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25日,中國西南,苗嶺深處,“天眼”在貴州睜眼。中國又添一件大國重器,傲視宇宙、深探蒼穹。這個天眼就是500米口徑球面射電望遠鏡(Five-hundredmeter Aperture Spherical radio Telescope),簡稱FAST,位于貴州省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平塘縣大窩凼的喀斯特洼坑中,外形類似于一口巨大的鍋。別小看我們國家的這口鍋,它的靈敏度比此前世上最先進的德國波恩100米望遠鏡高出約10倍,比美國阿雷西博300米望遠鏡提高約2.25倍。它一開機,就能收到1351光年外的電磁信號,未來可用于捕捉外星生命信號。
因為它,中國從此進入觀星時代!
而這個項目的首席科學家和首席工程師就是南仁東,一位曾放棄國外300倍高薪,用23年時間,從壯年走到暮年,把一個樸素的想法變成了國之重器,成就了中國在世界上獨一無二項目的人。
FAST工程的發(fā)起者及奠基人
沒有南仁東,就沒有FAST。
FAST的來歷要從24年前說起。1993年,日本東京,國際無線電科學聯(lián)盟大會上,科學家們提出,在全球電波環(huán)境繼續(xù)惡化之前,建造新一代射電望遠鏡,接收更多來自外太空的訊息。南仁東跟同事說:“咱們也建一個吧。”但沒有多少人看好這個設想。能不能找到合適的地方?施工難度能不能克服?這些都是未知數。
首先最困難的就是選址難,因為國內很難找到荒無人煙的開闊場地,尋找一個又圓又大的“坑”。為此,那時的南仁東經常在辦公室找人聊天,聽取別人好的意見和建議。直到有一次,有人建議他可以看看云貴的喀斯特洼地,就這樣,為了尋找適合建造望遠鏡的地點,從1994到2006年的十多年間,他徒步踏遍1000個洼地,走遍上百個窩凼,直到有一天,踏上大窩凼。
十多年前,從克度鎮(zhèn)爬兩個多小時的山路,穿過泥濘的小路,就來到了“大窩凼”,那個時候還叫“綠水村”。四周的青山抱著一 片洼地,山上郁郁蔥蔥,幾排灰瓦的木屋陳列其中,雞犬之聲不絕于耳。村里12戶65口人居住在這個不通電的封閉世界里。
直到有一天,一個叫南仁東的北京天文臺研究員來到這里。
沒有人知道他是誰,這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后面跟了一群人,中國的外國的,到處走走摸摸。最后他站在窩凼中間,興奮地說:“這里好圓。”
他中等身材,皮膚黝黑,唇上留著一撮小胡子。年輕的時候會打扮,有一件很貴的皮夾克和一身超越八十年代大眾審美的白色三件套西裝,他更像是一個藝術家而不是科學家。他聲稱自己不大與學生交流,基本態(tài)度是充分自由,但如果你挺能折騰,又有點兒絕活的話,會獲得他的另眼相待。他幾乎走遍地球上的每個角落,在好幾個國家工作過,即便現(xiàn)在上了年紀,不太做長距離的旅行,但如果你去扶他,他會毫不猶豫讓你滾到一邊兒去。那時候南仁東已經在國際的天文專業(yè)領域里小有聲名。1990年他在日本國立天文臺當客座教授,一天的薪水相當于國內一年。北京天文臺需要他,他就回來了。他的感覺是有人的地方哪里都一個味兒。
1993年,在日本東京召開國際無線電科學聯(lián)盟大會上,科學家希望在全球電波環(huán)境惡化到不可收拾之前,建造新一代射電“大望遠鏡”。南仁東一把推開吳盛殷的門—吳代表中國參加了會議,說了句:“咱們也建一個吧?!逼鸪跛麄冞x擇建造小數量大口徑的射電望遠鏡類型。當時國際主流是建造大數量小口徑。就是用幾千個小口徑望遠鏡組成的陣列。很多人并不看好。原因一是國內很難找到荒無人煙的開闊地域,二是地質條件和工程成本、難度將會很高。
那時的南仁東經常叼著根煙,在辦公室周圍找人聊,覺得說得好就記一下。直到有一次,有人建議他可以看看云貴的喀斯特洼地。他迅速請遙感所出了三百多幅洼地的衛(wèi)星遙感圖,黃黃綠綠的圖上顯示當地的窩凼。凼,水坑的意思。幾百米的山谷被四面的山體圍繞,恰好擋住了外面的電磁波。他興奮莫名。1994年4月,他當即就帶了一群人去了貴州。
除了“大窩凼”綠水村,在1994年到2005年間,他走遍了上百個窩凼。以當時的道路條件,每天最多走1-2個,晚上回到縣城,白天再跋涉過來。周邊縣里的人幾乎都認識他,一開始人們以為發(fā)現(xiàn)了礦,后來說“發(fā)現(xiàn)外星人了?!庇械牡胤秸苤匾曀麄?,有一天,他去了離貴陽很近的普定縣,發(fā)現(xiàn)自己被當成貴賓。“他們比較開放,很會說話”。吃住都很好。最后選了平塘還覺得挺對不起人家,當時平塘給他的印象是“愣乎乎的”。
回來后南仁東們正式提出了利用喀斯特洼地建設射電望遠鏡的設想。當時《科學》雜志的編輯 J.Kinoshista 和科學家 J.Mervis 聯(lián)合撰文:“……望遠鏡的山谷,天文學家夢寐以求的地方,希望投資2億美金,在相對封閉的中國貴州大片喀斯特洼地中建造國際射電望遠鏡?!彼?,這種大工程的立項將非常艱難。不立項就沒有錢,沒有錢就沒有團隊。
endprint人們記住了貴州令人敬畏的景觀,但對望遠鏡,世界沒再怎么提。
為FAST甘當“推銷員”
但在1995到2006年的十多年間,世界上多了一位名為南仁東的“推銷員”。初期勘探結束后,大多數人都回到了原先的工作,只有南仁東滿中國跑。為了尋求技術上的合作,天文臺也沒什么錢,他坐著火車從哈工大到同濟,再從同濟到西安電子科技大學。他的立項申請書上最后出現(xiàn)了二十多個合作單位,大概有3厘米厚。他還設法多參加國家會議,逢人就推銷項目,“我開始拍全世界的馬屁,讓全世界來支持我們?!苯洑v了最艱難的十多年,F(xiàn)AST項目逐漸有了名氣。由于他在甚長干涉VLBI 領域的工作顯示度,2006年,南仁東本人不在場的情況下,被國際天文學會射電天文分部選為主席。“我也莫名其妙?!蓖瑫r,跟各大院校合作的技術也有了突破進展,這給了他底氣。
2006年,開了一次科學院院長會議,聽取各個十一五大科學工程的立項申請匯 報,路甬祥院長點評的話音剛落,南仁東就說:“您說完了,我能不能說兩句?”。
他說:“第一,我們干了十年,沒有名分,我們要名分,F(xiàn)AST 到底是怎么回事兒,有沒有可能立項?這么多人,二十多個大專院校、科研院所?!?p>
“秘書長,給個小名分。但啟動立項進程之前,必須有國際評審會?!甭吩洪L指示。
“第二,我們身無分文,別人搞大科學工程預研究,上千萬,上億,我們囊空如洗?!?/p>
“計劃局,那就給他們點錢?!甭吩洪L樂啦。
南仁東以為沒有希望了,慢慢走回自己的辦公室。正掏鑰匙開門的時候,電話響了,是張杰院士。他說:“南老師,你別有挫折感,院長對誰都很嚴厲,對你是最客氣的,你今天得到的比別人都多?!?/p>
果然如此。2006年,立項建議書最終提交了。在最后的國際評審中,他用英文發(fā)言,提前把整篇稿子背下來了。評審最后國際專家開玩笑:“英文不好不壞,別的沒說清楚,但要什么說得特別明白?!?/p>
但有時候他也沒好意思要??茖W家啟動項目有個慣例就是,先把預算往小了說,才好立項。項目剛開始預算只有6億,完全不夠。他沒好意思開口。還是上海 天文臺的葉叔華院士在一次會議上幫他說,預算是不是不夠?后來就有人提議翻一番?!澳菚r候貴州當地也不了解 FAST 的重要性,”葉叔華說?!拔胰ベF州參加一個隕石會議,被邀請題詞刻成字在墻上,她提了希望有更多的年輕人參與到貴州的 FAST 項目當中來?!八麄儺敃r把那行字放在角落里?!?p>
項目啟動,南仁東成為首席科學家之后變得尤其忙碌。他參與到 FAST 設計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當中,參加每一次,成員在做決定之前都要來聽聽他的意見。他有些完美主義,什么都想做到最頂尖,在他30歲的時候有連續(xù)七天七夜沒合眼編程的記錄。但他同時又是悲觀主義者,要有背帶,也要有褲腰帶。他經常夸大困難,低估別人的能力??傆X得現(xiàn)在還有數不清的麻煩要解決。在后來成為他的助理的姜鵬看來,這樣干并不科學。術業(yè)有專攻,在這個項目里,有人不懂天文,有人不懂力學,有人不懂無線電,有人不懂金屬工藝,有人不懂圖……但偏偏南仁東幾乎都懂。不僅如此,他還上鋼架擰過螺絲,拿扁鏟削過鋼才,還在高空梁山上打過孔套絲。
“時代造就了這樣一個人。”姜鵬說。這個龐雜巨大的射電望遠鏡項目就像是為他而生。
“天眼”夢圓人離去
南仁東本科畢業(yè)于清華大學無線電系,上大學的時候就不安分,大串聯(lián)的時候滿中國跑,從北京經上海轉到廣州,接著是四川陜西甘肅一直越過天山,21歲到了南疆,后來經由呼和浩特回到學校。畢業(yè)后他被下放到吉林長白山附近的車間,他干過工匠,開過山放過炮,水道、電鍍、鍛造他都了解,最后成了無線電廠的技術科長。去的時候頭發(fā)留得很長,還喜歡畫畫,以前畫漫畫,后來畫毛主席像,成天被駐廠軍代表盯著。
南仁東了解工業(yè),做過計算機。最后去考了天文學的研究生,除了他從小就能知道天上星星的名字外,僅僅因為天文考試的資料很薄,他覺得也許容易考??忌狭酥螅粫号芘苋嗽煨l(wèi)星,一會兒看看光學,一會兒看宇宙學,這讓他的老師很不高興。后來他聯(lián)系了去美國訪問學者,老師沒有同意,把他安排去了亞洲的一個國家—印度。他傻了眼。好在不知為什么印度拒絕了他,最終去了荷蘭,之后又去了日本和其它各國。直到十多年前要建望遠鏡,他那段時間就和光機電,就和熱工,就和鋼結構,就和地理地質,打起了交道。
2011年3月項目正式動工,很多人命運就此改變了。每次一去工地現(xiàn)場,總是趴在院子里的狗就跟在他后面,他戴著印有自己名字的藍色頭盔,跟每一個人打招呼。孫才紅佩服他對技術的理解,朱博勤是他的小輩,姜鵬最終成了他的助理,清亮談起他像在談論某位明星,鄧老板也認識他,“那個老頭子,他二十二年前把這里都跑遍了?!?/p>
“我談不上有高尚的追求,沒有特別多的理想,大部分時間是不得不做?!蹦先蕱|說?!叭丝偟糜袀€面子吧,你往辦公室一攤,什么也不做,那不是個事。我特別怕虧欠別人,國家投了那么多錢,國際上又有人說你在吹牛皮,我就得負點責任?!彼玫藉X之前,吹牛,開玩笑灑脫得很,拿到錢之后就灑脫不起來了?!笆遣皇歉芏嗳朔催^來了?”周圍的同事說。endprint
臺里每個人都知道他的性格,好強,道德要求高— FAST 評審會的錢從來不拿,大學科普講座盡量與學生會聯(lián)系以拒絕酬勞,多年來在貴州支持了上百個希望工程。“我有錢,一點不缺錢”。但又總覺得別人沒他聰明,誰都看不上。但他卻對底層工人有著天然的好感,欣賞他們的真誠、不講假的,這也許是文革十年再教育留給他的人生財富或者習慣吧。
2016年9月“中國天眼”落成啟用前,南仁東已罹患肺癌,并在手術中傷及聲帶。他患病后依然帶病堅持工作,盡管身體不適合舟車勞頓,仍從北京飛赴貴州,親眼見證了自己耗費22年心血的大科學工程落成。
24載“天眼夢”,夢圓他卻離去。如今,貴州深山里的FAST正慢慢張開“天眼”探索宇宙時,南仁東卻在9月15日因病去世,享年72歲。
眾多媒體對其緬懷
“23年時間里,他從壯年走到暮年,把一個樸素的想法變成了國之重器,成就了中國在世界上獨一無二的項目。緬懷南老,致敬科學精神!”新華社在《“中國天眼”之父南仁東病逝》一文中這樣評價他的偉大成就。
“踏平坎坷艱難尋‘它,埋進深山志在高遠?!比嗣袢請蠊俜轿⒉┰u價說,中國天眼從選址到建成總計22年,只為那一眼萬年??茖W的圓畫得越大,圓圈外的未知就更大。但正因為無數南仁東們,中國科學走得更高看得更遠。仰望星空的時候,請記住曾經的領路人。
光明日報在題為《魂向天際覓“蟬鳴”——追記“中國天眼之父”南仁東》一文中提到:斯人已逝,令他魂牽夢縈的大約只有FAST。
在眾多緬懷和紀念文章的跟帖和評論中,可以看到這樣的描述:南仁東是一位默默奉獻的人民科學家,正是有這些為國的科學家,中國的科學事業(yè)才能趕超世界先進水平。向為社會進步做出突出貢獻的科學家致敬。
與此同時,在各大網站和新媒體平臺,網友紛紛致敬這位偉大的科學家。
當天,荷蘭萊頓大學天文中心主任邁克爾·加雷特也在社交媒體上告知同行們這個噩耗:“今天上午得知了一個讓人悲痛的消息。”
作為對這位中國科學家最后的告別,各國學者的留言令人動容(如右圖):
南仁東走了,遵照其遺愿,人們沒有為他舉行追悼儀式。
他的離開,就像他生前那般低調——在一個缺乏耐心和專注力的時代,這名始終站在“天眼”背后的科學家,傾注了生命中近三分之一的時光,只為打造世界第一大、水平第一高的射電望遠鏡。
斯人已逝,但他的精神將永垂不朽、萬古長青!他畢生心血所成的"中國天眼"會替他看遍浩瀚星空,無垠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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