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稚雯
接到電話通知后,迅速將衣物與生活用品塞進背包中,再把筆記型計算機放到提袋里,束好頭發(fā),舍棄慣穿的高跟鞋改就平底鞋,一切就緒,拎著行李準備出門。
臨走,我對客廳內(nèi)正使用著計算機的室友說:“出門啦!希望這次不要住到外科病房,對于各類傷口,仍然無法坦然以對吶!”
一切都是計劃好了的。
去年夏天,醫(yī)師量身安排了施打生物制劑的療程,故此,必須到醫(yī)院短暫地住上兩回。
為要能盡快施打,療程首回決定不等免疫風濕科病房的空床,由主治醫(yī)師向其它??平璐?。于約定的時間抵達醫(yī)院,報到。來到耳鼻喉科病房,入住的患者多是接受耳部、鼻部、喉部及頭頸部腫瘤手術(shù)的,想當然爾,必定有許多大小不一的傷口在病房里鵠候著。
由兩個房間打通的健保病房里放了多張病床,除了我的床位外,其余都各自拉起帷幕,用那單薄,捍衛(wèi)自己僅剩的隱私,也在帷幕內(nèi)靜默地養(yǎng)生歇息。
人雖然多,然而病房內(nèi)幾無人音,只聽見點滴輸液的滴答聲,與不知名的儀器運轉(zhuǎn),嗡嗡嗡地響。
喃喃地對自個兒說:“好安靜的病房?!?/p>
安置好私人物品,趁著針劑尚未送到,我在病房外的走道上閑晃。逆光迎面走來一位中年男性病患,也許是甫動完刀,瘦高的身型散發(fā)出倦累氣息,隨著距離拉近,他的容顏開始清晰:挖掉腫塊,那是張被斧劈過缺損凹陷的臉,怪異的比例讓眼睛看起來忒地大而突出,蒙眬中似乎還看到裝置在他喉嚨上的氣切造口。錯身而過的瞬間,在他身上,彷彿嗅到了對于病后未知生命旅程的失措與茫然。
轉(zhuǎn)身回到房內(nèi),那張令人震驚的面容在腦海中久久不散。并非排斥或厭惡這樣的病人,也并非對于猙獰的傷口感到惡心。驚訝的,是疾病破壞的力道與生命的脆弱,亦不由得推想:“需要多少時間和勇氣,才能接受如斯‘嶄新的臉孔?”
雖稱不上特別愛美,然而在接受那樣的手術(shù)過后,猜想而自己是不愿照鏡子的,不愿面對這般巨大久永的失去。我明白,建筑在他人傷痛上的確幸并不可取,卻免不了深自慶幸,不管體內(nèi)免疫系統(tǒng)如何騷動,仍都保有完備的軀體;即便醫(yī)者們還是能從細微處查覺到生理上的損傷,但以常人的眼光看來,我和大家一般,沒有特出之處足以矚目。
氣切病人是發(fā)不出聲音的,塑膠套管占據(jù)了表達的權(quán)利,可是這樣的蟠踞,卻能換來平順喘息的機會。一失一得,凡事都有損益,等待評估選擇。不止疾病,世間事物多半亦是如此。
同樣的,隨著疾病開展歲月之際,病痛帶來未知,也改變了生理和生活計劃,所幸未知并未帶來失措,反倒為我修剪枝葉、集中目標,在有限的時間和體力上做出更好也更適合自己的選擇。相似的安靜,少些茫然,改用從容堅定來面對漫漫時光……
帷幕聲拉回了遠飏的思緒,護理師推車走了進來,核對患者身份,說:“先幫你抽血驗?zāi)?,確定都沒問題的話,就可以打針了,你之前打過生物制劑嗎?”
“沒有耶,這是第一次?!睋u了搖頭。
“嗯,這樣呀,有些人剛開始打針會不太舒服,如果有問題,就隨時告訴我們。”
“好,謝謝你?!苯徽勯g護理師嫻熟地采血,我伸出手臂,看著針頭深入肌理,血液緩緩流進試管之中。
排床、住院、抽血、驗?zāi)颉⒋蛩?,每個步驟都按照預(yù)先的安排,一步一步進行著;一切都是計劃好了的,這些流程皆能藉由規(guī)劃來加以施行,一天后我就能出院,兩周后再入院一天,就結(jié)束了這昂貴而充滿試驗性的療程。
然后,再接下來呢?我相信一切也都計劃好了的,只是我看不到計劃的全貌,不過這樣也不大打緊,生命中還有好多安靜的時間,足以教人思索這些龐大的議題。
病房依舊安靜,冷涼的空調(diào)使我昏昏欲睡,闔上眼,準備墮入夢鄉(xiāng),“注射前護理師一定會叫我起床的,我知道,這件事也是計劃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