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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有一座名為藏山的大山。藏山腳下,有一個村落,臨江背山,叫秀峰村。
王延北是江上的艄公,撐著一根長長的竹竿,踩著老舊的筏子,終年打著赤腳,渡河的人習慣性地叫他——王赤腳。
王赤腳鰥居多年,只帶著一個女兒,小名四丫,伶俐秀氣,被王赤腳許給了村東頭開磨坊的田老六。可四丫并不喜歡田老六,田老六太土氣,不識字,也不愛說話,只曉得低頭干活兒,像極了家里那頭拉磨的黑驢。
四丫喜歡張詡山,張詡山是方圓四十里唯一考上成都嶺南大學的大學生。
四丫最喜歡聽張詡山說外面的故事,俠客豪雄,江湖恩怨,總讓四丫無比向往。
可是王赤腳堅決反對女兒和張詡山在一起,這一晚,四丫和張詡山約會回來,就被王赤腳攔住了,父女倆起了爭執(zhí),王赤腳搶過四丫手中張詡山送她的鋼筆,一把撅成了兩截,丟在水里。
四丫哭道:“我娘跟著讀書的跑了,你就覺得這天底下讀書的都不好,你看看你這個樣子,兇巴巴的,我要是俺娘,也不會跟著你!”
說完,她大聲哭了幾嗓子,一跺腳,轉(zhuǎn)身跑得沒影了。
只是沒想到,這一頓吵架,居然讓四丫決定和張詡山私奔了!
五更天,四丫和張詡山手拉著手,向江邊走去,臨近江岸,一陣悲愴嘶啞的川江號子自岸邊遠遠傳來,四丫聽見這聲號子,鼻子一酸,停下腳步揉了揉眼睛。
“咋了,四丫?”張詡山問道。
“沒事兒,我爹一喝多,就愛喊上兩嗓子。我爹也是個苦命,我娘當年跟一個大學生跑了,那讀書的說的是川話,我爹抱著八個月的我從奉天一路追到了四川,找了四五年也沒有音訊,我爹就在這沱江上做了艄公,迎來送往,想著沒準就能遇上我娘,結(jié)果,這渡,一擺就是十幾年……”
張詡山寬慰了四丫幾句,最終,四丫一步三回頭地跟著張詡山走了。
終于上岸了,張詡山攬著四丫的肩膀,走在牛佛鎮(zhèn)上,一路點評著風土掌故,哄得從未出過大山的四丫心花怒放。
“不知道這沱江兩岸有哪些江湖豪雄?”四丫好奇地問。
張詡山清了清嗓子,徐徐說道:“在這沱江兩岸,有三位大人物。排名第三位的叫陳麻子,在下游的牛佛鎮(zhèn)上開了十八家賭坊;排名第二位的是碼頭幫的幫主,姓蔣,人送外號蔣如來,掌管沱江上上下下四十七處碼頭。”
“那排名第一的呢?”
“這排名第一位的喚作鬼面敖曹,死了十好幾年了!”
“死了?”四丫驚訝地說。
“對呀,此人獨來獨往,常年戴著一張儺戲的臉譜,手握一桿馬槊,槍頭有三道血槽嗜殺如命,將沱江兩岸的江湖堂口攪得腥風血雨,最后被人圍攻,殺死沉江了!”
張詡山和四丫邊走邊說,很快就走出了好幾條街,眼看到了一處牌坊下面,張詡山停下了腳步,搓了搓手指,舔了舔嘴唇。
“你怎么了?”四丫問道。
張詡山沉默了一陣,對四丫說道:“你從家里帶出來的銀子呢?”
“在這兒!”四丫從懷里摸出了十幾枚銀元,遞到了張詡山的手里。
“四丫,你不是想見識見識啥是江湖嗎?走,我領你進去看看!”
四丫順著張詡山的手指抬頭看去,只見一座兩層的木樓立在街邊,上面掛著一面碩大的匾額,上面寫著——麻子賭坊!
四丫從沒見過賭坊,看什么都新鮮,東走走,西逛逛,看得不亦樂乎。
張詡山連賭了兩個時辰,將兜里的銀元輸了個精光!還欠了賭坊二百塊大洋的印子錢,當賭紅了眼的張詡山再想向賭坊借錢時,一個光頭漢子看著他,似笑非笑,指著二樓道:“請吧?”
張詡山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二樓的一間雅間里,一個四十歲上下滿臉麻子的人,正在死死地看著他。
上了二樓,進了雅間。陳麻子坐在屏風前,不停地擦拭兩手上的血跡。
“欠了多少?”陳麻子問道。
“回麻爺?shù)脑挘B本帶利兩百六十三塊大洋!”光頭漢子拱手答道。
“有錢還嗎?”陳麻子問道。
“麻爺,我……”張詡山膝蓋一軟,跪在了地上,一低頭,正看到屏風后頭,一個漢子被人壓在地上,嘴里堵著破布,已經(jīng)暈了過去,他的兩只手已經(jīng)被剁了下來,鮮血流了一地。
“再問你一遍!有錢沒有!”陳麻子一拍桌子,一聲大喝。
“沒……沒有……”張詡山已經(jīng)帶上了哭腔。
“那還廢什么話,拎過去,把手剁了!”陳麻子一擺手,光頭的漢子上前架起了張詡山向屏風后面拖過去,張詡山一邊求饒,一邊掙扎。
“別……別剁我的手,我……我有個老婆,可以賣給麻爺,十六歲,標致得很……麻爺饒命……”
“等等!”麻爺一擺手,“禿瓢兒,你看著辦,要是那女娃兒真是他老婆,就收下,抹了這小子欠的印子錢。”麻爺摩挲著下巴上的胡茬,擺了擺手,走到了屏風后頭。
“是,是我老婆!您放心,您稍等。”說完,張詡山扶著門邊連滾帶爬地下了樓,深呼吸了幾遍,整了整衣衫,直奔四丫走去。
“你去哪兒了,我到處找你?!彼难拘χ鴨枏堅偵健?/p>
“我正巧在二樓遇到了一個叔叔,他聽說你就在樓下,想見見你?!?/p>
張詡山說著,在四丫的臉頰上親了一口。
四丫的臉頓時紅成了一片,低著頭上了二樓。進了雅間,四丫一眼就瞧見了那光頭的漢子,臉一紅,低下了頭。
“你是張詡山的老婆?”光頭漢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四丫,滿意地點了點頭。
“是!”四丫小聲地答應道。
“不錯,不錯!來人,抹了張詡山二百六十三塊大洋的印子錢,讓他趕緊滾蛋,去碼頭給蔣大當家捎個口信兒,就說麻爺這兒收了個女娃兒,標致得很,三百五十塊大洋,讓蔣大當家派人來驗貨!”
四丫聞言,頓時愣在當場,喘了兩口粗氣,抬腿就要往樓下跑……可是,她怎么可能跑得了?
船上。
蔣如來親自壓船,他手底下的一個兄弟問道:“艙里這女娃兒賣了多少大洋啊?能勞煩您老人家親自送這一趟?”
“告訴你們也不打緊,販煙土的頭兒焦老大你們知道吧?”
“知道知道,那可是個狠角色!殺人不眨眼!”
“這焦老大的兒子是個傻子!焦老大想給兒子找個媳婦,傳宗接代,一眼就相中了這個女娃兒,八百塊大洋,都沒還價!焦老大怕路上出閃失,讓老子親自給他送過來!”
四丫被捆著手腳,塞在艙底,將船板上的談話聽得一清二楚,嚇得渾身發(fā)抖。
突然,船板上的談笑聲一滯,聽水響,仿佛有船正在靠近!
“老鄉(xiāng),我想問一下,有沒有看到幾個男的帶著一個十幾歲的、很漂亮的女娃兒從這里經(jīng)過?”
是田老六的聲音!聽到這個聲音,四丫猛地一震,手腳并用地撞擊著艙板——她希望田老六快點離開,這伙人可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坐在船頭的蔣如來一個眼色,制止了要去船尾拿刀的三個伙計。
“老鄉(xiāng),我媳婦在牛佛鎮(zhèn)上丟了,我四處打聽,聽說有人在鎮(zhèn)東的碼頭,看到她被幾個男的帶上了船,我一路找過來,想問問你們有沒有看到……”
蔣如來徐徐說道:“我還真看到了,那女娃兒十幾歲,那幾個男的好像是劫財?shù)乃?,那女娃兒和那幾個男的起了爭執(zhí),吵得可兇!他們的船劃到了西邊那片葦子地里,那女娃最后被捆著扔下水了!”
蔣如來話還沒說完,田老六驚呼了一聲,劃動船槳向西劃去,到了葦子地邊上,“撲通”一聲跳下了水!
“當家的,為啥不做了他?”
“焦老大的地界,弄出了人命,不好交代,咱們只求財,別惹事!”蔣如來擺了擺手。
前行不到十里,水流減緩,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水洼,水洼當中立著十幾間竹樓,焦老大的老魚洼到了!
“焦老大,小弟蔣如來到了!”蔣如來放聲喊道。
過了半晌,一只筏子從竹樓深處緩緩地劃了出來,劃船的艄公五十上下,背著斗笠,打著赤腳,衣衫系在腰間,露出兩扇干瘦的肋排,手里撐著一根長長的竹竿,竹竿上挑著一個破布包裹。
竟是四丫的老爹,王赤腳。
“焦老大在不在?”蔣如來一拱手說道。
“你是蔣如來?”艄公問道。
“我是!”
艄公點了點頭,從竹竿上取下了那個破布包裹,扔在了蔣如來的船上。蔣如來滿臉狐疑地撿起包裹,打開一看,里面是三顆血淋淋的人頭,分別是陳麻子、焦老大和張詡山!
蔣如來頓時嚇出了一身冷汗,大叫道:“兄弟們,抄家伙!”同時,對王赤腳道,“在下蔣如來,沱江上下也是排得上號的江湖人,敢問對面的朋友,是什么路數(shù)?”
那艄公聞言,嘆了口氣,自腰間摘下了一個儺戲的鬼臉面具,戴在頭上,幽幽笑道:“時無英雄,竟使豎子成名!”
蔣如來倒吸了一口冷氣,驚聲呼道:“鬼面敖曹!你不是死了嗎?”
艄公將手里的竹竿橫端在胸前,兩手一攥,竹竿受力爆開,艄公抬手一抽,一桿一丈八尺的長槊倒飛而出,迎風一晃,架在了艄公的肩上,原來那空心的竹竿里藏著一桿精鐵的馬槊!
“死了?不,老子只是累了!”
“那十幾年前,你為啥要血洗沱江兩岸的江湖人?”蔣如來握緊了手里的鋼刀。
“我讓他們幫我找我婆娘,他們不肯!”
“好!敢不敢留個名號!假若今日不死……”
“王延北!”艄公打斷了蔣如來的話!
“你姓王?”
“王延北是川音,我姓完顏,單名一個北字!”艄公伸出手指,彈了彈槊頭上的三道血槽,上面刻著兩行字——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這是大金國海陵王完顏亮的詩。
風動,船來,王赤腳的赤腳牢牢地抓住腳底的竹筏,直奔蔣如來沖去……
水面上浮起大片血紅,王赤腳跳上蔣如來的船,拉出了艙里的四丫,挑開身上的繩子,指著船板上的人頭和一地的鮮血,一字一句地說道:“丫頭,你不是向往江湖嗎?這,就是江湖!”
四丫顫抖著身子,淚如雨下。
王赤腳濕著眼角,將臉上的鬼面和身后的斗笠摘了下來,放在了四丫的腳邊,
“女娃兒也大了,老漢給你兩條路,我娃兒若選這鬼面,老漢就把這手功夫教給你,不出五年,沱江兩岸的江湖人,必有你一把交椅;若我娃兒選這斗笠,老漢就帶你回渡口,咱爺倆好好撐船,過平凡日子!”
四丫默立半晌,猛地抬起頭來,對王赤腳說道:“這兩樣,我都不選,我要選這個……”說完,四丫伸出手臂向后一指。
王赤腳順著四丫手指的方向抬眼一看,渾身濕漉漉的田老六正一邊抹著臉,一邊撐著一尾破船,向這邊劃來……
(責編:霍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