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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歌者到巫者

2017-10-17 14:02趙文超
當代教育 2017年3期
關鍵詞:苗族漢語民族

趙文超

貴州是一個多民族的省份,其中苗族是貴州人口最多的少數民族,差不多占到了全國苗族人口的一半。尤其是深邃悠遠的民族歷史和豐富多彩的民族文化養(yǎng)育著一代代苗族作家,成為他們創(chuàng)作的源泉和擔當。新世紀以來,貴州涌現并活躍著眾多的苗族詩人,其中較具代表性的有西楚、末未、惠子、木郎、吳治由等。而西楚,是其中作品風格最為獨特、民族性特征最為顯著的一個,是中國70后詩人陣列中重要的一員。

縱觀西楚的詩歌創(chuàng)作,大多作品充滿著強烈的民族意識,有對地域風物和民族的敘寫,也有對傳統(tǒng)和現代都市的對立式反思,對苗族文化的追尋、對民族精神的彰顯,將民族性、現代性較好地兼容統(tǒng)一融入詩歌寫作中,讓自己遠遠區(qū)別于同時代的苗族詩人和其他民族詩人,以獨特的抒情氣質和民族文化傳承的擔當,在當代詩歌中獨樹一幟。

一、苗族語境,被施了魔法的語言

西楚用漢語寫作,而他的母語是苗語,并且至今依然繼續(xù)使用著。西楚的出生地在貴州松桃苗鄉(xiāng),從小在苗族文化的氛圍中成長,上學后才接受漢語教育,大學畢業(yè)后留在省城工作。盡管離開了他生長的地方,離開了苗語語境,但能回到家鄉(xiāng)他與家人談話交流,或和家里親人通電話的時候,都一直用苗語進行。在一次訪談中談到這一現象時,他曾說:“我的成長期是在苗語語境中完成的,雖然現在已離開了出生地,但與親人交談、通話時,盡管我們都能說漢語,苗語一直是唯一的通用語言。這是一種習慣,也是潛意識里對一種語言的尊重?!倍趯懽髦?,母語對他而言,已不僅僅是一種尊重,在這種苗語與漢語不斷交錯的特殊的語境下,他似乎掌握了語言的魔法。

在西楚早期的詩作中,就已有這樣讓人嫉妒的詩句:“安拉是一個人的安拉,紅嘴唇的孩子/懷抱十二月夢游天下/懷中藏著火,藏著詞語卻不說出/可愛的安拉,把夜晚錯當夜晚/把搖晃的紅樹林當作酒醉的故鄉(xiāng)//……/淚水的鞭子抽在身上/而村莊喊出痛來,張嘴吐出黑黑的烏鴉”(《安拉》),“大風斜斜地吹,一個人走在他的嘴唇邊上/直到消失也沒有說出一句話”(《向上,或第一個詞》),“搖晃的路途中走回潰散的隊伍/我是期間最后的一個,被一支歌反復地擊倒”(《挽歌》)。

這樣動人的句子,是母語賦予他的先天紅利和后天對現代詩歌語言藝術精心研習的結果。一是苗語的語法、句式、語感都與漢語大相庭徑,這種語言場域的交換帶來意外的驚喜;二是正如我們知道的,由于沒有文字,苗族長期以來都是通過口傳的詩、歌來記事和表情達意,這必然要求語言在準確描述的基礎上有動人的表達,才能讓所述之事得到更好的傳承、傳播,而西楚在苗語語言思維中繼承了這樣的基因并經多年的訓練成為慣性;三是苗族語言是一種感性的語言,天生就自帶情感的屬性和色彩,無論是表達歡樂或悲傷,感知上都會先人一步達到,盡管這種語言思維在漢語寫作中被“翻譯”了一道,但由于作者掌握了較為純熟的漢語寫作技法,因此這種轉場只像將同一張CD放進兩臺差不多的碟機中那樣,并沒有更多過慮它的“音效”;四是豐富的想象力,在延展他詩意空間的同時,也對語言的表達起到了強烈的助推效果。由于長期以來生存的空間較為邊緣和封閉,較少受到外來文化影響,使得少數民族的思維以直覺、感性為主,因而在文學藝術上往往表現出驚人的想象力,諸如各種神話傳說、古歌。正是如此,“懷抱十二月夢游天下”“村莊張嘴吐出烏鴉”“走在嘴唇邊上”“搖晃的路途”,他所創(chuàng)造的這一類看似不可思議的語言組合,來到漢語里化為詩歌語言,所構建的意象空間是如此新奇又不失詩性的合理。

他的語言風格是如此包含感情,動感十足。這樣的句子在西楚的詩中隨處可見,如“像一瞬間鈍掉的刀鋒”(《2007》)、“他讓黛帕達在午夜獨自騎飛機回家”(《妖精傳》)、“……這是不宜再見的道別/吐出一個詞便萬念俱灰”“……一頭無名的羊/在若干年后,被草地牽腸掛肚地想”(《牧羊人之月》),等等。這樣的詩句,有如珍珠般在他的詩作中閃亮。著名70后詩人、詩歌評論家夢亦非說:“這樣的句子是學不來的,它需要天生的才華,聰明如愛麗絲(注:夢亦非書中自稱)者,好學如愛麗絲者,也學不來這樣的句子”(《愛麗絲夢游70后》)。

二、意識覺醒,自覺的民族文化傳承

如果說在西楚早期的作品中民族性只是隨語言自然流露,那么到了中期,則表現出強烈的民族意識,這種覺醒和不斷深入,也恰恰把他的寫作推向高峰期。《妖精傳》《給黛帕達的哀歌》《楓木組歌》《桃花七殺》《紅燈記》《還鄉(xiāng)記》《奇婚記》《幻聽或騎虎者日記》《葬禮上的三個唱段》《蕩繞果或小敘事曲》,這些他在2000年以后寫作并發(fā)表的詩歌中,大多都以苗族文化為底色;而在詩歌表現形式上,都是分小節(jié)的中型詩和組詩,透露出他的構架欲望和表達野心。

這時候,牙果、布達、巴狄熊、黛帕達、蕩繞果、格魯格桑,這些具有民族符號性的詞匯來到了他的詩中。根據西楚的注釋,牙果是苗語里對祖母神的稱謂,布達是對外祖父的稱謂,巴狄熊是巫師、祭師,蕩繞果是地名(他的出生地),格魯格桑是一座城,黛帕達是指稱漢族姑娘。這些詞匯,一定程度上加重了西楚詩歌的異域特征和神秘感。

對此,西楚說,這些苗語詞匯,“它們不只是符號或標簽。首先,我試圖通過這些詞語實現過去經驗和當下生活、民族精神和現代文明的對接。其次,從語言的層面上來說,最初是因為這些詞匯無法直接用漢語意譯,或者翻譯無法表達其本意,于是直接用音譯,由此某種程度上給讀者帶來陌生和新鮮感,這只是一種意外的結果?!保ā渡交ā?011年第20期《我只有講述它才能得到安慰——西楚訪談》)

西楚的《楓木組歌》是筆者最偏愛的一組作品,“那一小段黑暗/拖著長尾巴。像極了/牙果繞過堂屋的輕輕嘆息//……//所有的清晨都來得如此緩慢/很長一段時間了/只有牙果和我們在一起”(《楓木組歌·牙果繞過堂屋》),“只能給你一座陰暗的谷倉/用來收藏/被時間褻瀆的身體//只能給你一個月亮/而它太輕/像你給予的愛 /整年壓在一堆燈草下面”(《楓木組歌·和巴狄熊對話》),語言干凈,語氣舒緩,語調安靜,語境神秘,語意深邃。在此,我們似乎看到,西楚仿佛回到他的孩提時代,被他的“牙果”輕輕牽著小手回到他苗族的世界里,盡管有“黑暗”,“牙果”會“輕輕嘆息”,但她在時光里和“我們”永在。需要“谷倉”,盡管陰暗;需要“愛”,盡管“壓在燈草下面”。這看似平靜的敘寫,實是對回歸的渴盼,是對根(祖母神)的尋找,對庇佑(祖母神、巫師)的尋找;這是一種對民族精神、文明失落的深深的憂患意識的顯露。endprint

前者是一種冷靜中的沉重、憂慮,而接下來在《妖精轉》中,那些詩句則如沉痛的呼喊?!案耵敻裆#诘貓D上它是致命的,它模糊/而內心尖銳,它寬容/而愛情像飛一樣飄忽不定/在所有的晚宴中,將沿襲一貫的灰色禮服/餐刀失去自己的光澤/照不亮黛帕達,和她充滿傳奇的一生”(《妖精傳·有關黛帕達的造訪》);“假如讓我在雨水充足的陜西路停留半日/我會說:哦,格魯格桑/這大地的裂痕,這消耗激情的園子”(《妖精傳·我之書》);“而遙遠的蕩饒果,依然有舞蹈/和一日接一日的頌唱,依然有上古的生靈/堅守著那一點點稀薄的陽光。盡管它被一次次/穿越,一次次被風遠遠吹送”(《妖精傳·死之書》)。在這首詩中,地圖、晚宴、禮服、餐刀、陜西路這些現代化、城市化的圖景和上古的蕩繞果形成了意象及感情上的強烈沖突,激動的抒情表達中,可以想象一個苗族青年知識分子置身現代都市中面對物化世界、強勢的異族文明,與此同時,自身民族的文明卻逐日“稀薄”、無力,他只能感嘆、只有無奈和無望的堅守,乃至于言說中對他所在的這座城市都用“格魯格?!敝阜Q而不用其漢名“貴陽”。在《還鄉(xiāng)記》中,他則這樣寫道:“隨手剝開棕樹葉,那被層層包裹的柔軟心臟 /還在起舞——/ 遺憾的是,黃昏來得太快,我們的城轉眼間就沒有了影子”。他這樣發(fā)問:“鐘表匠人打算回家去,時間/嘩嘩地流,北半球/屬于我的這一半,還屬于什么人?”(《北半球》)。他對精神故鄉(xiāng)的尋找和不斷的發(fā)問,讓人深思:如此時代,靈魂何處安放?

這是一種嚴重消耗生命乃至靈魂的寫作,此后,或是因為透支太多,或是感到困惑,西楚停筆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2016年接近年底時,他帶著“偽巫辭”系列詩稿復出,再次點亮了人們的目光。“偽巫辭”的構架是一部“大”詩,包括十二個篇章,每個篇章是一首中型詩或一個組詩,以現代性的詩歌藝術對苗族歷史、文化、巫術、精神,以及苗族人的生命、死亡、世界觀、信仰等進行了一次重構,表現出他對民族文化傳承的自覺擔當。

三、母語光輝,在詩歌中的閃耀

西楚的那些閃耀著母語光輝的寫作,超越了文字和技巧,其詩歌作品獨特的抒情氣質和對民族性的良好把握,實現了從一名歌者對巫者的嬗變,使他獲得了較高的評價。苗族學者、評論家龍建剛說:“西楚的詩歌在中國詩壇上展現巫一般的神奇與驚艷”(《前言:我們是誰?》《靜靜的松桃河:詩歌卷》);詩人、評論家夢亦非說:“……就算西楚不再寫作,他也仍然是70后詩人中重要的一個,且是最有才華的一個。”(《愛麗絲夢游70后》);作家王蔚樺教授生前說:“……從詩本身來講,西楚幾乎可以說是當下貴州詩歌界中詩才最好的詩人之一?!保ā对谛率兰o門前看見》);詩人、評論家黑黑說:“一向認為西楚的詩才令人贊嘆。那種奇幻中充盈的秀美,斑斕中飽滿的明凈,顯然只能出產于南方,只能出產于神秘的苗峒。那只能是天生詩性。”(《一個旁觀者的自言自語》)。

在每一個作家、詩人的成長史和寫作史中,發(fā)展進行到一定的階段,都會自覺地去尋找、建立自己的創(chuàng)作資源體系,有如屬于寫作者自己的一座礦床,馬爾克斯的馬孔多小鎮(zhèn),莫言的高密東北鄉(xiāng),于堅和雷平陽的云南,鄭小瓊的工廠,都讓他們寫出了無愧時代的經典作品。

西楚的礦床則是他的苗鄉(xiāng),乃至縮小到那個叫蕩繞果的苗寨。通讀他的作品,我們可以充分感受到這種資源體系的建立過程。當他偶然將民族文化引入詩中并獲得驚喜、當這種元素的集中達到一定量后,讓他猛然發(fā)現自己的創(chuàng)作資源和精神背景正在民族和地域上,于是民族意識在他的寫作中便從自然的生發(fā)變成自覺的發(fā)掘??梢赃@么說,“蕩繞果”,它的所指是詩人的出生地,而在它的能指中則已泛化,這個名字已不是一個具體的村寨,而是他選擇、忠于的精神之鄉(xiāng)。對西楚來說,選擇“蕩繞果”是一種潛在的還鄉(xiāng)路徑,是責任驅使和擔當;同時,“蕩繞果”對他也是一種資源和精神支撐。

寫自己的民族、寫自己熟悉的那一片地域,是一條尋找和挖掘礦床之路。但當下一些少數民族詩人,容易滿足于照相機式地復印民族風情和對鄉(xiāng)土的禮贊式歌唱,而缺失了民族、地域與世界、時代的聯(lián)系,以及生命意識和憂患意識。西楚的詩歌寫作,已跨越了這道藩籬,對于少數民族青年詩人的創(chuàng)作來說具有一定意義上的參考價值。

我們相信,作為使用漢語寫作的苗族詩人,西楚的努力,將會讓其民族獨特的文化得到認可、尊重和傳承,不僅對于文學、對于民族都具有積極的意義,同時也為充實和豐富中華文學這座大廈做出應有的貢獻,讓民族的光輝在時間的長河中持久閃耀。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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