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裊裊
站在夏羌涅阿遍地破碎的頂峰平臺,背后天際線的盡頭已日薄西山,夕陽努力穿透云層,傾瀉出最后一絲光亮,來時漫長的西山脊已漸漸隱匿在籠起的夜色中。從2011年首次嘗試夏羌拉主峰、2013年重返攀登夏羌拉東峰,再到今年夏羌涅阿登頂,時隔6年,半個輪回,黨嶺三神山終于圓滿收官。
作為四川甘孜州丹巴縣與道孚縣的界山,黨嶺山位于大雪山山脈的北段,主峰夏羌拉海拔5470米。從葫蘆海方向望去,在夏羌拉東南側(cè)5430米的夏羌涅阿峰,西北側(cè)5240米的夏羌拉東峰巍然矗立,并稱為黨嶺三神山。2011年首次來到這里,到今年終于完成夏羌涅阿峰,6年時間,終于完成了黨嶺三神山的攀登夙愿。
其實,對于我,也沒有什么長年作戰(zhàn)的山峰攀登計劃,只是得一空兒,便會選一座爬,然后轉(zhuǎn)過身再看。堅持攀登的這些年,竟然也完成了這般值得自我做嬌的小成績,待到年歲再長,也能回憶就酒,飲得熱血滿籌。
川西秘境
2017年8月19日,攀登隊抵達(dá)進(jìn)山前的最后一個村子——龍普村。6年前我便來過的龍普村,是從四川道孚縣城進(jìn)山前的最后一個村落,原本游牧的人家,因為幾口零散的野溫泉而聚集落戶。這次自駕前往,驚喜地發(fā)現(xiàn)縣道通往龍普村的岔道,竟然修出了一條平整的入村水泥路,迎來送往著來此探訪野溫泉的客人與拉水的罐車。
相熟的馬夫,雖然許久未見,但在村口三五寒暄的藏族人里,我準(zhǔn)確地認(rèn)出了他。雖然長年累月進(jìn)山采藥挖蟲草、牽馬放牧,高原紫外線同風(fēng)餐露宿的生活雙管齊下,加速著他的成長與衰老,但眉眼之間不變的質(zhì)樸與憨實,一如從前。
馬夫名叫扎西青仳,同大多數(shù)嘉絨藏族一樣,雖然生活漢化,但根還是腳下這片肥沃的牧場高原。6年不見的他,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父親,有著賢惠持家的媳婦。
我們這支攀登隊共有4人,我、公務(wù)員、年假山友,也是此次攀登計劃的制定和組織者;27歲的李波、女隊員孫晶、香港人Ken,都先后自主攀登過多座海拔5000~6000米級別的雪峰,整支隊伍有著比較豐富的攀登經(jīng)驗。另外還有香港的攝影師Tony和營地保障張鵬也跟隊伍一起進(jìn)山。
晚餐吃到當(dāng)?shù)氐木映慈?,香氣撲鼻,外加隊員從西安背來的一只鹽水雞,我們風(fēng)塵仆仆但胃口都不錯,圍坐在一起,吃得歡暢,Ken和Tony這兩個香港人對鹽水雞表現(xiàn)出極其濃厚的興趣與胃口來。
伙房旁的屋子便是客臥,扎西的母親抱來一疊棉被招呼好我們,便轉(zhuǎn)身到隔壁供著佛像與長明燈的廳堂誦起經(jīng)來。我們幾個忙著整理裝備,而屋外的雨,漸漸大了起來。雨夜未歸的扎西,應(yīng)該是在縣城里喝了頓廉價的大酒,第二天早上露面的時候,眼神都有些發(fā)直。說好的8點出發(fā),等到8點半,另一個馬夫才牽著馬來到院中。
輕裝行進(jìn)山水間的感覺總是妙到想要跳起來,尤其是在這條堪稱川西秘境的入山路上,高山融水的溪流把青郁山谷一劈為二,草甸綠茵,頂天湛藍(lán),緩坡上升,各種奇妙疊加在一起,讓3500米的村子到4700米的BC間,近1200米的高差也不覺得太過痛苦,盡管最終,原住民的馬夫仍然以一個小時的優(yōu)勢遙遙領(lǐng)先了我們。
云卷云舒
BC營地是夏羌涅阿埡口下面的一處平整草甸,正對著來路山谷里的云卷云舒,不遠(yuǎn)處,冰川融水形成的小海子泛著清幽的光,疲累了一天的馬已放南山,愜意踱步享受肥美的葉草。幸運(yùn)的是,當(dāng)我們合力搭好寬敞的高山帳,雨滴便砸了下來,提包入帳,余的前廳空間正好擺下馱包和爐頭,而帳外的雨也變成了冰雹,噼啪作響。
山里的小氣候來得快,也消得快,雖然山谷濃霧起,但降水卻是停了。帳篷之間隔空呼喚,大家分別鉆出來,趁著胃口不錯,燒水做飯聊天,而不經(jīng)意回首間,云層深處的夏羌涅阿若隱若現(xiàn)。
我整晚睡得都不好,總是在和李波相互翻身間輾轉(zhuǎn)難眠。天蒙蒙亮就鉆出帳篷,只見濃霧漫山,等待許久仍未見散去。同伴和馬夫都還沒從帳篷里出來,我從前廳翻出了幾個盛水的容器,晃悠著朝海子走去。這時扎西的聲音傳來:看看馬還在不在?昨夜整晚的雷電交加,放養(yǎng)的馬匹還真沒準(zhǔn)受驚炸了群。想到此,目所能及處,心涼大半截,腳下的步子也快了起來。
懸著的心,在到了與海子方向相反的山坡上才落了地,四匹馬零星散落在坡下面的草甸上,悠然啃食。我大聲回復(fù)了扎西,然后取水架鍋。
天光大亮,精簡裝備,換上高山靴,6年前就曾爬過的碎石坡,現(xiàn)在來看,卻覺得格外陌生,大概是昨天的小路走得太過歡快,感情和肉體都沒有辦法直接過渡到這看似無路的破碎之徑。坡上便是夏羌涅阿埡口,冰川向左,丹巴向右,馬夫達(dá)瓦站在瑪尼堆的高處竟搜著了手機(jī)信號,大聲打起電話來。
到了可以清晰看見冰川的地方,馬匹已經(jīng)無法前行,按照昨天臨時商量的結(jié)果,我們?nèi)〕霾糠制鞑?,扎西和達(dá)瓦分背兩個馱包,運(yùn)到冰川末端。連接夏羌拉主峰的冰川線已經(jīng)退化到海拔5000米的高度,又值盛夏驕陽,沒有足夠的降雪補(bǔ)充,冰舌尾部裸露出大片褐色混雜泥沙的冰川,靠近右側(cè)山體的位置,一條嘩嘩作響的流水槽像道刺眼的傷疤般開裂了這片蒼白。
平整完雪坡后,我感覺似乎有點失溫,搭好帳篷鉆進(jìn)睡袋,全身蜷縮在一起,可怎么也釋放不完那種透了骨的寒意,再加上些微高反的不適,抱著保溫壺沉沉睡去。醒來時,大約是凌晨2點,冰川上的干燥炙熱了整個咽喉,摸索著翻出頭邊的可樂,透心地喝下一口,突覺生活真美好。就這樣睡一會兒、抿一口,翻來覆去到了第二天早上7點,可樂剩下半瓶,卻不見有人吆喝起床出發(fā),看見大家都如此,我也放心地倒頭睡去。
觸摸頂峰
到真正的起攀點時,已經(jīng)是早上9點半,夏羌涅阿的西山脊是這次攀登線路的首選,雖然漫長,但較緩的坡度對于破碎的巖石而言,無疑是更為靠譜的選擇,尤其是夏季,沒有冰雪的覆蓋,雖然攀爬難度降低,但是落石風(fēng)險提高。
因為是四人結(jié)組,所以確定的攀登方案是:雙繩領(lǐng)攀一拖二,跟攀者之一再帶一條主繩保護(hù)第四人。于是按此分工,我和李波交替領(lǐng)攀,晶晶保護(hù),Ken拍攝,而隨著踏上巖石路段,大家的攀登激情像打了雞血般找到了王者歸來的感覺。endprint
夏羌涅阿是黨嶺大雪山主峰夏羌拉東南側(cè)金字塔狀的巖石型山峰,之前僅查到的一次攀登記錄顯示:2010年4月底,日本JAC廣島登山隊松島和左塍從東北壁直上登頂主峰5470米的夏羌拉,吉村和加騰沿北山脊達(dá)到夏羌涅阿5440米處,因為困難而放棄登頂,其后再沒有關(guān)于這座山峰的其他攀登記錄。
201 1年來爬夏羌拉的時候,幾天的濃霧里,完全沒注意到西側(cè)這座漂亮的山峰,等到2013年從丹巴那邊爬夏羌拉東峰,站在葫蘆海的邊上,瞬間被倒映在湖中的這座塔峰所俘虜,然而之后卻一直陰錯陽差未能成行,直到這次kailas未登峰計劃的鼎力支持,才天時地利人和,組隊出發(fā)。
在過于破碎的山脊上攀爬,保護(hù)點的選擇遠(yuǎn)比巖石能力重要得多,不時捏爆的手點和踩落的腳點,像捧著隨時起爆的炸彈,一不小心,便可能萬劫不復(fù),更何況還拖著兩根繩,距離稍長便不知卡在什么地方,眼瞅著5米外終于有條品質(zhì)不錯的裂縫,卻被腰間的繩子拽得生疼,拎著巖塞到不了近前。
如果只算垂直高差,那么這次的攀登距離還不足400米,但西山脊的線路不只是距離的漫長,犬牙交錯的刀脊與一山更比一山高的假頂,讓整段的攀爬就像條大浪里的船,一會兒到波谷,一會兒入波峰。22日下午4點,當(dāng)四人齊聚海拔5365米的假頂平臺時,大家開會研究決定,我和李波單繩繼續(xù)沖頂,晶晶和Ken雙繩抓緊下撤。
兩個能力相近的人結(jié)組攀爬,效率明顯有所提高,不過層出不窮的假頂,讓心勁兒隨著時間一點一點流逝,太陽也越發(fā)萎靡地西沉下去,直到傍晚7點多, 一個目力所及之處的塔尖形至高點出現(xiàn)在眼前時,我和李波瞬間回了神兒。與頂峰相連的是四道鋸齒般的削薄刃脊,估計還需要一個半繩距。李波問我爬不爬,我瞅瞅即將消失的日頭,堅定地說:你爬,我來保護(hù)。當(dāng)?shù)琼斔獾睦畈▎问直瘸鯲字的時候,我大喊著告訴他:“手打開,雙手!”那感覺就像站在這方天地的最高處,縱情擁抱全世界。
無法設(shè)置保護(hù)點的頂峰,我讓李波采取了主繩過腰的坐式保護(hù),然后小心翼翼地攀爬著最后的難點。那幾道遠(yuǎn)看削薄的刃脊,到近一看依然是破碎不堪,毫不猶豫地騎跨其上,精神高度集中,手腳并用著挪動前行。事后,李波告訴我,在這附近的小平臺上看到有幾根一米長的竹片按W狀擺放,并用石塊壓著,疑似那支沿北山脊攀爬夏羌涅阿的日本隊所留。
登上遍地破碎的頂峰平臺,已經(jīng)是7點52分,背后天際線的盡頭已日薄西山,抓緊拍照留念,殘陽如血里,終于站在了夏羌涅阿峰頂,而來時的路已漸漸隱匿在籠起的夜色中。
安全下撤
找到一塊稍微靠譜的石頭圈好繩套,招呼李波先下,我掛在其上,突然想起與晶晶分開時,她塞給我的那卷由李波帶進(jìn)山里的經(jīng)幡,于是趕忙掏出來,印著箴言和佛像的經(jīng)幡很長,我繞著保護(hù)點放了一圈,壓好石頭,突然又記起路上扎西說的話,經(jīng)幡不要掛反了,佛像一定要擺正。于是趁著李波還在下降,又細(xì)細(xì)檢查了一番,確認(rèn)無誤,怕被風(fēng)吹走,又在旁邊加固了石塊。回到成都后我才知道,這卷經(jīng)幡是柳志雄(自由攀登者,在2014年時登頂四姑娘山幺妹峰后,在下撤途中遇難)爬幺妹前在寺院所求,在住處遺留了兩卷,被李波當(dāng)作遺物收走,一卷掛在了野人峰,而這一卷留在了夏羌涅阿。在不久之后的下降中,我用到的自然保護(hù)點兩次失效,兩次卻都安然無事,也許冥冥中自有神靈,可以不信,不可不敬。
考慮到來時漫長的山脊和有限的扁帶繩套,在原路下降了6段后,我倆摸黑找到記憶里東南壁上的一道雪槽,半降半滑在如墨般的暗夜里。在用完全部扁帶、繩套和部分巖塞下降19段后,繩子已經(jīng)爆皮4處,破碎的繩皮包裹著扭曲而出的繩芯,像道瘡疤般刺目揪心。好在頭燈光亮散去的黑暗里,冰川終于出現(xiàn)在眼前?;氐綘I地的時候已經(jīng)是凌晨5點半,同伴帶著可樂迎接了我們。入帳倒頭便睡的我,始終以為回來只有1點半,以至于早上9點半醒來時,還為自己無夢酣睡8個小時而萬分驚奇。
從出發(fā)到返回,完成夏羌涅阿西山脊線路共計20個小時,這絕對不是快速輕裝的典范攀登,但卻是一次難得積累的寶貴經(jīng)歷。事后為了確認(rèn)是否首登,在對攀登線路以及歷史照片重新比對后,懷疑日本隊記錄里所記載登頂?shù)南那祭鞣迤鋵嵕褪窍那寄ⅲ@樣說的話,本次攀登應(yīng)該算作新線路的探索,雖然略遺憾,但重要的是面對破碎的山體、隱匿的頂峰、暴露的刃脊時,那份只為攀登的專注與熱愛。
我與李波商量后決定,線路命名“心若在,夢就在”,獻(xiàn)給所有還在堅持攀登的人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