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媚生
【一】
作為京城第一紈绔,謝小侯爺最大的愿望是能在街上遇到一位單純善良的姑娘,然后被姑娘狠狠地扇一耳光。
可直到二十有余,他的愿望也一直沒有達(dá)成,謝小侯爺很憂郁。而謝春卻很憤怒。
謝春是謝家唯一的管事,與謝小侯爺從小廝混到大,兩人可謂是京城最狼狽為奸的一對。
他指著謝小侯爺?shù)溃骸澳蝗ギ嫶禾冒伦畲蟮哪撬耶嬼?,跟全京城最美的花魁秋兒在上面尋歡作樂,卻躺在這里曬太陽。您忘記老爺從前的教誨了嗎?”
冬日風(fēng)雪寂寂,謝小侯爺抱著一只雙蓮纏枝鍍金袖爐,披著一件價值連城的銀鼠裘,神情憂傷:“我只想找一個真心待我的女子?!?/p>
謝春指著謝小侯爺?shù)氖种割澭筋潱骸昂顮?!您可是京城少女們的頭號夢中情人,我們侯府的錢若是取出來,就算統(tǒng)統(tǒng)換成金塊,也能繞整個大燕兩圈。而您的相貌可是連花魁秋兒都要自愧不如的!”
“后面這句話就不用說了?!?/p>
誠然,謝小侯爺好看,卻是那種精致艷麗的相貌,諸侯稱他貌如衛(wèi)玠,私下卻笑他姣若好女。這委實是謝小侯爺?shù)男念^大恨。而讓他更恨的是,就算是這樣的相貌,他也被不少女子癡戀著。不是沒有人假裝不為他的錢財所動,只是這些手段都騙不過他。
謝春不以為然地抱怨著他的行為,可是他沒有想到,謝小侯爺竟然真的遇上了這樣的一個女子。
他那日同一群狐朋狗友喝茶,皆是京中有名的翩翩少年郎。忽然一陣小小的騷動,謝小侯爺抬頭望去,只見一位穿銀紅長裙的女子自樓階上緩步踏來,眉如遠(yuǎn)山,膚白唇紅。饒是秋兒也沒這樣的端莊風(fēng)情。謝小侯爺立即便有些坐不住,捅了捅坐在身邊的人。那人會意,矜持地向前兩步,在佳人面前作了個揖:“在下賀家三郎言清,不知有無榮幸邀小姐一坐?”
那佳人還未說話,從她身后躥出個身量嬌小的少女。那少女仰起頭對賀言清道:“看公子的模樣應(yīng)是有頭臉的人物,怎能對我家小姐提出這般孟浪的邀請,實非君子所為?!?/p>
賀言清第一次被人這樣頂撞,但對方只是個比他矮上整一頭的小姑娘,便有些無措地向謝小侯爺遞了個眼色。謝小侯爺只好站起身來,溫聲向那少女道:“我等不過邀你家小姐一同喝個茶罷了,并無冒犯之意?!?/p>
那少女本要說話,突然歪著頭看了他一會兒,接著嫣然一笑:“你本應(yīng)該是跟我們一伙的,怎么幫起他說話了?”
謝小侯爺露出詫異的眼神,還未反應(yīng)過來,那少女已經(jīng)大聲道:“你長得這樣如花似玉,難道不是哪家的小姐女扮男裝出來玩的?”
謝小侯爺頓時啞然:“……”
【二】
謝春很久沒有見謝小侯爺發(fā)過那樣大的脾氣了。
他被賀言清等人送回來的時候,謝春已經(jīng)從他們憋著笑的話語里聽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此刻正在冷靜地寬慰謝小侯爺。
“她才如花似玉!她全家都如花似玉!”
“侯爺說得是?!?/p>
“謝春,你去查一查這是誰家的婢子,本侯要讓她知道,得罪了本侯是什么下場!”
“侯爺說得是?!?/p>
“我謝擷堂堂八尺男兒,英俊瀟灑、氣宇軒昂,哪里看得出我女扮男裝來了?”
謝春緘默了一會兒,然后說:“侯爺,您沒有這么高?!?/p>
聞言,謝擷搖扇子的手立刻一僵。
謝春緊接著又說:“我覺得這姑娘和從前那些并沒有什么區(qū)別,無非就是惹你生氣引得你的注意,似乎便可一步登天。”
謝擷略微冷靜了一下:“她是比上次潑我熱茶或者甩我耳光的好得多。”
謝春露出一個欣慰的表情。然而謝擷又磨著牙道:“可我還是要抽她的筋骨剝她的皮,讓本侯丟這樣大的臉,且是在那樣一個美人面前?!?/p>
然而,還沒等謝小侯爺來得及查出來人姓甚名誰的時候,那個小姑娘自己便送上了門。
她在一個無星無月的夜晚敲他的窗,謝小侯爺迷迷糊糊地推開窗戶,便被窗外的那張笑臉嚇了一大跳。身為大燕命最值錢的人之一,他院中的防衛(wèi)自然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謝擷戒備地按住隨身的匕首,問:“你是怎么進(jìn)來的?”
小姑娘眨了眨眼:“我跟他們說我是來負(fù)荊請罪的,他們就讓我進(jìn)來了?!?/p>
她轉(zhuǎn)了個身,身后果然背著幾根荊條。謝擷反應(yīng)過來,怒氣沖沖地道:“你來得正好,本侯正愁沒地方教訓(xùn)你呢。”
小姑娘連連點頭:“我家小姐回去將我訓(xùn)斥了一頓,說我惹到了全京城最風(fēng)度翩翩富可敵國的謝侯,這便讓我?guī)еu身契來謝家,請您處置?!?/p>
她的這句奉承帶著顯而易見的諂媚,但又不似別人那般討厭。謝擷覺得像是被毛茸茸的貍奴蹭了一般,只覺得妥帖柔和。他接過賣身契:“你原來是叫繡繡。”
繡繡笑瞇瞇地道:“這是我家小姐起的?!?/p>
謝擷故作漫不經(jīng)心地道:“你家小姐是京中哪家的貴女?本侯竟從未聽說過。”
“我家小姐姓陳,乃是當(dāng)今吏部侍郎的千金。”
當(dāng)今吏部侍郎在大燕相當(dāng)有名,只是這名卻不是什么好名頭。這陳侍郎乃是前朝近臣,前朝覆滅后卻主動投降先皇。因前朝皇上賢名在外,先皇當(dāng)年登基的時候可謂名不正言不順。這篡位的話頭民間不許提及,但是人們心中也是山明水清。在這種情況下,清高之士對陳家可謂十分鄙夷。
謝擷的面容果然僵了一下。繡繡一直看著他,看他神色古怪,不禁急道:“您不會也像那些壞人一樣瞧不起我家小姐吧?我家小姐是……很好很好的!”
謝擷頓了頓,道:“我只想找一個不在乎我的錢的純情女子,與那人有什么樣的背景并不相干?!敝徊贿^,按陳家的背景,顯然不會是這樣清高的女子。
可繡繡已經(jīng)喜笑顏開:“那就好了,我就知道你果然和他們不一樣。”
他們談到深夜,繡繡拍著胸脯答應(yīng)幫他追求陳小姐。她向他說了許多關(guān)于她家小姐的事情??伤恢罏槭裁绰牪贿M(jìn)去,只不停地打著哈欠。
繡繡氣鼓鼓地道:“你這個人怎么不聽人說話?”endprint
謝擷勾起嘴角,漫不經(jīng)心地道:“哪有這么麻煩。你家小姐喜歡什么?我明日便派人買了送過去。這世上可沒有本侯買不到的東西?!?/p>
繡繡頓時沉默了。謝擷有些疑惑地戳了戳繡繡的胳膊,問:“怎么了?”
繡繡淡淡地道:“謝小侯爺,您若是真的想要一個真心待你的女子,便不要用錢去試探人心?!?/p>
【三】
謝小侯爺很憂郁。
他揚起好看的下巴,深沉地嘆了口氣:“謝春,我覺得自己戀愛了?!?/p>
謝春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這段時間繡繡來往侯府不少次,盡職盡責(zé)地幫他在陳小姐面前說好話。聽說那位小姐在最近聽到謝小侯爺?shù)拿謺r,都是含羞帶怯的。這為他惹來一片欣羨。
然而謝小侯爺還是很憂郁,因為他喜歡的人并不是花容月貌的陳小姐,而是繡繡。然而繡繡似乎以為他癡戀陳小姐,只不停地為他打氣。
“我家小姐今日提了侯爺五次?!崩C繡得意揚揚地對他道,“當(dāng)時上門提親的柳少爺臉都綠了,我想他的牙一定很酸。”
謝小侯爺覺得自己的牙也酸得厲害,意味深長地說道:“你真仰慕陳小姐?!?/p>
“我家小姐冰清玉潔、端正大方、知書達(dá)理?!?/p>
謝小侯爺覺得牙更酸了,面無表情地?fù)P了揚手中的賣身契:“本侯現(xiàn)在才是你的主子,你要討好的人該是本侯?!?/p>
她想了想,夸道:“侯爺您真好看?!?/p>
夸過他好看的人不少,可是她畢竟是不一樣的,被這樣細(xì)軟的嗓子奉承著,他不禁心頭一動。他剛要露出一個笑意,便聽到她繼續(xù)說道:“真的,我還是覺得跟大姑娘一樣?!?/p>
謝擷再次無語了:“……”
繡繡似乎完全沒這份心腸,任他怎樣暗示都不為所動。但謝小侯爺沒有想到,機會來得竟然這樣措手不及。
第二年三月,陳侍郎府突然被以窩藏前朝余孽的罪名抄家,而那陳小姐竟然是前朝公主。當(dāng)今圣上最忌諱的便是前朝之事。陳家被判了滿門抄斬,來年秋天執(zhí)行。繡繡因為賣身契在謝擷手中,僥幸躲過一劫。
但她于一個陽光正好的晌午來與他告別。
“我家小姐如果是前朝公主的話,自然沒法與侯爺相配。”繡繡淡淡地道,“我的任務(wù)完成啦,該回陳家了。”
謝小侯爺看著她,滿臉的不敢置信:“你是不是瘋了,這個時候逃還來不及,你竟然要回去?你知道回去是什么下場嗎?”
“陳大人于我有救命之恩,今日他遭到這樣的事情,我怎能置身事外?”繡繡靜靜地說,“無論如何,我是要回去的。”
謝擷怒極反笑,冷冰冰地說:“隨便你?!?/p>
繡繡笑了笑,向他行了一個禮,轉(zhuǎn)身離開。他看著她走出侯府大門,忽然又回了頭,低聲對他說:“可能這是最后一句向侯爺說的話了吧——侯爺,其實我是喜歡您的。雖然你喜歡的是我家小姐,可是這句話再不說就沒機會啦?!闭f著,她又對他笑了。
他僵著身體看著她離開,徑自站了很久。
平心而論,他與繡繡認(rèn)識不久,感情也沒有那么深,他雖動心,但那又如何?
謝擷瞇起眼睛,看著逐漸落下的太陽,變成濃烈如血的色彩。他想起她的笑容,和她輕聲說的歡喜。
“謝春?!彼K于說,“我要進(jìn)宮一趟。”
謝家世代豪富,乃鐘鳴鼎食之族。當(dāng)年謝擷之父向先皇投誠,正是因為謝家的支持,皇帝如今的寶座才得以坐穩(wěn)。加之連年征戰(zhàn)后國庫空虛,整個皇族都要仰仗謝家三分。
謝擷有一塊牌子,是謝家保命用的牌子,只要這牌子在謝家一天,皇帝便一天動不得謝家。他用這塊牌子,換回了陳家滿門的命。滿門抄斬改成流放邊疆,已經(jīng)是震驚朝野的大事。
朱律時節(jié)即使日暮,潮濕的氣息也瘟瘟地?fù)湓谏砩?。陳小姐生了一場大病,恐怕活不到抵達(dá)邊城。繡繡跟著陳老爺,踩下的每一步都仿佛熨著腳底。她想起那斜倚南橋的少年郎,唇若朱丹,眉飛入鬢。陳老爺回頭看她時,她就是這樣一副愣愣出神的姿態(tài)。
陳老爺看到她的神色,不禁低聲勸慰道:“不要怕?!?/p>
剛出都城,周圍景色豁然開朗。讓人詫異的是,前方停著一輛華麗的馬車,家徽囂張地鑲嵌在車轅之上。兇神惡煞的守衛(wèi)看到那個家徽,急忙賠著笑跑過去。少頃,車簾被挑開,似乎是那家的主人向他們走來。
“你的賣身契還在我手里,你想去哪里?”謝擷懶洋洋地將繡繡的一縷發(fā)絲別到耳后,“你是本侯的人?!?/p>
繡繡低聲道:“謝侯偌大家產(chǎn),并不缺繡繡一個婢女?!?/p>
“我已上奏圣上,謝侯尚缺一個侯爺夫人?!敝x擷對她伸出手,面不改色,耳朵卻已通紅,于是他目不斜視地盯著自己的手。
繡繡很久沒有說話,他終于忍不住抬頭望她,而繡繡淚流滿面,卻忽然破涕而笑,雙手一齊握住他的手,說:“我愿意。”
【四】
繡繡嫁給謝擷的第三年已經(jīng)在謝府如魚得水。她似乎天生有做買賣的好本事,不僅贏得了上下的尊重,甚至謝春也對她刮目相看。
謝擷覺得甚是無聊——他的娘子更迷戀于處理莊子內(nèi)外的大小事務(wù)。這幾日正是稅收時節(jié),他已經(jīng)好幾日沒同她說上什么正經(jīng)話了。
那日繡繡自洛城而歸,他在門口等她。繡繡通身氣度已與往日不同,褪去屬于侍女那身青色布衫子,她顯得清貴出眾,只看這談吐氣質(zhì),讓人很難相信她昔日出身那般卑微。
“繡繡!”他沖過去一把將她擁入懷中,“怎么這么久才回來?”
繡繡被他抱得透不過氣,好不容易掙扎開來,解釋道:“稍微出了點事情。我只不過離開了十天而已,你也忒做作了?!?/p>
“我今天去看了三皇子?!敝x擷比了個高度,“竟已長得這么大了。然后皇后娘娘問起你我之事,繡繡,我們要個孩子吧!”
繡繡臉頰通紅,惡狠狠地擰了一把他腰間的軟肉,低聲道:“回去再說!”
半夜月色朦朦朧朧,煞是好看。小別勝新婚,繡繡偎在他懷中,忽然說:“聽說秦朗是你的同窗好友?我聽說他夫人誕下同胞麟兒,想去請教個方法,你能不能幫我介紹一下?”endprint
謝擷干笑一聲:“女子之間的事我怎好出面,更何況秦朗現(xiàn)在掌管金城羽林郎,位高權(quán)重且身份特殊,怕是我的面子賣不過去?!?/p>
繡繡若有所思。謝擷忽而漫不經(jīng)心地說了一句:“這幾年我都沒下去收租,在京城看了哪個美貌的小姑娘一眼都有人通報你,有自己一批人對你來說也是挺好的,我并不反對?!?/p>
繡繡笑了笑:“我哪里想得到那么多,只是不想讓你太累而已?!?/p>
謝擷將她摟緊了些,望著窗外的月光:“我想過幾年將莊子賣掉,咱們生幾個孩子,然后游山玩水去?!?/p>
他吻一吻她的鬢發(fā):“我是謝家的人,最不可得的是真心和自由,這束縛生而至死,可是至少我想要個家。你想見秦朗,我可以為你引見,繡繡,你要記住,這是為了你?!?/p>
這樣的話,繡繡聽過很多次。
甫一出生,她的命運便不是屬于她自己的。當(dāng)年國破城亡之時,她尚在襁褓之中。而自有記憶的時候開始,便有無數(shù)人對她效忠,寄托著對前朝的懷念之情。陳老爺不惜自污聲譽甚至犧牲親生女兒也要保她安全,更何況無數(shù)人為她而死……為王朝而死。所有人都是為了她。
謝擷說最不可得的是真心和自由,她比任何人還要懂得。
這已經(jīng)是他們成親后的第三個仲夏,時光從來不饒過任何人。繡繡踏進(jìn)秦府,看到一位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秦老爺子,曾經(jīng)是她母親的老師。從他的表情中,繡繡已經(jīng)知道他從她那熟悉的容貌中察覺出故人的身份。
他張了張口,喚道:“公主殿下?!?/p>
攙扶著他的秦朗露出驚愕的表情,而繡繡已經(jīng)展顏微笑:“請借一步說話?!?/p>
他們共同走到大堂。老人已經(jīng)有些混濁的雙眼牢牢地看著她,良久后,緩緩?fù)鲁鲆豢跉猓骸跋?,真像?!?/p>
繡繡輕聲說:“您如母親所描述的如出一轍,英武不遜當(dāng)年。”
老人疲倦地閉上了眼睛:“我知道你所求為何,但我已經(jīng)太老了。若你們早來十年,我或許還有些雄心壯志。現(xiàn)在秦家也不由我做主。”
繡繡笑了笑:“前朝隕滅迄今不過十余年,若非被今上忌憚至斯,您何至于淪落到今天的地步?妾今日前來,不過是替母親看望故人。希望您能夠去母親墳前上一炷香,她死時百病纏身,妾在門外凝神去聽最細(xì)微的聲響,也不過能聽見‘惟之二字。想來母親……哪怕死前,也很是記掛于您?!?/p>
秦老爺子聽聞此話,雙眼陡然睜開,臉頰通紅,激動得整個人都有些痙攣:“她……”
秦朗再也聽不下去,霍然起身,怒道:“謝夫人,請慎言!若不是看在謝擷的面子上,我秦某人斷不會聽完這段話。你這樣說,難道不曾考慮過謝家的處境,不曾考慮過謝擷同你的夫妻之情?這番話若傳出去,謝家和秦家都會遭到滅頂之災(zāi)!”
他斷然道:“不管我父親從前與你舊情如何,秦家效忠于今上乃是不爭的事實,你若再煽風(fēng)點火,休怪我無禮!”
“哦?你要對本侯的夫人怎么樣?”
聞言,她一怔,向后望去,便看見謝擷懶洋洋地倚著門框,可眼神冷漠如冰。
“恕我直言,謝侯這次未免膽子太大了些?!?/p>
謝擷嗤笑了一聲,道:“我不過來接我的夫人,她出來太久了,這又冒犯到你什么了嗎?將軍大人。”
秦朗握緊了拳頭,低聲道:“謝擷,念在你我同窗之情……”
謝擷走過來,攬住繡繡的肩膀,將她帶走,仍是懶洋洋地招了招手:“那你就和皇上說吧,說我謝擷謀反,怎么都行。只不過——”他冷冷地側(cè)身,“關(guān)于我的家事,你管得太寬了?!?/p>
【五】
馬車之上,二人一路無話。謝擷退去了平日吊兒郎當(dāng)或可憐巴巴的樣子。他合目抄手,倚著車壁不言不語。
“你早就知道了?”許久后,繡繡終于低低地發(fā)問。
“沒有那么早。只是在你嫁進(jìn)來之后,我以為你是皇帝的暗衛(wèi),故意接近我。但這也沒什么,謝家該沒的,也早就交回去了。直到后來,我想到了一個問題——”他睜眼看向繡繡,聲音淡漠,“真正的前朝公主,究竟是誰?”
“陳大人可謂是只老狐貍,為保護(hù)前朝最后一點血脈不惜做到如此地步。他真的會這樣將公主光明正大地置于炭火之上?流放邊疆,嚴(yán)寒之地,想要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死去是最容易不過的事情。若是那位公主并未被流放,而是作為一家主母,生活無憂——”
繡繡靜靜地看著他,末了只道:“謝小侯爺不愧是謝小侯爺?!?/p>
謝擷無力地扯了扯嘴角。老侯爺去世之前聲令他藏拙,謝家偌大家業(yè),本就令皇上猜忌,父親唯一的希望也不過是讓他做個紈绔,就此富貴一生。
“我們現(xiàn)在是去皇宮嗎?夫君。”繡繡輕聲問,“你要將我獻(xiàn)給皇上嗎?”
“若你只是個罪臣之婢,我謝家保得住。但你如此身份,”謝擷斷然道,“我不能袖手旁觀。”
繡繡笑了笑,突然正坐,深深地拜下去,道:“我本微芥,死不足惜??伤∥抑毖?,我相信這個條件提出之后,夫君可能需要三思了。”
她深吸一口氣,:“我懷了你的孩子?!?/p>
謝擷很久沒有說話。許久后,他雙眼通紅,咬著牙說:“你——”
有尖銳的聲響猝然響起,馬車猛然止住,車廂搖晃,他下意識地將她護(hù)在胸前。未幾,有兵將的聲音響起:“聽說最近有反賊在城內(nèi)潛藏,某奉皇上旨意前來徹查,還請方便?!?/p>
車夫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們……你們好大的膽子,知道這馬車?yán)镒氖钦l嗎?”
“不必。是本侯親自向皇上請旨捉拿。”謝擷掀起簾子,面無表情地說,“謝侯夫人顧繡繡,乃是前朝公主?!?/p>
繡繡的姿態(tài)很順從,她走的時候并沒有回頭看他。他凝視著她的背影,試圖猜測她的想法,而最終只是頹然地倒在了馬車?yán)?,任憑自己失去全部的力氣。
謝家的人很快聽聞此事。為首的謝春領(lǐng)著一幫下人一聲不吭地跪在了車門外,這忠心耿耿的仆人對他說:“您做得很好?!?/p>
“謝春,這謝家的家主太難當(dāng)了?!敝x擷苦笑了一下,“我是做對了,可是現(xiàn)在想想……還不如做錯的好?!眅ndprint
他吸了口氣,又說:“可我不能拿謝家來賭?!?/p>
他想要個孩子,他想要個家??墒巧斐鍪郑兆〉闹皇强諝?,與似是虛無的年華。
【六】
繡繡以為自己不會活下來。但是很明顯皇帝想要的更多,他沒有急于殺她,甚至沒有急于給她上刑,而是想要從她嘴里聽到更多關(guān)于逆黨的消息。在她置若罔聞三天之后,皇帝親自來見她。
“朕真的沒有想到謝夫人便是前朝遺落的血脈?!被实鄣靡獾匦α诵?,“按身份,朕與你說不定還有一絲表親的關(guān)系?!?/p>
繡繡輕蔑地道:“我父皇對你父親視若兄弟,卻被你們衛(wèi)家背叛。我與竊國之人沒有什么好說的?!?/p>
皇帝立刻變了臉色,怒道:“朕給你一分臉面,你休要不識抬舉!”說完便拂袖而去,臨走前示意動刑。
得到旨意的刑官再無顧忌,獰笑著向她走來。
“你們當(dāng)然可以隨意對我用刑,但是此時我肚子里有謝侯唯一的親生骨肉,我勸你們最好想清楚一點?!崩C繡道,“我現(xiàn)在死活自然是無所謂,可是這孩子,我不信這孩子沒了以后,謝侯會輕易饒過各位。”
刑官雖疑心她在虛張聲勢,但礙于謝擷,仍是狐疑地相互瞄了一眼:“你如此身份,謝侯也保你不得。他主動將你供出來,對你早就沒有什么夫妻之情,更何況這個孽種?!?/p>
“大人多慮了?!崩C繡柔聲說,“能不傷害孩子對我上刑的方式自然有許多種,我是為大人著想。誠然,我也確實想保住這個孩子,畢竟這對我們都有利無害??v使謝侯不想要這個孩子,但以他的為人,肯定是不想這孩子莫名其妙地死去的。”
繡繡被囚已有一月之余,在宗正寺活到現(xiàn)在的,她是第一個。
皇上似乎頗有信心,此時按照慣例下江南巡游,謝擷并未隨侍。
他消瘦的速度令人觸目驚心,斜倚春欄之時,謝春輕聲對他道:“爺,吃點東西吧?!?/p>
謝擷只是搖頭,問:“……慕家怎么說?”
謝春笑道:“自然是愿意的,謝侯提親,慕老爺子自是一百個應(yīng)許。不久以后便會議小禮?!?/p>
謝擷眼中并未見喜色。他得忘記繡繡,慕小姐天真爛漫,并非不是良配。有人小步上來,對謝春低聲說了一句什么。謝春臉色驟變,看著謝擷欲言又止。
“怎么了?”
謝春沉默不語,良久后,咬牙道:“夫……顧小姐她,小產(chǎn)了?!?/p>
謝擷渾身一震,然后掉頭便走,對下人吼道:“備馬!”
謝春一把抓住他,急聲道:“爺,這樣就前功盡棄了啊!”
他充耳不聞,翻身上馬,耳邊掠過的似是簌簌的風(fēng)聲,又仿佛是轟隆的雷鳴。他直奔宗正寺,忽視獄首所有的諂媚與辯解。繡繡小產(chǎn)之后,他們不敢再施刑,而是請了個郎中來瞧。他駐足于與她一門之隔之處,聽見里面隱隱約約的慘呼聲。
謝擷等了很久,直到他們允許他進(jìn)去,看他曾經(jīng)的妻。
帷幕垂下來。她不愿意見他,只隔著一層紗簾虛弱地喚道:“阿擷?!?/p>
“你還好嗎?”他沙啞著嗓子問她。
她不太好,因為她的聲音氣若游絲,她嗚咽著,有血腥氣揮之不散。
但繡繡只說:“我不怨你,只是……只是孩子沒有了呀。他還那么小,甚至還沒有成形。我……我怕是活不成了,可是阿擷……我真的想要他?!?/p>
繡繡伸出手拽住他的袖子,她掀開帷幕淚凝于睫。
謝擷不知道她這樣的神態(tài)有幾分真情幾分作態(tài),就如她先前讓他一心一意地喜歡她,又猝不及防地失去她。她百般算計,拿他的孩子當(dāng)籌碼,踐踏他的真心。
可是,她哭出聲的這一瞬間,他還是忍不住將她抱在了懷中。
他不能看著她死去,即使這并非他的本意。
【七】
九月,皇帝震怒,謝家被廢除侯爵,謝擷被以叛臣之名綁在午門的木架上,日日飽受暴曬。皇帝不許任何人給他飯食,并聲稱每日要從他身上剜下一塊肉。這震怒甚至牽連了秦家,秦朗雖未被撤職,卻導(dǎo)致秦老爺子氣急攻心而死。
“朕倒要看看你對你夫人情深至此有什么好下場。你為她不惜做到如此地步,她離開城中之時可曾猶豫一步?”皇帝冷笑著說。
前朝資歷深厚,根系龐大,前朝余孽一直是衛(wèi)氏皇朝的心腹大患。可是繡繡走后,便如水入湖中,再無半分聲息。這反而讓皇帝更加暴躁焦慮。
謝擷被掛在木架上已有十五天。謝春掏出大把銀子賄賂看守他的人,終于讓他在深夜的時候能吃上一點東西,不然就憑每天的那一刀,便足夠讓他死去。
“您這是何苦……”謝春眼睛通紅。
謝擷笑了笑,道:“你跟了我也有二十年了吧。我就是可惜糟蹋了謝家,讓你跟著我受苦?!?/p>
謝春搖了搖頭。謝擷輕聲道:“當(dāng)今圣上并非明君,在如此關(guān)鍵的時候下江南,宮人仆役可被金錢買通。他對我的做法雖無不妥,但終歸是太小瞧我謝家。若繡繡真有一日起兵,你不妨倒戈,也算保全謝家百年世族?!?/p>
第十九天,繡繡終于有了動作。
大燕分十二城,邊塞四城每城出七千軍。這七千軍不斷奔襲,每攻下一城便壯大一分,猶如溪水匯成江河,不可阻擋地向京城而來。
城破當(dāng)日,皇帝逃走,臨走前下令活活燒死謝擷。
皇帝不能親眼看到他死去,只是那張秀麗的面容已經(jīng)看不出往日的風(fēng)采。在他的身影被火勢吞沒之前,叛軍已經(jīng)開始撞擊城門,皇帝只好倉皇離開。
同年,繡繡稱帝。史稱嘉佑女帝。封賞之時,賜謝家侯爵,賞秦家良田千畝。謝家無人領(lǐng)賞,謝擷、謝春俱無下落。女帝派人暗中查訪,半年后,謝擷出現(xiàn)。
那人被召進(jìn)宮來,穿著一件青色布衫,坐在側(cè)殿中,宮人道請他稍等,他也只是頷首,并不說話。謝擷本該是死去之人,誰也不知道為什么他會在此出現(xiàn)。繡繡相信以這人的手段,自然不會死去。只是……她畢竟還是離他而去。
她在踏進(jìn)這道門前,想了很多。她想對他道歉,只要他肯原諒她,她什么都可以做,她想對他說現(xiàn)在全天下都是我的了,我們一人一半??墒钱?dāng)進(jìn)去面對謝擷的一瞬間,她什么也說不出來了。endprint
他對她恭恭敬敬地行了君臣大禮,本如白玉般的手指都是燒傷的疤痕。謝擷向她深深地叩下頭去,聲音變得沙啞難聽:“陛下萬福?!?/p>
“阿擷?!彼龥_上去想要攙扶他,卻被他巧妙地躲開了。
繡繡嘴唇顫抖,什么也說不出來。她面前這個人容顏依舊秀麗,卻再也不是往日的模樣。她死死盯著他的眼睛,想從那里面看出點什么,什么都好??墒撬皇俏⑽⒌匦χ?,眼中無愛也無恨。
她輕聲說:“我愿意付出我能擁有的一切,只求你不再用這個眼神注視著我?!?/p>
“小時候有人給我算命,說我命中孤鸞,一生無妻無子。我偏不信命,偏要找個真心待我的妻?!彼D了頓,淡淡地說,“陛下,從前我以為您會是那個人?!?/p>
“阿擷?!崩C繡痛楚地說,“……你不要這樣,是我做錯了,現(xiàn)在天下已平,我什么都答應(yīng)你。我還是你的妻?!?/p>
“枉陛下厚愛,我妻已死多日。”謝擷道,“謝擷如今唯一的愿望,便是請陛下庇護(hù)謝家。下任家主只能在旁系挑選,恐怕多有不便。但謝家如今式微,謝擷也只是想盡自己最后一分心力?!?/p>
“你要走嗎?”她有些慌亂,“你為什么要走?我什么都可以給你,從前你失去的,我會一一補償回來?!?/p>
謝擷沒有說話,良久后,他慢慢地說:“那請陛下將謝春的命還給我。”
城破當(dāng)日……的確有人死了。那人自毀面容,代替他站在了火堆之上。謝擷雖然也被燒傷,但傷勢并不嚴(yán)重。
只是,一夢醒來,他的心已經(jīng)死了。
謝春自三歲便跟著他,雖名為主仆,何嘗不是情同手足。
他執(zhí)念于顧繡繡,卻因為她一而再傷害了身邊的人。他仰著頭,對他曾經(jīng)的妻子說:“陛下,人死不能復(fù)生,心死了……也是一般。”
【八】
謝擷離開那天,繡繡長久地佇立于門外,看著那道身影逐漸離開她的視線。但自始至終,他一次也沒有回頭。
一滴眼淚落了下來,她終于知道自己失去的是什么。
謝擷在江南小城中開了一間小鋪,以寫字謀生。以他的經(jīng)商頭腦,雖不能大富大貴,但也活得悠閑自在。有些女子仰慕他的風(fēng)姿,托人求親,他也只是拒絕,笑言家中妻子去世不久,沒有再娶之心。眾人皆嘆惋。
嘉佑女帝在位四十年,國泰民安,百姓安居樂業(yè)。只是她終身不嫁,連帝國繼任者亦是從謝家挑選,可謂漫長的執(zhí)政路最叛逆的一筆。
她去世那日,下了一場大雨,萬民相送,有一老者背手立于雨中,不曾眨一次眼睛。
野史記載,女帝在位期間七下江南。有稚童吵嚷說曾在一座平平無奇的小城中得見天子真顏,被眾人嘲笑,從此再無提及。
如此言論,自然是無人掛懷,無人記錄。
許多真相,便就此湮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