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雅頌
1
2006年的大年三十,周梵弋騎車載著我,慢悠悠地沿著公路騎行。
公路筆直,四下寂靜,高樓聳立在不遠(yuǎn)不近的地方,萬家燈火通明。星辰布滿的夜空和遠(yuǎn)處的公路在盡頭連成一片,好像一直走就能走到星空的背面。
我癡癡地望著前方,問他:“梵弋,你說星空的背面有什么?”
“???傻瓜,當(dāng)然是宇宙啊,有星系,恒星行星彗星,我們生活在以太陽為恒星的太陽系……”
他接著科普下去,作為成績優(yōu)秀的理科生,似乎打算給我解釋一遍宇宙大爆炸。
我忍無可忍,拍了一下他的后背,不滿地道:“周梵弋你真沒勁!”
“干嗎打我啊!”他還不明所以。
他說我不講道理,頭發(fā)長見識短,我嫌他不懂浪漫,書呆子木頭腦袋。那時我們都沒明白過來,一個男生不能觸景生情,不能說出迷人的情話,只是因?yàn)椴粔蛳矚g。
這一年和往常一樣,周梵弋和周母來我家跨年。等我吃完所有的蝦餅,心滿意足,他就帶我出來看新年的焰火。那時城市里已然禁了煙花,他載著我一直沿著河走到城市郊外,走到星星熱鬧的地方。
他替我將衣服后面的帽子戴上,然后抓起我的手,擺許愿的架勢:“莉莉,你會許什么愿?吃更多的蝦餅?”
我白他一眼:“我就那么能吃?”
他放聲笑了起來,也不接話。
十七年來,我們吵過的架里,有超過三成是因?yàn)槲r餅。周母做的蝦餅是我最喜歡的食物,小時候的周梵弋也喜歡吃,我們時常為了一塊蝦餅廝打起來。只是后來他似乎漸漸換了口味,卻總是愛捉弄我。比如他時常將蝦餅藏起來,說已經(jīng)吃光了,再等我氣得跺腳時拿出來。
周母是媽媽大學(xué)時最好的朋友,后來兩人各自結(jié)婚生子,正好一男一女,就半開玩笑,說訂下娃娃親。后來沒有人再提起這件事,而且在那之后不久,周母就離了婚。媽媽總怕周母與周梵弋兩人在家冷清,過年必定會請他們一起來家里熱鬧一下,就像一家人一樣。
他要我閉上眼睛,否則愿望會不靈。
我在心里默許,希望周梵弋能擁有最好的青春,學(xué)習(xí)進(jìn)步,身體健康,再談一場甜到心里的戀愛。多年來陪在他身邊的女孩都是我,我也希望他的女主角會是我。
然后,我就聽見他說:“祝你生如夏花?!?/p>
那是泰戈爾的詩句,年輕時總喜歡念幾句朗朗上口又美妙的詩詞歌句,好像幾個字就描得盡世間。
我睜開眼睛,正好看到他的眼睫毛垂下,一副很虔誠的樣子。
有那么幾秒,我恨不得踮起腳,在他臉上狠狠地啄一下。但付出行動之前,我的臉就先紅了,只能站在原地不明所以地沖他傻笑。
我以為總有一天,他能看見,我含笑的眼睛在聲聲說著有多喜歡。
2
開學(xué),萬物復(fù)蘇的早春,我像往常一樣,懷抱一本泰戈爾的《飛鳥集》在教學(xué)樓下等周梵弋送我去上琴課。
見他許久不來,我在臺階上跳了一百五十三下,百無聊賴下終于拿出圓珠筆,想在詩集上寫點(diǎn)什么,留作紀(jì)念。
小學(xué)時我攢了兩個月的零用錢,在他九歲生日時送了他最喜歡的《哈利?波特》。因?yàn)槠饺账偸钦忌巷L(fēng)欺負(fù)我,我就毫不客氣地在書的內(nèi)頁上寫下當(dāng)時我認(rèn)為最難聽的話:送給周梵弋大豬頭,又在旁邊歪歪扭扭畫了只小豬。
如今我咬著筆頭想了半天,書到用時方恨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動人的詞句,索性把詩集中的那首《生如夏花》抄了一遍。
周梵弋來時,神情凝重。他的校服臟兮兮的,上面全是粉筆灰。我驚愕得說不出話來,但他只簡言道:“走吧,你的琴課要來不及了?!?/p>
他好像并不打算解釋,不知怎么的,我也沒多問。
太陽剛離開南回歸線,天黑得依然早,自行車飛快地穿過城市,明晃晃的路燈讓人目不暇接。他一心認(rèn)真趕路,有他在,我的琴課從來沒有遲到過。
告別時,他看了一眼手表,然后才夸張地舒了一口氣。
我把詩集塞進(jìn)他的懷里:“快回去換衣服吧你,臟死了!”
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沖他做了個鬼臉,轉(zhuǎn)身匆忙跑上樓去。
隔天我才知道,他口中的“生如夏花”,不是說給我聽的,而是指他藏在心里的女孩。
第二天,周梵弋突然出了名,因?yàn)樗嫠麄儼嘁粋€叫盛花的女孩出頭了。
“哎,你不知道?。渴⒒ǖ膵寢尀榱藗€有錢的男人離婚了?!蓖瑢W(xué)嘰嘰喳喳地討論,我卻一臉茫然。
我說:“可是,這和周梵弋有什么關(guān)系?”
“總之,她媽媽的事在這一帶影響很不好,有人惡作劇在他們班的黑板上寫著辱罵她的話,黑板擦還被人藏了起來,是周梵弋拿自己的校服把那些話擦掉的?!?/p>
“可是……他沒有必要出這個風(fēng)頭啊……”我的手心滲出了汗。
同學(xué)白我一眼:“這還不明顯嗎?說明他喜歡盛花啊!對了,你和周梵弋不是很熟嗎?你不知道?”
是啊,我和他何等熟。熟到他知道我鞋穿幾碼,飯量幾多,心事幾重,熟到我以為我們會順理成章地相愛。
我忽而憶起跨年的那天晚上,他說“祝你生如夏花”時緊閉的雙眼。當(dāng)時他沒有看我,只因不是說給我聽的。我甚至還念念不忘,專門買了收錄那首詩的《飛鳥集》給他。
想到這些,我又生氣又難過,卻也沒法去怪罪誰。我暫時不想見他,于是請了琴課的假,獨(dú)自坐公交車回了家。然后我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以自我保護(hù)的姿態(tài)縮在被窩里,聽完了歌單里所有傷心的情歌。
我以為他會發(fā)短信來問我為何放學(xué)沒有等他,可他沒有。于是,我便知道他心里裝著盛花是真的,他為她的事而難受,沒有多余的關(guān)心分給我。
因?yàn)榱?xí)以為常而形成的錯覺,在這一刻被揭露得鮮血淋漓。他對我細(xì)水長流的好,或許只是因?yàn)橄矚g的人暫時沒有出現(xiàn)。
很快,流言就傳來,說盛花因?yàn)榧彝ピ?,決定退學(xué)。
我莫名擔(dān)心起來,跑到周梵弋的班上,想看看他是否還好。endprint
教室門虛掩著,我下意識沒有推開門,而是踮起腳朝里面張望,正好看到周梵弋的側(cè)影。他站在一個女生的課桌前,我想那就是盛花。他拿出一對戒指,盛花卻不肯收。
那是我最期待的承諾啊,像日劇里一樣浪漫的約定,她憑什么輕易就拒絕,讓我喜歡的男孩兀自難堪。
我看到周梵弋苦笑了一下,跟她說著什么。突然,有人將門打開,與正扒在門上的我面面相覷。
“同學(xué),你找誰?”
我窘迫地揪著衣角,說:“我……我找周梵弋?!?/p>
他眼里露出一絲鄙夷:“周梵弋的相好的還真多?!比缓笏D(zhuǎn)過身喊:“周梵弋,又有女生找你!”
我想他的名聲是因?yàn)槭⒒ǘ艿綘窟B,忽地腦子一熱,斥聲道:“同學(xué)你什么意思?就算周梵弋相好的多,礙著你了嗎?”
教室里的目光都匯集過來,起哄聲此起彼伏,像是等著看好戲。我這才意識到自己情急之下說了蠢話。
人多勢眾,我突然怯了場,下意識地后退一小步。但這個時候我要是落荒而逃,就滿盤皆輸。
我昂首挺胸,振振有詞道:“周……周梵弋喜歡盛花,關(guān)你們什么事??!”
說完,我鼻子一酸,才發(fā)現(xiàn)這似乎是說給自己聽的。
而起哄聲絲毫沒有平息,反而更加張狂,我真的怯懦得要哭出來了。
周梵弋這時已經(jīng)沖到了門口,一把拉過我的胳膊就往外走。我聽到他小聲對我說:“你來搗亂干嗎!”
我終于忍不住,淚水稀里嘩啦掉落。
女孩愛面子,如今我都豁出去了,他怎么可以認(rèn)為我是在搗亂呢?
我們停在教學(xué)樓外的樣槐樹下,我啜泣著問他:“大家都說,你喜歡盛花?”
“是吧?!?/p>
明知道答案不盡如人意,卻一定要他親口說出才肯相信,一廂情愿的喜歡都是飛蛾撲火。
天空忽地下起了雨,噼里啪啦,整個世界都灰蒙蒙的。
我放聲大哭起來,從未哭得如此傷心。周梵弋還以為我是方才受了眾人的驚嚇,替我擋著雨:“沒事了,膽小鬼!”
我一把將他推開,絕望地沖進(jìn)大雨里,卻發(fā)現(xiàn)除了教室無處可逃。
我下意識地抬頭看大雨傾盆的天空,除了淚水一無所有。而我除了一顆喜歡的心,同樣一無所有。
3
我和大家一樣,趴在窗戶上,看著盛花走出了校門。
她走的時候沒有回頭,也沒有垂頭喪氣,背影像一朵孤傲的花。
周母出現(xiàn)在校門口時,我正猶豫要不要等周梵弋送我去琴課。
她笑瞇瞇地走過來:“莉莉呀,怎么梵弋沒送你嗎?”
我心里委屈,想告訴周母,周梵弋已經(jīng)有了喜歡的人,但那人不是我??墒怯行┦麓笕瞬幻靼?,我腦子一轉(zhuǎn),隨口搪塞道:“他今天值日,所以我沒等他?!?/p>
周母笑了,看起來有點(diǎn)苦澀。她捏了捏我的鼻子:“說謊!我正要去班主任那里認(rèn)領(lǐng)他呢。”
我驚訝地張大嘴。
上次周梵弋請家長還是在小學(xué),同學(xué)說他沒有爸爸,說他媽媽的衣服是地攤貨,他就跟頭小猛獸一樣,撲上去狠狠地打了小男孩一頓。
周母給對方家長賠了醫(yī)藥費(fèi),道了歉,小小的周梵弋就一直哭。她蹲下身來問他:“媽媽還沒有批評你,你哭什么?”
他卻哭著說:“對不起,我害得媽媽賠錢給人家。”
從那以后,周梵弋一直都是模范好學(xué)生,不惹事,成績優(yōu)異。周母一個人的收入撐著一個家,好在周梵弋也不亂花錢。再稍微懂事一些時,我便明白,是因?yàn)闆]有爸爸在身邊,周梵弋和周母只有彼此,才頗有相依為命的意味。
多舌的人把周梵弋喜歡盛花的事告到了老師那里,原本盛花也離開了,老師只是勸他安心學(xué)習(xí),怎知他一直仰著頭不肯認(rèn)錯。
這下可氣壞了周母,幼小的周梵弋會主動認(rèn)錯,少年的周梵弋卻理直氣壯地頂嘴。周母決定來我們家暫住,明面上指責(zé)周梵弋翅膀硬了可以當(dāng)家做主了,實(shí)則是身體突然不適,又不想讓高考當(dāng)前的周梵弋擔(dān)心。
見周母不回家,周梵弋也不甘示弱,幾天后突然離家出走了。
我逃了琴課,打了三十六個電話,他才肯告訴我他在哪里。
他是騎車出來的,見我是跑去找他的,也不說話,只推著車往前走,我自然而然地跟在后面。
他的背影堅毅又孤獨(dú),我好像在哪里見過,然后竟想起了盛花。我鼻頭霎時一酸,陌生感無中生有,我好像并不了解他。
我們走了好遠(yuǎn),有幾個小時那么久。終于停了下來,放眼望去,我只看到一家亮著燈的便利店,像是城市邊緣。
“不累嗎?”他問我。
我搖了搖頭,又誠實(shí)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他摸了摸身上的口袋,只找到一張皺巴巴的十元錢。
他在便利店買了一個紅豆面包和一盒牛奶給我,只給自己買了一瓶冰紅茶。
我們坐在無人的街邊,遙遙望著市中心的燈火闌珊。
我把紅豆面包掰了一半遞過去,他沒有接,只問:“她沒哭吧?”
“她……她離校時沒回頭,不過好像沒有哭……”
“我不是問盛花?!彼驍辔遥玖嗣?,“我是問我媽?!?/p>
我猶豫了半天,周母交代過,等周梵弋去認(rèn)錯就好了??墒俏乙е齑?,終究還是沒忍?。骸拔覜]有把你離家出走的事告訴她,她身體實(shí)在不太好,是因?yàn)椴幌肽銚?dān)心,才來我家住的?!?/p>
“喂,你怎么不早說!”周梵弋一下子急了,騎上自行車就往回趕。
“你等等我!我面包還沒吃完!”
我在后面奮力跑,好不容易才跳上他的車后座。
晚風(fēng)習(xí)習(xí),我的心也被吹得涼涼的。我坐在他的車后座上,小心翼翼地問他:“你就那么喜歡盛花?”
他假裝沒聽見,沒回答我。
他不打算說,我只好氣急敗壞地狠狠地拍打他的后背,嘴里大喊著:“周梵弋,我為你逃了琴課,你賠我的全勤獎!”endprint
那時的我會用很多激烈的方式來表達(dá)對他的不依不饒,除了喜歡。
4
盛花的爸爸酗酒,在她媽媽離開之后更是愈演愈烈,所以她才毅然決然地退了學(xué),決定自力更生,離開爸爸。
她在一家花店打工,周梵弋很少去看她。后來盛花告訴我,是自己不愿見他。
彼時周母已經(jīng)住進(jìn)了醫(yī)院,她被確診患了尿毒癥,一種令人絕望的病。
周梵弋每天都吃學(xué)校最便宜的早點(diǎn),然后把省下的錢給我,叫我去盛花的店里買一小束玫瑰。當(dāng)然,他時常也會托我捎字條或信過去,但盛花幾乎從來沒有回復(fù)過。
別人都送媽媽康乃馨,而他卻送周母玫瑰。他知道,沒有女人不喜歡玫瑰,只是理應(yīng)送周母玫瑰的人早就不知所終。
我有點(diǎn)羨慕周母,又有點(diǎn)羨慕盛花,然后周梵弋每次見我在一旁發(fā)呆,總會從玫瑰花束里抽出一朵給我。
那些一朵一朵得來的玫瑰,都風(fēng)干在我的日記本里。歲月在花瓣上沉淀出很濃烈的色澤,而我心知肚明,他給我的玫瑰,沒有一朵代表他的愛。
有一天,盛花突然要我?guī)г捊o周梵弋,叫他別再那么煩人,然后“砰”的一聲把我關(guān)在花店外。
我抱著小束的玫瑰,不知所措地在街邊站了許久。陽光自西向東把影子拉得好長,我突然想起半年多以前,周梵弋把一對戒指放在她的面前,而她輕易就拒絕了。
她憑什么這樣自大,他何苦如此執(zhí)著,而我又為何要一次次為他們難過到大哭。
然而周梵弋不僅沒有泄氣,還丟給我一包書,讓我給盛花送去。
我胡亂翻看了一下,都是一些成人高考的相關(guān)資料和書籍。
彼時我正在為星海杯鋼琴大賽做最后的準(zhǔn)備,電視臺會轉(zhuǎn)播,千家萬戶都能看到我站在閃閃發(fā)亮的舞臺上,可我到底哪里比不上盛花?
我鼻子發(fā)酸:“她到底哪里好啊,值得你這樣費(fèi)心?”
他淡淡地說:“她很普通,但這不是值不值得的標(biāo)準(zhǔn)?!?/p>
那什么是標(biāo)準(zhǔn)?
是小時候兒戲約定的娃娃親?是我十年如一日勤學(xué)苦練鋼琴,只因他小時候說鋼琴好聽?是我默默幫他給他喜歡的人傳書送信?
“周梵弋?!?/p>
我叫住他,咬著嘴唇,怕淚水會掉下來。我想問他:那我算你的什么?然后我記起他有一次在醫(yī)院的病床邊睡覺,手機(jī)就在旁邊,屏幕突然亮起,上面寫著:未接來電——裴莉莉——家人。
我一定是他最親近的人,卻不是他喜歡的人。
他扭過頭看我,還在等著我說話。我絕望地閉上眼睛,終于找到了其他話題:“我想吃周阿姨做的蝦餅了。”
他苦笑了一下,又溫柔地說:“你把書給她送到,我就去跟媽媽學(xué),然后做給你吃?!?/p>
無一例外,等我為玫瑰花付完錢,盛花將我趕了出來,然后將書也丟了出來。
我從地上把書一本一本撿起來,也不知是撿起周梵弋的心,還是我自己的,難過得快要不能呼吸。
我又去敲花店的門:“請你收下吧!不然他不會做蝦餅給我吃的!”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聽起來不那么狼狽的理由。
她始終不肯開門,我只好把書都放在門口。
我抱著玫瑰邊走邊胡亂用手擦著止不住的眼淚,最后索性蹲在路上放聲大哭起來。
星海杯鋼琴大賽的舞臺上,我穿著艷麗華貴的晚禮服,臉上是精致的妝容,卻在鏡頭前微笑得生硬。
始知若沒有他,我學(xué)琴也不知為誰。
終于,我不小心彈錯了一個音,我本想假裝毫不在意地繼續(xù)彈下去,第二個錯音卻接踵而至。手指好像不聽使喚一樣,爛熟于心的曲譜好像忽地不翼而飛。平日練習(xí)時還要在意輕重緩急,如今我竟只想全神貫注正確地彈下來。
那是我一生中彈得最爛的一首曲子。
我被刷了下來,我說想去外面走走,爸媽也都由著我。
不知不覺走到了花店,盛花正好蹲在門口剪花,她難得沒有轟我走,相反,她問:“你心情不好?”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很重要的鋼琴比賽,被我搞砸了?!?/p>
她給我倒了一杯果茶,是她自己泡的,清甜可口。
“你一定很優(yōu)秀,很少失敗?!?/p>
至少在鋼琴比賽里,這是我第一次失敗。
我問她:“你何以見得?”
“直覺,”她神秘地笑著,“我的直覺超準(zhǔn)?!?/p>
“那直覺還告訴你什么?”我不以為意地喝著果茶。
“還告訴我,你喜歡周梵弋,很喜歡?!?/p>
我不慎被果茶嗆了,不停地咳嗽。
她力度剛好地拍著我的后背:“所以,我不想見他,更不想自己喜歡上他。你比我好得多,更適合他?!?/p>
我苦笑道:“但他喜歡的人是你,你有恃無恐?!?/p>
盛花搖了搖頭:“有一種感情叫同病相憐,那不是喜歡?!蔽乙活^霧水,她繼續(xù)說,“只是有些孤單和無助,不身處其中就不會明白。同學(xué)因?yàn)榧沂鲁芭視r,只有他理解我,所以他憐惜我,想要幫我、保護(hù)我。”
那天的后來外面下起了暴雨,我沒有帶傘,就躲在盛花的店里跟她喝茶聊天,一直到很晚。我們聊未來的打算,也聊周梵弋,卻不提她的退學(xué)和那些傳言。不是因?yàn)閼峙聺€的記憶,而是它們不值一提。
原來人始終是善良勇敢的,陰暗處的花也不忘努力尋找光亮。傷痛終會愈合,過去的事都會被原諒。
后來,是周梵弋撐著傘急匆匆地來找我。他聽說我比賽落選了,又一個人在外面散步到大雨傾盆,擔(dān)心我出事。
他與盛花打了個照面,我原以為他會有很多話跟盛花說,他卻只寒暄了幾句,前后不超過五十個字。
然后,他轉(zhuǎn)過頭來對我說:“我送你回家吧?!?/p>
雨很大,我們擠在一把小傘下。我的臉有些燙,因?yàn)檫@樣的場景稱得上浪漫。
我鼓起勇氣打破沉靜:“上次的書我給盛花送過去了,你做的蝦餅?zāi)兀俊?/p>
“你輸了鋼琴比賽,還想我做蝦餅給你吃?”他驚訝。endprint
我原本浮上來的心一下子又沉了下去,我可以不要安慰,但我更怕數(shù)落。為什么他對盛花就那么仁慈溫柔,對我就如此不通情達(dá)理?
“你不是該安慰我嗎?”我沒好氣地說。
“輸了比賽很正常,總不能每次都讓別人輸給你吧?!?/p>
“你……你……”我又氣又難過,胸口堵得說不出話來,“那是很重要的比賽!比我之前參加的任何一場都重要!你憑什么不安慰我!如果不是你小時候說鋼琴聲好聽,我才不會這么辛苦地學(xué)鋼琴,才不會在電視上,在那么多人面前丟人!”
我不知從哪兒來那么多的勇氣,直直地盯著他的雙眼,心里的苦水已經(jīng)泛濫成災(zāi)。
他平靜地看著我歇斯底里的樣子,忽地笑了一下:“繼續(xù)罵我吧,把不開心的情緒都發(fā)泄出來。”
我怔在原地,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是中了他的計,頓時淚水滂沱。
“周梵弋你是不是有病??!”我淚水洶涌,哇哇大哭,像小時候一樣對他施展天馬流星拳。
他東倒西歪地躲避,手撐著傘執(zhí)拗地舉在我的頭頂。大雨放肆,他的傘卻將我保護(hù)得完好。
后來過了很久我都在后悔,為什么雨聲那樣喧囂,他那樣放縱我哭鬧,我都沒有抓住時機(jī)緊緊抱住他,好像一生都不會再松手那樣緊。
5
高考過后,周梵弋去了北京的重點(diǎn)大學(xué),我申報了法國的音樂學(xué)校。
從那天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盛花?;ǖ甑娜苏f,她決定去考大學(xué),我想這多虧了周梵弋給她勇氣。
像所有的高考畢業(yè)生一樣,周梵弋會陪我泡水吧、玩桌游、軋馬路,只是他總會先行告退,趕往醫(yī)院陪周母。
那時周母的病情已經(jīng)不容樂觀,我為她感到難過。
我聽見爸媽說周母的家底已經(jīng)全部交給醫(yī)院了,要是哪天撐不下去,留下周梵弋一人,那他就太可憐了。
他們還惋惜周梵弋如今落魄的處境,他原本應(yīng)該同我一樣無憂無慮地長大,然后說不定會在適合的年紀(jì)喜結(jié)連理。
這些是我扒在臥室的門上偷聽到的,那時我剛收拾好去法國的行李,很快就將啟程。
周梵弋和爸媽一起送我去機(jī)場,我才發(fā)現(xiàn)他瘦了好多。他總是要跑去醫(yī)院照顧周母,餓了就吃個盒飯,累了就在病床邊趴一會兒。
我拉著行李走了幾步,突然轉(zhuǎn)過身來,在眾目睽睽之下抱了周梵弋一下。
連摟住他的脖子我都得踮起腳,不知不覺他已這樣高。
我說:“等我回來?!?/p>
一個月后,周梵弋卻突然來了法國。我去機(jī)場接他,他看起來憔悴極了。
他沖我笑,第一句便問:“你還好嗎?”
我怔了半天,分明才分別一個月,他就好像闊別已久,問我好不好。
我們在萊茵河畔坐了許久,看日落,看星空。
他說他請了長假,說周母病情危重,還說他很想我。
我不知該說什么來安慰他,他像是一下子看透了生死一樣,成熟了很多。
直到他自顧自地把近來的悲傷都說完,星星已睜開了眼,盒子里的冰激凌也化成了糖水。
我望著漫天星空,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他:“你說,星空的背面是什么?”
他愣了一下,笑了:“你曾問過我這個問題?!彼叵胫靶强蘸竺?,一定是我那年三十晚上載你走過的公路。”他伸出手指著星空:“你看,我們從星空那邊,一路就騎到了這里?!?/p>
我想跟他一起笑,眼淚卻先一步流出來。
我們?yōu)楸舜藨c祝過所有的生日,斗轉(zhuǎn)星移,也曾物是人非,好不容易陪著彼此到了如今。未來正要舒展開來,悲傷卻不知從何而起。
我不知從哪里來的勇氣,望著他的眼睛:“周梵弋,我喜歡你?!?/p>
他眼里盛著所有璀璨星光,睫毛很長,好看極了。
他平靜地說:“我知道。”
“那你,喜歡我嗎?”
那星光忽地變得渾濁不清,我心中的光亮也隨之逐漸暗淡。
他說:“我不知道。”
十余年如一日的真心,和星空下萊茵河的浪漫景致,都沒能打動他的心。
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的是,我竟然沒有哭,反而他眼里像盛有淚光。
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沒關(guān)系?!?/p>
風(fēng)的后面還是風(fēng),未來的后面還有未來,可是在他之后,不會再有另一個他。
原來絕望是哭不出來的,因?yàn)槊靼籽蹨I也不再有意義。
告別時,我問他:“你還記得你那時送給盛花的戒指嗎?沒送出去的那一對。”
“記得。”
我扯著衣角,有點(diǎn)難為情:“要不,送給我留個紀(jì)念?”
他想了想:“算了吧,精品店買的,很便宜,也不好看?!彼D了頓,“有一天會有人買最好看的鉆戒送給你。”
最后他還是把我惹哭了,他不會明白,我不在乎昂貴的鉆戒,我就是想要一枚便宜的戒指,由喜歡的人,在一無所有的年紀(jì),鄭重其事地戴在我的手指上。
而那枚便宜的戒指,和年少輕狂一起,被他遺棄在時光的死角里。
又過了兩個月,我急匆匆地回國,是為了周母的葬禮。
意料之中的逝世,只是沒想到來得如此急。媽媽哭得很傷心,周梵弋卻沒有哭,原來太大的悲傷是沒有眼淚的。
他只客套地感謝我前來,沒有別的話語。
葬禮之后,周梵弋收拾了周母留下的遺物,鎖上了家里的大門,回了北京,沒有與我告別。
我對著那扇再也不會打開的門失落了好久,恍覺年華虛度,歲月一滴不剩,我們都只空有一身疲憊。
6
我與周梵弋失去了聯(lián)絡(luò),毫不費(fèi)力的,熟悉似家人的我們就好像順其自然一樣走散了。
畢業(yè)后的第三年,媽媽催我回國,說與我同齡的女孩都嫁了一大半。
不知怎么的,周梵弋離開以后,我一點(diǎn)也不想回家。我害怕那片土地,我青春的底色都在那里,所有記憶依舊滋生其中。endprint
我害怕想起周梵弋習(xí)以為常地來我家寫作業(yè),害怕想起他每年大年三十都要帶我去看焰火,害怕想起逝去的周母和他不能釋懷的悲傷與孤獨(dú)。
我知道,他也同樣害怕。
媽媽后來告訴我,當(dāng)初周母病重到無藥可救,唯有換腎可以延續(xù)生命,周梵弋是唯一配型成功的人。他決定分一個腎給周母后,突然跑來法國見我。他與我說起所有惆悵,卻只字未提換腎之事。
“那后來呢?”
“后來?”媽媽說,“后來你周阿姨肯定不同意啊。天下父母心,就算是自己去赴死,她也不想自己孩子的一生有所殘缺。拖了一陣子,你周阿姨就病逝了。”
我早就說過,有些事大人不會理解,他們不會理解周梵弋會為此多么自責(zé)。他與周母相依為命,將自己的命分她一半都愿意。而周母去世時,他還不到二十歲,那些乖巧與努力換來的大好前程,忽地失去了大半意義。
我聽說他留在了北京,住在五環(huán)外不到四十平方米的出租屋里,反正他別處也無至親。我還聽說他有了女朋友,和他一樣在北京打拼。我竟又想起了盛花,我開始相信人會因?yàn)橄嗨贫ハ辔?,至少周梵弋明目張膽喜歡過的女孩,都或多或少與他相似。
他有沒有喜歡過我?我真的好想問。
媽媽替我物色了一個家境不錯的男孩,文質(zhì)彬彬的。她問我是否中意時,我沒頭沒腦地問了她一句:“媽,如果我也想像周梵弋一樣去北漂,你同意嗎?”
她一下子就陰了臉,頭頭是道地告訴我,爸媽是多么希望女兒能嫁到殷實(shí)的人家一輩子無憂無慮。
我開始在各種高中的朋友圈里張揚(yáng)我將要結(jié)婚的事。高中時八卦消息散開得跟風(fēng)一樣快,如今大家都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陌路人,最多也只是祝福幾句。
但總有一條消息會被他看見吧。
我收拾了舊居的物什,準(zhǔn)備搬去新家,又見到了沉睡在日記本里的玫瑰。我輕輕地將它們拿起,它們分崩離析地碎掉。
那些色彩鮮艷的歲月,心跳分明的情感,栩栩如生的約定,都和這些玫瑰一樣,早就在被年月拋開的死角里枯朽成灰,只是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實(shí)在是太晚了。
那些玫瑰,沒有一朵,他是以愛的名義送給我的。
最后一張婚禮請柬是寫給周梵弋的,路途迢迢寄去了北京。
當(dāng)我身穿白婚紗,在新郎為我戴上戒指前,環(huán)顧四下,確定他真的沒有來時,竟舒了一口氣。
因?yàn)槲抑?,他若出現(xiàn),只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做,我就會拋下一切跟他走,跟他去住北京五環(huán)外不到四十平方米的出租屋。
婚禮接近尾聲時,我收到一個禮盒,上面赫然寫著他的名字。里面是《飛鳥集》,我高中時送給他的那本,第一頁抄寫著《生如夏花》。
我突然泣不成聲,我曾計較這句話到底是送給誰的。我們誰都希望自己的一生浪漫如童話,卻一不小心就過成了悲傷的默劇。
我抬起頭,看著婚禮滿場歡聲笑語,不問前塵。
人都是善良的,因?yàn)槟切┪茨軐懗傻耐?,光怪陸離的過往,都會被原宥,不問曾經(jīng)有多傷。
編輯/王小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