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憲
在我徹底擺脫農(nóng)村后,我愜意地笑了。終于不用像父母那樣扛著鋤頭種田種地了。
我出生的那個山村,交通落后,土地貧瘠,生活拮據(jù),連條像樣的路也沒有,遇到雨天,泥漿流得到處都是,無從下腳。村里的父母們,個個苦怕了,窮怕了,都不想讓孩子再受罪。從小就教育孩子要甩掉鋤頭把,(也就是跳出農(nóng)村)。我父母也不例外?,F(xiàn)今,村里只留幾個孩子和老人了。當(dāng)然,還有幾條看家的土狗和一群土雞,在村里游蕩。
我生在湖南永順,工作在新疆哈巴河。這兩個地方,相隔千里。我平均每兩年回山村一次,村里人看我從新疆回來,好像遠房親戚來了,都格外高興。我有三個堂爺爺,每次回村子,都邀我去他們家吃飯,喝米酒。其實,我不喝酒,但回山村與長輩喝點米酒,我倒也不排斥。酒后與他們聊家常,特別舒服與輕松。老人們的話很樸實,像山里的土地,讓人敬畏。不過這幾年,已有兩位堂爺爺相繼躺在了他們鐘愛一生的土地下面了,一位堂爺爺也搬到鎮(zhèn)上,跟他兒子住了。很自然,我喝酒的次數(shù),就更少了。
與老人聊天,我還是很樂意的。老人的孩子都不在家,也很孤單。我與老人聊天,聊得最多的,不是孩子掙多少錢,或孩子沒有陪他們。一年到頭,即使孩子們回不了一次家,也很少埋怨。他們與我聊得最多的,是山里的田地。有時跟我說著說著,就掉下了眼淚。甚至?xí)R,我們這些離開山村的孩子,是敗家子,不務(wù)正業(yè),把山里的田地都荒完了。山村里的田地,喂養(yǎng)了堂爺爺那代,而他們眼睜睜看著山里的田地雜草叢生卻無力挽回,難過與感傷是難免的,畢竟他們對田地,就像愛自己的孩子,傾注了一生。
其實,在我很小的時候,山村里的田地,有我爺爺輩和我父母輩兩輩人的維系,種水稻的種水稻,種玉米的種玉米,沒有一塊田地是荒蕪的。站在山頭,田地盡收眼底,稻田與群山相接。高高的山巒,試著摘一片藍天,蓋在山村的角角落落。潺潺流動的溪水,在草木叢生的溪溝里,低姿匍匐。青蛙、蟾蜍、蛐蛐,日日相守溪流,與清風(fēng)私語,與草木相擁,享用時光的靜美。
夏風(fēng)吹過山頭,吹過田野,吹過被田地圍困的炊煙。風(fēng),攜帶一絲絲的清甜,像從深山打回的清泉,一口灌進肚子,酣暢淋漓。翠綠翠綠的水田,一群群蜻蜓在飛舞。紅色的蜻蜓,像穿著紅色的禮服,典雅大方。還有雨后,一群群大屁股蜻蜓,像一架直升機,巡視著原野。此時,夏蟬吱吱吱,小牛咩咩咩,母雞嘎噠嘎噠,一種純天然的音樂,一氣呵成,頓時讓山村充滿生機。
在山村,有幾個重要的統(tǒng)稱,山、田、地、溪,這就像城市的地標一樣,儲存在人的記憶中。田在山里,地在山里,溪在山里,村落也在山里。村落的田地間,有燕子、白鷺、蛇、青蛙,也有百合花、金銀花、山茶花、桐樹花,山花爛漫,吸引了成群結(jié)對的蜜蜂慕名而來,在陽光下,在微風(fēng)中,風(fēng)度翩翩。
時常,也會有人一屁股坐在田埂上。這肯定是稻田的主人,剛拔完田里的稗草,或施完肥料,稍作休息。稗草跟稻秧頗為相似,若不細看,很難察覺。村里的人,很少去田埂上閑坐,畢竟他們不是詩人,寫不出深情的詩句,不是畫家,畫不出奇妙的山水畫,更不是音樂家,彈不出曼妙的音樂。田就是田,稻谷就是稻谷,格外分明,不會賦予更多生命。田地的使命,就是在秋天,有個好收成。小時候,我跟父親并排在田埂上坐過,父親吸煙,我在一側(cè)拔狗尾巴草。狗尾巴草生命力極強,田埂上長得到處都是。偶爾,父親口里吐出的煙絲,會形成一個小小的煙圈,然后我把狗尾巴草插在煙圈中央,直到煙圈躲進空氣中。父親抽完煙后,就趕忙下田了。我也就拿起用蜘蛛絲織成的網(wǎng),去套蜻蜓或蝴蝶了。
清晨,山村格外濕潤,干癟的炊煙,都在空氣里濕潤起來。村子里的孩子在田埂上放牛,大人們在稻田里拔草、施肥、灌水。拔草與施肥是可間斷的,但灌水每天都得去。村里的人,清晨去山里,一般會穿上水鞋。而放牛的孩子們,就穿涼拖,穿水鞋太熱了。當(dāng)然,有些人去玉米地,穿上水鞋也無濟于事。要在高過人頭的地里拔草或施肥,那晶瑩的水珠,一滴滴往身上落,衣服就像淋了一場雨。但凡在農(nóng)村長大的孩子,都會對稻田有份感情。稻田成了孩子們天然的游樂場,稻子在歡聲笑語里熟了,而孩子們就像灌漿的稻子,漸漸成長。
我自幼就在稻田里摸爬,對稻田有愛也有恨。從記憶中尋找在稻田的時光,恨竟然化成了滿滿的愛,溫暖起往日的酸甜。隨時光流失,城里好多田野,不種稻谷小麥了,就連雜草也很難生出來了,長出了一棟棟高聳入云的高樓。一棟一棟的樓房,圍困陽光的灑落,蛙聲走了,星光淡了。
于是,好多久居城市的人,又開始懷念稻花飄香的年代,那長滿水稻的山谷,又成了遠方和詩意的棲息地。我認識一個朋友,她住在北方一個小城。春天,她會去鄉(xiāng)村的院子看梨花桃花,裝下整個春天;夏天,她會在山里住上幾天,看野草野花,還有野野的繁星;秋天,她會去農(nóng)田,讓一粒粒的麥粒映紅她的臉頰;冬天,她會在下雪的夜晚,撐一把雨傘,靜聽雪落的聲音。
我不知道,我以后會不會回到農(nóng)村。但值得一提的是,雖然我老家山里的稻田已雜草叢生,但至少還沒有長出水泥。等有一天,從山里走出的孩子,再回山村,還是可以扛起鋤頭,讓干癟的稻田煥發(fā)活力的,青蛙、泥鰍、黃鱔、田鼠也會相約而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