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江濤
90年前的西北科考團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
從歷史圖片上可以復原這樣一幅場景:在中國廣袤西部的漠漠黃沙中,一隊由三四十人、近300頭駱駝組成的隊伍正在慢慢行進著。隊員們個個臉色黧黑,衣衫不整,疲憊的神情中卻透露著一絲昂揚。這支隊伍既不是過往的商隊也不是獵奇的游人,而是中國歷史上首次與外國學者組成的聯(lián)合科考團——西北科學考察團。
1927年5月20日,大隊乘駱駝向茂名安旗(百靈廟)進發(fā),26日到達百靈廟以西40公里處的哈那郭羅,全體人員在此會合。圖為袁復禮(左)與外方團長斯文·赫定(中)、中方團長徐炳昶(右)?
兩年前,北京魯迅博物館(北京新文化運動紀念館)策劃新文化運動百年展覽時,一位專家在論證會上指出,新文化運動的精神是民主與科學,西北科學考察團是科學史上的大事,展覽內容不包括這個,不太合適。也是從那時起,該館展覽部副主任秦素銀開始關注起這件事情。幸運的是,位于當年“北大紅樓”的新文化運動紀念館本身便藏有一批當年的資料,秦素銀越讀越感動,于是有了2017年9月的“萬里向西行——西北科學考察團九十周年紀念展”。
收集材料的過程中,秦素銀結識了不少當年考察團成員的后人,其中就有考察團中方團長徐炳昶的女兒王忱。王忱從1985年便開始陸續(xù)收集相關資料。由于歷史原因,當年的西北科學考察團長期以來被認為是外國考察團,而隨著資料不斷被發(fā)掘,當年團員的后人和學者們一起,逐漸聚合成一個民間性質的研究會,盡力去梳理這段歷史的本來面目。
90年前的那場科考究竟是怎么回事,又何以成為中國科學史的大事?一切都與著名瑞典探險家、地理學家斯文·赫定(Sven Hedin)密不可分。
1926年11月20日,斯文·赫定從柏林出發(fā),穿越西伯利亞大鐵路,經由哈爾濱和沈陽到達北京。那時候的中國,北洋軍閥政府搖搖欲墜,南方的北伐軍節(jié)節(jié)勝利,北方奉系軍閥張作霖則即將登上他最后的權力頂峰。
這是斯文·赫定第四次來中國探險。1894至1908年之間,在中國新疆、西藏境內的亞洲腹地的三次探險,尤其是樓蘭古城的發(fā)現(xiàn),使他成為享譽世界的探險家。而他在1926年此行的目的,是受德國漢莎公司的委托,計劃在德國與中國之間開辟一條途經中亞的空中交通走廊,為此他要從北京出發(fā),經內蒙古、新疆展開一次包括氣象、地質、考古在內的探險活動。
在北京,斯文·赫定首先見到了中國地質調查所顧問、瑞典地質學家安特生(J. G. Andersson),后者以主持仰韶文化的發(fā)掘而知名。擁有豐富人脈和高超外交手腕的赫定,不斷拜會中國學者和外交官員,甚至還從張作霖那里要到一封寫給當時新疆督軍楊增新的信。一切進展得頗為順利,1927年2月,經過多次會談后,由翁文灝代表地質調查所與赫定簽訂協(xié)議,很快,瑞典和德國的隊員也陸續(xù)到了北京。3月4日,一切準備妥當之后,赫定給在包頭的瑞典團員拉爾生(F.A.Larson)打電話,指示他購買200匹探險用的駱駝,后者曾在蒙古待了34年,諳熟蒙古語和探險生活。
1961年,袁復禮的女兒、登山運動員袁揚(右)在公格爾九別峰上
3月初,“翁-赫協(xié)定”經新聞界披露,很快引起軒然大波。北京的學術界對協(xié)議內容強烈不滿,其中最突出的兩條:只允許中國二人參加限期一年;全部采集品先送回瑞典研究。學界的反應尤為迅速,3月5日,包含北京大學研究所考古學會、清華研究院、京師圖書館在內的11家學術團體開會討論此事,在北大教授劉半農、沈兼士、馬衡、馬幼漁的聯(lián)合主持下,會上成立了中國學術團體協(xié)會,并制定了六條原則,提出“消極方面,嚴重監(jiān)視外人,不準隨意購買或假名竊取及發(fā)掘我國古物及學術上稀少之物品;積極方面,互相補助,采集保存學術上之材料”。
學界的激烈反應并不奇怪,事實上正是對晚清以來西方學者和探險家不斷從中國竊取挖掘文物不滿情緒的一次集中爆發(fā)。在赫定的老師、德國地質學家李?;舴遥≧ihofen)和俄國探險家普爾熱瓦爾斯基(H.M.Przhevalsky)的中國西北探險之后,在1906至1908年之間,法國漢學家伯希和(P.Pelliot)、英國探險家斯坦因(M.A.Stein)和俄國探險家科茲洛夫(P.K.Kozlov)又幾乎同時來到中國西北,帶走大量珍貴的敦煌文書與西夏文書。尤其是伯希和和斯坦因偷買運走敦煌文書,極大地刺痛了國內學者,正如史學家陳寅恪所說:“敦煌者,吾國學術之傷心史也?!本驮谒刮摹ず斩ㄟ@次到來的一年前,1925年2月,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派陳萬里協(xié)助哈佛大學考古隊赴甘肅考古,途中陳萬里便阻止了美國探險家華爾納(Landon Warner)對敦煌文物的進一步盜竊。
斯文·赫定顯然也意識到情況發(fā)生了變化。更重要的是,在當時的愛國熱潮下,北方政府也不敢公然對抗民意,建議斯文·赫定先與反對的組織談好。赫定之前的想法還是,“但中國政府已經批準了我的先期探險,同樣,也只有中國政府才有權否決這一決定,因此這里進行的一切討論當然只能是多余的”?,F(xiàn)在他轉而正視中國代表們的建議,起草了一份新的協(xié)議,核心問題是承諾“所有的發(fā)掘物都不能被帶出中國,并要成立一個委員會,負責有關的一切事務”。
就這樣,在洶涌的輿論面前,雙方經過了多次談判,終于在1927年4月26日簽訂了一份包含19條細則的新協(xié)議。此次科考活動被置于中國學術團體協(xié)會的名義之下,其全稱為“中國學術團體協(xié)會西北科學考察團”,成立理事會督查團內一切事務,并委任中外團長各一人,外方團長為斯文·赫定,中方團長則為時任北京大學教務長的哲學系教授徐炳昶??疾斓囊磺匈M用由德國漢莎公司來出,考古發(fā)掘物將統(tǒng)一交給中方保存,地質發(fā)掘物則可以將一份副本贈予斯文·赫定。科考團的成員除了18名外國團員(瑞典6名、丹麥1名、德國11名)外,還包括10名中國團員,除了團長徐炳昶外,另有留美的地質學家袁復禮——他在1921年曾協(xié)助安特生在河南發(fā)掘仰韶文化;年輕的北大國學門助教黃文弼與地質系助教丁道衡;華北水利委員會工程師詹蕃勛;北京歷史博物館的攝影師龔元忠,以及剛剛招收的四名氣象學生崔鶴峰、馬葉謙、李憲之、劉衍淮。endprint
對于中國學界來說,這當然稱得上一次難得的勝利,無怪劉半農后來在一次大會上興奮地說:“開我國與外人訂約之新紀元,當此高唱取消不平等條約之秋,望我外交當局一仿行之?!敝档靡惶岬氖?,此次科考與中國文物保護關系重大。1928年成立的中央古物保管委員會,首批成員即主要來自西北科學考察團理事會。
1933年12月5日,陳宗器在溫音烏蘇做測量
不僅如此,某種程度上,西北科考團也建立了此后對待西方探險隊來華探險的模板。但其他的合作卻很難如此順遂。曾在中國從事多年探險活動的美國探險家安德魯斯(Roy Chapman Andrews)便在書中以他自己的立場評論:“但顯然,接受這些荒謬的條件使得其他探險隊在進行活動時將面臨極大的困難。”1929年,因為不接受類似條件,安德魯斯宣布放棄他的探險計劃。1931年成立的中法科學考察團雖然接受了條件,卻由于法方態(tài)度惡劣,甚至發(fā)生毆打中方團員的事情,科考團最后中途廢止,團員劉慎鄂轉而加入西北科考團繼續(xù)工作。
回頭來看,西北科考團能最終成行,斯文·赫定本人的態(tài)度至關重要,他后來在記錄此次科考的《亞洲腹地探險八年》一書中便寫道:“我的目的與他們不同,我不為任何博物館收集藏品?!?h3>萬里向西行
1927年5月9日,科考團的大隊人馬從北京西直門火車站乘專車前往包頭,等待在那里的,是事先前往購買裝箱物品的瑞典和德國團員。
由于雇傭駱駝、購買物資、辦理手續(xù)還需要一些時間,大隊遲至5月20日才從包頭出發(fā)。20多名團員,還有20多名馱夫包括采集員、雜役在內的近60人,騎著雇傭的232匹駱駝,載運400多箱約兩萬多公斤行李、食品與儀器,加上由包頭司令官派出30名護送兵,隊伍浩浩蕩蕩地出發(fā)了。斯文·赫定后來回憶出發(fā)時的情景:“簡直不能說是一個旅行團,是十個或五個駱駝聯(lián)絡而成的許多小團列成了的一個大團?!@樣燦爛、莊嚴、重大的,一列遠征隊?!?/p>
幾天前還在包頭探尋古跡的徐炳昶,此刻打著裹腿,背著望遠鏡和水壺,舉著手杖在駝背上搖搖晃晃地前行,感慨油然而生:“現(xiàn)在雖然還沒有求得知識,然而也像個求知識的樣子。從前多少年的人,想求得知識,卻專在斗室故紙堆中繞彎子,那怎么能行得了!人類的使命,就在征服自然,并沒有其他的話說!”
一路上是單調的景色和破敗的村莊,旅途并不太平,匪幫橫行,夜晚宿營時,警戒工作不可缺少,赫定挑選了2名歐洲人和4名衛(wèi)兵守夜,兵士們請大家不要離開營地,以防被綁票或被流彈擊中。不久,不甘落后的中方團員便和赫定商量,共同承擔守夜職責。
由于擔負沿途考察的任務,考察團與一般走“口外”的老規(guī)矩完全相反,選擇“晝行”“不走大路”“不怕?lián)p失”,旅途自然格外辛苦。經過一段時間的跋涉,5月28日,大隊抵達內蒙古茂明安旗的哈那郭羅駐扎下來。團隊在那里休整了一個多月,將雇傭駱駝遣回,自購駱駝做好西行準備。
氣象測驗是考察團的一項重要工作。出發(fā)之前,赫定便計劃沿途設立4個永久氣象站,帶來的4個中國學生便計劃一人分配到一個氣象測候所工作。到哈那郭羅的當天,一座氣象測候所便落成了,每次測試四次溫度。此外,來自德國的氣象學家赫德(Haude)還要定期放出氫氣球測驗風向。氫氣球的下面寫著小紙條,請拾到的人將拾得日期、地址還有附近人口的疏密及距離大路遠近詳細記錄,然后寄到北京,回報是10元獎勵。
為了擴大考察范圍,全團決定分為三隊西進。7月1日,瑞典地質學家那林(Norin)率領北分隊出發(fā),成員有丁道衡、貝格曼、海德、馬森伯、哈士倫、生瑞恒及采集員靳士貴,另有3名工人、25匹駱駝。7月4日,袁復禮率南分隊出發(fā),成員則有詹蕃勛、龔元忠,采集員白萬玉及3名工人,15匹駱駝。7月22日,剩下人員在赫定和徐炳昶的帶領下,共購292匹駱駝,雇用30多名駝工出發(fā)了。隊伍之間靠騎著快腳駱駝的蒙古苦力傳遞信息。
此刻,西行的磨難才剛剛開始。拉爾生新購的駱駝雖然非常強壯,但從未工作過,野性難馴,大隊在出發(fā)當天駝隊便受驚潰散,不得不將行程延遲一周。不久,斯文·赫定的膽結石發(fā)作,不得不暫留途中。9月28日,大隊終于到達額濟納河駐扎下來。氣象組的成員很快在沿岸的蔥都爾設立第一座氣象臺,2個多月后,馬葉謙和生瑞恒留守在那里持續(xù)觀測。等待隊員采購糧食的時間里,赫定和哈士倫乘坐用兩根胡楊木制作的獨木舟,沿著額濟納河考察索果淖爾。
而在此前,全團已經取得一系列振奮人心的考察成績:7月3日,丁道衡發(fā)現(xiàn)白云鄂博鐵礦;10月25日,黃文弼在額濟納的一個土堡發(fā)現(xiàn)了最早的幾枚居延漢簡;沿途采集的石器更為豐富,11月7日,崔鶴峰已經押送第一批采集品往北京走了。
11月8日起,隊伍開始陸續(xù)前往新疆哈密,那里是經歷一段荒漠之后的第一個綠洲。這段路程也是科考團所走最為艱難的一段。暴風把帳篷吹得稀碎,對面幾乎都看不清人,隊伍被耽擱了不少時日。派出采購糧食的隊伍在新疆邊界被扣留,不得不留下駱駝和錢落荒而逃。饑寒交迫的大隊在1927年1月8日才到達哈密,徐炳昶在日記中寫道:“初離額濟納河時,計四十日左右即可到哈密,沿途因風雪及駱駝的疲乏,遷延至六十余日,中間并有四十八日不見人煙,減食及殺駱駝為食,始能挨到二架胡桐及大石頭,團員之疲乏與困苦略可想見!”
黃文弼先后在額濟納、天倉北、巴丹吉林沙漠考察,采集到不少古物,圖中騎駱駝者為黃文弼
endprint盡管旅途艱難,團員的士氣卻依然高漲。德國人馬學爾(Marschall)養(yǎng)的一只黃獐笛克(Dicky)是大家的寵兒。赫定則為自己最初騎的駱駝起名“茶花女”。負責拍攝記錄電影的李伯冷(Liberenz)因為沒有拍攝到駱駝驚散的鏡頭,恨不得讓駱隊再潰散一次。
到新疆以后,由于時局緊張,治理新疆17年之久的督軍楊增新對內地人士非常猜忌。他們抽檢到一封團員李憲之表弟寫來的家信,信中“團里有二百打手,又有何怕”這樣的戲言令對方多疑,再加上四散的謠言,楊增新便懷疑科考團是另一軍閥馮玉祥派遣的先頭部隊,因此調兵遣將,集結在新疆邊界,而且扣留了團里事先派往迪化(今烏魯木齊)取款的隊員,不準科考團在哈密設立氣象測候所。待到1928年2月27日大隊到達迪化,見面解釋以后,新疆方面的疑慮才漸漸打消。
很快,來自甘肅方面的謠言又起,由于誤把科考團攜帶的氫氣管當作炮筒,認定他們是張作霖派遣攻打甘肅的部隊,甘肅方面便將科考團設立在額濟納氣象臺的團員帶到蘭州關押起來。后來經蔡元培向馮玉祥解釋,才允許他們繼續(xù)工作。
然而,由于斯文·赫定向新疆政府提出的航空計劃未被允許,德國漢莎公司不愿續(xù)約,考察團的經費遂成問題,赫定不得不于5月6日與大批德國團員返回柏林商議。幾個月后,回到迪化的赫定帶回消息,瑞典政府愿意出50萬瑞幣解決經費問題。
與此同時,科考團的工作仍在繼續(xù)。袁復禮和白萬玉出發(fā)去天山北麓繼續(xù)發(fā)掘,氣象組在迪化、若羌、庫車陸續(xù)建立氣象站,并在當?shù)卣腥伺嘤枴?/p>
始料未及的是,7月7日,新疆省政府發(fā)生政變,楊增新遇刺身亡。繼起的督軍金樹仁朝令夕改,對科考團的工作設法阻撓,幾乎讓科考中途廢止。徐炳昶據(jù)理力爭,在回函中寫道:“科學家對于國防有重要的責任,所以各國政府對于科學家的研尋,無不竭力幫助,現(xiàn)在新疆對于異國人之游該處則并無任何取締,而對于本國科學家乃嚴加限制,殊屬聞所未聞!”12月17日,徐炳昶與斯文·赫定取道西伯利亞回到北京,此刻他們需要報告的政府已經是北伐勝利之后的南京國民政府了。
徐炳昶回京后,袁復禮出任中方代理團長。1929年,科考團成功延期兩年后,包括中央研究院物理研究所助理員、地磁學家陳宗器在內的6名第二批團員被派往新疆。陳宗器幾經波折,終于在10月下旬奔赴內蒙古考察。此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科考團不得不在與新疆政府的斗爭中艱難地進行考察,1930年12月,陳宗器和瑞典地質學家霍涅爾(N.Horner)被迫從敦煌西行,悄悄進入羅布泊。
此后科考團再度延期兩年,直到1933年5月終止。1933年8月,斯文·赫定在面見當時的行政院長汪精衛(wèi)時,提出中國政府如欲保住新疆,應該修建兩條通往那里的公路。他的提議受到重視,斯文·赫定隨即被聘為鐵道部顧問,組織一個由中國政府出資的綏新公路勘察隊。原西北科考團成員陳宗器、貝格曼、赫默爾和生瑞恒接著參加了此次勘察,直至1935年3月結束。很多時候,人們也把后兩年的公路勘察視作西北科考團的一部分。
盡管在出發(fā)伊始,斯文·赫定將氣象與地磁考察作為首項任務,地質與考古是其附帶研究,但后兩個領域的發(fā)現(xiàn)卻更具轟動。
科考團的第一個重大成果要算丁道衡1927年7月3日發(fā)現(xiàn)的白云鄂博大鐵礦。在哈那郭羅的第一個集合地跟隨北分隊出發(fā)沒兩天,丁道衡一早去沿途的北部山嶺白云鄂博查看,很快便發(fā)現(xiàn)散布山間的鐵礦礦砂。他隨即給中方團長徐炳昶寫信報告,說發(fā)現(xiàn)一地方有望成為北方“漢冶萍”——漢冶萍是包括漢陽鐵廠、大冶鐵礦和江西萍鄉(xiāng)煤礦的中國最早的大型鐵煤混合企業(yè),早在辛亥前夕便可年產鋼近7萬噸、鐵礦50萬噸、煤60萬噸。丁道衡興奮地寫道:“礦質雖未分析,就其外形而論,成分必高。且礦量甚大,全山皆為鐵礦所成……全量皆現(xiàn)露于外,開采極易。”大隊隨即派出詹蕃勛前往支援,測繪出二萬分之一的地形圖。蒙古人對白云鄂博極為迷信,每年殺牲祭奠,并在山頂用礦石堆積成包,以祈求神靈賜福。1930年結束考察回到北京的丁道衡,在給北平女師大的演講上曾講到科考團在內蒙古勘察研究的困難:由于擔心神靈遷怒,害怕團員拿走他們的鎮(zhèn)山之寶,蒙古人禁止人們動他們壘在山間的一個個大大小小的鄂博。直到給大喇嘛解釋之后,情況才稍稍好轉。
上圖:2000年,陳宗器的小女兒、畫家陳雅丹在樓蘭古城大佛塔前,1931年1月19日,她的父親和霍涅爾曾經拜訪樓蘭下圖:2000年,陳雅丹所拍攝的樓蘭古城遺址
事實上,就在丁道衡發(fā)現(xiàn)白云鄂博鐵礦不久,8月5日南分隊的袁復禮在喀托克呼都克也發(fā)現(xiàn)鐵礦,也就是現(xiàn)在的白云鄂博西礦。但是袁復禮僅在日記和地圖中記了一筆,并未發(fā)布,直到新中國成立之后才協(xié)助一支地質調查隊找到鐵礦。袁復禮的女兒袁揚后來也學習地質普查,她回憶自己曾問過父親為何當時沒有公布結果,她父親的回答是,后頭有外國人,很可能是日本特務。當時日本人對中國蠢蠢欲動,派出勘測礦藏的特務很多,“父親在這方面的警惕性特別高,歸誰發(fā)現(xiàn)并不重要?!?/p>
1927年10月25日,黃文弼在額濟納附近的土堡發(fā)現(xiàn)幾枚漢簡,并推測如果細掘,收獲必定很大。1930年7月,年輕的德國考古學家貝格曼又在黑城附近發(fā)掘出土900多枚漢簡,沉浸在漢簡發(fā)掘的喜悅中,他甚至婉拒了斯文·赫定讓他和霍涅爾去羅布泊考察的命令,改由陳宗器和霍涅爾一起前往。到1931年4月,貝格曼帶著采集員靳士貴在額濟納河黑城附近的破城子大灣等遺址上先后發(fā)掘兩漢木簡一萬余枚,就是后來聲明遠揚的“居延漢簡”,同時還在那里出土了一支漢代毛筆。
貝格曼的發(fā)現(xiàn)其實頗為意外。他在測量完一處烽燧邊的房屋廢墟時,鋼筆掉落地上,在彎腰撿鋼筆的一剎那,意外發(fā)現(xiàn)旁邊有一枚完好的漢代五銖錢,緊接著搜尋到一個青銅箭頭和另一枚五銖錢。貝格曼嘗試往下挖掘,木簡很快出現(xiàn)了,上面用墨寫的漢字依然清晰可見。在他后來寫的《考古探險手記》中,記錄了當時在一個老鼠洞旁發(fā)現(xiàn)大量漢簡的情景:“這些老鼠洞非常有趣,里面有稻草、絲綢碎片、碎繩子和削下來的碎木頭。很明顯,在寫了字的木簡不必保存時,就用簡便方法把有字的表面削掉再重新寫字。老鼠把這些削下來的碎塊拖回洞里,成了一個小小的‘圖書館。”endprint
考察結束后,1931年9月,貝格曼攜帶家屬一起到北京住了兩年,參加居延漢簡的整理研究。一起參與研究的還有瑞典人高本漢(Karlgran)、法國漢學家伯希和和中國學者劉半農、馬衡。1934年,科考團理事會從北京大學文學、歷史專業(yè)挑選4名畢業(yè)生作為馬衡的助手,其中就有后來成為漢簡研究專家的勞干。1937年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這批珍貴的漢簡被輾轉存放于香港大學、美國國會圖書館,最后保存于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
由于美國人之前就在內蒙發(fā)現(xiàn)了大的恐龍化石,出發(fā)之前,地質界朋友就提醒袁復禮留意恐龍化石。最早的恐龍化石發(fā)掘地在距離三德廟不遠的喀拉托羅蓋(紅頭山),9月4日,袁復禮判斷那里的玄武巖下會有化石,但由于攜帶的糧食不夠,未能發(fā)掘,便寫信給后面的丁道衡。丁道衡后來在那里發(fā)掘出三具鸚鵡嘴龍。
1928年4月抵達烏魯木齊不久,袁復禮便在天山南麓展開考察。從9月中旬到10月末,袁復禮帶著采集員白萬玉和靳士貴,在三臺南5公里的大龍口一共發(fā)現(xiàn)采掘獸形類爬行動物42個個體,包括7個比較完整的個體和一個恐龍蛋,化石中包括二齒獸、水龍獸、袁氏闊口龍、袁氏三臺龍等。在二疊-三疊紀地層中發(fā)現(xiàn)如此數(shù)量的完整的爬行動物,在中國尚屬首次,比以前的發(fā)掘時代提早了一億多年。這一重大發(fā)現(xiàn)經科考團公布后,很快轟動世界,一名瑞典地質學家對斯文·赫定說:“你們費巨款,做考察,即使只得此一件大發(fā)現(xiàn),已屬不虛此行?!?/p>
后來袁復禮又陸續(xù)發(fā)現(xiàn)赫氏水龍獸、奇臺天山恐龍等完整個體,前后一共發(fā)現(xiàn)72個爬行動物個體。1930年12月,為了挖掘修復后長10多米、高4米多的奇臺天山恐龍,袁復禮在天寒地凍中連續(xù)挖掘32天,不幸把腳凍傷?;氐綖豸斈君R手術后,休養(yǎng)了3個月方才痊愈。
在第二批派遣團員中,1929年10月出發(fā)的陳宗器是唯一一名中方團員。10月底,陳宗器頂替原定的貝格曼,作為霍涅爾的助手前往羅布泊(羅布淖爾),負責繪制北返的羅布泊新地圖。
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羅布泊作為一個行將消亡的湖泊聞名于世。1876年,俄國探險家普爾熱瓦爾斯基在考察羅布泊之后,曾宣稱清政府繪制的地圖上標明的羅布泊位置與他實地考察的結果足足差了一個緯度,清朝地圖必須重新繪制。德國地理學家李希霍芬卻認為俄國人所見到的并非羅布泊。爭論延續(xù)到他們的學生科茲洛夫與斯文·赫定。1900年,斯文·赫定不但發(fā)現(xiàn)了樓蘭古國,而且在考察完羅布泊后,證實普爾熱瓦爾斯基看到的卡拉庫順湖只是一個新的終端湖,位于羅布荒原北部的羅布泊則已經干枯。按照赫定提出的“游移湖假說”,羅布泊有一天還會離開卡拉庫順湖北返。令人驚訝的是,據(jù)當?shù)赝寥酥v述,1921年羅布泊果然如約北返,得知消息的斯文·赫定自然迫切地希望證實這一幕。
由于金樹仁的新疆政府對科考團并不合作,霍涅爾和陳宗器只能從甘肅偷偷進入羅布泊。經過一段艱苦跋涉,兩人終于在1930年12月30日見到了有水的羅布泊,見證了科學史上的重要一幕。陳宗器隨后在羅布泊做了大量堪稱當時最完整的地磁學、地形天文測量與研究。兩人測量的準確的羅布泊位置與形狀大小,被證實與1973年美國衛(wèi)星測量的數(shù)據(jù)安全一致。
1931年1月8日,終于到達孔雀河畔后,陳宗器(左)和霍涅爾合影。從霍涅爾膝蓋處破損的褲子及陳宗器襤褸的衣衫可以想見旅途的艱辛
90年前的西北科考團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原本研究歷史與哲學的徐炳昶和黃文弼,此后都醉心于考古,成為考古學家。李憲之、劉衍淮由于表現(xiàn)出色,被斯文·赫定推薦到德國柏林大學深造,之后成長為有名的氣象學家。袁復禮和陳宗器則被授予了“瑞典皇家北極星騎士勛章”。1936年,斯文·赫定出資并推薦陳宗器到德國和英國留學,陳直到1940年在抗日戰(zhàn)火中回國,日后成為中國地磁學的奠基人。
前后長達8年時間的科學考察,也讓這批中國學者與廣闊的田野建立起深厚的情感,在那個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他們拋家舍業(yè),完全將心思放在了科學研究上。連續(xù)在外考察5年的袁復禮,大女兒在他出發(fā)途中出生,再回來時女兒已經五歲了,為了紀念那段旅程,他為女兒起名袁疆。
陳宗器在外考察期間,母親和父親先后去世,他都未能按期奔喪。為了紀念斯文·赫定和科考團歲月,他給兒子起名陳斯文,小女兒起名陳雅丹。如今已經75歲的陳雅丹,是一名畫家,她像父親一樣喜歡野外探險,去過南極,并先后兩次深入羅布泊,追尋父親當年的足跡。她還記得小時候問父親自己為什么叫雅丹,父親告訴她,雅丹是羅布泊那里一種常見的風蝕地貌,他希望女兒同樣能夠經受住風霜。
袁揚印象中,父親袁復禮在家很少說話,總是坐在那里看書。反而是在課堂上,他才會情不自禁地講起當年科考的事情。
陳雅丹在退休之后開始翻閱當年的照片和書信,逐漸弄清照片上的那些人事。很多年過去了,那些照片仍然讓她感動。“我爸和霍涅爾經過14天基本沒有水草的旅途,到羅布泊后,膝蓋都是破的,霍涅爾凍傷的手上還套著自己縫的方口袋,但他們的精神非常昂揚,讓我非常感動?!敝钢粡垝呙韬蠓糯蟮臍v史照片,陳雅丹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