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立
少 年
少年是在一個上午,躡手躡腳地走出報刊閱覽室,直至走出圖書館的。
圖書館外,是一條步行街。步行街上,來來往往走過的人群。天其實并不熱,少年的額頭上微微沁出了汗。
少年的頭一直低著。從閱覽室門口,直至走到步行街的每一步,少年都小心翼翼,臉上帶著驚慌。倘若有誰呼喊少年一聲,少年恐怕都會被驚住,暴露出他那不該暴露的東西。
燦爛的陽光下,少年遠遠地朝身后的圖書館望,確定已經(jīng)安全了。少年如釋重負般,整個人也放松下來,大喘了一口氣,一種釋放后的解脫。
少年輕輕拉起上衣,一本嶄新的雜志到了手上。雜志上的每一篇文章,少年都喜歡。少年想帶回家去看。少年去附近的報刊亭看過,沒有這本雜志賣。少年想得到這本雜志。猶豫再三,終于選擇鋌而走險。
這一晚,少年躺在床上,將這本雜志從第一頁到最后一頁,好好地看了一遍,連中縫處都沒放過。
合上雜志,少年滿足地伸展了一下腰,好爽!
又一天,少年再度出現(xiàn)在圖書館門口,左顧右盼的,又上了二樓的報刊閱覽室。
走進去時,少年的心是帶著一點忐忑的,小小的忐忑,在門口演變成大大的忐忑,那個坐在服務(wù)臺前的中年女人,似乎朝著少年的方向凌厲地望了一眼,就那一眼,少年感覺自己的心就快要跳出來了。
還好,中年女人在望過一眼后,就沒再看少年,少年有過瞬間的放松。
少年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徑直在書架前停住,那里有一本新的雜志。是上次雜志的新一期。這是本半月刊。
少年輕輕地拿下雜志,在旁側(cè)的書桌前坐下,看雜志的人不是很多,只有幾個年紀(jì)大的老人,在認真地翻著。像少年一樣的孩子,幾乎是看不到的。
翻了幾篇文章,少年又有了愛不釋手的感覺。上一次,少年就是沒控制住自己,把雜志帶了出去。
少年抬頭望了眼女人的方向,女人低著頭,似乎在認真看著什么。少年心頭有些竊喜。真的要像上次那樣嗎?少年想。
少年合上了雜志。少年的手,伸向了雜志。少年的手,忽然又打開了那本雜志。在心頭,少年拒絕了自己。少年不想再這樣了。
這一天,少年把雜志上的每一篇文章,都認真讀完了。讀完后的雜志,少年輕輕地合上。少年站起身,又來到書櫥前,輕輕地放了上去。
每隔幾天,少年都會來到圖書館,來到報刊閱覽室,去找尋那本新一期的雜志??催@雜志,像是少年的一個約定。
每次,少年都會看到那個女人。少年總有那么一絲心悸,在心頭慢慢彌漫開。
每次,少年都會認真地把雜志上的每一篇文章都看完。
然后,少年會合上那本雜志,站起身,來到書架前,將那本雜志輕輕地放在上面。
時間在慢慢地拉長。
少年喜歡看那本雜志的習(xí)慣,沒有因為時間而有所改變。反而,少年帶來了紙、筆。少年會照著那些文章,自己也開始寫起了文章。雖然寫得多少有些拙劣,但少年喜歡。那些就像是青澀的自己,容易犯錯,在錯誤后慢慢修正。
有一天,女人竟是到了少年的身旁。少年正低著頭寫他的文章。感覺似乎有人在注視自己,抬起頭,少年嚇了一跳。
女人笑,說,寫文章?。?/p>
少年說,哦,對,對。
少年的臉微有些燙,是被看到偷偷寫文章,還是別的什么原因?
女人說,下周,我要退休了。
女人說,我看你經(jīng)常來這里看雜志。
女人還說,我?guī)銋⒂^一下我那里吧。
少年跟著女人,到了服務(wù)臺處,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下面的一臺監(jiān)控的電腦,閱覽室里各個角落的場景,包括少年常常拿雜志坐下來看雜志的位置,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少年忽然臉特別的燙。她是在提醒自己什么嗎?少年記得那次“拿”雜志的時候,女人是低著頭的,低著頭在看電腦嗎?
有過幾秒的停頓。女人忽然又說,以后文章寫好了,給我看看。少年說,好。少年稍稍有些緩和。
隔一周多,少年去報刊閱覽室,女人果然已不在了。換了一個男人。
這個是多年前的事了。多年后,少年也長大了,考上了大學(xué),有了穩(wěn)定的工作。少年的文章寫得也很精彩,少年寫的文章經(jīng)常在當(dāng)?shù)氐娜請笊峡?,還在全國各地報刊上刊登,包括那個雜志,少年也經(jīng)常會上。少年在這個領(lǐng)域已小有名氣。
少年常常想,如果當(dāng)年女人直接抓住偷雜志的他,會是怎樣?如果自己偷了一次,又偷,又會是怎樣?女人會不會就抓他呢?
少年還想,如果沒有當(dāng)年自己青澀的文章,能有現(xiàn)在精彩的文章嗎?還有,少年寫的文章,女人看到過嗎?
現(xiàn)在,少年不用再去步行街的圖書館了。后來,圖書館搬遷了,少年要去新的圖書館。
在新的圖書館門口,少年總要在陽光下,站立幾分鐘,想想多年前的自己。少年再邁開步,走進去。
對的,那個少年,就是我。
初 戀
初戀,誰又能說她不美妙呢。
張非站在故鄉(xiāng)的一座山的山腰處,眺望山腳下的那一片房。那房,是張非讀中學(xué)的學(xué)校。張非閉上眼,又睜開眼,看那房,還有不遠處的,那湖。
一個人影站在張非的身后,說,張非,看什么呢?
張非回過頭,看著身后這個叫劉達的男人,像是輕松地說,隨便看看。
劉達笑了,說,是在想俞梅吧?
張非也想笑,但怎么也笑不出來。
在上海的時候,張非想過,給俞梅打電話。
說什么呢?說俞梅你不是答應(yīng)過,畢業(yè)后你就是我的嗎?為什么你又一聲不吭地嫁給別人……
那一次,有點慘淡。
張非被班主任嚴(yán)老師叫進了辦公室,嚴(yán)老師是一個老頭,個兒不高,但眼兒很大,像是能看穿一切你心底的秘密。
嚴(yán)老師說,聽說你和俞梅在戀愛?張非搖頭。
嚴(yán)老師說,別瞞我,我要沒掌握點情況,怎么可能叫你進來談話呢?張非還是搖頭。
嚴(yán)老師原先坐著,現(xiàn)在站了起來,站起來的嚴(yán)老師居然還沒張非高,嚴(yán)老師訕笑著說,你看你看,個兒都超過我了,你只差——沒長胡子,就是個小大人了。
嚴(yán)老師很認真地說,現(xiàn)在,可不是你戀愛的時候?。?/p>
張非打開辦公室門,看到了門外的俞梅。
張非走出去了,俞梅走進去了。
教室里,嚴(yán)老師站在講臺前,俞梅也站在講臺前,張非和全班的同學(xué)坐在下面。嚴(yán)老師說,我再三說過,讀書!讀書!你們在這里的任務(wù)是為了學(xué)習(xí),為了讀書!而不是來這里找對象談朋友的。嚴(yán)老師的語氣緩和了些,好在,俞梅同學(xué)認識到了錯誤,主動提出與張非同學(xué)劃清界限,這很好,非常好!我們大家為俞梅同學(xué)鼓掌!
掌聲錯落地響起,張非感覺自己的臉,像是要掉下來。
直至下課,張非滿心悲痛地走出教室,俞梅像陣風(fēng)般走過去,塞在他手中一張紙條。在沒人的角落,張非打開紙條:我們先忍忍吧,畢業(yè)后,我就是你的。張非心頭一陣爽意。
幸福來得太快,有些讓人猝不及防。
湖邊,張非小聲說,我們走走?
俞梅頭低著,微微點了點。
湖邊靜悄悄的,湖水靜悄悄地,張非的心里卻無法平靜,難以抑制的洶涌澎湃,像是有一個東西在他心中左突右沖著,勢如破竹般在找尋一個出口。
張非與俞梅,本來是一前一后,走著走著,變成了并排走,再然后,張非的手,像一名解放軍的偵察兵,在小心摸索著探尋著……
不知過了多久,張非的手指,碰觸到了俞梅的手指。觸電似的,俞梅的手猛地縮了回去,張非的手指也瞬間彈了回去。
新一輪的戰(zhàn)役再次打響,這次,張非的手,在觸碰到俞梅的手后,迅速并且很堅決地握住了,不讓她再有任何退縮或逃避的機會了。
俞梅的臉像個鮮艷欲滴的紅蘋果,張非醉了。
那一次,像是上天創(chuàng)造好的契機。
學(xué)校舉辦文藝晚會,張非他們班,出的節(jié)目是交誼舞。張非俞梅都入選了交誼舞名單,無巧不巧地,他倆成了配對舞伴。
在學(xué)校的多功能廳里,張非與俞梅很認真地學(xué)著,腳步,姿勢,還有轉(zhuǎn)頭……
練到關(guān)鍵處,俞梅突然小聲說了句,為什么每次我進教室,你都要看我?那一句話,驚到了跳得認真的張非,張非的腳,重重地踩到了俞梅的腳——
哎呀!
張非喜歡俞梅。
張非不知道什么叫做一見鐘情,只知道在看到俞梅的第一眼,他瞬間就停頓了一二三,三秒鐘,想,就是她,就是她了!
以至,張非連著失眠了一個星期,只要一閉上眼睛,滿滿地都是她。
好在,他們是一個班的。
張非坐在前排,俞梅坐在后排。
張非總是早早地進教室,然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俞梅從身邊走過。俞梅的目光,有時不經(jīng)意地探尋過來時,張非瞬時就低下了頭,或是顧左右而看其他。
老同學(xué)聚會,是在一個咖吧,熱熱鬧鬧。
俞梅沒來,嚴(yán)老師來了?,F(xiàn)在的嚴(yán)老師,也許真的是歲月不饒人,身體不是很好。頭發(fā)全白了,又都染黑了。但嚴(yán)老師的神色,差了真不是一點點——
嚴(yán)老師冰冷的手握著張非的手,輕輕拍打著,張非,我就知道你會有大出息——話剛說出這幾個字,似乎是被嗆了一下,可勁地咳嗽起來。
走出咖吧,走在一片夜色中。
看著天上皓潔的一輪彎月,張非還是撥通了俞梅的電話,是俞梅的聲音。
喂,你好。
你好呀。
你是誰?
是我呀!
哦,是你呀。
你能聽出來,我是誰嗎?
你是張非。
不知怎么,張非用手捂著手機,這么一個闖蕩過天下哪怕嘗過千般萬般苦從不落淚的大男人半蹲在墻角,顫抖著身子不由自主地痛哭了起來。
愛 情
是下午的時間。
他和她面對面坐著,咖啡館幽靜,咖啡的香味縈繞在空氣中,此刻暖暖的空氣中更帶有一縷浪漫的情懷……
手機不失時機地響起,有些不依不饒,打破了這份平靜與柔和。
是他的手機。他說,你好,哪位?
一個女人很美妙動人的聲音,她隱約聽到,他說,……對不起,我想你是打錯了。
他似乎有那么幾秒的猶豫,他的眼神還飄到了她的身上又移了回來,他掛了電話。
他說,打錯了。
她說,哦。
她沒有表現(xiàn)出什么懷疑的色彩。
說話的時候,他看了看表,說,我該走了。
她說,好。
他要去趕航班了。
他們倆站起了身。他擁抱了她一下。她靠在他身上,聽他心跳的聲音,節(jié)奏輕快又帶有起伏:“咚咚”,“咚咚”,“咚咚”……
他長長的背影,一晃眼人就不見了。
他往返于上海與北京之間。有時一待北京,就是好幾個月。她人在上海,幾個月見不到他。
她在那里,一站好久。
她在想著事兒。
第一個事兒,她在想那個“錯”了的電話,是真的錯了嗎?她給閨蜜,號稱情感專家的黎打了電話。黎超級義憤填膺的聲音,說,男人如果接錯電話,他表現(xiàn)得會很自然,很灑脫,坦蕩一點的男人,會把手機給你看,你看看你看看,這個號碼你可以記下來,我確信真的是打錯的電話。而你老公呢?他有沒有有沒有?還有,他說打錯電話的時候他的眼神是不是看向你了,那就表明他的心虛。再有,你老公太帥,你們經(jīng)常又不在一起,難免啊……
黎后來又說什么她沒聽清。她腦子有些“炸開”的感覺,她說,我知道了。她掛了電話。
第二個事兒和第一個事兒有些關(guān)聯(lián)。第一個事兒如果不成立,第二個事兒也就不是事兒了。她以前的初戀男友榕,從國外回來,說要見她。榕約的是晚上,在一家大酒店下面的西餐館吃飯。她和榕有些年沒見了。榕的話語還暗含曖昧。榕說,這些年我一直忘不了你,一直想著要見你,一直在想著以前我們的過往,如果再讓我重新選擇一次……
她本來已經(jīng)決定不去了。現(xiàn)在,她忽然想,難道只許州官放火,就不許百姓點燈嗎?她的腦子里冒出了一團火,燒灼著她那顆原本平和的心。
她去西餐館的時候,榕已經(jīng)到了。
很雅致很有特色的一家餐館,適合情侶來這里用餐,她坐下前,有意無意地前后左右看了一圈,都是一對對男女戀人,深情款款地坐在一起。
她坐了下來,榕給她倒酒。她伸出手,要攔阻。榕笑笑,很紳士地笑笑,說,這是我特地帶來的珍藏紅酒,酒已經(jīng)醒了會兒,很不錯的。
她的眼睛碰觸到了榕柔和的笑意。有點推諉不過的感覺,她說,好,那我少喝一點。
他們說著話,喝著酒。
她不知不覺就滿滿三杯下去了。她的臉,慢慢像一只紅彤彤的美麗大蘋果。
榕說,你好美。
她說,我以前不美嗎?她說話的時候,臉上還帶著笑。她是醉了嗎?有點。她的腦袋暈乎乎的。她平時是不喝酒的。
榕說,這些年,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
榕說,這些年,我時時刻刻忘記不了你。
榕說,我想你想得都快要瘋了!
她忽然覺得自己也快要瘋了。
榕已經(jīng)站起身,朝服務(wù)生打著手勢,買單!買單!榕是那么的迫不及待。她呢?她的心跳得飛快。
是榕先主動的嗎?
榕說,去我那里坐坐嗎?
她說,啊。
她不知道該說什么,是興奮,還是緊張,還是別的什么。至少,她是沒有拒絕。她像個木偶人一般。榕拉著她的手,她不掙脫,跟著一起在走。
輕輕關(guān)上的賓館的房間,榕一臉笑容地向她走近。
她說,這不好吧?
榕說,真的不好嗎?
榕的手已經(jīng)伸向了她,身旁是一張寬大的席夢思床,一看就是厚厚的軟軟的躺著很舒服的那種。
她的腦子里突然跳出了一個他,他那么明晃晃地在眼前,她的心猛地揪了一下。她有些心慌,又無力阻擋。
門突然被重重地敲響,榕和她都嚇了一大跳。是他來了嗎?
她突然就沖到門口,打開了門,是年輕的服務(wù)生,她像陣風(fēng)般地跑了出去。
這一切都是夢嗎?第二天,當(dāng)她被門外的聲音拍醒的時候,她推了一下依然沉沉的腦袋去開門,是個年輕而青澀的快遞員,說,你的包裹。
她打開包裹。她驚呆了,里面竟是一大摞打印出的他的電話對賬單。還有他手寫的清晰文字:老婆,這是我今年打進打出的所有記錄,請你查閱。
她愣了一下,他是看出了自己會懷疑他嗎?他是問心無愧的啊。
她想起了昨晚的事兒,那差一點的事兒。
她打了他電話。
他說,老婆,快遞收到了嗎?
她沒說話,她忽然就哭了,哭得很大聲。
她聽到他著急忙慌的聲音,說,老婆,老婆,你別哭啊,怎么了怎么了,你別光哭啊你說話你說話呀……
她想起來,他們熱戀時碰到她大哭,他也是如此的著急忙慌的聲音。還有他此刻,一定是手足無措的。
兄 弟
院子門前有兩棵樹。
一棵是香樟樹,另一棵也是香樟樹。兩棵樹差不多高,差不多大,枝繁葉茂,從地上慢慢生長,直至粗細相宜。
一棵樹,是大章種的。一棵樹,是二章種的。
那個時候,大章和二章都還小。大章比二章大兩歲,是兄弟。大章在前面走,二章在后面跟著,有些跟不上。二章喊,哥,等等,等等我……大章逗二章,故意加快了速度。二章追得面紅耳赤氣喘吁吁,喊著,哥,哥……
好在,大章在公園門口的一棵大大的香樟樹前停了下來。那棵大大的香樟樹下面,有一棵棵小小的香樟樹。二章這個時候已經(jīng)追了上來,拉住大章的手,說,哥,我趕上你了。大章笑笑,說,弟,你看這樹綠油油的好看嗎?二章說,好看。
大章挖了棵小小的香樟樹。二章挖了棵小小的香樟樹。大章二章把樹種在了院子門前。大章給樹澆水,二章也給樹澆水。
大章對著他種的那棵香樟樹,說,這棵樹,是哥。大章對著二章種的那棵香樟樹,說,這棵樹,是弟!這兩棵樹,像我們倆,永遠在一起,是兄弟!
二章說,對,哥!這兩棵樹像我們倆,永遠在一起,是兄弟!
這兩棵香樟樹,牢牢地站立在了門口。
村里的玩伴李巴來找二章玩,一時手癢,要去摘一棵香樟樹的葉子。
二章當(dāng)即喊,李巴,不能摘!
李巴說,為什么不能摘?摘一片樹葉而已,又傷不了這棵樹。
二章說,這棵樹是我哥!
李巴嚇了一跳,說,什么什么,你哥?
二章說,對,我哥!
李巴指了指另一棵香樟樹,說,那我摘另一棵樹,行嗎?
二章說,不行,那棵是我!
李巴愣了一下,說,什么情況?。?/p>
二章說,這棵是我哥種的,代表我哥;那棵是我種的,代表我。哪怕是一片葉,一根樹屑,都不能損壞。
李巴無奈地說,好吧好吧。
院門口,一條泥路要鋪成石子路了。
一個整理泥路的工人走過去,看到了一棵香樟樹,要去折那香樟樹的枝,來清理鍬上的泥土。工人剛伸出手,要去折。
大章像陣風(fēng)般跑出來,攔住他,喊,不能折!工人說,為什么不能折?折一根枝而已,又傷不了這棵樹。
大章說,這棵樹,是我弟!工人嚇了一跳,說,什么什么,你弟?
大章說,對,我弟!工人指了指另一棵香樟樹,說,那我折另一棵樹,行嗎?
大章說,不行,那棵是我!工人愣了一下,說,什么情況???
大章說,這棵是我弟種的,代表我弟;那棵是我種的,代表我。哪怕是一根枝,一片葉,都不能損壞。工人無奈地說,好吧好吧。
那一晚,先是一場風(fēng),緊接著跟來的,是一場沉沉的暴雨。風(fēng)雨大作,雨聲伴隨著風(fēng)聲,哪怕是關(guān)上了窗,也能聽到沉沉的聲音。
大章想到了,那兩棵香樟樹。大章說,弟。
二章也想到了,那兩棵香樟樹。二章說,哥。
兩個人像是有默契的,去翻找雨衣、榔頭,還有那長長的棍子繩子。在爸媽都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兩個人已經(jīng)沖了出去!
爸很快也跑了出去。
爸看到,狂風(fēng)驟雨下,兄弟倆單薄的身子緊挨在一起,二章扶住香樟樹,大章舉起榔頭,將一根棍子重重地往泥土里敲,雨水早已淋透了他們的衣服……
那些都是過去的事兒了。
眼下,一棵大大的香樟樹,另一棵大大的香樟樹,要被移走了。大章站在院門口的位置,二章也站在院門口的位置。大章沒說話。二章沒說話。
中午,移樹的工頭跑來,對大章說,你確定要賣嗎?大章點頭,說,賣!
工頭又對二章說,你確定要賣嗎?二章點頭,說,賣!
一個下午,兩批工人上陣,兩棵大大的香樟樹下,各被挖出了一個大大的樹穴。吊車早早地等候在路邊,一輛大卡車也等候在路邊。
工頭指揮著吊車。吊車伸展著,將一棵五花大綁著的大大的香樟樹吊到了大卡車上。吊車伸展著,將另一棵五花大綁著的大大的香樟樹吊到了大卡車上。
工頭給了大章一沓錢。工頭也給了二章一沓錢。
工頭坐進了一輛黑黑的轎車?yán)?,嘟囔了一句,這兩棵香樟樹,長得真是好!種在這里多好,可惜了!車子一溜煙的,沒影了。
工頭的話,大章二章都聽到了。誰也沒吭聲。大章二章有些日子沒說過話了。
大章捏著手上的錢,回屋去了,屋里,婆娘等著錢呢。
二章捏著手上的錢,也回屋去了,屋里,婆娘等著錢呢。
大章往東走。二章往西走。兩個不同方向的門。有太陽落山前的余光,火紅地照在大章二章的頭上,也照在那兩個被挖掉大大的香樟樹的大大的樹坑內(nèi)。
那坑,太深太大了。
老 人
老人真的是老了。
有點迫不及待地老了。
早上,陽光緩緩地照射在馬路上,老人佝僂的背影,緩步地前行中。微風(fēng)從老人的身邊輕輕滑過,都像比老人的速度要快。老人,是要從人行道的一端,走到人行道的另一端??雌饋恚嚯x并不是很遠,甚至用眼睛去看,應(yīng)是觸手可及的。但老人的眼睛,無法真切地觸及到那里,只能邁開著她的腳步,艱難地往前行走。有一個年輕人,急急地穿梭過老人的身邊,人行道并不寬,老人走在稍偏中間的位置。年輕人走過去時,帶起了一陣風(fēng),也碰觸了老人柔弱的肩膀一下,是風(fēng)要刮倒了老人,還是年輕人撞到了老人。老人的身子踉蹌地順勢往前仰了一下,像是要摔倒,搖搖晃晃地要倒下了,還是艱難地撐住了。老人很不容易地站在那里。匆匆而過的那個年輕人,在老人的眼睛里早已不見了蹤影。
又一天,老人走著同樣的路,緩緩地,在那條人行道上蹣跚著步子。老人走得還是很慢,慢慢悠悠的,看起來像在走,看起來又不像在走。有陽光照射在老人的頭上,照出一頭黑白相間的老人的鬢發(fā)。老人緩緩行走在人行道的中間。一個女孩,原本是在離老人身后很遠的距離,接著是越來越近,直至女孩已經(jīng)到了老人的跟前。老人站在人行道的中間,擋住了女孩前行的路線,女孩幾次想走過去,但空間太窄,還是走不過去。女孩咬了咬牙,想說什么,又憋了回去。反復(fù)猶豫,女孩終于是忍不住開了口。女孩說,阿姨,你能讓我一下嗎?有好幾秒的停頓,老人緩緩轉(zhuǎn)過了身,看向女孩。順勢地,女孩在老人轉(zhuǎn)身時多出來的空檔,匆匆忙忙地走了過去。女孩真的是太匆忙了,連一聲“謝謝”也忘記說出口,人已走出去好遠。
……
再一天,老人還在那里行走,緩緩地,若你說她停在那里,其實也未嘗不是真的。老人卻是在行走,繼續(xù)緩慢地行走在這條路上。這條路很漫長嗎?老人披了一件外套,天是有些冷的,哪怕陽光是高高掛著的,也難以抵擋冬日的寒冷。老人的脖子上,是圍著一條圍巾的,圍巾有些老舊,像老人漫長的年華。老人緩緩地在行走,不知不覺間,本來圍得就有些松的圍巾悄無聲息地滑落。老人沒有發(fā)現(xiàn),老人絲毫感覺不到因圍巾掉落后的寒冷,老人本來就很冷,冷與再冷之間差異不大。老人走了有幾步路了,老人的那幾步路,已經(jīng)走了好久。老人在往前走時,身邊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不知什么時候,女人已經(jīng)到了老人的身旁。老人注意過,原來她身邊是沒有人的。女人喊了聲:阿姨!老人聽到了,老人是有幾秒鐘的停頓,老人緩緩地轉(zhuǎn)過身,老人以為還是要讓開路,然后有一個人會像陣風(fēng)般匆匆忙忙地從她身邊走過。這次,沒有風(fēng),要是風(fēng),也是空氣中的寒風(fēng)。女人停在了老人面前,女人說,阿姨,這圍巾,是您掉的嗎?老人看到了女人手上的圍巾,習(xí)慣性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脖子間空蕩蕩的。無疑,眼前的這條毛巾是老人掉的。老人從女人手上接過了圍巾,說,謝謝。老人輕輕地摸索著往脖子里圍,老人圍得很艱難。女人說,阿姨,我?guī)湍鷩伞E藶槔先藝狭藝?,圍得很?yán)實,讓那寒風(fēng)吹不進脖子里。女人還說,阿姨,您是要往前面走嗎?我送您過去吧。老人臉上掛起笑容,說,謝謝你。女人扶著老人緩慢地往前走,天還是冷,冷中卻躍動著一絲暖意。是春天快要到來的暖意。
這是電視臺做的一個節(jié)目,老人不是真的老人,老人是電視臺請的一位知名演員。演員表演得很到位。演員在這條短短的人行道上行走了一個星期,沒有人懷疑老人是假的老人。也沒有人關(guān)注過老人。女人是這個星期的最后一天出現(xiàn)的。電視臺用了一個星期的時間,找到了愿意幫助老人的女人。
這個節(jié)目很快就在電視臺進行播出了。
同時播出的,是近期發(fā)生的一個詐騙故事:一個從未印證的為兒童的微信捐款,竟引發(fā)了全市高達數(shù)十萬的捐款,若不是警方及時介入,捐款數(shù)額還在不斷地增長,為什么我們市民的防范意識是如此的薄弱,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人發(fā)出善心善念踴躍捐款呢?如果需要捐款的不是孩子,是老人呢?
兩個故事放在了一起播放,是刻意,還是無心之舉?
節(jié)目的末尾,還貼出了兩份截然不同的尋人啟事:一份是關(guān)于老人的,一個是關(guān)于孩子的。是對比,還是有別的什么意思?
這個節(jié)目什么都沒表達,只是原生態(tài)地做了采集。
節(jié)目播出的第二天,這個城市一下子多了許多主動幫扶老人的年輕志愿者。
這樣的志愿者,會天天有嗎?
責(zé)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