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撿到阿七時,自己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一心記著被滅門的血海深仇。他跟著師父行走江湖,學的都是越貨殺人的手段。
寄居在黑夜的人,唯一的消遣就是偶爾在月白樓里喝酒。月白樓的樓主蘇婉是個有名的美人,亦是師父的紅顏知己,看著十四長大,所以月白樓在十四的心里等同于家,這一點即使在師父去世后也未曾改變。
那晚正值滿月,漫天盈輝把黑夜照得徹亮,流浪的阿七因為偷了一個饅頭被店主打罵。一向冷血的十四不知被月色撥動了哪根心弦,居然救下了阿七。
“想活下去嗎?”十四見到阿七第一眼,就像看到了當年的自己。那時師父也是這般向十四伸出了手,“即使永遠活在黑暗里,背負著殺人的罪業(yè),也想活下去嗎?”
“是?!?/p>
“那跟我走吧。從今天起,你叫阿七。”
十四沒料到蘇婉會那么喜歡阿七。這個等了師父一生的女人沒有自己的孩子,擁阿七入懷時滿是憐惜。
十四教阿七成為殺手的種種手段,只比阿七大四五歲的少年很少笑,也不會顧惜她是女孩子就放松訓練。兩個人對戰(zhàn)時更是真刀實槍,招招致命。
阿七從不叫苦,她看起來柔柔弱弱,骨子里卻比誰都倔強。兩個人像是對峙在鏡面兩端的自己,太過相似才更不肯低頭,最后往往都落得一身傷,被蘇婉好一頓數(shù)落。
每到這時,阿七總能從蘇婉身上看到母親的身影,連撫摸她額頭的手都滿是溫柔。
那時,阿七還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她在憶柳山莊里奔跑捉蝴蝶時,下人都會恭敬地叫她一聲“如霜小姐”。
江南柳風暖,江北易水寒。一劍歸來去,天下幾人還?
同樣以劍聞名于天下,江南的憶柳山莊和江北的易門對峙了近五十年,終于在柳風南和易冰這一代打破僵局。兩位少年英杰不顧世仇結為兄弟,易冰更是把妹妹易凝嫁與柳風南,此后便有了柳如霜。
然而好景不長,柳如霜五歲時,易門被查出與邪教勾結,武林正派結盟,推舉柳風南為盟主,柳風南百般推辭后最終決定大義滅親。除了易冰的幼子生死不明,易門上下無一活口。從此江湖中只以憶柳山莊為尊,再無易門。
易凝責問了柳風南許久,那時還是孩子的如霜只聽到一句“阿凝,你若怨我,亦是無妨”。
第二年,易凝趁著家族大典,帶如霜離開了憶柳山莊。柳風南諸番找尋無果后只得在家中立下牌位,對外宣稱母女皆暴斃身亡。
易凝日日以淚洗面,常常抱著年幼的如霜,不停地說“對不起”。后來,便是如霜照顧精神恍惚的母親,用偷用搶,用種種見不得的人的手段謀生。再后來母親病逝,天地間便只剩下如霜一人。余生里,不擇手段也好,永不見光也好,她只想為自己而活,所以她握住了十四的手。
至此世間再無如霜小姐,有的只是殺手阿七。
轉眼間,已過了十年。
阿七回到月白樓時,十四和蘇婉正在飲酒。蘇婉看到阿七后展顏一笑,溫柔地向她伸手。
阿七想到自己滿手血腥,退了一步,終究不忍心拒絕蘇婉。她嗓音低沉沙啞,沒有少女該有的溫潤,卻分明帶著些喜悅,“蘇姨,十四哥,我回來了?!?/p>
十四淡淡點頭,蘇婉則拉過她的手,問著家長里短,仿佛阿七出這趟門不是去刺殺,只是小女兒出門游玩。
等到蘇婉回屋休息,偌大的月白樓里只剩下十四和阿七。少言的兩人都有些尷尬,最后還是十四遞出了酒,“去屋頂喝酒?”他特意扭開了臉,似乎很不習慣和人相處。阿七微微低頭不去看他,聲音里卻藏著笑,應聲說好。
兩人在屋頂聊些閑話,說得最多的還是月白樓。如今蘇婉年紀大了,手里的積蓄也夠她安然生活,便想把月白樓改造成茶樓,圖個安逸。
十四和阿七自然同意,商量著添置的東西,說來說去就繞到金盆洗手的話題。殺手的年光本就短暫,蘇婉早有讓他們退隱之意。
阿七說這些時,十四舉杯的手一頓,眼中復雜的情緒晦暗不明。發(fā)怔不過一瞬,下一刻他便含笑飲下酒,點頭說好。這個淡漠的女孩子難得想要什么,得到許可自是高興,眼睛亮如星辰。十四不自覺地避開了她的眼睛。
“等我們把最后一單任務做完就歸隱?!笔目粗脸烈股斑@是師父的遺命?!?/p>
“殺誰?”阿七毫無知覺,眼睛里全是對未來的憧憬。然而下一秒她就愣成了雕塑。
“江南憶柳山莊,柳風南?!?/p>
世人皆知十幾年前柳風南大義滅親,可是沒有幾個人知道,所謂易門與邪教勾結不過是憶柳山莊放出的謠言,甚至,早在柳風南與易冰相逢之初,這場陰謀就已經(jīng)開始。
憶柳山莊原本打算殺死柳如霜,然后栽贓到易門身上,從而向易門宣戰(zhàn)。然而事發(fā)當日,不知是柳風南沒能狠心對女兒下手,還是被前來探望妹妹的易冰撞破,柳如霜活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易門與邪教勾結的傳言。
十四的師父曾是與易冰出生入死的兄弟。易門被圍攻時,他在外執(zhí)行任務,得以逃過一劫,而后隱姓埋名追查此事,奈何查出真相時自己命不久矣,便將其托付給十四。十四韜光養(yǎng)晦十余年,終于有實力去完成遺命。
阿七恍惚地想,這就是當年母親日日以淚洗面的原因。她無法殺死摯愛之人,卻也忘不了血海深仇……
“我也去?!卑⑵卟潦弥掷锏膭?,劍光倒映著她冰冷的雙眸。為了與自己擁有血緣關系的易門,也為了一生悲慘的母親。
刺殺的時機定在了憶柳山莊的家族大典,阿七身著夜行衣蟄伏在樹梢上。昔日她和母親也是趁此機會離開的,而今再回到這里,宛如輪回。
家族大典結束后柳風南會獨自來祠堂,十四已提前對柳風南下了藥,而阿七就隱藏在這里,負責最后一擊。
樹下隱約傳來腳步聲,阿七握緊了手里的劍,飛身出去。阿七看著許久未見的父親,刀光劍影招招致命。柳風南不愧是一莊之主,縱使被藥力化去功力,依舊應對自如。
僵持終止于他揮劍挑開阿七的面巾時,露出來的面孔像極了曾經(jīng)執(zhí)手相對的易凝。柳風南脫口而出的“阿凝”震住了兩個人。
柳風南顯然錯把阿七當作易凝的孤魂,“阿凝,我知道你怨我,可我當年真的毫不知情。我從未想過家中長老會如此謀劃,更未想過犧牲你和如霜?!?/p>
阿七看著柳風南滿頭的白發(fā),聽著他驚人的自白,陡然生出凄涼。多年來她一直怨恨父親,可從未想過,他也有諸多不得已,也同母親一樣可憐。
真相塵埃落定,往事皆不可追。阿七停下劍,心中閃過剎那茫然。
忽然有一把劍穿過柳風南的胸膛,握劍的手屬于十四。這個沉默的殺手在柳風南背后緩緩抬起頭來,眼睛里是如火般的仇恨。
“那又何如?”十四沙啞著嗓子,“你殺我雙親,屠我滿門,死有余辜?!?/p>
柳風南回頭看著十四,染血的嘴角浮起一絲笑,“你長得真像易冰啊?!?/p>
就像柳如霜之名于阿七一樣,易思之名于十四而言也沉重異常。易門被屠之日他躲在廚房里逃過一劫,母親的死成為他夜夜的夢魘。
十四還記得自己小時候調(diào)皮,父親就把自己拋起來又接住。父子倆對這個無聊的游戲樂此不疲。這樣慈愛又溫柔的父親,怎么可能入邪道呢?
此番復仇既是師父的遺命,也是十四的心魔,不管為此要犧牲自己,還是阿七。
十四記得這個叫作柳如霜的表妹。那日撿到她時,他一眼便認出了那張同姑母有七分相似的臉。
他救她性命,給她取名,教她殺人……只為有一天也讓柳風南體會被至親奪走一切的滋味。
“十四哥,你當初救我時便謀劃好了今日,是不是?”
十四什么都沒有算錯,唯一算漏的是阿七。柳風南的尸體倒下后,阿七悲哀的眼神帶著看破一切的清明。那眼神太亮,讓十四不敢直視??伤€是一字一句地說出來,像極了昔日柳風南對易凝說出的訣別之語,“阿七,你若怨我,亦是無妨?!?/p>
阿七微微一笑,“十四哥,我不怨你??晌也幌朐俦蝗魏稳死昧?,即便是你也不行?!?/p>
這是十四記憶里他們說過的最后一句話,而后阿七不知所終。
一年后,十四離開月白樓,去往江湖尋找阿七。蘇婉年復一年地守著月白樓,等著十四,也等著阿七。
又是一年明月夜,有誰站在月白樓外,嗓音低沉沙啞,沒有半點少女該有的溫潤,卻分明帶著些喜悅。她說:“蘇姨,十四哥,我回來了。”
蘇婉欣喜萬分,可阿七再也沒有見過她的十四哥……
七重霜
文/子 陌 圖/千 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