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燕
2017年9月1日,《慈善法》實施一周年。在慈善事業(yè)蓬勃發(fā)展,慈善事件也頻發(fā)的現(xiàn)在,作為慈善領域的基本法,《慈善法》的重要意義無需贅言。長期研究社會組織和慈善領域的清華大學教授王名,擔任過多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曾全程參與了中國《慈善法》的起草工作。巧合的是,王名也獲得了第28屆福岡亞洲文化獎學術獎。頒獎典禮后,王名教授特地接受了本刊記者的專訪,談這部法律已經(jīng)或可能將中國慈善領往何方。
三聯(lián)生活周刊:《慈善法》實施的這一年,最讓你關注的是哪方面?
王名:《慈善法》出臺這個時機可能是一種天意,因為中國慈善事業(yè)已經(jīng)發(fā)展到一個蓬勃發(fā)展的時期,社會聚焦度很高,同時移動互聯(lián)技術在中國也很成熟了,天時、地利、人和。
清華大學教授王名
我最驚喜的是,《慈善法》第三章“慈善募捐”規(guī)定,國務院要建立三類信息平臺,第一類是國務院民政部門統(tǒng)一建立的信息平臺,第二類是國務院民政部門統(tǒng)一指定的信息平臺,第三類是慈善組織自建網(wǎng)站。統(tǒng)一信息平臺9月5日已經(jīng)正式運行,這是第一類;第二類是去年8月30日民政部正式公布的13家平臺,包括騰訊、阿里、百度、輕松籌等;第三類是民政部正在加緊制定的慈善組織自建網(wǎng)站規(guī)則。
這里面有很奇妙的成分,這三類信息一旦發(fā)布出來,就會形成一個慈善大數(shù)據(jù),公眾就可以隨手獲取慈善組織信息,要想了解一個慈善組織,不需要到政府相關部門,上網(wǎng)一查就可以。它真正的作用是把慈善組織交給社會了,如果沒有《慈善法》出臺,這幾類信息都是分散的,信息量很小,可靠度也不高,不完善,缺乏公共性、強制性。其中第二類平臺跟官方平臺的差別在于,首先是由政府指定的,有一些政府授權和職能委托,但這些平臺最終還是由公眾選擇。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你說過這三個信息系統(tǒng)其實是《慈善法》最終能不能達到建立之初目的核心的關鍵,你覺得建立的時間要多久?
王名:我原來估計會比較長,可能要三五年,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還挺快。實際上,現(xiàn)在的互聯(lián)網(wǎng)已經(jīng)不是跟著走了,而是走在了前面,技術會起到非常積極的(作用)。如果三類平臺今年都能啟動,兩三年內就會有效運轉起來,那時候比如捐贈、求助,獲取想要組織信息參與一些慈善行動就很容易。過去我們都擔心(慈善信息是)假的怎么辦,比如慈善組織自己發(fā)布的年度報告摻假的就不少,包括提交給政府的評估報告,但以后都不用擔心,系統(tǒng)內是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的,所有環(huán)節(jié)都能檢查,系統(tǒng)也會檢查。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可以理解成這樣的信息平臺,從技術上來說難度不高,但是需要一個明確的制度安排來引導才會出現(xiàn)嗎?
王名:信息技術當然需要大量的投入,但是中國的現(xiàn)狀是,只要有足夠的資金支持和投入,就能建立比較健全不斷更新的信息平臺和大數(shù)據(jù)。我個人為什么特別重視指定平臺,就是因為它有強大的技術知識和資金支持,背后有企業(yè),而企業(yè)是由利益驅動的,它的利益來自更大的民眾參與,是有滾動機制的。
公眾選擇是一個非常核心的機制,政府只是監(jiān)管。只有老百姓更多地使用平臺,平臺的功能才越大,吸引的人會更多,對慈善組織來說,信息公開的壓力就越大,政府也越愿意委托自己的職能,公信力不就高了嗎?當然,我個人認為13家太多了,對老百姓來說,甄別很費時間,所以我的設想是能有一個選擇的過程,最后從13家里選出來4到5家,既有選擇,也不是一家獨大。
三聯(lián)生活周刊:這算從制度層面釋放慈善活力嗎?
王名:當然也包括這個,但不完全是釋放活力,因為以后慈善組織獲取資源主要是從點擊量上看,公信力高,資源就多?,F(xiàn)在主要通過個人關系、影響力,包括知名度(獲取資源),所以明星慈善的知名度高。以后如果這幾個平臺建立了,明星慈善會降到一定程度上,公信力會成為主要因素。西方也有明星慈善,但沒有到中國這種程度,因為公眾是理性的,公眾決定了慈善的公信力走向,資源也會慢慢朝這個方向傾斜。
我用了兩個概念,一個叫合法主流化,一個叫公益價值主流化。現(xiàn)在合法不一定出名,反而讓人覺得你不會鉆空子,有關系、能找到錢是主流,說不定能說謊也是主流,敢說大話也是主流。接下來這些現(xiàn)象慢慢都會邊緣化,真正核心主流是合法,符合《慈善法》,越合法,公信力越大,游走在法律邊緣是會失去影響力的。
公益價值主流化指的是《慈善法》突出公益價值,比如環(huán)境保護、幫助留守兒童、幫助艾滋病患者,這是面向全社會的,整個社會受益。雖然艾滋病人群是邊緣的,但他們福利的改善是整個社會福利的提升,留守兒童也是這樣。
三聯(lián)生活周刊:《慈善法》出臺的一個背景就是,中國的慈善事件一直在增多。過去是明星的“詐捐門”或者像“郭美美事件”,本身比較復雜,但性質是比較清晰的。這兩年的“羅爾事件”、自閉癥作品義賣卻是另外一種情況,事件清楚,性質反而比較模糊,并且引發(fā)了很大的爭議,《慈善法》能很好地解決這種新問題嗎?
王名:官方平臺,特別是官方指定的平臺會有一個基本的篩選,就是《慈善法》要管什么,不管什么,不會簡單地把所有行為和事件都納入到慈善系統(tǒng),而是會形成一個鑒別技術,不屬于慈善范疇的就會被剔除。我不太贊同讓政府來鑒別,我相信大數(shù)據(jù)的鑒別功能,它能夠做出分別,某個事情是否有必要發(fā)布到慈善品牌。在朋友或者親友圈子里,大家一起討論幫助誰,這不叫慈善。
三聯(lián)生活周刊:意思是《慈善法》厘清了一些基本問題,比如某個行為是慈善,還是不是慈善?
王名:目前為止,我們的行為模式是一定要求政府給出清晰的邊界,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以前在慈善領域出現(xiàn)了很多厘不清的事,就是把道德甚至刑法的問題交給了法律。但是這部《慈善法》不管道德和其他法律的問題,它只禁止慈善范疇之內的違法行為,范疇之外的不管,其實給出了很大的空間,強調的是法律不禁止,可以嘗試。法制社會的基本特征,不是要求所有的行為都依法,而是規(guī)范所有的行為不違法,這完全是兩個概念。endprint
三聯(lián)生活周刊:2005年民政部門啟動了慈善相關法律的起草工作,2016年才通過《慈善法》,為什么經(jīng)歷了這么長的時間?
王名:媒體喜歡用“十年磨一劍”來形容《慈善法》的出臺,這是一個錯誤的判斷,2005年政府啟動的是《慈善事業(yè)促進法》,當時的定位是倡導性的,是促進慈善事業(yè)發(fā)展,沒有硬性要求,不是行為或者組織法。這也情有可原,因為當時中國的慈善事業(yè)實在沒有發(fā)展。中國的慈善事業(yè)真正發(fā)展是在2008年,準確說是汶川地震帶動了中國慈善事業(yè)的蓬勃發(fā)展,不光是捐贈數(shù)量,還包括志愿服務、社會共識、慈善組織的發(fā)展,但之后出現(xiàn)的很多問題,讓我們意識到法律制度不健全。
新的《慈善法》立法工作,準確說是在2014年1月開始的,因為人大常委會探索“開門立法”的新立法模式,是在一個很偶然的時機下啟動的。清華北大的學術團隊一起搭了個平臺,在政府部門的參與下,從2014年初到2014年11月,每兩周開一次會,形成了一個草案,后來又匯集了另外七所高校專家組的稿子后進入立法程序,所以總共花了兩年多時間。參與的除了專家學者,也有一線工作人員,是一個真正的開放立法的過程,經(jīng)過各方的反復討論,有廣泛的社會共識基礎,所以后續(xù)也沒有出現(xiàn)很多問題。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中國人對慈善的概念很大程度上是救災扶貧,但《慈善法》的規(guī)定涉及了更寬泛的概念,包括各種公益活動,怎么理解?
王名:《慈善法》最大的特點就是,《慈善法》定義的慈善實際上就是公益,把慈善放大到了公益的范圍,強調兩者是等同的,我個人是非常贊同的。在日常生活里,慈善和公益是有區(qū)別的,慈善強調動機,公益強調受益。但《慈善法》樹立了一種價值取向,不是按照日常的倫理判斷慈善,而是按照是否公益來判斷,所謂的公益就是利他。這里的利他有明確的定義:第一不特定多數(shù)人受益;第二是幫助弱勢群體?!洞壬品ā烦珜У木褪沁@種公益價值。過去有人認為慈善是富人和某些組織的事情,對自己做的事情是不是慈善有困惑,連民政部門也不太能準確把握,但《慈善法》頒布后就很簡單了,法律定義內的就是慈善。
三聯(lián)生活周刊:那過去人們認為慈善分好壞,比如有人認為陳光標的慈善就是不好的慈善,從《慈善法》的角度怎么理解這種看法?
王名:我不贊同用價值判斷來區(qū)分慈善行為,在我看來慈善都是好的,慈善只分合法的和違法的。像陳光標這樣的,應該關注的是他的慈善行為里面是否有違法成分,比如是否有詐捐,這是更關鍵的問題。假如他是合法的,就沒必要去譴責。
三聯(lián)生活周刊:《慈善法》已經(jīng)出臺了,但你之前提得比較多的是《社會組織法》。
王名:《慈善法》已經(jīng)涉及一些社會組織,但不是全部。但實際上,我們在一定意義上又用《慈善法》來行使和替代了組織法。所以有的時候我們說《慈善法》是一個基本法、上位法,是慈善領域的基本法,不完全是一種組織法。我們其實需要有基本的關于社會組織,包括慈善組織和其他的組織的法律。現(xiàn)在有一個非常好的時機,就是10月1日開始實施的《民法》,里邊關于非營利法人給出了明確的定義和基本架構,沿著這個架構,非營利組織就可以應運而生了。所以下一步不叫《社會組織法》了,既然非營利法人是基本制度,那非營利組織就是一種基本組織形態(tài)了,我們要盡快去推動《非營利組織法》,準確地說,根據(jù)《民法》制定《非營利組織法》。
三聯(lián)生活周刊:有哪幾類組織是迫切需要這樣一部法律出臺的?
王名:這次的《民法》是帶有全面重建性的,里面非營利組織至少包括五大類:事業(yè)單位、社會團體、基金會、社會服務機構,宗教團體也包括進來了。捐助法人里包括了基金會、社會服務機構和宗教團體,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制度安排,下一步我們研究非法人組織就不用局限在社會組織,而是放大到整個非營利法人的范疇,立法是下一步很重要的一個任務,如果我下一屆(兩會)還是(政協(xié))委員,我希望能提出來。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今年出臺了《紅十字會法》,它和《慈善法》是什么關系?
王名:這是一個專門法,跟《慈善法》不是同一個級別,我沒參與它的起草。我的基本觀點是,一定意義上,《慈善法》應該是《紅十字會法》的上位法,后者要盡量以前者為基礎。當然《紅十字會法》還涉及另外一類組織形態(tài),就是紅十字會組織,它本身不是慈善組織。
三聯(lián)生活周刊:那到底應該如何界定紅十字會的性質?
王名:我贊同紅十字會的各級組織來申請認定成為慈善組織,這一點目前還有很大分歧。他們認為沒有必要認定,紅十字會應該是天然的慈善組織,我認為不對,應該有認定程序,紅十字會跟慈善組織不是一個范疇。我的理解,所有的組織,基金會也好,社會服務機構也好,社團也好,包括紅十字會,要成為慈善組織,都需要申請。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如果不認定的話,對紅十字會組織日常慈善活動有影響嗎?
王名:我主張紅十字會如果不申請認定為慈善組織的話,就不能開展公開募捐。紅十字會可以開展《紅十字會法》范圍之內的活動,但如果觸及《慈善法》相關行為,需要跟《慈善法》規(guī)定相一致,這種一致主要指的是捐贈、公開募捐和信息公開。一旦它開展了公開募捐,或者申請成為慈善組織,不能只遵循《紅十字會法》。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但是有分歧,能夠解決嗎?
王名:需要在執(zhí)法層面做出一些必要規(guī)范,甚至包括境外非政府組織在境內的活動管理法,也是一個專門法,我也希望這兩個法能夠銜接。因為境外非政府組織在境內活動,相當一部分就是慈善活動。紅十字會也是這樣,當它不是慈善組織,不涉及慈善行為的時候,不用遵守《慈善法》,但如果涉及慈善行為,必須要遵守。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如果不認定為慈善組織的話,卻開展了慈善活動?
王名:這就涉及涉嫌違法問題。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如果涉嫌違法,誰是執(zhí)法主體?
王名:其實很簡單,認定違法不是政府說了算,而是公眾說了算,執(zhí)法主體就是民政部門。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但普通老百姓好像有時候找不到執(zhí)法主體。
王名:所有的法律其實都有銜接問題,民政部門能夠管的就是,從慈善組織成立到關門過程中開展的全部活動。我們下一步的理念不是誰來管,而是某些行為涉及哪部法律,就由誰來執(zhí)法,如果在慈善的環(huán)節(jié)發(fā)生了詐捐,就由管詐騙的相關方面來執(zhí)法。民政部門執(zhí)法的意思就是,它處在監(jiān)管的位置,對平臺進行監(jiān)管,但不是對行為進行監(jiān)督,如果行為觸犯了《刑法》,就按《刑法》處置,觸犯了《民法》,就按《民法》處置。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另外一個引起關注的是,《慈善法》對優(yōu)惠稅收有規(guī)定,但是去年以來申請認定優(yōu)惠稅收的組織并不多,這是為什么?
王名:慈善稅制是一個體系,在《慈善法》里規(guī)定得還是非常完整的。我今年給財政部的提案里面,就講這是非常健全的慈善稅制體系,問題是《慈善法》不是《稅法》,而我們國家的立法原則是,所有涉及稅收的制度安排都要由《稅法》規(guī)定,所以《稅法》要依據(jù)《慈善法》做出必要的調整。財政部最近正在積極推動,但這是涉及立法的事情,肯定有一個過程,而且不止一部法律,包括《企業(yè)所得稅法》《個人所得稅法》和一些其他法律,都需要調整?!抖惙ā返恼{整需要很長的過程,這是必然的。最重要的是《慈善法》給出了一個關于慈善稅制的完整體系,但這個體系要落實下來,需要很長的過程,但至少體系已經(jīng)建立起來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