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在地上,貓?jiān)诳簧稀?,這是外祖母常說的一句話。她的意思是,貓和狗是兩種不同的動物,對待它們要有原則,不能亂來。比如說狗上了炕,她會馬上嚴(yán)厲地斥責(zé),讓它快些到地上去,不然就打它了。貓蜷在炕上,她從來沒有不滿意過,有時還主動地把它抱到炕上。
有一段時間,我放學(xu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看看炕上有沒有貓。因?yàn)樗樵诳簧系哪釉缫炎屓肆?xí)慣了,覺得那樣才是正常的。其實(shí)貓也有自己的事情,它常常不在家里,而是去林子里或其他地方做點(diǎn)什么。它主要是貪玩,其次是要了解外面的世界。
我發(fā)現(xiàn)貓喜歡的地方同我們一幫朋友大致相似,比如林子、園藝場和村子等。它如果不按時到這些地方去轉(zhuǎn)一轉(zhuǎn),就會寂寞。它還會與另一些貓?jiān)谝黄鸫螋[嬉笑什么的,這與我們也差不多。
不過貓一定會按時回家,待在炕上。那時候它很正經(jīng),好像從來沒有胡鬧過似的,表情十分嚴(yán)肅。我有時與它一塊兒待在炕上,長時間看著它嚴(yán)肅甚至還有些憂愁的小臉,用力忍住才不會笑出來。它在思考什么大事?它沉重的表情讓我不好意思將其抱起來戲耍。
當(dāng)它低頭思索的時候,我們所有人都得承認(rèn):它的心事太多了,它也許正思索著全世界的大問題呢。它真的像一位智慧老人,長了兩撇胡須,永遠(yuǎn)皺著眉頭。我伏在炕上,與它面對面看。這時它完全不理我,只偶爾半睜眼睛看看我,然后重新閉目思考。
可是我不會容忍它一直這樣嚴(yán)肅下去。我要和它玩,無論它愿意與否。我捏捏它的鼻子,親親它的額頭,握住它又軟又小的一對巴掌。在這個世界上,哪種動物的鼻子長得比貓的更好看?圓圓的、直直的,還有一層細(xì)細(xì)的茸毛,摸一摸有一種美妙的手感。如果把嘴巴貼在這個小鼻子上,會有一種癢絲絲的感覺。
它偶爾也會停止思考,和我玩一會兒。但是它如果正想著某件大事,就一定會千方百計(jì)掙脫我,去另一個地方待著。它從炕的一頭挪到另一頭,有時干脆沖出屋子,跑到灌木叢中,或者爬上高高的樹杈,趴在那兒思考。
貓是所有動物——包括人——當(dāng)中最善于思考、思考時間最長的一種。當(dāng)然它不會透露自己思考了什么,這一點(diǎn)也跟我們差不多:平時誰也不會將自己思考的內(nèi)容公布出來,除非是寫作文……
我在炕上寫作文,然后讀給貓聽。它聽得很認(rèn)真,一字不漏。讀完了,我撫摩著它的頭,想知道它的意見。它先要安靜一會兒,接著就舔起了巴掌,一下一下洗臉。我明白,它的這種動作是對我表示最高的贊美。
隨著冬天的臨近,貓?jiān)诳簧洗臅r間越來越長了。炕洞里有熱氣,炕上熱乎乎的,它伏在炕角打著呼嚕。一家人都坐在炕上,抽煙,吃地瓜糖,講故事。如果有串門的人,也一定請他脫了鞋子上炕,和全家圍坐在一起。這時炕上的貓不再獨(dú)自思考,而是用心聽著每一個人講話。它大概聽得懂所有話,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
它最愛去的地方是外祖母的懷抱。她抱著它,一會兒撫摩,一會兒拍打,有時還要往胸口那兒攏一下。
母親說:“貓跟你姥姥最好,關(guān)系最近。”
我問:“它和我怎樣?”
母親說:“差多了。它不喜歡你?!?/p>
我心里有些委屈。因?yàn)槿胰苏l也沒有我在它身上花的時間多,我總是和它玩啊玩啊。
“為什么???”我問。
母親說:“你不讓它清閑。”
(作者張煒,選自《讀者》2017年第8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