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枕
如果晚一點,也許會不一樣。我們學會愛,學會被愛。被歲月磨平棱角,不再彼此傷害。我們會走遠一點,小心翼翼,不那樣蠻橫倔強。是不是,可以走到最后?
梁又川,你說是嗎?
1
我喜歡梁又川這件事,除了他以外,大概是盡人皆知。
梁又川的名字取得好,有山川湖海,波瀾壯闊。他個子高,總是腰背筆挺,坐在我面前時,讓我滿眼都是他的影子。
可他一向高冷,從不肯回頭看我一下。我毫不氣餒,踢他的椅子。講臺上老師正在講二元一次方程,他微垂了頭記著筆記。
我看得著迷,腳下就沒了分寸。這一天天光明媚,在我踢到第三腳時,年久失修的椅子轟然倒塌。梁又川不愧是我喜歡的人,這樣的事也能不慌不亂,只傾了一下身子就站穩(wěn)了腳跟。
這邊動靜大,老師卻沒理睬。我的學習成績雖好,可是并不聽話,好在我爸是校董,平常一點小事也沒人同我計較。
教室里有種奇妙的安靜,我等著梁又川對我說點什么。可他只向老師報告說:“我的椅子壞了,能站著聽講嗎?”
若我是校園一霸,那梁又川就是老師的心肝寶貝。他得了允許向后走去,路過我時,看也沒看我一眼。我看著他站到最后,眉目冷淡,卻又聚著光芒。
他真好看,又聰明,我面上不以為意,卻在心底想,他真是酷斃了。
那張壞了的椅子被丟到后面,第二天我找人搬來一張新椅子。這天我難得來得比他早,坐在位子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等他來時,我卻又低下頭假裝不務正業(yè)。
在我的想象里,當他對椅子表現(xiàn)出好奇,我就要若無其事地說:“昨天弄壞了你的椅子,賠你一把新的?!?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10/21/huab201709huab20170911-1-l.jpg" style=""/>
這臺詞平平無奇,卻一定要夠云淡風輕??上Я河执ㄟ@個人很討厭,從來不肯讓我滿意。我看見他的腳步一頓,片刻后,搬起那把嶄新的椅子丟到了后面。
那椅子同垃圾桶為伍,看起來有些委屈。而梁又川借了一套工具,把自己壞了的椅子給修好。等他坐下,我就用圓珠筆點他的后背。他不理我,可我很有耐心,到了第十五次時,他終于轉(zhuǎn)過頭來:“干什么?”
“作業(yè)借我抄一下。”我看他要轉(zhuǎn)過去,連忙改口,“不借就算了,我問你,為什么不要新椅子?”
他看我一眼,大概覺得我問得奇怪:“不喜歡?!?/p>
我在心底數(shù)著,這一天他一共和我說了六個字。
六個字,四舍五入就是一整段話。我想得開心,忍不住笑起來,看到他的眉頭皺了一點,大概是嫌我耽誤了他的學習。
他真有意思,我想,除了不喜歡我以外,簡直完美無缺。
教室里漸漸響起了讀書聲,別人勤勤懇懇,可我在這里斤斤計較,思忖著他的一舉一動。我百無聊賴,拿筆在紙上寫他的名字。最后一張紙上,我狠狠地寫:梁又川是豬頭。
想了想,我又在旁邊用小字寫:我喜歡豬頭。
日后想起來,原來我那么小便已會拈花惹草了。梁又川與我同歲,同樣年輕的梁又川啊,已經(jīng)學會冷著臉對我說:“不喜歡。”
他喜不喜歡并不重要,只因我喜歡他,所以就要把最好的都送給他。
這念頭執(zhí)拗又可笑,若是多年后回顧,自己都要面紅耳赤。我對他的好,不過是在強人所難。只可惜那時我并不知道。
直到很久以后,我都不知道。
2
若是大言不慚地說,我同梁又川算得上是天生一對。
畢竟我們都聰明,他排年級第一,我就在他后面當個第二。校園里的梔子花開了滿園,我對花粉過敏,卻還要大步向前。
他走在前面,背包的姿勢都比別人好看。我假裝偶遇,想要一頭栽進他懷中。可他居然背后長了眼,向左邁開一步恰好同我錯開。我收力不及就要跌倒,他卻又伸出手來,拉住了我的書包帶子。
我像個歪歪扭扭的小陀螺,離他一步之遙,卻被推得遠遠的。他收回手,我連忙說:“是馮老師要我來找你的!”
馮老師是我們的班主任,對他特別好。梁又川果然停下:“有什么事嗎?”
他是個知恩圖報的人,我曉得搬出馮老師有用,笑瞇瞇地說:“你下周不是要去參加競賽嗎?我也要去。馮老師說讓我送一送你。”
梔子花可真香,嗆得我眼淚汪汪。隔著迷蒙的影子,我看他又皺了眉。他一雙眼睛幽深,走冷酷路線實在是迷人??晌蚁胍麑χ倚?,對著我柔聲細語。而不是這樣嫌棄地對我說:“不用了,我自己去?!?/p>
我好生氣,卻要維持淑女風采,左右為難,只好說:“可是很遠……你是自費去,學校不報銷路費的?!?/p>
這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梁又川的家境不算太好,常年拿優(yōu)秀生補助??蛇@樣的事,哪好大咧咧說出來?我不再理直氣壯:“我的意思是……反正我也要去,一起搭個伴不好嗎?”
“心領了。我已經(jīng)買好車票了。”
他又走了,我看著他擺了擺手,假裝和他說再見?;厝ヒ院笪艺伊宋野郑嫖也榱河执ǖ男谐?。
我爸聽我喋喋不休地講梁又川,口氣酸溜溜地說:“你才多大,就學會喜歡人了?”
我翻了個白眼:“喜歡人不用學的,這是天賦?!?/p>
我爸卻有點悵然:“喜歡是不用學,可怎么喜歡卻要想一想?!?/p>
我知道他又想起了我媽。他和我媽也有可歌可泣的一段情,可后來鬧了矛盾勞燕分飛了。他癡情,我同他一樣,大概我們尹家人都這么傻。我沒敢說話,他已經(jīng)恢復正常說:“成啊,爸爸幫你這個忙?!?/p>
3
第二天下了點小雨,我?guī)Я藗€熱紅薯上車。梁又川果然已經(jīng)坐在車里,看到我時,他的眼神變了變。我怕他說出什么讓我難堪的話,搶先一步說:“這么巧呀?”
傻子也曉得這不巧。
他買的是硬座票,要坐十四個小時火車去往另一座城市。若是我,一定是要坐飛機的??晌蚁矚g他,愿意遷就。endprint
他點了一下頭,然后看向窗外。我坐在他身邊,沒話找話:“我這是第一次坐火車,梁又川,你吃紅薯嗎?”
“不吃,謝謝。”
唉,他真冷淡。我自己剝了紅薯,吃了兩口就感覺堵在了胸口。另一個則被我推到他手邊。他穿得不厚,手腕凍得微微發(fā)白。我希望他能暖和一點,不是來自我,即使來自一個紅薯也是好的。
可他立刻將手收了回去,像是生怕我動手動腳一樣。我眼睜睜看著那個紅薯沒了熱氣,像塊木頭一樣死氣沉沉。
天色慢慢暗下去,火車駛?cè)肓巳唛L的隧道。我怕黑,心慌意亂地去摁手機,一不小心卻掉到地上。我摸索半天無果,猶豫了一下,小心地向著梁又川的方向伸出了手。
他不喜歡別人碰他,不知道是有潔癖,還是單純地討厭我。我的手落在他的衣角,時成分,分至秒,我等著他拒絕,可他居然就這樣任由我觸碰他。
隧道好長,卻又很短。我借著應急燈那一點微弱的光看著他,他還是沒什么表情,手里握著一卷書,密密麻麻寫滿了筆記。
我曉得他和我是完全不同的。我們的學習成績都好,可我仗著聰明胡作非為,他則永遠向前,不肯懈怠分毫。
當光明洶涌地涌來,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他彎下腰,替我把手機撿起遞過來。我道了聲謝,他淡淡地回答:“不客氣。”
時間緩緩過去,我實在無聊,最后睡著了。醒來時,我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他還在看書,睫毛垂下去,像是一把小扇子。我的手癢癢,想要碰一碰。他突然看過來,我嚇了一跳,手還舉著,就像個傻瓜。
“你睡醒了?還有半小時就要下車了?!?/p>
我“哦”了一聲,掙扎再三,還是說:“我能不能碰一下你的睫毛?”
他一看著我我就心虛:“不行的話就算了……”
“可以?!?/p>
我是不是聽錯了?他居然說可以!我的心不爭氣,幾乎要跳出來。我顫巍巍地伸出手,屏住呼吸碰了一下。我離他太近,手腕感受到他的呼吸,一下一下,又涼又軟。
“謝謝?!?/p>
他像是十分無奈:“尹舊意,你每天在想些什么?”
他念我的名字真好聽,我還沒回過神,呆呆地看著他。他伸出手,替我把黏在頭頂?shù)囊黄埿冀o拈了下來。
“該下車了。人多,跟好我,別走丟了?!?/p>
我快樂地應了一聲,第一次走在他身后也這樣開心。
這次競賽他得了第一名。頒獎時,我站在人群里。待他上臺時,我努力地拍著巴掌。他依舊從容,眉目淡然地接過獎狀。視線掃過人群,在路過我時暫停了一下,只是一瞬,然后又離開。
回程時,我搶先一步買好了票。仍舊是坐火車,卻換到了最好的座位,他倒沒多說什么。在出站口,我爸派了司機接我們。我盛情邀請他一起走,他將手里替我提著的背包遞過來,說:“尹舊意,我不需要你的同情?!?/p>
他說我是同情他,實在是冤枉了我。他這樣好,我仰望還來不及,哪里生得出這樣的心思?可他和我一樣,才十二歲。十二歲的少男少女,懂得什么叫喜歡?什么又叫施舍?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覺得好心被當成驢肝肺,又怕他真這樣想再也不理我。人潮來來往往,他沒融入進去,逆流而上。司機問我:“小姐,咱們不走嗎?”
我這才回過神來,司機替我接過背包,卻又說:“這里怎么有個信封?”
信封上寫著我的名字,是梁又川的字跡。我慌忙拆開,從里面數(shù)出了幾張百元大鈔。錢是紅色的,鮮艷奪目,誰會不愛?可我氣得要命,丟了出去。鈔票從信封里滑出來,我假裝若無其事:“沒事了,我們走吧。”
我爸知道這件事以后笑得岔了氣。我趴在床上哭得眼睛都腫了,問他:“有什么好笑的?!”
“這小子有骨氣,知道不花女人的錢?!蔽野职参课?,“你也不和別人商量就自作主張,這毛病真該改一改了?!?/p>
我同梁又川的故事似乎永遠如此,我一味強求,他一味躲閃。
可我的快樂與不快樂,卻永遠系在他的身上。
4
初中這三年過得乏善可陳。
梁又川在初二的某個午后被調(diào)離了我的身邊。他坐第三排正中間,面對黑板,春暖花開。我坐窗邊,看枝頭一朵小桃花悄悄探出頭來??娠L一吹,又落入了塵埃。
我們之間最親密的瞬間,停留在那輛火車上。那狹窄臟亂的車廂,我們倆面對一大排空空的座位。我的頭曾經(jīng)靠在他的肩上,甚至還觸碰過他的睫毛。
我有時會想,那是不是我在無聊中幻想出的畫面?不然他為什么仍舊對我這樣冷漠。
高中時我們直升了校本部。我在一班,最好的那個班,梁又川也在。
他當上了班長,還有學生會干事。我看著那張申請學生會的表格,隨手揉成一團,說:“哪個傻子愿意去啊,我玩還沒時間呢。”
這時我已進入青春期,激素胡亂分泌,叛逆得一塌糊涂。我身邊總跟著一堆狐朋狗友,聞言都給我捧場:“尹尹說得對!誰去誰是大傻子!”
我聽了很得意,看向遠處。梁又川正站在講臺上擦黑板。我們這邊沸反盈天,可他充耳不聞。
我突然就沒了興趣,抽出幾張錢說:“我想吃雪糕?!?/p>
一群人爭先恐后地走了,我歪著頭看梁又川。他擦好了黑板,就走回座位上溫習功課。一切都若無其事,我開始犯困,可還沒等我閉上眼睛,就看到有人拿筆碰了碰梁又川。
是他的后座,我們班的學習委員。她長得不算太漂亮,只有一雙眼睛值得說一句清澈。我瞪大眼,看著梁又川轉(zhuǎn)過頭,對著她笑了一下。
他怎么可以,對著別人笑?!
我想起自己的那十五次,想起他轉(zhuǎn)過頭時的冷淡。原來不是這樣,他不是對誰都冷淡。
那一瞬間,我覺得天都塌了。
少年時每一次的愛恨都是一場廝殺,快得令人望而生怯。我在梁又川低下頭在紙上寫著什么時,站起身踹翻了桌子。
我做這樣的事時從容不迫,笑瞇瞇地站在那里。我的跟班們兩手空空地回來,看我這樣,吹著口哨擁過來:“尹尹,怎么了?”endprint
“我的雪糕呢?”
“朝晚拿著呢。”
孟朝晚這個人很奇怪,除了長得好看以外似乎沒有什么特長。他家里也有錢,我第一次見到這樣低調(diào)的富二代,也沒心思拆穿他假裝平凡的無聊舉動,只是等著他。
他走在最后,抱了一個大大的紙箱子。我有些驚訝:“這是什么?”
“雪糕?!彼严渥哟蜷_,“不知道你愛吃什么口味的,就都買了來?!?/p>
我瞪著他,他很無辜地看我。半晌,我哈哈大笑說:“喂,孟朝晚,你是不是喜歡我?”
他皮膚白,聞言看著我,臉紅得藏也藏不住。他這反應太可愛,很能取悅我那一刻傷心又自卑的心。周圍的人又開始起哄,有說告白的,也有說不準早戀的。半晌,孟朝晚像是下定決心:“尹尹,我……”
可教室的門猛地被推開,老師走進來說:“鬧什么,還不回位子上坐好?”
大家一哄而散,孟朝晚替我把桌子扶起來,小聲說:“放學后等我?!?/p>
等什么他沒有說,我猜得到,卻沒往心里去。因為我看到梁又川站在老師身后,是他去通風報信阻止了這場鬧劇。
梁又川啊梁又川,我想,你是不是不愿意別人向我告白?
放學后,我一馬當先地沖到了停車棚。過了一會兒,梁又川走過來,他身邊跟著學習委員。
“梁又川!”我叫他,“是不是你把老師叫來的?”
別人以為我是來興師問罪的,可誰會知道其實我的心跳得很快。我想要驗證我的猜想。
他沒理我,而是從我的身邊走過。我手疾眼快地抓住他的手臂,瞪著他說:“你說話啊!”
“尹舊意,”他說,“我對你們的鬧劇沒興趣,我只是湊巧和老師一起進來?!?/p>
他也說是鬧劇,簡直和我心有靈犀。我沒出息,這樣都想笑,又趕忙忍住,假裝兇狠:“那你是不是也喜歡我?”
他不曉得我鼓足了多大的勇氣才敢問他。所有的若無其事,心底都翻涌著一場狂風暴雨。他總算拿正眼看我,半晌才回答說:“你是不是覺得,所有人都要喜歡你?”
“你怎么這么說話!”
“不然你想要我怎么回答?”他挑了挑眉,竟然有些刻薄,“我喜歡你?尹舊意,你想聽我這樣說?”
他原來會這樣說話……我?guī)缀趺H?,看著他覺得有些不分明。一旁有人小聲說:“你放開他吧……”
我猛地看過去,不知道眼神有多么兇狠,竟然嚇得她后退了一步。她穿校服,規(guī)規(guī)矩矩地把拉鏈拉好,一看就是個乖乖女??伤齾s鼓足勇氣對我說:“你傷到梁又川了。”
順著她的視線,我看到自己的手緊緊抓著梁又川。因為用力太大,指甲刺入了肌膚。有血流出來,不多,只是小傷口,可我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
我像是被電到一樣,立刻甩開手。學習委員走上前,把紙巾遞給梁又川。他接過來,道了謝,又問我:“還有什么事嗎?”
“我不是故意的?!?/p>
“我知道?!?/p>
他說完,推出自己的自行車。學習委員猶豫了一下,走過去,坐在他的車后座上。
是什么時候的事呢?我茫然地想,原來他們早就這樣親近了。
我天天忙著玩鬧,忙著喜歡他,可原來連他有喜歡的人都不知道!
他們走了,我抬起手,看到指尖還殘留著一點暗紅。我打了個哆嗦,沖到水龍頭那里,用力地搓洗雙手。水流很大,沖得我雙手冰涼。晚霞像是烈焰,大團大團地涂抹。我終于忍不住,低下頭哭了出來。
5
我把手指甲全都剪短了。
剪的時候哭得太慘,一不小心就剪流血了。我爸看到,嚇了一大跳:“喂!你這是做什么!”
我大哭:“爸,喜歡一個人好難啊?!?/p>
我爸拿我沒辦法:“不難,不難。不就是喜歡個人嗎?尹尹不傷心了啊?!?/p>
他笨拙地安慰我,像一頭不得其法的大狗熊。我越發(fā)難過,覺得委屈,也自責??梢磺卸际橇河执ǖ腻e,如果他肯老老實實喜歡我,該有多好?
是啊,我就是這樣自私的人。我才不管別人怎么想,我要的東西,就一定要到我手里。
等我去上學,孟朝晚立刻問我:“這幾天怎么請了病假,你沒事吧?”
對他我有些內(nèi)疚,因為聽說那天放學后他等了我兩個小時。我勉強笑笑:“感冒而已?!?/p>
他替我接了熱水,又去買了蛋糕。我接受得敷衍,余光一直看著梁又川。我進來時,梁又川連頭都沒有抬起一點。對我,他是真正熟視無睹。我心里堵得難受,恨不得大喊大叫。好在我還知道什么叫臉面,于是艱難地忍下。
我過不好,別人也別想好過。
第二天,我的一群人都不交作業(yè),最后只好由學習委員出馬。她走過來,大概沒遇到過這樣的事,臉都漲紅了,說:“為什么不交作業(yè)呢?是忘帶了嗎?”
“沒帶就是沒寫?!庇袀€人大聲說,“我們就是沒寫!”
所有人哈哈大笑,我擺擺手,笑著說:“我寫了,這就交給你?!?/p>
她看我一眼,咬住了唇,一副楚楚動人的樣子。我看梁又川那邊沒反應,于是拿起卷子丟到了地上:“這是我們的作業(yè),可惜我手滑了,你叫什么來著……麻煩你撿起來吧?!?/p>
值日生剛拖完地,濕漉漉的,最下面的幾張卷子迅速被洇濕。我知道她是個乖孩子,老師給的任務一定會努力完成。其實彎腰撿個東西沒什么,可我的眼神太壞,她站在那里,像一只誤入狼群的小羊羔,眼圈都要紅了。
她正要彎下腰去,手臂卻被人一把抓住。梁又川站在她身后,目光卻直直地看向我。我毫不畏懼,同他對視,還帶著笑容:“英雄救美?”
“尹舊意,”他問我,“有意思嗎?”
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我想說。可是那顆柔軟矯情的少女心,在他的眼神下縮成一團。到底是我先移開視線,自己把卷子從地上撿起來,然后遞過去說:“開個玩笑而已?!?/p>
“這不好笑?!彼舆^來,很冷淡地說,“不要拿別人開玩笑?!眅ndprint
“喂?!蔽疫至诉肿?,算是笑了,“那我不開玩笑了。梁又川,我討厭你?!?/p>
我討厭你。這四個字中間有兩個是假話??伤辉诤酰盐覀兊拿钟浵陆唤o了老師。那天我們被罰叫家長來,我打電話給我爸,笑著跟他說了。他聽完,突然對我說:“尹尹不哭了?!?/p>
我說我沒哭,可他又說:“有爸爸在,不傷心啊?!?/p>
我們的教室在六樓,校園最高點,舉目望去,零零散散人流如蟻。遠方的天幕流淌著日光,一直流進了眼睛里。
“我曉得的?!蔽艺f,“爸,我曉得的。”
我一向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可原來并非如此。
人有生老病死,有愛恨情仇,所以不可能心想事成。我討厭梁又川,因他這樣壞,不肯喜歡我。可我又不甘心,所以我在某一天跑去了梁又川家里。
他家住拆遷區(qū),有小小的院子。我在門口徘徊很久,猶豫了一下還是按了門鈴。有人來開門,問我:“哪位?”
“我叫尹舊意,是來找梁又川的?!?/p>
“哎呀,是又川的朋友嗎?”
門徹底被打開,我看到梁又川的母親坐在輪椅上,笑意盈盈地看我。梁又川的好相貌應該來自他的母親,有著同樣漂亮的眉眼。我有些害羞,她卻已經(jīng)來握我的手。
“又川不常帶朋友回來的,快請進吧。”
梁又川家收拾得十分整潔,窗臺還放了一枝花。我左顧右盼,被阿姨看到,笑著說:“又川出門買菜去了,你稍等一會兒?!?/p>
“謝謝阿姨?!蔽艺遄弥f,“可我沒有和又川約好,就這么來了他會不會生氣呀?”
“你這么漂亮,誰舍得跟你生氣?。俊?/p>
若是梁又川有他母親一分的口才,我也不會總被氣個半死。我跟阿姨聊得很開心,甚至沒有注意到梁又川走了進來。他的頭發(fā)有點亂,看到我時愣了一下,然后沖我點了點頭。
阿姨訓他:“怎么也不打招呼?”
他這才不情愿地問:“你來干嗎?”
“我……我來看看你?!蔽已b可憐,“不然我還是走吧。”
可阿姨喜歡我,拉住我的手,要梁又川跟我賠不是。我就像個奸佞小人,聽他說“對不起”時,大度地說:“沒關系?!?/p>
我心里樂開了花,他已經(jīng)轉(zhuǎn)身去做飯。飯菜很簡單,三菜一湯,我吃得胃口大開。阿姨笑著替我夾菜,他坐在我對面,皺著眉頭看著我。
我才不管他開不開心呢,我喜歡阿姨,才不是喜歡他。
吃完飯阿姨去午睡了,要他切西瓜給我吃。小院里有一棵大樹,枝繁葉茂,梁又川替我搬了一把椅子來,再切了西瓜給我。
我從沒這樣吃過西瓜,在家都有阿姨替我切成小塊。我拿著西瓜,汁水順著手指流下來,難受得哇哇大叫。
他拿來紙巾替我擦干凈,無可奈何地說:“尹舊意,你怎么這么笨?”
“是你太聰明了?!蔽倚÷曕止?,“對我這么兇?!?/p>
“我為什么要對你好?”
“因為我喜歡你啊。”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彼此都不在熟悉的地方,他竟然笑了:“你喜歡我什么?”
喜歡他什么?
風恰好吹來,吹得樹葉沙沙作響。心跳得很快,我想說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可開口還是那樣不正經(jīng):“因為你長得好看啊?!?/p>
“還有呢?”
“還不夠嗎?”
我和他對視,片刻后他移開眼睛:“我和宋佳約定,要一起考去北京。”
聽他說完,我愣住了:“宋佳是誰?”
他也愣住了,半晌,慢慢說:“是學習委員。尹舊意,是不是在你眼里,別人都是無關緊要的?”
我委屈得要命,有他在,我怎么顧得上注意別人?可剛剛那種明媚溫柔的氣氛消失了,他又變回學校里的那個他。
他站起來往屋子里走,又是這樣,總要我看他的背影。我又氣又急,叫住他說:“那我呢?梁又川,你和她去北京,我怎么辦?”
“你和我有什么關系?”他轉(zhuǎn)過頭,“尹舊意,你有你的人生,和我一點關系都沒有。”
六月的天空是一望無際的藍,可我的世界卻下起大雨。
我喜歡他,喜歡了快十年。十年時間很長,也很短。有什么泛濫成海,千樹萬樹,卻開不出花朵來。
我哆哆嗦嗦地站起身來,小聲說:“梁又川,你別走……”
我本來應當氣勢洶洶,應當像過去一樣蠻橫??晌覜]有膽量了,我什么都不敢說,只能坐在樹下,捧著一塊西瓜,小聲地說:“你別走?!?/p>
6
我最后一次挽留梁又川,是在高考的前一天。
我站在他家門外,一下一下地敲門。我聽到阿姨說要來開門,卻被他制止了。
這座城市看不到星星,我敲得累了,就在門口坐下。許久,他終于開了門,問我:“你又想做什么?”
“我來見一見你?!蔽一卮鹚?,“別去北京了好不好?我讓我爸給我們找好了學校,我們一起出國好嗎?”
他聞言沒出聲,我自顧自地說下去:“去巴黎好不好?不喜歡的話去美國、英國。梁又川,別去北京了,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給你……”
“我想要你不要來打擾我。”他突然打斷了我,“你不要再打擾我的生活?!?/p>
“我這么長時間以來只是在打擾你嗎?”
“不是嗎?你隨意介入我的生活,用你的自以為是擺布我的人生。開始還只是車票,現(xiàn)在又是學校,未來你還想要我做什么?”
他說話的語速不快,我卻只能結(jié)結(jié)巴巴地反駁:“可我……我只是喜歡你……”
他微微勾起嘴角:“你的喜歡并不比別人的要矜貴,沒道理你喜歡了,我就要感恩戴德地接受。”
他這話太重了,我真的沒話好說,可他卻又說起不相干的事來:“你知道我母親的雙腿為什么會是現(xiàn)在這樣嗎?就因為她愛上了錯誤的人。那人有錢卻懦弱,同我母親私奔卻又忍受不了貧窮,我一生下來就沒有父親。而我母親,她為了追回那個男人出了車禍……”endprint
我預感到他接下來要說什么,我不想聽,可他還在繼續(xù)說:“不同世界的人,是注定不會在一起的。尹舊意,你跟我,從來就不在一個世界?!?/p>
“如果我愿意和你去同一個世界呢?”
我滿眼都是淚,以至于看不清他的樣子。他蹲下身,用手替我把眼淚擦掉。我不切實際地幻想他會答應,只要他說一句“好啊”,那我一定立刻同他去天涯海角。
可他卻說:“那樣的話,我們都不會幸福的。”
“梁又川!”我抓住他的手,“如果我不是尹舊意,你會喜歡我嗎?”
如果他說會,我就不放棄。但他啊他,還是那個少年,已經(jīng)害我哭了那么多次,到了最后還要我哭。
“沒有如果。你永遠是尹舊意,而我永遠是梁又川。”
所以……我們永遠不會在一起。
太殘忍了,十八歲的我覺得這話殘忍至極。我不能再看到他了,不然我不確定自己會做什么。
我沒有參加高考,最后一次同學聚會也沒有去。我聽人說,梁又川果然考去了北京,而宋佳發(fā)揮失常,繼續(xù)復讀。
我去了國外,念藝術,聽音樂會,跟英俊的男孩約會。我學著看一看別人,學著記住別人的名字。我過去的生活里塞滿了梁又川,連愛自己都忘記了。
我以為他的名字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我的人生里,可沒想到還是出現(xiàn)了一次。
那是在某個酒會上,有人邀請我跳舞。我百無聊賴地抬起頭,卻愣了一下。
是孟朝晚。他還是那樣好看,笑著問我:“我有這個榮幸嗎?”
年少時我虧欠了他一個傍晚,所以我同他跳了一支舞。跳完之后,他帶我去到天臺,說有話要對我說。
“畢業(yè)時你沒來,真的很可惜?!?/p>
“怎么說?”
“那時我們要替你揍梁又川一頓,可你沒來,師出無名,只好作罷了?!?/p>
我被逗笑:“該打的,替我出口氣。”
“其實我還是去找了他,只可惜那小子太厲害,居然打了個平手。不過我問了他一些問題,還錄了下來?!?/p>
我假裝漫不經(jīng)心,其實手都在抖。原來這么多年,我聽到他的名字還是會這樣。孟朝晚揚了揚眉毛,將那段錄音放給我聽。
感謝科技發(fā)展,過了這么久以后,錄音依舊清晰。我貪婪地聽,聽著十八歲的梁又川淡淡地說:“我不喜歡她。她是很好,可那不屬于我。我把刻薄和壞都給了她,她不在乎,我會在乎?!?/p>
錄音里像是有風嗚咽著吹過來,他停頓了一會兒,再慢慢地說:“她適合和你這樣的人在一起,而不是我?!?/p>
我沒繼續(xù)聽下去,笑了一下抬起頭:“他把刻薄和壞都給了我,我是真的不在乎。”
“他知道??伤菚r才十八歲?!?/p>
是啊,那時的我們才十八歲。處在人生的分岔口,又能明白什么未來跟永遠?如果愛情也有老師就好了,能教會我們?nèi)绾螑蹖Ψ?,而不是像刺猬一樣,被扎得頭破血流。
站在露臺上,我把身子努力探出去。城市都安靜,燈光如海。
我的頭發(fā)被風吹亂,讓我想起那一年。我爸和我媽鬧離婚,保姆偷懶出去玩,我獨自跑上街。沒有人看到我,所有人都行色匆匆。只有他,跑過來拉住我的手,問我:“你要去哪里?”
我說不清,他就像個小大人一樣皺起眉頭。他的手很溫柔,替我把頭發(fā)扎好后說:“別哭了,哭了就不漂亮了?!?/p>
那是我少年時代所有快樂的開始,是要我們在所有人之前相逢。
我大笑,笑出了眼淚。聽到錄音里的最后一句,他也笑了,輕聲說:“如果我們晚一點遇見,也許會不一樣……”
是啊,如果晚一點,也許會不一樣。
我們學會愛,學會被愛。被歲月磨平棱角,不再彼此傷害。
我們會走遠一點,小心翼翼,不那樣蠻橫倔強。是不是,可以走到最后?
梁又川,你說是嗎?
編輯/張美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