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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言一克的重量

2017-10-13 22:53江弱水
讀書 2017年10期
關(guān)鍵詞:杜詩全集杜甫

江弱水

我于古典文獻和考據(jù)是門外漢,最近偶爾看到郭在貽先生的《訓(xùn)詁叢稿》(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五年版),一讀之下,勝義紛陳,不能釋手。關(guān)于郭先生的故事我也了解一些,比如說他“文革”前住在杭州大學(xué)語文資料室里整整看了四年書,“文革”期間充耳不聞外面的高音喇叭繼續(xù)苦讀,遂成其絕學(xué),可惜五十歲差一天因病去世,真應(yīng)了“千古文章未盡才”那句話。

讀這本《訓(xùn)詁叢稿》,意外的收獲很多。舉幾個例來說吧。比如古書中的“哀思”“愁思”,我們一向把“思”理解為“思慮”,郭在貽說,其實“思”也是“哀”“愁”的意思,如《詩大序》“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淮南子》“春女思,秋士悲”,《洛陽伽藍記》引魏莊帝詩“思鳥吟青松,哀風(fēng)吹白楊”,都是對舉成文的例證。又如陶淵明“嘗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fēng)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這個“暫”字,我們不假思索地理解成“暫時”,但郭氏認為,更準(zhǔn)確的解釋是“猝然”。再如白居易《琵琶行》的“幽咽泉流冰下灘”,連段玉裁都傾向于作“冰下難”,但郭在貽說理當(dāng)作“灘”,因為“灘”是唐人俗語,氣力用盡了的意思,就像《敦煌變文集·破魔變文》里的“鬼神類,萬千般,變化如來氣力灘”,氣力灘即氣力盡也。我的家鄉(xiāng)話至今也還有這個說法。

書中有《漫談古書的注釋》一文,作者列舉了名家注名著出現(xiàn)的很多錯誤,有的望文生義,有的以今律古,有的增字解經(jīng),等等,這證明注釋古書之難:“注釋家的學(xué)問宜乎博通,而不要太過專門。既專于此,則難免疏于彼?!蓖ㄎ膶W(xué)的人不一定精語言,所以文學(xué)作品的注釋應(yīng)該多聽取語言文字學(xué)家的意見。作為訓(xùn)詁學(xué)家,郭在貽無書不讀,但下筆極克制。他服膺顧亭林“采銅于山”之說,不屑于買舊錢廢銅以充鑄而已。他在《我的讀書生活》一文中說:“我用了十年的時間研究楚辭的訓(xùn)詁,所得不過一篇萬把字的論文,假如我用這些時間和精力編寫一部《楚辭注釋》之類的書,我想也并非不能勝任,但我沒有那樣做?!边@樣千錘萬鑿出深山的所得,編寫注釋的人沒有理由不加以珍視,好搜羅了來以“充鑄”新錢的。

《訓(xùn)詁叢稿》里,關(guān)于杜甫詩語的義訓(xùn)占有相當(dāng)分量。除了《杜詩札記》《杜詩異文釋例》兩篇專文,還有許多篇也經(jīng)常涉及杜詩字詞的釋疑,那些精詳?shù)睦C和按語,往往令人眼明。我不禁想起三年前出版的十二冊《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二0一四年版),這是山東大學(xué)承擔(dān)的國家重點項目,前后十多位編委歷經(jīng)三十多年始得完成,應(yīng)該是誅求已盡、野無遺賢的集大成之作吧,卻不知道郭在貽的成果有沒有被采納進去。給古典做注釋確實是“智者千慮或有一失”的事,給經(jīng)典做集釋尤難,錢鍾書認為最好由集體來負擔(dān),因為“一個人總不免有見聞不到、收采不盡的地方”?!抖鸥θWⅰ肥莻€集體大項目,“凡例”中說:“今世學(xué)者亦不乏別解新見,凡此皆足為本書之借鑒?!庇谑俏液芎闷娴?,根據(jù)我所認為郭著中涉及杜詩的別解新見之最精切不移者,逐一查檢過去,卻遺憾地發(fā)現(xiàn),它們都被忽略了。

杜甫《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之二:

稠花亂蕊裹江濱,行步欹危實怕春。詩酒尚堪驅(qū)使在,未須料理白頭人。

《杜甫全集校注》注曰:

黃生曰:“驅(qū)使,猶俗云‘差排。料理,猶俗云‘照管。” ……董養(yǎng)性曰:“言尚能驅(qū)馳于詩酒之間,未可以老相欺也。”朝鮮李植曰:“不必計較白頭而不為詩酒也?!睆垳迷唬骸澳┒湟庵^老人尚有用處,春光無遽相害。”(2221—2222頁)

關(guān)鍵在“料理”一詞怎么解釋。這段注釋中,“料理”像是“照管”,又像是“計較”,但也有點“相欺”“相害”的意思。注釋者只把互不相干的各種說法羅列出來,不管它們各說各話,卻不做仲裁。其實正確答案已經(jīng)在其中了。不錯,就是“相欺”“相害”。郭著中《古代漢語詞義札記》(二)和《杜詩札記》兩文,都講到這個“料理”。

《世說》和《晉書》中的料理,乃安排、照顧之意,施于杜詩,殊欠妥帖。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于“料理”條下歸納了四個義項:安排、幫助、排遣、逗引。并訓(xùn)杜詩“料理白頭人”之料理為安排、幫助之意,其誤與仇注同。

今按:除張氏所列四義外,還應(yīng)增加一義,即“作弄”或“欺侮”之意?!短綇V記》卷四四八“楊伯成”條:“伯成知是狐魅,令家人十余輩擊之,反被料理?!薄凹胰烁`罵,皆為料理?!奔毨[文意,這兩個“料理”都是“作弄”或“欺侮”的意思。

郭在貽認為杜詩的“料理”正應(yīng)作欺侮、作弄、撩撥解。然后他串講詩意:別看我已垂垂老矣,可我還能賦詩飲酒。我并不服老。春光呀,你不要欺侮(或曰作弄,或曰撩撥,均可)我這個白頭人吧。聯(lián)系這一組絕句的第一首“江上被花惱不徹”云云,惱者,戲弄也、撩撥也。花可以撩撥人,則春光何嘗不可以作弄人?再聯(lián)系杜詩又有“劍南春色還無賴”“無賴春色到江亭”,《漢書》有“江淮間小兒多詐狡獪者為無賴”的說法,所以,春色被老杜擬人化了,能作弄和欺侮人了。郭氏把整首詩串講得圓融無礙,只差點出最后一句,這就是詩人“實怕春”的原因:自己“行步欹危”消受不起,“怕”“稠花亂蕊”來作弄、撩撥、欺侮??!

妙的是,郭在貽找到了的解真銓,卻不肯掠美,寫了一段“附記”:

近購得錢鍾書先生《管錐編》四巨冊,其第二冊八二二頁,謂料理乃“相苦毒”“相虐侮”之義,亦引《太平廣記》“楊伯成”條為例,其說與拙見不謀而合。然錢先生乃大名家,其書博大精深,蜚聲海內(nèi)外;筆者乃后生小子, 縱有與錢先生暗合處,亦不過千慮一得耳,固不敢與錢先生同年而語也。

復(fù)檢《管錐編》此條,其實錢鍾書并沒有舉杜詩此句為例,郭氏太謙虛了。但《管錐編》講“料理”諸義項可謂充類已盡,確實可以聯(lián)想而及?!抖鸥θWⅰ返男W⒄卟蛔x郭在貽是疏忽,可讀錢鍾書也讀得不細吧。

郭在貽《釋“努力”》一文,令人稱絕。古詩《行行重行行》:“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fù)道,努力加餐飯?!薄芭Α币辉~,各選本均不加注,顯然認為是“用力”“勉力”的習(xí)慣用法,“努力加餐飯”就是勸君能多吃點就多吃點。但郭氏說,除此義之外,自漢魏到隋唐,“努力”還有“保重”“自愛”的一層意思?!度龂尽肪砭排崴芍⒁段耗﹤鳌?,有“好善為之”與“努力自愛”對應(yīng)的話。《搜神記》卷一“弦超”條“積年交結(jié),恩義不輕,一旦分別,豈不愴恨?勢不得不耳,各自努力”,語義全同樂府詩《艷歌何嘗行》“念與君離別,氣結(jié)不能言。各各重自愛,遠道歸還難”。然后他便引到杜甫《別贊上人》:

百川日東流,客去亦不息。我生苦漂蕩,何時有終極。贊公釋門老,放逐來上國。還為世塵嬰,頗帶憔悴色。楊枝晨在手,豆子雨已熟。是身如浮云,安可限南北。異縣逢舊友,初忻寫胸臆。天長關(guān)塞寒,歲暮饑凍逼。野風(fēng)吹征衣,欲別向曛黑。馬嘶思故櫪,歸鳥盡斂翼。古來聚散地,宿昔長荊棘。相看俱衰年,出處各努力。

郭氏斷言:“這里的‘努力分明是保重的意思。”這是可信的。贊公是長安大云寺主,老杜故交,能詩,受房琯一事牽連被謫到秦州,所以顏色憔悴得很?!抖鸥θWⅰ酚谀┚渥⒃唬?/p>

《吳越春秋》卷十載勾踐出征,軍士與家人作離別相去之辭曰:“行行各努力兮,於乎,於乎。”阮籍《詠懷》:“生命幾何時,慷慨各努力?!背鎏幈局^仕隱,此處似指方內(nèi)方外。張遠曰:“此段敘別。言相會無幾,離別隨之,情難自已。第聚散自古而然,但當(dāng)各自努力耳。殊深遲暮之感?!背鹱ⅲ骸澳┠伺R別交勉之詞?!保?696—1697頁)

這條注,注了等于沒注,因為只說“交勉之詞”,我們自然會把“努力”理解成奮斗。但要老杜努力奮斗可以,他不是有志于“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么?但贊公是和尚呀,一個和尚還努力什么呢?杜詩早有“贊公湯休徒,好靜心跡素”之語,你勉勵這樣的人繼續(xù)“努力”,要么是嫌他修行不到家,要么是怪他奔競不到位,都不是好話。再說已經(jīng)是“相看俱衰年”了,還有多少時間去奮斗呢?所以“出處各努力”一定是各自保重的相互勸慰。

訓(xùn)詁學(xué)有反訓(xùn)的現(xiàn)象,郭著中專文談到過唐詩里的反訓(xùn)。他說,凡事皆有兩面,看似對立,其實統(tǒng)一。“料理”一詞,錢鍾書說,既指“善視厚遇”,復(fù)謂“嚴治苛待”,真是“翩其反而”的事情。跟年齡和光陰聯(lián)系起來的“努力”,也有反訓(xùn)的可能。阮籍的《詠懷》寫木槿花是“日夕華”,但開得煌煌有光色;蟪蛄不知春秋,但叫得歡;蜉蝣更不過三日,但羽翼美得像楚楚采采的衣裳。所以阮籍最后說“生命幾何時,慷慨各努力”,是因為生命短暫,所以要使勁精彩一回。但有人會退一步想:此生既然短暫,再怎么努力也終歸虛無。佛道中人,答案往往消極。郭氏《釋“努力”》最后引寒山詩“唯當(dāng)鬒發(fā)時,行住須努力”“黃泉前后人,少壯須努力”,意思都是黑發(fā)易白,黃泉路近,趁年輕時好生保重身體才是正經(jīng)。

杜詩里還有一個字,官司打了幾十年。《羌村三首》之二的“晚歲迫偷生,還家少歡趣。嬌兒不離膝,畏我復(fù)卻去”,最后一個“卻”字的解釋,《杜甫全集校注》是這樣的:

卻,猶即也?!拔肺覐?fù)卻去”,謂畏我復(fù)似去年,再立即離家而去也。“卻”“即”二字,唐人詩文中多通用。杜詩《蘇大侍御煥》:“余發(fā)喜卻變”,謂喜即變也。劉長卿《長門怨》:“看卻北風(fēng)吹”,謂看即被風(fēng)吹也。亦有“看即”連文者,如李賀《野歌》:“條條看即煙濛濛?!被蚪狻皡s”為“回”“返”,于義為贅。(936—937頁)

注釋者以為“于義為贅”的解“卻”為“回”“返”,正是郭在貽堅持的觀點,而他針對的恰恰是《杜甫全集校注》的主編蕭滌非。

關(guān)于“嬌兒不離膝,畏我復(fù)卻去”兩句詩,蕭滌非從六十年代起就為文一談再談,八十年代初又發(fā)表了《不要強杜以從我—三談“嬌兒不離膝,畏我復(fù)卻去”》,二十年間,觀點始終如一:“卻,猶即也。”郭在貽特地為文,《也談“嬌兒不離膝,畏我復(fù)卻去”—兼與蕭滌非先生商榷“卻”字的義訓(xùn)問題》,把蕭滌非三談中所征引的十幾條例證一一予以反駁,從這個字的義訓(xùn)及其流變詳加考察,得出的結(jié)論是:“卻”字有“回”“返”的意思,并與“回”“返”“還”“歸”“去”等詞素組成“卻回”“卻返”“卻還”“卻歸”“卻去”等等同義復(fù)詞—

到此,可以把我們的意見總括如下:“卻”字既可訓(xùn)為“去”,則“畏我復(fù)卻去”中的“卻去”便是同義復(fù)詞,這句詩應(yīng)當(dāng)讀為“畏我—復(fù)—卻去”,譯成現(xiàn)代白話,即是:“怕我—又—離開?!?/p>

郭在貽的論證非常嚴密。同為訓(xùn)詁學(xué)家的蔣紹愚稍后撰文,亦同此解。從六十年代蕭滌非二談這兩句杜詩以后,吳小如、傅庚生、信應(yīng)舉等加入討論,但郭在貽可謂一錘定音。

蕭滌非的文章發(fā)表在《中學(xué)語文教學(xué)》一九八0年第七期上,郭在貽的商榷發(fā)表在同一刊物一九八一年第一期上,蕭滌非不可能沒有看到。從此以后,他沒有再談過這個問題了。但是我們看他主編的《杜甫全集校注》,一仍其舊說。盡管此詩所在的卷四是鄭慶篤執(zhí)筆編寫,但蕭滌非是主編,審稿時是可以貫徹自己的意志的。這一條注釋,所引三句唐詩,杜甫“余發(fā)喜卻變”、劉長卿“看卻北風(fēng)吹”、李賀“條條看即煙濛濛”,都跟“卻去”互不搭界,簡直歪纏。而郭在貽所用的例句及其解釋,很難推翻。單是最有說服力的對舉成文就有:李白《見京兆韋參軍量移東陽二首》:“潮水還歸海,流人卻到吳?!薄妒抻洝罚骸耙嗝瞪?,或名卻死香?!?/p>

其實依我看,最熟悉的杜詩里就有最順手的反證。《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曰:“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奔偃纭皡s,猶即也”能夠成立,就等于兩次拿同義的字兒打頭,犯了大忌。蕭滌非曾經(jīng)批評俞平伯解詩“過于求深,好為立異”,郭在貽卻說蕭滌非也是“求之過深,反失之惑”。

在我看來,將這一問題一勞永逸地予以解決的,是馬歌東《〈中國歷代文學(xué)作品選〉唐宋部分注釋商榷20則》(載《唐都學(xué)刊》二00二年第四期)一文。郭在貽遍舉唐人詩文中“卻回”“卻返”“卻還”“卻歸”的用法,獨缺最到位的“卻去”的例子。馬歌東不僅補上了,而且一補就是六條,想必是得益于電腦檢索之便吧:

我們看唐人的用法:“卻去”的用例,在《全唐詩》中,除此首外還有六處。其中兩處的“去”字是“往”義:“何時無一事,卻去養(yǎng)疏慵”(項斯: 《憶朝陽峰前居》),“卻去金鑾為近侍,便辭鷗鳥不歸來”(韋莊:《含香》),與本詩不類,姑置而不論;其余四例如下: “發(fā)家見春草,卻去聞秋風(fēng)”(岑參: 《送王著作赴淮西幕府》),“到來逢歲酒,卻去還春衣”(岑參:《陪使君早春西亭送王贊府赴選(得歸字)》),“馬死經(jīng)留卻去時,往來應(yīng)盡一生期”(劉言史:《送婆羅門歸本國》),“難說累牽還卻去,可憐榆柳尚依人”(薛能:《留題汾上舊居》),此四詩中之“卻去”,無一為注釋所主張的“退下,躲開”義,而皆言離開某地,可為杜詩注腳。

謝思煒以一人之力所做的《杜甫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二0一六年版),此句注釋全襲馬氏,而新添了張九齡《敕突厥可汗書》一例:“其馬今并勒令卻去,至彼之日,以理告示也。”到此,關(guān)于“嬌兒不離膝,畏我復(fù)卻去”兩句詩中“卻”字的爭論,可以落下帷幕了。

郭在貽《訓(xùn)詁叢稿》里還有很多精審的杜詩詞語釋義,未見《杜甫全集校注》采納。

比如《麗人行》里,“后來鞍馬何逡巡,當(dāng)軒下馬入錦茵?!薄板已病倍?,《杜甫全集校注》照常解釋為“徐行貌”。但宰相楊國忠既然氣焰熏天,旁若無人,為什么還騎著馬兒慢慢走呢?郭氏從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說:“逡巡”是習(xí)見于唐詩中的一個俗語詞,它既有舒緩、遲延之義,又有迅疾、短暫之義。這分明又是詞的反訓(xùn)現(xiàn)象?!板已病豹q如說“頃刻”,郭在貽的老師蔣禮鴻先生在《敦煌變文字義通釋》(第四次增訂本,一九八八年新二版)已經(jīng)講得透辟至極。蔣氏引了唐宋元二十條語料,其中就有這句杜詩,結(jié)論是:“逡巡是快速的意思,形容車馬橫沖直撞,以顯示楊國忠的驕橫。舊解作姍姍來遲,是不合當(dāng)時情狀的?!笨墒恰抖鸥θWⅰ芬参创媸Y、郭的新解以備一說。

又如《彭衙行》里,“癡女饑咬我,啼畏虎狼聞。懷中掩其口,反側(cè)聲愈嗔”。這個“咬”字,解釋女兒餓了咬父親,有點不近情理。郭在貽從蔣禮鴻《敦煌變文字義通釋》之說,認為是“求懇”的意思。蔣氏從敦煌變文和敦煌曲,到《東京夢華錄》和《夢粱錄》,所引的例證十分有力?!抖鸥θWⅰ泛唵巫⑸弦痪洹皹O寫?zhàn)囸I之狀”,可問題偏偏不是這么簡單。老杜是在寫?zhàn)嚥坏檬车呐畠合蚋赣H乞求吃食,而且是哭著乞求,所以父親趕緊捂住她的嘴,怕虎狼聽見人聲,可是她被捂得透不過氣來,便扭來扭去地掙扎,聲音也越發(fā)憤怒了。杜詩太精確了,女兒不可能一邊啼哭一邊咬人,而且嘴巴被捂住了也沒法咬。

當(dāng)然,郭在貽解釋杜詩,不一定盡善盡美令人全然信服。比如他釋《送盧十四弟侍御護韋尚書靈櫬歸上都二十韻》的“但促銅壺箭,休添玉帳旂”,說“促”本字當(dāng)為“珿”,是“整齊”“整理”的意思??墒堑温┑你~壺里只放一支箭桿兒標(biāo)記時辰,有什么好“整理”的呢?更談不上“整”而使之“齊”了。又如《陪諸貴公子丈八溝攜妓納涼晚際遇雨二首》的“公子調(diào)冰水,佳人雪藕絲”,郭氏以“雪”為“洗”,殊不知藕可以洗泥,藕都切成絲了,再洗豈不把淀粉洗掉,不好吃了么?《杜甫全集校注》注曰“雪,削碎也”,最說得通,但未知何據(jù)。我最不能認同的是郭在貽解釋《悲陳陶》里的“群胡歸來血洗箭”,以別本“血”作“雪”為是,而釋“雪”為“洗”。要知道,打仗歸來,槍用得著擦,箭恐怕是用不著洗的,何況野蠻粗豪的群胡哪里會耐煩去做清潔工的細活?《杜甫全集校注》注解為“猶‘匣里金刀血未干”,才是正解。前文已道“血作陳陶澤中水”,所以強調(diào)“群胡歸來血洗箭”。這生動而可怕的一幕,比籠統(tǒng)的“羯胡腥四?!备鹉矿@心。正如陳弱水《思想史中的杜甫》所強調(diào)的,對胡人、胡亂的描寫,屬于杜詩最具思想影響力的一面,唐人夷夏觀念從安史之亂后發(fā)生重大轉(zhuǎn)變,未嘗沒有杜詩所起的作用。

黃侃自嘲學(xué)問“屑微已甚”,楊樹達自號“積微”。訓(xùn)詁學(xué)家從不廢話一噸,都是微言一克,但這一克微言卻是從偌大的古籍庫中一本一本、一頁一頁、一行一行細讀下來再精煉出來的,這就有了千鈞的重量,動它不得。我讀完郭在貽的《訓(xùn)詁叢稿》,乘興再去讀蔣禮鴻的《敦煌變文字義通釋》和《義府續(xù)貂》,同樣給我知識上極大的滿足,很多疑難都渙然冰釋。比如我喜歡李白“明月直入,無心可猜”的《獨漉篇》,但“獨漉”是什么意思也弄不明白,注釋者只解釋說是“樂府舊題”便完事。蔣禮鴻告訴我們,“獨漉”為疊韻,乃“鹿獨”“落度”“落拓”之倒文?!奥渫亍庇腥x,不護細行,不諧世俗,這里是陷入水深泥濁中疲困不能自振的第三義。因此,《獨漉篇》也就是《落拓篇》。又如周邦彥《六丑》之“春去如過翼,一去無跡”,蔣禮鴻跟我們一樣,初謂“過翼”乃飛過的鳥翼,但他于不疑處有疑,翻檢出“翼”原指巨艦,后世誤以為是輕舟,清真此處實本元稹詩句“光陰三翼過”,而寒山詩有“快榜三翼舟,善乘千里馬”,亦可佐證。至于杜詩的義訓(xùn),蔣禮鴻的決疑發(fā)覆就太多了。僅舉一例,《見王監(jiān)兵馬使說,近山有黑白二鷹……請余賦詩二首》其二:“黑鷹不省人間有,度海疑從北極來?!薄抖鸥θWⅰ反俗⒁鹗@說:“‘省有數(shù)義:一,省覺之??;一,警省之省;一,省察;一,減省。此‘不省字,乃是省覺、省察邊字,從‘見王監(jiān)兵馬使說五個字而來。君雖說有,我不省其必有?!保?341—4342頁)

其實還是望文生義。蔣禮鴻《敦煌變文字義通釋》援引二十余條材料,從正史到變文,從元白到歐蘇,從《太平廣記》到《聊齋志異》,有力地證明了“未省”“不省”就是“未曾”“不曾”,也就是“沒有”。杜詩等于說“黑鷹人間不曾有,疑從北極度海來”而已。

這些寶貴的發(fā)現(xiàn),可以修正我們對古人的文字似是而非的理解,足以引起當(dāng)今古籍箋注家的重視。我只在《杜甫全集校注》卷二《秋雨嘆》三首后面的“備考”中看見一條蔣禮鴻《義府續(xù)貂》的材料,但沒有發(fā)現(xiàn)郭在貽的痕跡。當(dāng)然,十二卷書或有引錄,可能我失察了,而且注釋者采納別解新見無須標(biāo)明出處,若有所吸收,也難為人知。陳尚君《杜甫全集校注》的“初讀記”,稱贊這是杜甫研究的里程碑,但指出“近人之說僅偶及之”。他希望“今后的研究應(yīng)以本書為起點,將杜甫研究提升到新的高度”,話中有話。我也為這個本來是眾望所屬的、可以畢其功于一役的現(xiàn)代工程感到可惜。但像《杜甫全集校注》這樣的集體大項目,究竟應(yīng)該怎么做才能夠達到最高的高度?我想,聯(lián)合“博通”的狐貍與“專門”的刺猬,電腦檢索,素心商量,做起來也不難。至于流程,遠的、大的,有玄奘的譯場可以效仿;近的、小的,有劉浦江教授主事的團隊點?!哆|史》的經(jīng)驗可以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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