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靖靖
時常想起永初四年的貶謫事件。遭貶的謝靈運從先祖謝安隱居的始寧東山,一路“伐木開徑”,舟楫勞頓,直向永嘉而來。從甌北清水埠登陸的謝靈運未曾料到,他將在失意之地寫下一批山水詩歌,成為山水詩的開山鼻祖;岑寂已久的楠溪山水亦未曾料到,這次邂逅,讓青山溪流融進了詩歌的血脈,山川形勝將因此人名聲大躁。
江山不幸詩家幸,詩人不幸溪山幸。在遠離京城的蠻荒之地,當名韁利鎖隨著一紙敕令解落,這位失意的太守得到山水最完美無缺的饋贈。楠溪三十六灣,江流柔曲多姿,緩急相間,收放相濟。近水可泛舟攬勝,臨山可攀援觀瀑,抑郁憤懣的謝靈運縱情山水,抱泉幽石,悠然快哉。
楠溪巖奇,“兩岸石壁,五色交輝”,他自制便于登山的木屐,上山取掉前掌的齒釘,下山取掉后掌的齒釘,“尋山陟嶺,必造幽峻,巖障數(shù)千重,莫不備盡登躡”。訪自然野趣,動輒十天半月,乘興而發(fā),興盡乃返。官場的失意,讓謝靈運把探尋的觸角伸向生命深處,將自然山水納入自己隱退的胸懷之中,“朝搴苑中蘭,畏彼霜下歇。暝還云際宿,弄此石上月”(《石門巖上宿》),蘭香、霜潔、崖高、月婉,吹拂在失意文人的心頭,憤懣之情竟在柔山媚水間紓解。
高山流水遇知音而鳴,山水風姿因知音而勝,永嘉楠溪山水無疑給了謝靈運極大的靈感,這個“興多才高”、“江左莫逮”的詩人開始了異于前人的創(chuàng)作?!俺靥辽翰荩瑘@柳變鳴禽”(《登池上樓》);“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歲暮》)。色彩、光影在他筆下成了纖毫畢現(xiàn)的描摹。春草漸生,綠意朦朧,明月照雪,清雅皎潔,一切未經(jīng)雕琢的自在生命在詩中舒展。當夕陽西下,江風習習,他乘坐竹排漂游楠溪江,面對裊裊炊煙,滿天晚霞,寫下“疊疊云嵐煙樹榭,灣灣流水夕陽中”;當修竹環(huán)合,密林蔽日時,他拄著輕便的手杖,登綠嶂山攬勝,寫下“澗委水屢迷,林迥巖俞密。眷西謂初月,顧東疑落日”。山水是詩意鮮活的素材,“每有一詩至都邑,貴賤莫不競寫,宿昔之間,士庶皆遍,遠近欽慕,名動京師?!逼湓姽P“如初發(fā)芙蓉,自然可愛”,一改詩壇盛行的玄言詩質(zhì)木無文,大談玄理的特點,開創(chuàng)了南朝詩歌崇尚“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的嶄新局面。
“謝公才廓落,與世不相遇。壯士郁不用,須有所泄處。泄為山水詩,逸韻諧奇趣?!边@個性格狷介而遭貶的貴族后裔,這個才情萬丈,豪言“天下才共一石,我得一斗,天下人共一斗”的詩人,面對如畫山水,將滿腔才情與壯志未酬的抑郁宣泄為山水詩的濫觴。將原本處在托物起興地位的山水升格為獨立的審美對象,成為名副其實的山水詩開山鼻祖。
從此,山水詩的源頭記上了楠溪江的影跡。兩岸勞作的淳樸人民或許未曾想到,從未有一個民族能如中華民族這般,將山水視作如此厚重的精神符號,智者樂山,仁者樂水,山水是理想人格的寫照;結(jié)廬荒山、垂釣寒江,山水是失意文人心靈退守的家園,但他們一定會指著隨處可見的“山水詩的搖籃”,告訴你——喏,就是這里。他們或許不曾知曉孟浩然、王維、陸游都因謝靈運而慕名永嘉山水,接踵而至,但他們一定愿意坐在在某個古村落的臺階上,搭過你的肩頭,向?qū)さ蓝鴣淼哪憬蚪驑返历Q陽村的由來——遷徙而來的謝氏家族在這里生根,東晉貴族的血脈在這里滋長。
詩歌太雅,不太適合楠溪人直爽的性格,他們便把謝太守的故事編進了地方亂彈,逢年過節(jié),迎神賽會,以戲劇的形式懷念這一位詩人太守。
詩人太抽象,不便于追憶,他們便把詩人塑成了楠溪江大橋橋頭的雕像,雕像上的謝靈運一手握著書卷反剪于腦后,一手捋著胡須,臨于楠溪水上,眺望紅日初升的東方。
楠溪江大橋是位于楠溪江匯入甌江口處,一千多年前,太守在此地離任作別,這個從夜航船上下來的失意文人,留下了對永嘉山水最后的吟詠。拂袖而去的他留下的是詩歌的種子嗎?南宋時期永嘉四靈詩文熠熠其美,傳唱不衰,四位字號中帶有靈字的詩人:徐照(字靈暉)、徐璣(號靈淵)、翁卷(字靈舒)、趙師秀(字靈秀)承太守之詩風,將文脈傳延。留下的是物我相契的心靈追求嗎?山中宰相陶弘景,行于楠溪江畔,賞見“曉霧將歇,猿鳥亂鳴,夕陽欲頹,沉鱗競躍”之景,追求萬物冥合之境,于洞府幽深的大若巖石室隱居修煉,遂成陶公洞一說。留下的是理想人格與自我個性的精神復歸嗎?從山水幽境中尋求滌蕩靈魂、消解抑郁的途徑似乎成了政治失意文人普遍的選擇。
“康樂上官去,永嘉游石門,江亭有孤嶼,千載跡猶存?!钡匾蛉藗鳎艘虻貍?。繼謝靈運山水詩傳世之后,永嘉山水得以從深閨中走出來,成為文人爭相造訪的勝地,引得墨客俯仰流連,吟詠不輟。究竟是永嘉成就了山水詩,還是山水詩成就了永嘉之美?這竟有點曖昧不清。詩歌的音響到來之前,此地山水伴著斗轉(zhuǎn)星移,沉默地度過春夏寒暑,當謝靈運出任永嘉太守之前,山水詩還是一片未曾開拓的處女地。而當二者相遇,永嘉成了孕育詩歌的搖籃,謝靈運成了山水詩的開山鼻祖。歷史慷慨地把永嘉山水奉獻給了謝靈運,謝靈運把自己生命最精華的智慧甘露撒上了永嘉的山山水水。于是,山水早就了一代文人,文人也成就了一方山水。宋代大文豪蘇東坡則贊嘆云:"自言長官如靈運,能使江山似永嘉!"
名山大川起初總是寂寂無聞,等待知音解開造化的密碼。在楠溪的月華里,懷想一位縱情山水的太守,或輕舟蕩漾于碧波之上,或策杖攀緣于山崖之間,超然物外,凝神忘我,用蘸滿詩情的筆描形寫意,同山水不老,同詩歌不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