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櫻子
格?;ㄎ疵?/p>
像這個故事,冷冷地結(jié)束。風(fēng),打著寒戰(zhàn),在夜里翻騰著的,是十月的云。你走了,我們像是還會重逢。
一路往南,陽光從羞澀到奔放,最終黯淡。我知道,北方的故事已經(jīng)終結(jié)了,這段回憶隨著我們輾轉(zhuǎn)奔波自成了篇章。那邊的銀杏,耀眼的金黃,穿透著無數(shù)雙眼睛,它們筆直地挺著,從不屈身,像我對你的感情一樣,絲毫不因俗世的偏見而動搖,也決不會心有余悸。一直想問你,嶺上蒼郁的深重的黃究竟是什么?它們會有一個怎樣好聽的名字,是否像我,在漫天的雨里浸染一身沉郁的紅?可惜直到走,我也從未跟任何人打聽它們的訊息,它們宛如過客陪侍了我在北方為數(shù)不多的日子,它們仿佛我永遠割舍不了的凝重,行走于云端,在北方離我最近的峰巒之上。我沒有向你問詢過,我篤定你是知道的,恰如我知道這是我無法拂拭的郁結(jié)一般。然而,你從沒提起過。一切都過去了,我躡著沉重的步子回到了南方,重復(fù)著諳熟的印跡,我在的這座城市,無數(shù)繁華。而那里,除了巷子,還是走不完的巷子,沒有叫賣,也沒有熱情的招待,沒有三五成群,也很少有成雙成對的,所有的人都裹著大衣從我的身邊路過,他們有的騎著摩托車,有的踩著腳踏車,有的徑直地從我身旁掠過。我沒有心悸蠢動,除卻冷,便是冷。那邊的寒凝像是利矢,刺穿了皮囊,還要竭力刺破我藏匿到隱蔽處的心。每個夜晚,我似乎在平行的地平線上休眠,它們縱橫交錯,卻又彼此保持著咫尺之間永不相觸的距離。我拼盡全力去看你,你背過身去,留給我一個世紀(jì)般漫長的背影。直到現(xiàn)在我才知道,過去二十年,那一個精疲力竭的打坐耗盡了我二十年的光陰,而我遇見你,只有這一刻。但是現(xiàn)在,你反手挽著我,如同我要順手挽緊你一般的匆忙。我們在北方的秋天里奔跑,每一個清晨都有溫暖的風(fēng),讓我忘卻夜里的寒冷。雖然干涸之感倍增,在夢里縈繞的南方的江河做了生命的泉,但是再也沒有了馳騁的激情。我寧愿用饑餓的軀囊在這里等你,可我明明知道無法等,卻還要如此慰藉自己。所有的人都走了,他們在我們的故事里手?jǐn)X玫瑰。那些折斷的刺,是我斜傾彎曲的心,我要用它來為你擋著那些怒不可遏的手印。如今他們都散了,我們走了,再也沒有走近那陌生的白樺林。
西山上那些蜿蜒的格?;ò。艺f像我,你說孤芳自賞。那些在猙獰的土地上依然鮮活著的生命,迎風(fēng)招展。他們沒有言語,說我猜出來的。紅的像烈焰紅唇,白的似皎潔無瑕的心,紫的猶若溫雅的氣息??晌以诨ㄏ拢冀K是獨自一人,復(fù)尋著來回的山麓,在路上想遍了無數(shù)個萬物生長的理由。然而我還不知道,那湍澗中的清流趟過整片林間的葉脈,也像我一樣,撫慰溫潤著太漫遠的秋天,就像,觸摸你一樣,隔著有溫度的距離。除了這些,我什么都不剩下,我是個純粹的人,兀自在荒涼的山脊踉蹌,卻一如既往地覓尋你的蹤跡。我豪言,總有一天要買下整座山脈。其實,我要的只不過是這片看似貧瘠的土地。我想在這里種上我們南方的春天,還有北方的秋天。我渴望,拆下那些掙扎的織網(wǎng),它們堅硬的骨骼像要把我敲碎,敲碎的是我掙扎的靈魂。那些從網(wǎng)格里探出身的青草,像我,搖下車窗去吞噬風(fēng),咽下黃土的干燥。可我喜歡,就這樣來來回回。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日子,你坐在我身邊,陪我一起顛狂,留著二十歲的汍瀾。再也不會有人,執(zhí)手相望,無語凝噎。我們不在水邊,卻在北方的塵土飛揚里撰寫江邊的故事。
有一天,終究這么來了。我睡了,你發(fā)來刺眼的文字。你睡了,我不敢擾攘。這一刻伊始,互相沉默。我還是忍耐不住,我躺下,是假睡的酣眠。而你睡了,是真正的安眠。別離后,我徹夜難眠,終日翻騰著孤眠的心。我始終想,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累了匍匐在草叢里,精力飽滿再仰望青冥,但是我想看到你,春天不再是一個幌子。我更愿意陪你走過秋天,像這個故事這般冗長。走來的路,終究還是要走回去。那么多濃情蜜意的境地,竟沒有一個可以容下我。我在貞靜的等待中焦迫,將所有點燃的銀燭澆滅,黑夜銷熄。該散的都散了罷,誰也記不住誰的臉龐。這些寂寥的塵土讓我啞默,我又該如何在你耳際氣宇軒昂?有人跟我說,從我走后,南方許久都沒有下過雨了。而那天我到南嶺之南以后,一整夜都聽著細(xì)雨入眠。我走了,風(fēng)和雨驟然消歇,又像北邊一樣,干燥得像開裂了的無數(shù)雙唇。在北方,我們期許絲雨輕悄而至,于是每天守著那些澎湃的暗流。可是聞訊而來的是風(fēng),將我們送回南方。那一晚,我裹著棉襖,背過身去擦拭著被嗆出水來的眼睛。一個人總要取笑另一個人忙,而那個忙碌的人心里卻只有那個反復(fù)地嘮叨著她忙的人。盡管十月開遍了那漫山遍野的秋菊,可是種子還要堅守在寒冬里亦然黃澄的山丘。
喧囂過盡,皈依岑寂。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去揭開那個滅寂的故事。我將花瓶打碎,又重拾起碎片沾粘。囊中的苦水在漏中過濾,從明礬中沉淀,還是一如既往地混濁。而這個故事開始了,我想聽。我想看,你在我身邊,不用臣服于這個世界的桎梏。我想,風(fēng)雨里為我撐傘的還是你,還是我從不離身的這把傘。是否,舌頭被燙得千瘡百孔之后,才會感覺到一個人的味道。那像是秋天,我們從坡上走過,隴上灑滿了稀零的格桑花。
因為芬芳,所以不眠。
白茶花開
冬天有多少事,都在風(fēng)雨里。
——題 記
每到那個熟悉的日子,候車廳里總是響起那段讓我緊張,甚至興奮的提示:從南京開往南寧的列車即將進站,請乘客們做好登車的準(zhǔn)備。我將手中的車票拽得緊緊的,就像拽著那段諳熟得讓我近乎遺忘的記憶一樣,那么深長,那么惆悵。
你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是的,我知道,除了人生那幾樁驚心動魄的大事,你幾乎是記不住什么的,回憶都是用來忘卻的,除卻刻骨銘心的傷痛。然而你卻記得去找尋,茫茫人海里的孤鴻一瞥,多么卑微,多么渺小,哪怕如同大海撈針那樣,將你費盡心力的熱誠摔到礁石上,你也還是要去尋覓。你說的,你深愛,不會忘,你選擇記住,除了痛,和剩下的愛,你并不麻木,只是感情偶爾也會遇上枯水的季節(jié)。你時常在,那鋪滿煤屑的道路旁邊等一個人,我總是懷疑火車經(jīng)過的那幾條鐵軌松弛了,有人說很堅固,盡管放心。我偶然做著一個凄慘的夢,海子臥在軌上他說著,他終于活成一首詩,從此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真的是那樣的嗎?我也平躺在軌道上,那腐銹的氣味讓我又犯起了暈眩,從火車上排出的那些不明遺物會不會落到我的臉上?然后遮蔽我眼角僅剩的那丁點余光,我抗拒不了,在我胃里翻騰的沖動。我渾身蜷曲,瑟縮,接著顫動,我無法說著我也活成了一首詩,因為不會有人給我寫下美麗的詩篇了。你說愛被我掐滅了,我的詩卻還沒有寫完。我終日困惑著,究竟是夢,還是心頭的縮影。我終歸還是走了,火車沒有來,我躲過了。
這場浩劫,沒有終點。
風(fēng)在芒草叢里撩起窸窣的交響,有時顫顫巍巍。那日我們?nèi)ダ霞医?jīng)過的那片芒花嶺,估計也快憔悴了罷。這風(fēng)里的聲音,哪一個不是哽咽著的聲嘶力竭?哪一個不是枯萎的摩挲?在雨里,它們的花瓣落了,皺縮,如同擰干了水的粗葛布。這里如此,我聽不到一點搖曳的輕聲,我看不到那些婆娑的舞姿。也許那里,和這里相差不會太遠,畢竟都是冬天。牧牛的少年早就收起了鞭,我已記不清是什么時候的事了,糟糕,我像是惹了你的病,跟你同樣地逃離這個世界,然后漸漸淡忘。再后來,那條路便沒有盡頭。我積攢了一摞你手中那樣的車票,每拿到一張我就亢奮,心里又兜著連我自己都不明白的恐懼,我把它們一一藏起來,數(shù)到這一刻,大概有很多了。我依舊裝著若無其事,其實心里早就掀起了狂瀾。我害怕打濕了路邊剛開不久的白茶花,便繞著道走。沒想到你竟然跟著,也沒有忘了歸途。我故意劃著,縱橫交錯的網(wǎng)。
很多年,這個捉迷藏的游戲也不會過去。你說的愛,你說的執(zhí)著,以及你苦苦追尋的那種羅曼蒂克的放縱。就讓時光沉溺,全都耗費在這里面,然后埋葬,也是一個家。你總說你記不起多少事,卻獨獨記著在風(fēng)輕云淡的時候等一個人,帶她感受登頂霎時的歡快,帶她領(lǐng)略扁舟泛起的詩意,帶她去夢一個人,寫一段優(yōu)美的泣訴。然后,狂風(fēng)大作的時候送她走。我說我不喜歡吃圓粉,太滑又太長,總是從我的碗邊溜走,還要濺我一身油花。我說我也懼怕坐車,頭暈的時候像是要從我的身體里抽走剩下的光陰,抽去也就算了,還要折磨我,讓我痛苦難堪。我說我喜歡吃雞的翅膀和爪子,但是太硬的,我嚼不動,而你總是夾起瘦削的雞爪往我碗里送。你習(xí)慣了重述著你浪漫的念想而去指責(zé)一個不會把情趣放在嘴上的女人,你說你想去看洞庭湖邊的野鴨子,在那彎身的蘆葦叢中喘著粗氣。我聽不到,即使聽到了也不想說,你強調(diào)的那種野合的味道,我寧愿像那群湘西的女人一樣樸素,背著簍子,拿起鐮刀伐下那快要倒塌的蘆葦。我已經(jīng)聽懂了你的聲音,洞庭湖的水開始渾濁,我想要等到湖水清澈的日子去看水中的倒影。那時我一定比現(xiàn)在美麗,那時,我也可以做個優(yōu)雅的女子。
紅茶花竟然也在這個時候開了,甚至比白茶花開得耀眼,成片的紅,透著粉的味道。滋潤,像滑下的泉,那還是夏天的事,冬天太冷了,習(xí)慣了爐子和火,委身于靜默。幾年前的三月,我走過的那條落紅小道,是沒有這個滋味的,紅茶花開得依舊燦爛,可我的詩寫得很亂,我還不懂愛。長沙西站大橋下也開滿的紅茶花,我走的那時經(jīng)過,恰好趕上了,可我沒有細(xì)看,我只知道它們開放了,至于寂寞與否,跟我沒有關(guān)系。我仍然喜歡白茶花,雖然被路邊的黃泥打濕,還是不失優(yōu)美的姿態(tài),那份潔凈,絕無僅有。我說過,我想去看天山的雪蓮,卻一直未能如愿。而這些白茶花,讓我想起了它的影子,純潔,高雅。
你的等待,似乎很長很長,我來不及追問。下著雨,就要走了。
是的,你仍舊什么都忘了。冬天還沒有過完,他們就迫不及待地呼喚春天的到來。金黃的銀杏葉還在詩里翻滾的時候,泥土便急著要掩藏。于是,我想起那天走過一路的銀杏樹,在蜿蜒的身體里,綠色的葉已經(jīng)來慰問冬天了。春天是不是開始隨處招搖了?那禁不住猜忌和問詢,就已然泛濫的春色喲,是不是捷足先登得太快了點?我試圖忘記,我沒有看到,這還是冬天。我又買了從南寧南開往南京南的車票,可惜這是歸程。車上的人從來都是那么多,擁擠,吵鬧,小孩子的哭聲。高鐵比火車多的,是給我多留了一個小時的呼吸時間。我還是誰也不認(rèn)識,誰也沒記住。你要我寫下的日期,我想不起來。白茶花在路邊開著,或許是十二月的事。
我知道,你記不住多少事,我也忘了。冬天的雪還沒有下,我記得,是白茶花的顏色。
浮花浪蕊盡
清晨,車子走在迷惘里。少有的濃霧,在南方,往年都是罕見的,我更沒有見過。
初遇,第一回,竟是新年。初逢的感覺很奇妙,相反,我沒有像之前一樣忐忑不安,也并沒因一時困厄而亂了分寸。說實話,我并不喜歡霧,它讓我看不到前方的路,近在咫尺的關(guān)隘和美好一時間都不屬于這個世界。不在這個世界的東西,有時是可怕的,讓人在憧憬過后,筋疲力盡,心有畏懼。但你在我身邊,這個世界再亂,也依舊是清晨,吐出黎明的力量依然不會消散。我決定要走,只是一場花開的舊事。
初一的霧,再朦朧,依舊帶有希望。就像你在顧盼,在異鄉(xiāng),在黃土之上,這種顧盼隨時都清晰可見,但最后變得濃重,連我都逃不過,這一種靈魂的動蕩,變得倉促,變得手足無措。在那樣的濃霧里,清晨六點,還是有人頂著高寒,顫抖著身子到外面燃鞭炮,我看著一個個星火從黑暗里冒出來,在車燈下,迷霧里,有時卻是渾渾噩噩的狀態(tài)。星子很少,但后來多了,多了就亮起來,我大概知道這旁邊都是人家。大年初一,在自家門口放鞭炮,這是恒久未變的習(xí)俗。這里有,我老家也有,我想,大江南北都應(yīng)該有的。這使我們在迷茫中找到家的方向。想起清早跟你的老母辭別,很少有的,這樣的感覺,第一次那么親切,也許不管我走多遠,我離這個家會越來越近,至少跟你永遠都在一個地方,那就是溫暖,便是家。我很慶幸,這么多年來,從一個小地方走來,卻在另一座小城找到了家。而大城市里,是沒有家的,我知道,待得再久,異鄉(xiāng)也不會是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慢慢地成了異鄉(xiāng),這便是游子的悲慟。
你的母親比你還老,她老得像歲月的拾荒者。她在拾撿著日月,給你們每一個人。她老得,即使我說一句話都像是在自言自語,但我感受得到,她對人間的期望,她愛得虔誠。你說人老了就像個孩子,唯恐失去什么,卻不期待擁有太多。人老了,是一個心不會太貪的孩子,也不會童言無忌,但卻嘮嘮叨叨。她會噓寒問暖,她會制造一些麻煩,但是你喜歡這種困擾,這是一個家。而我想見到你的父親,如果他還在人世,哪怕停留半刻,他也會認(rèn)識我,他會十分疼愛我,這是你說的。他這一生,愛一種優(yōu)雅的女子,這和你一樣。三十年里,你未曾如愿,三十年后,他卻看不到了,這是我的遺憾。我總在抱怨,那么艱苦的歲月,你為什么要躋身于這個亂世的荒涼,卻不能等等我的到來。而你說,三十年后,把這一生的精華都給一個人,做我如父如兄,亦師亦友的那一個人,守候著我出世,為我在這人世永久地駐足。身不在,靈魂才會孤獨,才有渴望,才有愛,奔騰不息。
我哭的時候就是個孩子,你說永遠也長不大。霧靄里,總會找到人家,總會有光明的路口。車子開得很慢,長途列車卻快到點了。這么些年來,這是我頭一回在時間的焦迫里如此淡定,誠然,我并不想走,盡管那一邊才是我的家,我并不是不愛那個地方,而是我總會有無數(shù)個日夜回歸那里,不管再久,依舊親切。你又一次揮舞著你的老邁與我作別,這樣的場景已經(jīng)多得不計其數(shù)了。只不過,這個地方離你的家很遠很遠,遠得成了你過去的回憶。在火車?yán)铮沂裁匆灿洸黄饋恚ь^便睡,盡量睡到出太陽的時候,眼前的迷霧都消散了。我沒有和身邊的人講話,他們都是去走親戚的,估計是遠方的親戚,他們自己在細(xì)數(shù)著在車上的這幾個小時,小孩子不停地催促。我說不出話來,車廂里比往常要空蕩許多。
人世的浮華似乎都是一涌浪,停下來,我還是要陪伴你到老。房子里可以找到過去的影子,八十年代紅磚房子的肌膚還袒露在空中,我不時地要拎起紫色的風(fēng)衣,怕曳地拖臟了,怕碰壁刮壞了,每走一步都格外小心。我換上你從姐姐那里要來的布鞋,你說這跟大地隔得很近,腳心會感受得到大地的呼吸。第一個晚上摸著黑上高樓,其實沒多高,不過是一堵墻而已,只不過是平躺下來的墻罷了。沒有熱水,只能從老舊的水龍頭里擰出一股泉來,冰冷的,和這個冬日契合著。那個屋子許久沒有人居住了,我們像個過客,在這里借宿兩晚,我卻當(dāng)成了自己的家。土灰色的水泥階梯,那尚許是最原始的灰色,像你的父親,和紅色的墻映襯,都是過去的一場夢,我卻喜歡。我不得不改掉每晚用瑤藥泡腳的習(xí)慣,也必須停止鬧騰。我說想去樓頂?shù)幕▓@看月亮,你告訴我父親不在了,那兒成了一座荒園,凄冷得只剩幾堵墻,那是最痛苦的日子,你說失去父親是人生痛苦之中的一部分。他是一個多么慈藹的老人,如你一樣,把時光耐心地浪費到我身上。
我想我們唯一的在大街上做過的一件趣事應(yīng)該是穿過幾條老巷子,為一個冰淇淋勞碌,卻終究沒有嘗到夏日的味道。我怵在攤子前,每一樣都躍躍欲試,你說真嘴饞就多捎上一份罷,我仍然倔強著不吃。其實我心里是多么希望,你陪我逛到盡頭,吃到盡頭。但喜悅是那群孩子們的,你說我是個大人了,不能隨隨便便。池子里的殘荷都被拔光了,但愿我沒有遇到當(dāng)初,現(xiàn)在都是好的。你陪我去旁邊買了甘蔗,我們提起,一路吃了起來。這一回,你愿意陪我瘋狂,愿意陪我做個孩子。有時候,那也很幸福。而后來,風(fēng)再也沒有動,而我說,我要安歇了。你說:“隨然?!?/p>
車子到站的那一天,是大晴天。我離你,隔了三座城。其實,這人世有多少清歡我都不在乎,我只想,待浮花浪蕊俱盡,伴君幽獨。
紅塵里的當(dāng)初
等你,在這個世間醒來,厭倦這一切。睡去,回憶所有。卻原來,都是要活著的。不知道是誰賦予的,這樣的使命。用生命去交代,此時,過去,即使將來,也毫無例外。然而愛,總是難為情。
我回頭,你已老邁,我的年輕又給誰看?我筑起的無數(shù)個塌方,在夜里睡去,在這之上,哀求,彷徨,驚恐。是的,我不再像過去,舔著指頭來數(shù)日子,重溫指縫中的寂寞。你告訴我,生活是一首詩,可以哀怨,但不能長久,哀默不能長久,喜悅也不可長久。你從不與別人爭,跟你爭的人你都不屑。究竟有什么可以喚起你的喧怒,你是個安靜的人,靜得把生和死捋成同一種狀態(tài),相思,是不熄的燭。在以后,也不是生命,那種東西對于你而言,不過是一處符號,辨識你在這個人世的存在罷了。而在身旁,我是看不到這些的。吵鬧,不過是無奈過后的口是心非罷了。除了愛你,我還要好好愛我自己,愛你給我的酸甜苦辣,愛你挑得如此醒目的事實。我需要成長,需要一個年輪來過渡。卻從來,沒有該不該。
也許你從不知,在這世上有一樣我厭惡的東西,便是成長,不斷地長,直到長成蒼老的姿勢。我怕來不及,趕不上最后一次彎身。雖然我的腰身也彎了,但你已經(jīng)年邁了,我要用身體去承受坍塌的歲月,不管多重,都要過去。當(dāng)你望塵莫及的時候,我要親手撈起水中的月亮,送到你手中。跟你說,一切如故,好好活下去。也許你還會想起,像我現(xiàn)在記得這么清楚一樣。胡蘭成跟張愛玲說:“你竟然這么高,高得我都怕夠不著?!笨赡愕谝淮我娒鎱s跟我說:“我知道你矮小,卻沒想過你這般矮小?!蔽矣浽谛睦锪?,你如此年邁,卻不料如此滄桑。而此時此刻,我說不出這個話來,你在一天天的行進中年輕。你的身上,不再有荒涼的光。
其實,狠的話,和愛著的心是一樣的。都要歷經(jīng)那么多年,從荒蕪中醒來。我把我這一生能說的狠話都與你說了,別人,無關(guān)緊要。從此,你許我做一個優(yōu)雅的女子,成熟,穩(wěn)重。對世事無常能夠?qū)櫲璨惑@,對是非得失亦能坦然以待。而我覺得要長成你歲月中沉淀的樣子,還要許多年。也許,僅僅是一個瞬間。什么時候我才能停止孩子般稚拙的哭鬧?又幾時我才能在孔明燈下跟你許下一個相近的夙愿?我知道,你不喜歡孔明燈,甚至蓮燈。你喜歡蓮,卻不愛水中的那盞燈,你說,因為光,順流而下,或逆流而上都找不到方向。這人世,便再也沒有一個相似的夢,縱然在枕邊,你也會說異夢無常。光陰快要消歇了,我祈求,永不散場,如同過去一樣繁衍,沒有盡頭。
我走了,日子還是那么近。仿佛九月,蓮花才剛到凋零的季節(jié)。十月,便有人折下偶然在岸畔枯萎的枝。而十一月,相見,有太多說不出的難言。我遇到的蓮,一處處地枯萎,從瀟水的到蒸水,再到湘水,也許還有更遠的距離。沒有人談起這一趟距離,這讓人神傷的鐵軌和天空,我們也不談。我們只說起芒草,十二月的荻花,那些天沒有雨,冬燦爛,陽光正好,我們停下來,醉在曠野中,盡管他們都在等著,但你還是不忘跟那么多人強調(diào),你想有個女兒,像孔子踏入這人世的凄涼那樣,他僅僅是他父母野合的一個意外,但他卻是一個圣人,是這塊黃土地的祖祖輩輩朝拜幾千年的光耀。這一點,無可否決。是的,你想要那樣一個孩子,作為美和神圣的存在。也許是個女孩,也許男孩你也愛著。畢竟,所有的意外來得太兀然。即使我們,也逃不出這一場意外。只不過很平靜,冬天,寒鴉數(shù)點,洞庭湖的野鴨子也在逃避嚴(yán)霜的打擊。它們游向了彼岸,是那個我從未涉足過的彼岸。然后,一年又一年,我接著蹉跎,這過不完的日子。每一天,都是傳說。和那些低頭的蘆葦一樣,永遠在你夢里,但你不道珍重。
我說,行李過去了,身體過去了,但是心卻過不去了。我陪著你,在桐子坳的溝壑里,在枯黃的銀杏葉下,在覆蓋的泥濘里。然后殘冬,陪你對飲,陪你小酌,陪你修剪殘枝敗葉,陪你在舜皇山的幽谷里濃墨重彩,陪你詩意盎然。而陪伴后,生活還要繼續(xù),到岸邊的分離還更長,長得沒有來的方向,也沒有去的盡頭。我說要如何才能徹底放棄愛,而我知道死也做不到這些,帶著愛赴死的人,那種愛永遠都不會墮落到殘敗,到不堪。你說,除非開在墻外??墒谴禾靵砹?,這樣的城市,不再有吸引我的地方。我想到山谷里去,我需要一個亭子,寫詩、品茶。而你的春天的城市,除了堅硬的鐵壁,便看不到常春藤,也摸不到柔潤的沃土。冬天不同,冬天的城,跟著季節(jié)一起蕭瑟,一起陷入冷漠,悲涼。于是春天,用來顧盼,剛剛抖擻的希望。你說,有些東西想在我身上延續(xù)下去,希望是件很美好的事情,沒有比這更美麗的事業(yè),所以海闊天空。
快要過去了,我和我的行囊。但我知道,心過不去,還有書本,這即將迎來一個長夜。我把燈打開,就一個人,也要做個優(yōu)雅的魂。
冷風(fēng)輕思意濃
她的眸子笑著失去澄澈,在燦爛的煙霞里。此后,傷疤化作憂郁的繭,從蒼黃到透明的黑。你不知道的事,還有很多很多。
從長沙開往漓江的路,似乎很長很長,夜晚,卻什么都看不清。我知道,你就在沿途的鐵軌邊上望著從眼前駛過的車廂,那些車窗很小很小,卻搖不下來。然而,你將眼睛睜得很大很大,用力地凝視著。那凝望,就像是一個世紀(jì)般漫長的等待,有的人等著千萬個過客,而你只等著一個人?;疖嚨牡养Q聲已經(jīng)聽不到,我想在空中冒著蒸汽的日子已經(jīng)被過往封鎖了罷。車子里是安靜的,除了一些高談闊論的慷慨之聲,和小孩子奶聲奶氣的叫喊,幾乎沒有什么可以打破長途車旅上這少有的沉寂。車子總在途中停靠驛站,下去一撥人,又上來一撥人,萍水相逢,依舊是平行的距離。曾經(jīng)我想,若是永不停留多好,直接奔赴終點。但是現(xiàn)在想來,一條路走到頭,太單調(diào)了。我想起你說的幸福的日子,一個人在窮愁潦倒的時候,還能有行走天涯的安然,這樣的愜意是富庶的安逸中享受不來的。我是一個困苦不堪的人,沒有任何歸路,便一直走。單槍匹馬,馳騁江湖,這也是我信奉的快事。在幽靜冷清的長夜等一個人,想必是種獨上心頭的煎熬吧?人煙稀少的地方,夜里,亦如荒山野嶺一般,那種無人問津的凄涼,無所依傍的憂慮是剪不斷的,比相思還苦。不過你說世間只有相思苦罷,除此,了過無痕。
你沒有阻攔,也沒有使勁蠻力地將我拽下來,是我自己走下車的。我坐不下去了,列車在銹跡斑斑的鐵軌上左搖右晃,仿佛那種不安的東西即將要迸射出來,我不知道是什么,反正我不喜歡,我也不想看到。沒人扯著嗓子叫賣了,也沒有人大聲喧嘩發(fā)表自己的宏論了,一切開始夢眠。睡在我下鋪的姑娘正吃著盒飯,是車上的工作人員送來的,那是個小伙子,他對這個姑娘照料有加,兩人甚是親昵,可想,他倆的關(guān)系不一般了。姑娘時不時往上面仰仰頭,大概是察覺到我在凝視著他們了,我顯得尷尬,便對她笑了笑,于是扭過頭去。睡在我頂鋪的是個男孩,他是后來從對面的頂鋪跨到這邊來的。原先睡我上面的是個女孩,在中途上的車,她還穿著薄衫,我看著,心里不禁打著寒戰(zhàn)。女孩的性格一看上去就是比較豪爽的那種,她發(fā)現(xiàn)自己睡上鋪的時候,先是欷歔了一聲,接著腳踩兩邊的梯子跨上去了,到站的時候她才下來。而那個睡過來的男孩像大學(xué)生的模樣,我聽他跟別人的通話才敢這么斷定,不過他多半時間都在休憩,不時傳來他的鼾聲。那時我沒有心思欣賞風(fēng)景,賦詩吟詠的雅興全無。我知道,在荒涼的藏青幕下等一個人的焦迫。你沒有呼喚我,是我被自己喚醒了。
等一個人的到來,她來了,便滿心歡喜。她不來,卻滿腹惆悵,這都是命定的。像徐志摩曾經(jīng)說過的:“我將在茫茫人海中尋訪我唯一之靈魂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多少失魂落魄都因一人起,又因一人終。可你說不會覆滅,感情這東西像郁結(jié)的痂,難以消融。我說我從來都不喜歡去送別人,贈別過后,轉(zhuǎn)身的離愁別緒永不消歇,只剩我獨自泣淚。我喜歡別人送我,即使我走了,我還會揣著重逢的希望。你說帶我深山里去,造一間竹舍,栽一畝幽蘭,從此,小苑聽風(fēng),勤于桑麻,良辰美酒,賞心樂事無盡??墒乾F(xiàn)在,哪里有一座山,容得下這般清心寡欲?我還是喜歡你戴眼鏡的樣子,儒雅而不失風(fēng)度,如古時候的夫子,不過,夫子太迂腐了。我還是青睞那個吟著:“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睍r而還晃著腦袋的書生。我善于傾聽你,又善于反駁,但是你說的那些話,只有我才覺得,不會抱怨終生。我一笑而過你烏托邦的憤怨,正像我時常描繪著我的烏托邦一樣,可我并不如你所想的那么快樂。你說我們是這個世界不能接納的兩種人,兩個背道而馳的人只能彼此接納,遇見,甚幸。
遙望的路,蘸滿泥濘,許以蒼穹那么安詳?shù)某聊M管在夜里,透著車子的閃視遠光燈還是瞧得清晰。車子是往農(nóng)莊的方向去的,通往村子里的路很狹窄,兩邊的芒草打在玻璃上,我卻感到疼。芒草的葉邊有些齒筧,一到秋天草的心里就會抽出細(xì)長的芒花,人們習(xí)慣把它割來做掃帚,一捆一捆的,農(nóng)家的婆婆常常拾掇這些。而那些長茅葉子經(jīng)常扎好去喂牲畜,老牛很喜歡吃這些。不過我常想,割破了舌頭怎么辦?但似乎聽人說過,牛的舌頭很堅硬。農(nóng)莊到了,出來的姐姐很有氣質(zhì),是一個雅致的女人,后來才知道她是執(zhí)于繪畫的。我很喜歡同去的那些朋友,一個人可以將蓮花拍得那么絕俗,天和水同樣那么碧透,縱然這個季節(jié)枯殘,依舊有動人之處。身邊有個傾力相陪的朋友,總歸是件幸事。在有酒,有肉,微風(fēng)沉醉的夜晚,流年是暗淡無光的,只剩下我們,這一場安寧。
重尋著小石潭的足跡,當(dāng)年清澈見底的水已經(jīng)淺了許多。人不見了蹤跡,便在來時的路上,灑滿殘花。剪影里的流水很溫柔,我在水邊,伸手撫觸,那種涼中的溫潤,像這個季節(jié),像這場遠行。冷風(fēng)輕,思意濃。
在芭蕉夜雨的深秋里
如果你從夜里的山丘經(jīng)過,遇到多年前的那株芭蕉樹,沒有雨打,它平靜地站在那里,如同稗子望著稻子的姿態(tài),你可曾會再有一絲心悸?在這夜色中搖墜。
有很多人從這里走過,他們走著,無數(shù)個毫不熟識的夜晚。路過,就像成千上萬的擦肩而過的瞬間。每個夜里,披著流蘇馬甲,搭著曳地的白色長裙,挎著素色單肩,卻沒有一雙粉色高跟可以讀懂這個夜里的沉默,也沒有任何高談闊論可以抵過這個夜晚偶爾的叮嚀。我在燈下躍動的孤影,像是從藏藍色幕布里迸裂出來的疼痛。風(fēng)也太黑了,我們學(xué)會寂然地開放。有人說,墻角的春天總是喜歡獨放,而墻角的花總是執(zhí)著于孤芳自賞的寂寥。我在這座城市的七百個夜里,夢里無數(shù)回從北域陌野輾轉(zhuǎn)到南方小鎮(zhèn)的愛戀,大半個歲月的孤枕難眠。淺睡,總是張望著春天,從縫中跑出眸子里的清冽。也許喧囂盡了就會落葉歸根,從此互不擾攘?;蛟S很多人都沒有嘗過春天,就在談?wù)撝锾焓鞘裁醋涛?,接著幻想冬天。有太多的凌晨,從掙扎中驚醒,淚水交織,并不美麗。然后睡眼惺忪地,我沒有白天的故事,我的故事都在夜里。
這個學(xué)校像是一座小城,永遠都高筑著壘臺。森然的墻,進得來,卻出不去。我喜歡上面攀滿的籬笆,種子開在風(fēng)里,一生都不會枯萎的顏色。可惜,我走不到盡頭,我走不出那遍地的荊棘,它像是揪著我,脅迫我毫無保留地供認(rèn)出我的過去。從此,開始鮮明的對白。終于我不再茫然四顧地去翻越那一堵堵斑駁的墻,那獰厲的水泥灰印在心里,膽戰(zhàn),像從前父親的鞭子??墒侨缃?,父親的鞭子收了,搓衣板也斷裂了,落在我身上的疤痕不見了,我卻莫名的疼痛,疼痛像刻著光斑的眼睛。比當(dāng)初痛的是成長,而比曾經(jīng)飽滿的是記憶。我依然忘不了爺爺在遠鄉(xiāng)矍鑠地跟我講起亂世的愛情往事,多年后我仍然不會忘另一個人跟我說的饑餓的身體和乳房下垂的女人,兩個大腹便便的女人彼此相撞,她們沒有說話,只有脹痛后的一聲驚呼。我沒有錯怪這個夜晚,我聽到的這種聲音,成為我人生中不可拂逆的沉寂。我在想,也許某一天枯藤上開滿了花,是我鐘愛的顏色。像在太原吃過的燈籠果,難以下咽,卻始終記著明亮耀眼的黃。這個秋天回不去了,上個深秋沒遇到你,是我的過錯。我不去闖四周的墻壁了,從此,我仰望星空。
小城的北邊太靜,風(fēng)中漾不起漣漪的死水,和黛青色的浮萍彼此緘默。早年我聚焦過的鏡頭還在這里,可是浮萍未散,苦水正一點一滴地消隕,多么憔悴的臉,孤泣在悲風(fēng)的盡頭。水底的月色明,夜里的燈光暗。我已看不到,漫無邊際的海域,潮水漫過我的腳踝,湮沒我的嘴唇。宏壯的門映在水里,是倒影,是四時漫長的寂寞。沒有歡笑會在這里停駐,他們都朝南邊趕去,而櫻花在殘春中染紅,不過是這片原本蒼白寥寂的清色。玻璃房里的黃色銀杏,從什么時候開始,散在這漫天的秋風(fēng)里,像我們走過的西山下的黃葉林,它們的飛絮落滿溪流。然而這里沒有流淌的清流,這里只有塵土,只有從你走后被風(fēng)撩起散滿的灰土。當(dāng)年的青草枯了,枯了才有秋天最長情的告白。我不用再折下林中的嫩葉來裝飾每一張新奇的照片,回味,總有一地拾不完的長相思。樓高了,門就低了。我永遠都這么站著,無時無刻不想,兩個人聽過的蛙鳴,從這里奔走過的雙影,甚至夜里纏綿溫軟的喁喁私語。我們總在走著,走著走著就散了,風(fēng)也盡了,星光也黯淡了。我總在回想著,兩個人過成一個人,孤獨的詩篇該如何寫,從此天各一方。
我畏懼東邊的沉寂,如一種臃腫的寂寞,時而可以掐出水來。自從一個人歸去,我就再也不敢往那邊奔走了。林子里籠罩著幽靜喑啞的灰色,月牙白灑遍這里,灑過這茫茫的夜色。叢林里的低語,從幾時隱跡,我已經(jīng)忘了那個蕭瑟的季節(jié),忘了我穿著深色牛仔,斜劉海的樣子。我不知道那時我多少歲,從來都不要明亮的光,往黑暗中闖蕩,然后死死地抓破那黝黑的手掌。而今,我再也沒有經(jīng)過,那樹影婆娑的陌路。山下的屋子還在,我一如既往地遺忘,我從來都不認(rèn)得他們,他們只是曾經(jīng)在地里躬耕,彎著身子的過客。夜里的情人湖,聽不到天籟,很少有人鳴奏一曲笙簫。白天也會有,佝僂著身子的愛情,和一些彎腰的故事。廊上的扶欄,倒了那么多的身影,他們有的凝望著水面,有的仰觀著寂靜的夜空,很多人說兩個人偎依便是快樂??墒菣跅U拍遍了,還是有人來。垂柳拂地,總有那么多人從這樹下走過。都說柳是孤獨的,它們觸擁在一起,站成林密的一排,至少不會顯得那么孤寂。而我是寂寞的,和千萬種姿勢的人站著,也少不了一種注定孑然的孤零。
總喜歡趕著西邊的黃昏,原來的西邊是蒼涼的,而今熱鬧無比。西邊有一張舊門,凋敝了好多年。上面結(jié)滿沉重的灰垢,朦朧著月下的歸途。所有的人都穿著漂亮的彩衣,而我還是喜歡素雅的顏色。一個人,趁著夜色未眠,走過那些孤冷的樓臺,走過旁邊曲折的小徑。透明著玻璃窗里的影子,還有那些纖瘦的高爾夫球桿,這個夜晚默而不語。遠處果嶺上安躺著無數(shù)的白色小球,它們也依然沉默著,沉默是夜晚的顏色。細(xì)網(wǎng)織就的藩籬,總是繃著儼然的面孔,卻時常慈愛地偷撫這一切。望著仍舊青蔥的盧際蘇,和周邊的萬家燈火,卻沒有丁點似曾相識的溫馨。叫賣和吶喊,逐漸荒蕪諳熟的夜色。而那孤立著的芭蕉讓我想起,從前的某個季節(jié),一輪明月,我含在嘴里的花,一曲未盡的溫情。都說雨打芭蕉是最美的,而南方的天許久未來濡染衣袖了。從我走后,你說一切都是不安的狂躁。我只能從南邊走,穿過忙碌的街頭,穿過擁擠的人潮。
你從淺水灣里打撈起來的游魚鑄成石雕,它們優(yōu)美地站著,以我仰頭的姿勢。那么多的光,都聚集在最高的頂,在夜里,它們彼此相望。而另一些光,只會眷顧兩個人,在芭蕉夜色的深秋里。我知道,等久了,今夜就會有雨來。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