但現(xiàn)在,他們只能塞滿三輛貨車。逃跑,我在這里出生,如果非要離開,我只能選擇母親同樣的方式。那個夜晚沒有一絲月光。同行者四人,我們走了一夜。我走過母親曾經(jīng)希望走完的路。她十三歲時生下我,我十三歲時逃離,好像冥冥中有什么早已注定。我從不懷疑她的死亡。我在趟著她的尸體行走。我笑著對同行者說,讓我的母親,讓她的尸體保佑我們吧。我們沒有遇到一頭狼。八年來,隨著尸體日漸減少,它們可能已經(jīng)遠(yuǎn)遁他方。第二天,陽光普照大地,溫度像溫度計里的水銀柱一樣迅速升高。我們看見三輛貨車從百米外的土路上駛過,慢悠悠地,像要載走不堪重負(fù)的歷史。
一九八二年,我來到H城。此前,我干過裁縫、木匠、廚師,甚至偽裝成風(fēng)水師為人葬墓,沒有人能懷疑我,因為在暴風(fēng)雨中我也能聽到三里外的動靜。在我出生的地方,風(fēng)不僅干澀、咸苦,而且很狂勁。我還隱居過一年,打獵為生,沒有動物出現(xiàn)時,就挖野菜草根,一次也沒有中毒。這得歸功于那八年,是生存在逼迫生存的技藝,我五歲之后的身體很快就錘煉出求生的技巧。
來H城后,這些我都不干了,拉起了黃包車。我喜歡拉著空車走街串巷,像是拉著一段空虛的歷史,一個由無數(shù)又無形的尸體填充起來的歷史。這年冬天,H城沒有下雪,冬季仿佛是秋季的延續(xù),只不過更加枯瘦些。在柴家塢,一個人坐上黃包車??斓竭_(dá)目的地了,他說,“喂,石頭。我就知道是你。”
我回頭看他。他一定是沒想好就跟我打招呼,現(xiàn)在后悔了。他臉上的欣喜很快被驚懼覆蓋,像正在面對一個不愿見到卻又無法自控非要說上幾句的人。他是巴陵,逃跑那夜的同行者之一。
在我的租房里,我們面對面坐著,冬季的陽光不情愿地透窗進(jìn)來,在我們之間輕手躡腳地蹣跚走動,我知道我們都在急等時間流逝。但他還是開口了,“很復(fù)雜,我的故事很復(fù)雜?!蔽也⒉幌肼犓氖裁垂适拢瑢幵咐^續(xù)沉默下去,然后他突然起身離開,不說再見,就當(dāng)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那樣我們的過去和不可更改的未來都不會來打擾我的現(xiàn)在。他可能也這樣想,但似乎又有什么在逼迫他袒露心扉,在面對一個曾經(jīng)彼此見證苦難與惡行的故人時,“七七年,我們逃亡的第二秒,我就后悔了。但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認(rèn)為逃亡是活到那一時刻在我們生命中勢必發(fā)生的,否則我沒法向自己交代。這些年你都干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我這些年都干了什么。我似乎只是在解決一件事情。石頭你得告訴我,我能做到重新開始嗎?”我輕輕擺手,意思他可能明白也可能不明白,那只表示我的五年生活不值一提。
他及時咬住了傾訴的欲望,然后我們一直相對沉默,沒有人覺得尷尬,這是我們早已被馴服而永遠(yuǎn)無法清除的生活方式,天黑了,他準(zhǔn)備離開,但還是決定把他的故事留下。去那里之前,他已經(jīng)結(jié)婚。等他逃到家時,妻子帶著女兒已另嫁他人。他支付女兒撫養(yǎng)費。五年后,他前妻的第二任丈夫要離婚。為避免婚姻再次破裂,她對那個男人說,“女兒其實是你的骨肉?!笔聦嵰彩侨绱恕0土陙鞨城,向法院起訴追回?fù)狃B(yǎng)費。他說,“我們被囚禁了那么多年,連法庭都還沒見過一次呢。”沒錯,這想起來確實讓人激動。
不可能還有其他原因,我決定陪他去看下法院。我目送他進(jìn)去就離開了。我知道他不會重新走出門來與我相見,哪怕我等到明天甚至下一個冬季。以后即便擦肩而過,我們都會裝作不認(rèn)識。我回到租房,攤開那張卷角已經(jīng)破損的地圖,在一塊沙漠里找到了我的出生地。我在那里與附近的幾個勞改場之間劃上一道又一道粗線。我記得,母親的一個室友曾像是開玩笑說,我的可能的父親,也許是一個勞改犯。每個人都有自己緬懷過去的方式,我越來越預(yù)感到我不會只剩下看著地圖發(fā)呆這一種。只要有什么曾經(jīng)與你的生命存在交集,它就注定會以某種你注意到或注意不到的形式重新來臨。
是因此,讓我決定喊出黑子的名字嗎?一九八三年春天的下午,他敲開我的門,很自信地站在門口昏暗的光線里滔滔不絕推銷著他的保險業(yè)務(wù)。我不想買什么保險,但在與人世隔絕的下午,尤其是在地圖上再也畫不出一道可能的線條之后,我不拒絕一個陌生人的來訪。其實不是這樣,第一眼我就認(rèn)出了他是誰。他沒完沒了地說著,仿佛我是一面用來練習(xí)的鏡子,仿佛他真相信只要有了保險,就不會有死亡,這個世界也隨之會得到拯救。我的沉默被他當(dāng)成了機(jī)會。最后,他還拋出可能經(jīng)常使用的伎倆,以現(xiàn)實的死亡來威脅我,“如果你坐飛機(jī),墜落在沙漠里,你沒有死,那么……”我終于想起來要打斷他,我喊道,“黑子。”他驚慌地看著我,又望向門外,好像要確定是否有人聽到這個充滿意味的稱謂。他走過來,坐下,卻又立即站起來,像是下一秒就要逃走,以一種格外警惕的眼光看著我,“你是……”。我等待很久,他卻就是不說出藏在口邊的名字。我只好幫助他說,“石頭。”我的聲音聽上去幾乎像在親密地慪氣,這讓他更加吃驚。我想干脆還是跳過寒暄吧,“這些年你是怎么過來的?”如果我們見面,我們總該問這樣的問題。不是因為好奇,而是對我們竟然幸運地活到今天的不解。他似乎又花了很長時間才接受我是石頭的現(xiàn)實,我想他一定走過了內(nèi)心的無數(shù)道坎,就像我一樣,但他拒絕談?wù)撟约?,找了另一個人充當(dāng)話題。他告訴我,毒藥死了。他用兩個小時講述毒藥逃跑后的故事。他最后說,“毒藥這家伙啊,當(dāng)年就應(yīng)該活不長才對。我們都一直納悶,他為什么能夠活下來。他還非要和我們一起逃跑,我無法理解,你理解嗎?不過這些年我不想那些事了。保險讓我有種穩(wěn)定感,雖然直接說成安全感不太合適,呃,其實就是那樣?!币苍S他講的毒藥的故事只是在隨著天邊顏色的變化在即興編造——從我告訴他我是誰后,仿佛我揭開一個恐怖的潘多拉魔盒,他始終看向窗外天空的眼里沒了我,而且每一秒都在準(zhǔn)備逃離。他說,毒藥以前是個留學(xué)而歸的工程師,回來后他主持電力修建工程。一年后,他忍無可忍提出意見,認(rèn)為電力設(shè)施太靠近城區(qū),不利于城市日后發(fā)展。然后,他被送去了那里。從那里逃回后,他應(yīng)聘進(jìn)了一個車間,既當(dāng)電工又當(dāng)木匠。兩年后一個冬天的夜里,車間燃起一場無緣無故的大火。他被燒死了。后來證據(jù)表明,事故原因是漏電引燃了木屑。
在我的強(qiáng)求下,黑子同意和我共進(jìn)晚餐。我們一句話都沒有交談。只是以相同的饑餓吃法表達(dá)了對毒藥的緬懷。飯后,我透過窗戶目送他遠(yuǎn)去,直至他在一個轉(zhuǎn)角消失。我們沒有道別。
時值一九八三年。十月,我在一張報紙上看到法院招聘司機(jī)的啟事。我想起巴陵曾希望法律能給他保護(hù),我并不確定這是他真實的想法,或者說,我從未相信。但我運氣不錯,在十三名應(yīng)聘者中脫穎而出??赡芤驗槲覙O力而且很自然地扮演一個與世無爭的人,沒過多久就得到信任,法院院長提拔我為專職司機(jī)。在三個月的試用期里,我向他展示了駕駛以外的技能,而它們恰恰是他需要的。比如,他連續(xù)四天穿著掉了兩粒紐扣的制服,我對他說,“請脫下來吧,院長,我?guī)湍a好。”我進(jìn)過他家,寥廓的房間里空蕩得除掉法律書幾乎別無所有,但我懷疑他也沒讀過幾本。墻上掛著的只有結(jié)婚照,照片中他有些顯老,但他妻子看上去很年輕。不久我得知那是他的第三任。他妻子不在家,我又給他展露了廚藝,解除了他的饑餓。臨出門時他送給我兩本法律教材,也許是為了抵消我的情分。但他看我的眼光似乎有那么一點意味深長,我想,我的法律時代開始了。
我對審判別人沒興趣。只是如果真的是身處一個法律時代,那么我至少可以利用它保護(hù)自己。和巴陵指望裁判者垂憐不同,我深入腹心之中,我想這就像我親眼見過的狼吃人的尸體一樣,先撕開腹腔掏出內(nèi)臟。白天,院長需要扮演一個嚴(yán)謹(jǐn)寡默的角色,所以他無法阻止自己一上車就開始絮絮不休,包括他年輕妻子的出軌。又一年過去,他申請?zhí)崆巴诵?。我已?jīng)掌握了他一些微不足道的秘密。我未經(jīng)他要求就指天向他發(fā)誓,絕不外傳。我確實不覺得有那樣做的必要,在我有限的生涯里,他畢竟可算是第一個親近的人。在我入睡和即將醒來之前,在刻意模糊了他的面容之后,我甚至把父親的角色想象成他;而且我一點也不排斥這種想象。他可能認(rèn)為我是在拙劣而過火地表演,沉默良久之后堆上一種鄙夷但又包容的笑容,說他會安排好的。他沒有食言。一九八四年秋天,喬治·奧威爾在三十五年前預(yù)言的場景一個也沒有出現(xiàn),我卻成了一名法官。院長一定還另外交代了什么,所以整個秋冬之交我只是在法院內(nèi)閑逛,有時還得重新坐在方向盤前拉一些犯人去法場什么的。我一點也不著急,更想不起來要去怨天尤人,但機(jī)會還是忙不迭地趕來了。冬天還沒過去,我就坐到了審判席上。一起貪污案開庭的前夜,承辦法官的妻子因離婚不得,翻箱倒柜要燒掉所有曾經(jīng)情感的印記,卻發(fā)現(xiàn)了一個筆記本。丈夫在里面詳細(xì)記錄所收的每筆賄賂。只是出于對丈夫隱瞞錢財?shù)膽嵟皇瞧渌?,她?dāng)夜便舉報了法官具體的貪污證據(jù)。又由于各種因緣巧合一時找不到頂替者,于是,第二天我便臨危受命,正襟危坐在審判席上。這時他們才發(fā)現(xiàn),還沒給我做制服呢。
在一起雇兇殺己的案件也被我查明后,他們幾近驚恐地承認(rèn)了我的斷案能力。這已是一九八五年的夏天。然后轉(zhuǎn)折點就悄然來了。一件大案仿佛是為我應(yīng)運而生,一個下派的縣委書記和一個年輕女子私通,他厭煩后申請調(diào)回H城,想乘機(jī)甩了她,她卻辭職跟隨。他日日被擠壓在家庭與她之間,感覺處境越來越危險。三年后,他終于想出個好主意,物色到一個剛出獄的帥氣男人,安排一些巧妙場合讓他們相遇。他們好了半年,然后男人卷款逃跑,成了窮光蛋的她清醒過來,又來找他糾纏。此時她再無情感束縛而只有怨恨,所以不僅鬧得他的家庭面臨分崩離析,而且讓他感覺多年經(jīng)營的政治生命也有隨時毀滅之虞。在一個談判的夜里,他殺了她,分尸,然后帶著尸塊逃跑了。專案組的刑偵專家束手無策,但我不出三天就在一個山洞里找到了他。所有人都很驚奇,“訣竅在哪里?”他們問。我思量再三,決定實話實說,“我對逃跑太有經(jīng)驗了?!睅缀跏枪硎股癫畹?,我又說,“真的,我對人肉的氣味很熟悉?!彼麄兿萑腴L久的驚愕中??粗麄兺悼次业难凵?,我突然預(yù)感到,我的過去——沒錯,它就要重新來臨了。
果然,不出三天,新任院長就召喚我。我剛走進(jìn)辦公室,坐在黑暗里的他就隔著仿佛沙漠一樣遙遠(yuǎn)的距離對我說,“我決定給你升職。”口氣聽上去不容置疑,但我確實懷疑自己聽錯了。幸好他立即解釋,“共和國需要你這樣的審判人才?!蔽胰绻芙^,當(dāng)然會讓他感覺奇怪。他說,“我想不出,你能有什么理由拒絕。這不好嗎?”我想了一分鐘才說,“您知道,我沒有不同意,但是我也沒有……”我想起來,并非是想干份事業(yè)我才來法院的,都不能說是為了生存。那么我到底是為了什么呢?我也不知道。他沒有對我的拖延產(chǎn)生不快,就像劊子手揮刀那樣劈了下手,“那就算你同意了?!彼欣碛蛇@樣做,而且提拔下屬這種事情,就像他在夢里想上吊一樣,不需要經(jīng)過我的同意。近來,我聲譽日隆。人們,包括我自己,都險些忘記了我曾經(jīng)是一名司機(jī)。我想說,“非常好,只是......”但我什么也沒能說出口,直到此刻,我仍然想象不出、更無從判斷我的下一步命運是好是壞。而且,我從不認(rèn)為好壞有那么涇渭分明。我的有限生涯早已明白無誤又淋漓盡致地向我顯示這一點,好壞會隨時轉(zhuǎn)變和互相顛覆,它們像光明正大的間諜似的潛入對方之中,很快就融為彼此。
他盯著我等待我的話,像審視一縷刺眼的燈光在等待燈泡突然爆破。然后很長時間沒有人說話。然后他不是為了打破沉默,而像是突然想起來說,“你是老院長的嫡系吧。按說,你既然是他的嫡系,我們不該無事生非,呃,不該多此一舉。但是,你知道,檔案畢竟也是需要的。開句玩笑,到現(xiàn)在,我還不知道你的來歷呢。” 他盡力表現(xiàn)出不懷惡意。但這不是開玩笑,人人都需要檔案。他命令道,“你跟人事處長一起去找你的檔案。也許會辦得順利些?!边@不是一個建議。我說,我得考慮辭職。但我沒讓自己發(fā)出聲音。也許擔(dān)心的事情不會發(fā)生。再說,我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呢?我也不知道。我告辭,他還一動不動坐在那里,似乎要一直坐等我歸來。是審核揭發(fā)我的材料,驗證他的猜想嗎?如果是,那么,提拔和開除就可以同時進(jìn)行了。
我從哪里來?我得重新去那里。我好像只是在完成一個故意遺忘多年的必需的儀式。我希望時間像個神經(jīng)錯亂的人,突然發(fā)瘋起來,以光速到達(dá)那里,然后一切結(jié)束,給我一個其實早就需要也早就該得到的答案。是夏天。一路上天氣晴朗。我想過逃跑嗎?但我沒有那樣做。我們走得很慢。我像個企圖阻撓時間腳步的人,以各種方式延緩路程。我只對同行者過于熱烈的祝賀表示了一下恰當(dāng)又短促的注目,然后再也不理他。我甚至不知道他長什么樣。我懷疑他并不是人事處長,而是一個擁有更合適此行的身份的角色。這個可鄙的監(jiān)視者。他即將成為押解的差人。我們走半天,歇半天。我長時間望向天空,像個求雨的虔誠巫師,最好來一場雪。冰凍,無法前往。我們只得打道回府。那些年,一年里有兩百來天,雪埋葬了我們的腳,冰躺在窯洞里,夜霧鉆進(jìn)我們的被窩里凝結(jié)成塊。但該來的總會來,去往那里的過程其實只像電影中的長鏡頭一樣簡短。在這個像默片一樣的長鏡頭中,我看厭了天空之后當(dāng)然只能看向窗外。窗外,先是青綠,然后焦黃,再是深紅。像一攤銹紅的沼澤,死氣沉沉的海。好像從春天直接進(jìn)入冬天。季節(jié)開始反向運轉(zhuǎn),八年前,我從那里逃出來。
我為什么要逃呢。盡管不復(fù)雜,但我多年來都沒有勇氣對自己復(fù)述。在長鏡頭的終端,我好像睡過去了。我分不清是現(xiàn)實還是夢境,仿佛又回到了那里,但不是此刻,而是再次身處在那些年。世界其實不過是一個既不善良又不惡毒的循環(huán)。從五歲生日的第二天開始,我突然對生命有了印象。受惠于母親,她打開了我感知的閥門,以不痛苦但決絕的拋棄方式。我的知覺里慢慢又只剩下尖銳的呼嘯,風(fēng),裹著砂石的風(fēng),又從那些年吹來了。
我不知道誰是我的父親。但這是個一點也不重要的問題。在母親逃亡之前和之后,都經(jīng)常有人承認(rèn)他是我的父親。即使她被狼吞噬了,他們也覺得死人的便宜占起來仍然是有快感的。我看見——影像是如此清晰,仿佛我已經(jīng)又與多年前的我合為一體:我們正在吃什么。我們沒什么可以用來吃的,我們吃過很多東西,我們吃蜥蜴。在馬糞里,有尚未消化的豌豆,簡直是完整的,完美無缺。一個人吃洋芋脹死了。頭天夜里,他撅起屁股,讓我給他淘糞蛋。用他吃飯的勺子。狼沒日沒夜地悲號。它們經(jīng)常在一匹瘸腿的母狼率領(lǐng)下,像我們的同類一樣蜷縮著身體鉆進(jìn)窯洞來。它們也很餓。我們沒有武器,因為連最原始的武器,火,我們都沒有。如果我們能夠殺死它們,那會是多少頓美麗的會餐啊,哪怕在爭搶中有人被殺死也不可惜。他讓我去偷豬食,因為瘦小的我可以從豬腿間爬過去,不驚動它們,我像一張紙。他報答我的方式是給我?guī)赘橊勁?。它是一種草,但曬干揉碎后吸起來像煙。煙讓人溫暖。他們都可能是我的父親。他餓死了,帶著半邊眼鏡被拋尸荒野。每個人都餓了,沒有人還有力氣埋葬他。如果不是因為惡臭,所有人都不會反對他就停尸在窯洞里,在我們身邊。他如果能一夜就風(fēng)干成木乃伊,誰說不能當(dāng)被褥蓋呢。沉重也讓人感覺溫暖。有可能是食堂里燒火的伙夫,要么炊事員。他們有權(quán)力。半勺稀湯,就可以讓一個年輕嬌嫩又單薄的女人解開腰繩。如果她還有腰繩的話。但不是他們。對,不是。因為母親是受不了饑餓才逃跑的。母親讓一匹或無數(shù)匹狼免去了暫時的饑餓。母親的死亡被描繪在宣傳板上。粉筆印記一年之后才逐漸模糊。風(fēng)是吹不掉人們心頭的印記的。但沒有起到警告的效果。陸續(xù)有人逃跑,在陸續(xù)有人餓死的同時。避免饑餓的方法有很多種。生糜子、沙棗樹和白楊樹的樹皮,如果你能知道它第二天會長出新樹皮而從黃昏就守在樹旁的話。白刺棵。有人吃開紅花的白刺棵。有人吃開白花的白刺棵。吃了開白花的白刺棵的人死了。那天,好幾個吃了開白花的白刺棵的人同時死了。希望中間有我的父親。我希望父親死了。對,堿茅草,它也可以。但是它會糾結(jié)你的腸子。拌了農(nóng)藥的麥種。沒關(guān)系。農(nóng)藥可以用口水清除。嘴麻臉腫算個毬,他們說。所有的麥種都拌了農(nóng)藥,管理員還有任何一個有權(quán)者都恨不得將所有能吃的都浸泡在農(nóng)藥里,他們就是這么做的。農(nóng)藥裹得像糖衣。原因?不言而喻。我們還吃過人肉。小孩最好吃。小孩的肝最好吃。小孩的肝煎炸最好吃。切薄了,黃黃的,像薯片,必須細(xì)嚼慢咽,一天吃一點,維持每天必須消耗的熱量。我更愿意想象自己可能的父親是一個勞改犯。這才是符合他的存在和意義的想象。如果他是,那么他就可能還活著。那些年,勞改犯在管理員的命令下協(xié)管我們。母親時刻處于他的鞭下。在那里附近有幾個勞改營。如今也許還在營業(yè)。如果他因為我的出生又重新勞改,我當(dāng)然一點也不內(nèi)疚。讓我頭疼的只是,他可能還在那里。
“人肉?!蓖姓哝移ばδ樀販愡^來,“那滋味如何?”我假寐時居然說出口來。他搖晃我,以一種要把我從車窗扔出去的勁道說,“你夢魘了吧?!蔽也恢浪麨楹我o我找個理由。他一定是得到了什么更隱秘的命令,而不僅僅是押解我回程的預(yù)示。我只有等待,也寧愿如此,干脆又假裝睡著了。車窗外,黑子朝我走來,他流著口水說,“走,吃肉去。”吃人肉是什么時候?離逃跑不久。已經(jīng)有小道消息傳來,七天后,我們將被釋放。小道信息很快被管理員證實。我們卻沒有力氣高興,還在看著一個人接一個人在我們身邊死去。在我的右邊鋪位,或者左邊鋪位。頭頂或腳底。真讓人悲哀。在重生的曙光初現(xiàn)的時候,他們死去。死在最后一刻。但不是這樣,不是一刻,七天,它很長。我們得熬過它。因為解放的臨近,食物更加少了,仿佛是有人故意這樣做。我們吃生糜子,開白花的白刺棵,沒有洋芋,豬已經(jīng)提前走了,它比人更值得保護(hù)。所以沒有豬食。馬和馬糞也都不見了。我們即使興奮依然沒有力氣捕獲一匹狼。除非甘愿進(jìn)入它的腹腔啃噬它的胃。我們?nèi)チ耸程?,偷生米,生面,生肉,炒粉。有什么就偷什么。熬過四天了,我們每天一碗面糊。照得見自己的影子,毛發(fā)畢現(xiàn)。但我是看不見了,因為沒有力氣辨認(rèn)自己。我們沒有力氣,我們沒有區(qū)別。我問黑子,你看得見嗎?他說他看不見。我們什么也沒有偷到。食堂,就像一只長了三十二條腿的動物,早已將自己轉(zhuǎn)移??墒牵芾韱T發(fā)現(xiàn)了我們。沒有贓物。但是我們不得不承認(rèn)我們正在偷盜。發(fā)生了不能稱之為打斗的打斗,因為我們只是用最后一絲氣力在躲避、承受和逃。他追出來,一步之遙就可以慶賀成功抓捕的時候,他跌倒了。沒能立即爬起來??磥碛悬c嚴(yán)重。黑子停在原地,喘得像只吞掉了自己嘴唇的瀕死的狗,他突然看著我說,“那么,一不做二不休吧。”我回答他,“你看呢?!彼麚炱鹨粔K石頭。那里到處都是石頭。我也撿起一小塊。他和我,我們合力砸死了管理員。我們不僅奇怪對方而且奇怪自己居然力氣如此之大,在砸第一下之前,直到今天我仍然清楚記得,我很懷疑自己不僅不能砸死一只螞蟻,就連管理員的一根頭發(fā)也拎不起來。然后,我們吃了人肉。第二天,審問和抓捕如火如荼地開始。似乎暫時不離開了,因為還有一大一小的殺人罪犯沒被揪出來。但人們還在做著被釋放的準(zhǔn)備。這可以給他們唯一需要的、哪怕是他們?nèi)松詈蟮南M?。幸虧小孩不少。有些是生在這里的,有些是帶來這里的。有些和我一樣,寧愿自己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幾乎全是孤兒。因為他們的母親把自己的食物給了他們,然后餓死了。不像我的母親,逃跑了,喂了狼。她活該,我就像寧愿沒有父親一樣,寧愿沒有母親。在躲過一天的盤問之后,我寧愿沒有自己。這時,離既定的曾經(jīng)被已經(jīng)死了的管理員證實的釋放,還有兩天之久。新的管理員正在趕來這里的路上,人們得到這樣的通知。盡管,他兩天之后可能就會失業(yè)。于是,我們逃跑了。四個人,巴陵、毒藥、黑子和我。因為他們都分享了管理員。
終于到了。我們沒費周折,就在一個窯洞里找到了一個管理員。我對他既不熟悉但也談不上陌生,他仿佛來自我的夢中。對這里我太熟悉不過了。窯洞收拾得很整潔,簡直可以說美觀。它適合參觀,類似于供人懷舊的接待室。若干年后,還可以成為展覽室。但我的同行者顯然受不了這里空氣團(tuán)成了棉球似的溽熱,他顯然想盡快完成某場儀式,于是大聲說,“我把他給你送來啦?!彼娌辉撜f這樣的話啊,多么直白的暗示。他認(rèn)為我和管理員很熟嗎?不,我們從未見過。管理員用陌生的眼光看著我,但慢慢地,他酷似一萬年前一片樹葉的臉終于有了一點生氣,一絲幽魅、懷舊、精準(zhǔn)而似曾相識的光。我想有這樣一束光在他的腦袋里閃過。
他終于問,“姓名?!?/p>
我回答,“馬休?!边@是成為法院司機(jī)后我給自己取的名字。我沒有去想過它要表達(dá)什么含義,對我而言,它只是一個名字而已,就像一塊陌不相識的石頭。以前我叫石頭。
同行者又大聲說,“石頭。以前在你們這里的時候,他叫石頭?!彼麚]著手?jǐn)噭语L(fēng),可是仍然無法驅(qū)除包裹他的熱浪,他干脆手舞足蹈起來,更加大聲了,仿佛對方是個聾子,“你們的石頭,他就要被我們升職了。今天,我們來調(diào)取檔案?!?/p>
“我們這鬼地方從來沒有檔案?!惫芾韱T平心靜氣地說。他還穿著盔甲般的厚外套,似乎窯洞的寒冷正從尚未遠(yuǎn)走的歷史深處一絲一縷地侵襲他,也許是懼怕任何一個回訪的人會成為攻擊者。我知道,饑餓時,每樣?xùn)|西都會成為攻擊者。哪怕是一朵小野花。他終于注意到我的存在——我也覺得自己與窯洞是合為一體的,不容易被辨別出來,就像一塊石頭被埋葬在石頭堆中,他問我,“當(dāng)年,你怎么來這里了?”我明白,他是在提醒我,可以回原單位找檔案,如果原單位認(rèn)為我暫時還不會從世界上消失還覺得有保留必要的話。但我怎么知道我——不,我母親——當(dāng)年是怎么來這里的。
我說,“我母親是一九六三年來這里。一年后,她在這里生了我?!?/p>
“一起強(qiáng)奸事故。一定是。”他若有所思地說。他繞著我搖頭晃腦地轉(zhuǎn)圈,長時間癲癇似的沉默著,突然又響亮地笑出聲來,像在背誦案件卷宗似的說,“我想起來了,你叫石頭。一九七七年,一個叫石頭的小孩逃跑了,就在全體準(zhǔn)備回程的前夜。還有……巴陵,毒藥,黑子。他們?yōu)槭裁刺优芰四兀恳驗樗麄儦⒘巳?。是吧??/p>
我如釋重負(fù)地說,“是的?!?/p>
我的同行者反對,“怎么可能。而且哪怕是真的也都是陳年往事了吧。沒檔案?我們走。我們不需要這種檔案。他,馬上就要被我們升職。懂嗎,升職!”
也許面前的管理員也是我的一個可能的父親。現(xiàn)在,他和我,我們以這種誰也意想不到和不愿面對的方式重逢了。他也許不知道我是他的一個可能的兒子。他看上去很興奮,我理解他的興奮,偵破案件后我也是如此。但他臉上的紅暈正在一片片退卻,仿佛一塊塊心病正在被剔除。
他對我的同行者說,“沒有人能得到他不該得到的?!痹诖_認(rèn)等不到答復(fù)后又補充道,“他母親死后,他居然在這里活過了八年。他逃跑也有八年了,八年,我們一直抓不到。現(xiàn)在你倒把他送上門來了?!彼业耐姓呱斐鰵g迎的手。我的同行者與他握了握手,但繼續(xù)反對。管理員以要結(jié)束一切的口吻向他解釋,“沒錯,是陳年往事了。但我們總得對歷史負(fù)責(zé)任吧?!?/p>
責(zé)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