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幀

爺爺年輕時是個手工精湛的篾匠師傅。他將竹節(jié)砍下曬干后，用刀破成竹片，再磨去表面的刺，經(jīng)過滾水、鞭打，然后流利地梳編成竹筐、篾籃、涼席、床簾。

爺爺可能也沒想到，他和奶奶的愛情會如同自己手中的篾片一般，盤根錯節(jié)。他們彼此依靠了一輩子，也纏斗了一輩子，一同在蹉跎歲月中交織纏繞，卻又彼此成全。

郎情妾意

爺爺叫士清，是個孤兒。他憑著一雙巧手編織篾片，16歲就成了遠近聞名的能人巧匠。奶奶從小被人喚作“小仙兒”，因她俏皮可愛還有一副好嗓子。奶奶的父母年輕時一直不育，老來得女故而十分疼愛她，什么活都不讓她干。等到了她出嫁的年齡，更是規(guī)定女婿必須入贅，才舍得讓奶奶出嫁。

奶奶16歲那年夏天，家里請來鄰鄉(xiāng)的篾匠師傅編制竹器，就這樣，爺爺和奶奶相遇了。短短幾天時間的相處，爺爺就再也忘不了這個性格活潑的小姑娘了。開朗熱情的奶奶讓從小孤苦無依的爺爺?shù)谝淮斡X得日子有了盼頭。

半年后，爺爺請上媒婆到奶奶家上門提親時，奶奶的父母坐在太師椅上，盯著爺爺看了半天，盯到他額頭都冒出密密的汗了，才終于開口：“你喜歡我家小仙兒嗎？”

爺爺漲紅了臉，偷偷瞟了瞟低頭站在一邊的奶奶，梗著脖子憋了半天，才從嘴里吐出兩個字：“喜歡！”無父無母的爺爺正好也是奶奶父母心中女婿的最佳人選。

很快，這樁皆大歡喜的婚事便定了下來。結(jié)婚后，奶奶喜歡逛街，爺爺就騎車帶她去逛街。奶奶斜身坐在自行車后面，蹺著二郎腿，哼著小曲。

“你坐好了，當心不要摔下去哦！”爺爺一邊騎車，一邊叮囑?！爸?，你不要老回頭呀！你一回頭，車就晃，我怎么坐得穩(wěn)呢？”奶奶嬌嗔一句后，繼續(xù)哼她的小曲。

奶奶喜歡看戲，爺爺就帶著她去看戲。戲臺子今天在這個村，明天到了那個村，爺爺就騎車帶她一個場子一個場子地趕?？吹教於己诹?，月亮燒紅了臉躲在云層里，才帶著意猶未盡的奶奶回家。

奶奶睡覺不踏實，又喜歡賴床，爺爺晚上睡覺的時候就牽著她的手，到第二天早上起床時，再偷偷松開，自己悄悄去干活。

奶奶和爺爺共生了2個女兒3個兒子。

在時光中蹉跎

然而幸福的日子隨著奶奶的父母相繼去世而慢慢遠去。

爺爺只會像個悶葫蘆一樣做竹器，奶奶從小被寵壞了，一點生活技能也不會。家中二老一過世，生活的重擔落下來，兩人徹底亂了陣腳。

為了賺更多的錢，爺爺去了建筑站上班。體力活很累人，爺爺每天都忙得身上臟兮兮地回家，把衣服往木盆里一脫：“小仙兒，明天幫我把臟衣服洗一下。”

第二天，奶奶端著木盆，背著還是小嬰兒的叔叔去河邊，洗到一半孩子卻哭鬧了起來。給孩子喂好了奶，又洗好了衣服，從來沒做過重活的奶奶卻再沒力氣把木盆端回去。接著，忙著回家做飯的她不僅沒有做好飯還差點把房子燒了起來。

而爺爺干了一天活，累得都快趴下了，回家一看，鍋里是燒焦的飯菜，幾個孩子餓得嗷嗷哭，一盆衣服還放在河邊需要他拿回家。

這個溫厚的男人第一次發(fā)了火，“小仙兒，你這樣，怎么過日子？”奶奶頓時委屈得不行，“那我能怎么辦啦？我也不想的啊?！薄笆裁唇心隳茉趺崔k？”“河邊那么遠，洗衣服的木盆那么重我也端不動，家里還有5個孩子要照顧。我一個人哪做得完這些，我從小都沒做過這么多活！”爺爺不再說話，搖搖頭坐下來燒飯，一邊添火，一邊嘆氣。

一家七口的生活捉襟見肘，孩子們天天總是哭鬧不停，日子越過越艱難。

奶奶不再開心地哼小曲兒，她整天忙著帶孩子，也嘗試過學(xué)著做飯，可每次都燒得又焦又糊。爺爺那一雙巧手因為高強度的體力活變得粗糙僵硬，每天累得回家都想倒地就睡卻不得不收拾好廚房為妻子孩子們做晚飯。

“你看看你也一把年紀的人了，連個飯都不會燒，傳出去都讓人笑話?！睜敔斈弥佺P，用勁鏟著黏在鍋底的鍋巴，鐵鏟一下一下撞在鍋里，發(fā)出刺耳的聲音?！澳阕约鹤鲲埐灰步?jīng)常焦嗎？還好意思說我！”奶奶回。

一年，兩年，三年，五年……爺爺厭倦了這種日子，卻毫無辦法。

建筑站倒閉了，爺爺便做了泥瓦匠，每天跟著工頭去別人家里蓋房子。上工的時候，主人家都會請工匠師傅留下來吃晚餐。剛開始因要回去給奶奶和孩子們做飯，爺爺總是拒絕。后來，他開始留下來稍微小酌兩口再回去，再后來，索性每日喝個酩酊大醉才回家。

在生活的摧殘下，曾經(jīng)天真爛漫的奶奶變得跟潑婦一樣。爺爺一回家，她便叉著腰罵罵咧咧：“你個下作胚子！不回家在和哪個狐媚婆子鬼混！我當初真是瞎了眼才嫁給你這個沒父沒母的窮鬼！我們都等著你回家做飯，你想餓死我們呀！”

爺爺懶得跟她吵，醉醺醺地去做飯。做完飯，他便直接往床上躺去。“臭死了！熱水壺里有熱水！快去洗澡！”奶奶叫著，可爺爺并不搭理她，只是把臭腳一伸，報復(fù)似地往她身上蹭著，在工地上悶了一天的腳一下子就把屋子熏得烏煙瘴氣。

奶奶只好一邊硬拖著把爺爺拽下了床，一邊繼續(xù)罵罵咧咧：“你這下作胚子，作死??！”

日子就這樣，變得暗無天日。時光就像他們的屋子一樣，年老失修，充滿著敗謝和失望。

相依相生

好不容易熬到兒女都長大成人，在爭吵和謾罵中長大的孩子們卻全部都如離弦之箭，頭也不回地搬去遠處，再不愿回家。上了年紀，本該兒孫滿堂的爺爺奶奶此刻卻像兩支從籃子里被拆棄的破篾片，朽態(tài)畢現(xiàn)。

爺爺年紀大了，再沒人愿意請他去干活了，他便背著個手，四處轉(zhuǎn)悠，躲在別人家里看人打牌，到了飯點才搖搖晃晃地回去做飯。奶奶也不介意，自得其樂地每天賴床，睡到日上三竿，哼著小曲梳妝打扮，然后坐在門口發(fā)呆。

后來小叔托人買回來一臺電視機，奶奶就每天抱著個湯婆子，坐在電視機前，一動不動。

“吃飯了！你個癡老太婆！”爺爺一邊吼一邊把房門敲得咚咚咚響?！扒檬裁辞?！我耳朵聽得見！”奶奶揉揉太陽穴撲通撲通跳的青筋。“呸，癡老太婆，你到底吃不吃飯！話那么多，早點死了好了！”

沒想到，一語成讖。有一日，爺爺叫奶奶吃飯時，沒聽到回音。跑去一看，奶奶倒在電視機前的地上，像睡著了一般。

葬禮那天的日頭十分毒辣，滴在人身上像滾水般熾熱。在熱浪和紙錢燃燒的嗆人煙霧里，所有人都蔫耷著腦袋，整個場面熱鬧卻又無趣。爺爺蹺著腿佝僂地坐在靈堂最深處的陰影里，自始至終都沒有看棺材一眼，仿佛里面躺著的，是個與他無關(guān)緊要的人。

葬禮終于熬到了最后。靈柩車緩緩繞到門口，“來，讓一讓?！碧Ч撞牡膸煾底呱蟻恚压撞倪\上了車，后門“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喪樂隊的喇叭噼里啪啦吹了起來。

突然，爺爺從人群里沖了出來?！拔业男∠蓛喊?！”“我的小仙兒??！”哀嚎著一頭沖向正在發(fā)動的靈車，撞死在了車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