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瑋冰
一
鄭之江在牙克薩屬于成功人士。
牙克薩是大興安嶺北麓的一座森林小城,東南是高高的大興安嶺,林區(qū);西部與著名的呼倫貝爾大草原接壤。這里藍天白云,森林草原相互交融,林間草地土質肥沃。鄭之江就在牙克薩東南的一個號稱十二里溝的山谷坡地里開墾了幾千畝麥田,成立了家庭農場。經過多年不懈努力和拼搏,他在當地已經是響當當的農場主了。
鄭之江的母親反對鄭之江與姜瑩結合,母親說:大男人找小老婆,早晚是別人碗里的菜,何況那個狐貍精小你十五歲呢!
鄭之江沒有聽母親的話。
姜瑩不僅年輕漂亮,還在醫(yī)院里上班,有公職。要模樣有模樣,要工作有工作,哪樣不好?不就是差在年齡上嗎?可老夫少妻,少夫老妻結婚的少嗎?別說相差十五歲,就是相差五十歲的也不是沒有人在。自己一介草民顧忌什么?人生在世幾十年,苦也,累也,窮也,富也……想開了是天堂,想不開是地獄!睜開眼睛是自己的,閉上眼睛愛誰的是誰的。他扒拉著自己的小算盤,義無反顧地和姜瑩走到了一起。
鄭之江和姜瑩的結合,當然是二次革命。他和姜瑩結識沒多久,就快刀斬亂麻和前妻辦理了離婚手續(xù)。留給前妻一套房產,還有一筆錢。不僅如此,還給女兒存上了一百萬元人民幣。行吧?在興安嶺深處的小城里有幾個離了婚的男人出手這么闊綽?
現在,鄭之江為難了。母親幾次來電話催他回根河過年,并囑咐:不許帶姜瑩。他知道母親至今不接受姜瑩。
自從和姜瑩結合在一塊兒,母親就毅然決然地搬到了弟弟居住的根河市。那是大興安嶺深處的一座小城,夏季涼爽短暫,冬季寒冷漫長。這種自然環(huán)境很惡劣的城市,不適合老年人居住。而母親已經八十一歲了,人生七十古來稀,老人家已經耄耋之年了??!拌嘴也好,打罵也好,不管他和母親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不快,母子之間的隔閡都不會產生什么仇恨,虎毒不食子,母子連心?。λ?,他也確實有點想母親了。一想起母親,鄭之江就有種負罪感,要不是他突變的婚姻,母親是不會離開這個城市搬到根河的弟弟家去居住的,而且,離開他的時候,母親異常憤怒和悲傷,是那么無奈又無助。她稀疏的頭發(fā)散亂而灰白,渾濁的眼睛里淚花閃閃,顫抖著毫無血色的雙唇,緊咬著滿口假牙:江子,你記?。翰宦犂先搜裕蕴澰谘矍?!從現在起,你甭管我叫媽!
母親的話對他當時的心境并沒有什么影響,換句話說,他當時任何人的話都聽不進去——母親的,前妻的,女兒的,弟弟的,各色各樣朋友的……他們的話就是一陣風,在他耳際打了個呼哨兒,旋即就消失了。
他就喜歡聽姜瑩的話。
姜瑩溫柔而爽朗的聲音是那樣的入耳入心,令他如醉如癡:似夏日里迎面吹過來的涼爽和煦的風兒;似泉水透過樹叢傳出的隱隱約約的叮咚;似天空中燕子斜翅飛過拋下的幾聲呢喃;更似一只慵懶初醒的貓咪漫不經心的融融絮語——喵——嗚——
總之,深陷戀愛中的人兒,智商幾乎等于零,這句話千真萬確……
姜瑩堅決反對鄭之江回根河過年:你去了,我怎么辦?大過年的,我孤零零一個人怎么過啊?
這的確是一個難題。姜瑩和他結合,娘家人也都一直在反對。她畢竟也有家室,離一家,進一家,總歸羊皮貼不到狗的身上。姜瑩的父親甚至到公證處去公證和她斷絕父女關系。他堅決反對女兒離異,他認為做教師的女婿并沒有什么不好,而相反女兒的愛富嫌貧簡直就是受到時下社會腐化之風的蠱惑。那個家伙不就是有幾個臭錢嗎?他才比我小幾歲?你跟他在一起,就等于一棵白菜被豬給拱啦!再說了,這不簡直就是亂倫嗎?走出了這個家門你就永遠別回來!
姜瑩是個有主意的女人,為了鄭之江,她決然離開父母,昂首挺胸走出了自己親手編織的暖巢,什么也不顧忌,什么財產都沒要,凈身出戶……
而鄭之江的母親仍然固執(zhí)己見,幾年過去了,還是不承認姜瑩,這個難題左右著鄭之江。
那天晚上,鄭之江把姜瑩攬在懷里,她滑膩的身子擁著他的胸脯,他感到懷里抱著的是一個寵物。她那頭烏黑的長發(fā)剛剛洗過,透著淡淡的香氣,那面龐光滑白皙得令他不忍轉睛,他把嘴唇湊過去,姜瑩看著饞貓兒一樣的鄭之江,用纖細的手指抵住了他的額頭:胡子——
鄭之江憨憨地咧咧嘴,是啊,他一天沒刮胡子了,那堅硬的胡茬子會扎傷她細嫩的面龐。剛結婚不久,有一次他們瘋過了頭,他的胡子讓她的下頜紅腫了好幾天。
人都有這種感覺:當相互的欣賞,相互的好奇,相互的沖動過后,就是相互的平靜了。鄭之江和姜瑩也不例外,當姜瑩的手指抵在他的額頭上,鄭之江沒再做讓姜瑩不高興的事情,而是抓住了姜瑩光滑如玉的手指在自己的面頰上蹭了一下:鬧心,一天光想過年的事了,胡子也忘了刮。
姜瑩側目掃了一下憂心忡忡的鄭之江,用她溫潤鮮嫩的手掌從鄭之江高挺的鼻梁上一直摸到他厚厚的嘴唇和他寬闊的下頜。
去吧,誰讓我嫁給了你。姜瑩的聲調有點顫,她哭了。
鄭之江扳過姜瑩的頭,他們臉對臉:別這樣,乖,我不去了還不行嗎?我陪你在家過年。
她搖了搖頭。我難過……姜瑩似乎受到了莫大的委屈,竟嚶嚶哭出聲來。
鄭之江的兩眼也一陣潮熱,心里涌來了酸楚。
二
鄭之江和姜瑩商量好了,過了初一他就回來。姜瑩也找到院領導,要求春節(jié)值班,這樣她的春節(jié)就不會因為一個人而孤單。
一上午他給姜瑩置辦了好多年貨。她自己在家,又值班,得給她預備一些現成的吃喝。餃子、餛飩還有煮好的一些熟食,特別是姜瑩最愛吃的的麻辣鵝頭、鴨脖子……他都準備得一應俱全。
吃過午飯,鄭之江把帶給母親的禮物都裝在后備箱里,最后他又想到應該給弟弟帶點什么禮物。帶點什么呢?他想到了櫥柜里的兩瓶茅臺酒。這是他準備送給一個官場朋友的。六十年的陳釀,價錢不菲。對弟弟來說,半輩子在林場當工人,自己花錢是一輩子都舍不得買這樣好酒喝的,就讓弟弟瀟灑一回,也是當哥的一份心意。對,就帶那兩瓶茅臺酒!endprint
一切準備停當,他出發(fā)了。從牙克薩到根河不過三百公里的路程,就是冬季道路不好走的話四個小時也能趕到。他沒有從南面的森林防火砂石路去根河,那條道路相對少走幾十公里,但是那條砂石路路面窄,冬季常有風雪阻路,所以他選擇了從海拉爾到額爾古納再到根河。這條路是柏油路,寬敞,往來的車輛也多。
三年了,鄭之江是第一次過年離開姜瑩。平常去麥點兒,他都要給姜瑩找一個朋友做伴。來往最多也深得姜瑩信任喜歡的是鄭之江的鄉(xiāng)友唐鳳仙,可現在是特殊時期,誰家不過年呢?
天空有點灰暗,風夾著細碎的雪屑順著公路像一條條小白蛇迅速地蜿蜒爬過。車過海拉爾向北就是額爾古納,此時,鄭之江看到額爾古納的上空黑沉沉的,憑他在林區(qū)多年的經驗,他知道那里正在下雪,但愿不是暴風雪,他想。
汽車在加速。雪花打在風擋玻璃上,轉瞬就被風吹落,興安嶺的冬天是寒冷的,盡管車子的暖風在不停地吹著車窗,但車子越往北,寬大的風擋玻璃四周還是掛上了一層薄霜。偶爾有往來的車輛經過,卷起霧一樣的雪沫子,使得眼前白茫茫一片,他的車速時快時慢。
應該給唐鳳仙打個電話。他琢磨著:雖然家家都過年,就讓唐鳳仙抽空陪陪姜瑩,通通電話什么的也能減少姜瑩的寂寞。
他調出唐鳳仙的電話撥過去。電話里的聲音很潑辣。人熟了,說話就不忌諱:大過年的干雞巴啥呀?
想了唄。他說。
懷里抱著那么嫩的小娘們兒,一擠就出水兒,還想老娘?
這個娘們兒敢扯,鄭之江是知道的。他把要說的話向唐鳳仙一股腦地說出來,他怕一給她說話機會,這個家伙就開始打情罵俏。最后他承諾,回來給她買禮物,并承諾陪她搓三圈麻將。
他和唐鳳仙可是多年的朋友了。他們是最后一批下鄉(xiāng)的知青,是鄉(xiāng)友。
下鄉(xiāng)的時候,他們一起被分配到養(yǎng)雞場。他夜班,唐鳳仙白班。
不多久,隊長檢查雞場發(fā)現了死雞,就批評唐鳳仙。唐鳳仙就說那些死雞也不都是白天死的,夜班也有責任。隊長來問鄭之江,鄭之江當然有一百個理由:交接班的時候可沒有死雞啊。
隊長想想也是,就狠狠批評了唐鳳仙,并讓她向鄭之江學習。唐鳳仙心有不服,但鄭之江當班的時候的確很少發(fā)現死雞。她向鄭之江請教,鄭之江煞有介事地遮遮掩掩,表明他的經驗怎么能隨便外傳呢?討價還價后,唐鳳仙答應每周給他三個雞蛋。因為每天的撿蛋員是唐鳳仙的好姐妹,再說,鄭之江雖然也在雞場,但他是夜班,雞是很少在夜間下蛋的。
以后唐鳳仙當班的時候就很少有死雞了。
唐鳳仙對鄭之江的工作技巧頗感意外,這簡直就是雕蟲小技。
原來,鄭之江當班時,也會有雞死去的,不過鄭之江把死去的雞埋在了儲存的雞食料堆里,半夜,再把死雞扒出來扔到大鐵爐子里焚燒掉。
有一次隊長似乎發(fā)現了什么。
晚飯隊長不知吃什么東西壞了肚子,半夜起來,拉稀,蹲在雪地里的隊長聞到空氣中有一股燎毛的味道,疑惑中的隊長本想去亮著燈的雞場轉轉,可是肚子太難受,擰勁兒疼,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第二天,隊長找到鄭之江,鄭之江詭稱:晚上打掃衛(wèi)生,把雞欄下面自然脫落的雞毛倒進鐵爐子里,飄出去的煙正好讓隊長聞到了,就是這么回事兒。隊長半信半疑地敲打鄭之江:小鄭啊,你可是我信得過的人,這個雞場有你在,我放心!
隊長的話沒錯。這時的鄭之江已經是負責雞場的知青小組長了。
這以后,鄭之江不敢再把死雞燒掉,而是把唐鳳仙和自己值班時的死雞偷偷藏在食料堆里,晚上用食料袋子裝起來,背到后山的雪地里埋掉。為此,唐鳳仙對鄭之江很感激。
唐鳳仙和鄭之江的真正友誼是通過那次生產隊里吃“愛社蛋”開始的。
五月節(jié),生產隊里煮了一千個雞蛋,號召知青們吃“愛社蛋”。可是知青們每人也就象征性地買兩三個。一來生產隊開工資不及時,知青們吃飯全靠飯票,二來雞蛋賣得也實在太貴,每個雞蛋三角錢,三個雞蛋就是一天的工分啊。
雞蛋沒賣出去多少,看到剩余的雞蛋,隊長皺起了眉頭,隨即隊長把知青們召集起來開會,決定:所有的男知青都得吃“愛社蛋”,女知青不限。
隊長告訴大家,晚上不開火了,大家把肚子空起來,第二天早晨都吃“愛社蛋”。每人定額三十個雞蛋,都吃了,放假兩天,工分照記。吃不了的,按個付錢。
年輕的知青們初生牛犢不怕虎,大家躍躍欲試,都想享受兩天假,白得工分。
第二天早上,鄭之江等三十幾個男知青饑腸轆轆地一字排開,每個人身邊站著一個女知青剝雞蛋皮,隊長一聲令下,大家開始吃“愛社蛋”。
唐鳳仙站在鄭之江的身旁,通過一冬天的合作,兩個人的感情比其他的知青深厚了許多。唐鳳仙把泡在水盆里的雞蛋剝掉皮一個一個遞給鄭之江。起初大家都在狼吞虎咽地吃著,漸漸速度慢了下來,再一會兒,有的人已經走下了擂臺。
隊長手拿筆記本走上前查看雞蛋數。
圍觀的人們有的鼓掌喝彩,有的高喊加油,有的幸災樂禍地打著口哨。
鄭之江吃到第二十五個雞蛋的時候,他感到胃里就像裝滿的面袋子,怎么塞也裝不下去了。擂臺上的男知青大都下去了,他看著唐鳳仙的手又毫不猶豫地伸向了雞蛋盆,他的兩眼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往外推眼球,眼睛開始往外凸,他搖了搖頭,示意唐鳳仙不要再剝了。唐鳳仙的大眼睛這時瞪得格外奇特:還剩五個啦,最后五個,你就要有兩天假啦!還有兩天工分呢!吃了,來,快吃了!她不容鄭之江拒絕,就把剝好的雞蛋塞進他的嘴里。
無奈的鄭之江艱難地咀嚼著。
水!他向唐鳳仙嘟囔了一句。胃里飽和了,他只是用水把嘴里的雞蛋稀釋一下。
不行,不行,不行……吃不下去了。他的頭仰著,緩慢地晃動著。他準備離開擂臺。
老鄭,還剩四個啦!不能功虧一簣,你能行,堅持?。√气P仙伸手一把拽住鄭之江。
鄭之江兩腿發(fā)軟,身子發(fā)顫。endprint
上去兩個人,攙著小鄭。隊長抽著紙煙,沖知青們喊。
鄭之江已經感覺不到雞蛋的味道了。他滿嘴里就像吃進了雞糞,惡心要嘔吐。他茍延殘喘著,滿臉蠟黃。
最后一個!唐鳳仙把最后一個雞蛋塞進鄭之江的嘴巴里。
鄭之江咬著那個雞蛋,既不想吞咽,也不想吐出,進退維谷中,隊長笑嘻嘻地走向前。
小鄭啊,實在吃不下去就算啦,別逞能啦!
唐鳳仙在鄭之江的身后用手指捅了他一下:熊貨!還差這最后一哆嗦呀?吃了!
鄭之江從鼻子里喘息了一會兒,又開始慢慢咀嚼。就像一條極度缺氧的魚兒一樣,他的嘴巴艱難地翕動著,一張一合,停頓一會兒,再一張一合……
最后,兩個人架著他的胳膊,幾乎是連拉帶拽把他弄下了臺子。
掌聲響起來。
其實鄭之江當時不知道,擂臺上吃“愛社蛋”的知青們只有三個人完成了任務,其余的都半途而廢了。隊長略施小計就給生產隊減少了損失:一千多個雞蛋啊,值不少錢呢……
三
天空暗下來。
風夾著雪花撲打著飛奔的越野汽車。從額爾古納到根河的路上已經看不到來往車輛在通行。明天就是除夕了,沒有極特殊的情況誰不在家里過一個安穩(wěn)年呢?
他隨手看看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15點40分。由于風雪路面,他的車速并不快,再有一個來小時的路程就到目的地了。他想給姜瑩打個電話告訴她一切都很順利,可是沒信號。這一路段是興安嶺北麓的森林地帶,盲區(qū)……
吃完“愛社蛋”,鄭之江在生產隊躺了兩天,上吐下瀉,他的胃沒有被撐爆只痛了一個多月。唐鳳仙看他時告訴他,他吃的三十個“愛社蛋”是她在那些雞蛋里挑出來的個頭最小的雞蛋。
從那次后,他和唐鳳仙之間就有了一種微妙的關系??墒呛镁安婚L,唐鳳仙不久就回城了,并通過關系進了石油公司,最終和一個復員軍人結了婚。
多少年后他們鄉(xiāng)友聚會,唐鳳仙酒后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早知道你現在這么出息,當年說什么也得嫁給你呀。那次吃“愛社蛋”冒險做手腳,挑小雞蛋給你,到現在還沒感謝我呢。
鄭之江就把嘴靠近唐鳳仙的耳朵:說吧,想要啥?
唐鳳仙忽閃著眼皮上已經帶著細碎褶皺的大眼睛:說話算數?
鄭之江在她肥厚的腋下掐了一把,一言既出……
唐鳳仙還是直盯盯地看著鄭之江:操,駟馬難追!她一口把杯里的酒干了。起身走向其他的鄉(xiāng)友。
最終,鄭之江去哈爾濱,給唐鳳仙買了一件貂皮大衣,了卻了他多年對鄉(xiāng)友的一份心愿。
他和姜瑩也是在唐鳳仙家認識的。唐鳳仙的弟弟是姜瑩醫(yī)院里的同事,唐鳳仙常去弟弟那兒看病買藥什么的,一來二去就結識了姜瑩。姜瑩休班時的愛好除了逛街就是打麻將,唐鳳仙就約姜瑩去家里玩牌。
鄭之江的生活習性就像興安嶺的黑熊一樣,夏秋忙碌過后,冬天就開始享受,貓冬。他成了唐鳳仙家牌桌上的常客,也就和姜瑩有了接觸。姜瑩的美貌讓鄭之江心動,鄭之江的闊綽令姜瑩羨慕。有時候牌玩得太晚了,鄭之江就開車送姜瑩回家。
一天,姜瑩在半路上提出吃點夜宵,鄭之江感到驚喜又意外。多少次他送姜瑩回家的路上都想提出這樣的要求,可是每當要開口,他的內心就特別的忐忑,他怕姜瑩拒絕,一個半大老頭子約一個年輕美麗的少婦半夜三更的吃夜宵總有點底氣不足?,F在姜瑩主動提出來,鄭之江當然喜出望外,他把車開到了林城最好的夜色生活廣場,上了十樓的包房。
兩個人邊吃邊喝邊聊。溫柔的燈光,靜靜的包房,爽口的紅酒,姜瑩款款地與鄭之江舉杯對飲,毫無羞澀、拘謹和做作。杯來盞往,一會兒,姜瑩白皙的面龐上籠罩了一絲淡淡的玫瑰紅,美酒穿心過,紅云臉上來,她更顯得神采有加,嫵媚迷人。
鄭之江感到很滿足,很幸福,對他而言這真是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他要抓住她。
小姜,你真漂亮。鄭之江鼓足勇氣,看著長發(fā)飄飄的姜瑩。
姜瑩揚起脖頸,翹著靈巧光滑的下頜。
好多男人在我面前都這么表述。
我說的是真心話。像我這樣的男人還有什么必要向女人討好嗎?
鄭之江想把自己和別的男人區(qū)別開來,意思是自己是有實力的那種男人,但一轉念,他馬上又補充了一句:我是說,像我這樣一個老男人。
姜瑩抿嘴一笑,碧玉一樣的手臂擺了擺。
我看你不是那種妄自菲薄的男人,干嗎那么不自信?
我不是不自信,我是自重。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啊。鄭之江把杯中的酒干了。
看不出來,像你這樣的成功人士卻還有如此悲憫情懷,難得。姜瑩也把杯中的酒喝了。
今天讓你破費了。她說。
破費?掙錢不就是為了消費嗎?
他們兩個人,花了兩千多元,對工薪階層的人來說是難以承受的,但對鄭之江來說,這算什么事兒???簡直就是九牛一毛!
從此,鄭之江和姜瑩越走越近。姜瑩的生日,鄭之江給她買了一個貴重的白金鉆戒,要過年的時候,鄭之江又給姜瑩買了一件雪白的貂皮大衣,姜瑩穿上它簡直就是白雪公主。
四
美好的回憶讓鄭之江忽略了外面的天氣。車窗外已經刮起了風雪,他的越野汽車像一個黑色的甲蟲在白雪的山谷里向前爬動??耧L攪動著雪粒在公路上不時形成一道道積雪,汽車艱難地撞開積雪,轟鳴著在暴風雪里前進。在一個拐彎的地方,汽車猛然顛簸了一下,傾斜著向路邊沖去。鄭之江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緊握方向盤,急踩剎車。隨著剎車片和車轂緊急摩擦發(fā)出刺耳的聲響,慣力使汽車滑下了柏油路。還好,路基下面是一個緩坡,緩坡的下面是一條水溝,汽車的兩個前輪掉進了溝子里,真懸!越過小溝就是山坡啊!
鄭之江下車查看了一下,完了,右前面的車輪胎癟了下去。他長嘆一口氣,抬頭看看天空,天空中好像有無數條白龍在廝打,嗚嗚的風聲攪得漫天都是飛雪,看不到遠山,飛舞的雪花在柏油路上淤積,柏油路面呈現著斑駁的黑白,偶爾才能辨清路中央一段一段黃色的分隔線。他這才意識到,天氣已經驟變了。鄭之江深知大興安嶺冬季的白天是多么的短暫,下午四點多鐘,太陽就開始落山了,趕上這樣的暴風雪天,黑夜就會來臨得更快。endprint
怎么辦?鄭之江馬上做出決定:換備胎!眼下只有這一條路可走。換好備胎,爬上路面,立即掉頭回家。雖然離母親居住的根河沒有多遠了,但這樣的暴風雪天氣,前方的道路恐怕已經被暴風雪阻斷了。
天真冷。鄭之江還沒有卸下一個螺絲帽,兩手就麻木了。他現在的著裝完全對付不了外面的暴風雪。一身保暖衣褲,一雙夏季的悍馬皮鞋,只有那件羽絨服能帶給他一絲慰藉。
他艱難地擰下了兩個螺絲帽后,又不得不再次鉆進車里。他搓著僵硬麻木的雙手,顫抖的腮幫子使牙齒磕碰在一起傳出不規(guī)則的響聲。這時他看到了后視鏡上拴著的平安吊墜,吊墜是用一塊和田玉石雕刻而成的,姜瑩的一幀小照被鑲嵌其中。他看著笑瞇瞇的姜瑩,用冰冷的唇吻了一下那個吊墜:小丫頭,看我倒霉吧?
那是一個寒假的午夜,鄭之江打完麻將把姜瑩送到了她的樓下。以往他只是把車一停,姜瑩就會下車,走到樓門前一跺腳,感應燈亮了,姜瑩向他擺擺手,他就會一踩油門離開那棟樓??墒沁@一次,車子停下了,姜瑩卻沒有動。
不上樓坐坐嗎?姜瑩盯著鄭之江。
上樓?鄭之江感到很意外。
他沒在家,到海拉爾教師培訓中心參加骨干教師培訓去了,來吧。姜瑩打開車門下了車。
鄭之江猶豫了片刻。這么多年,見過的女人太多了,他從來沒有在意過,留戀過,換句話說與那些人在一起僅僅是逢場作戲吧。可是遇見了姜瑩,他卻時時放心不下,姜瑩有一種能穿透他心靈的東西牽扯著他,讓他魂牽夢繞。要不然鄭之江也不會在她身上出手那么闊綽。姜瑩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令鄭之江心動。是的,姜瑩的確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女人,而且是個美女。
鄭之江把車停到樓下的避靜處。
腳前腳后進了樓門,門還沒鎖,姜瑩就轉過身,急不可耐地抱住了鄭之江的脖子。
鄭之江沒有躲,他伸開雙臂把蛇一樣扭動的姜瑩摟在懷里,一只手梳理著她的長發(fā),另一只手輕拍著她的細腰。
鄭大哥,你對我真好!姜瑩淚花閃閃,嫵媚嬌柔地翹起她美麗的下頜。
小姜,你不后悔嗎?鄭之江扳過姜瑩的面龐,兩手捧著她的頭顱。
姜瑩的頭在鄭之江的兩手間搖了搖:我喜歡你這樣有擔當的男人。
鄭之江托著姜瑩的頭顱就像托著一塊價值連城的珍寶。他咽了口唾沫,用渾厚的嘴唇親吻著姜瑩那高傲而光滑的額頭,那粉面桃花般的臉龐,那潤澤而令人心蕩神搖的小鹿一樣的眼睛……最后,他把嘴唇貼向姜瑩那噴著熱流,豐滿而勾人心魄的雙唇……
鄭之江放下吊墜。一定得在最短的時間內換好車胎。
天空越來越暗。飛雪在暴風里像一個個小刀片兒,快速而尖刻地削向大地。
鄭之江擰好最后一個螺絲帽,他已經沒有力氣再把癟了的車胎裝進后備箱。他快速地鉆進車里,摘掉薄薄的羊皮手套。他看到手指尖發(fā)白了,是凍了。他馬上打開車門,抓起一把雪搓起來。
從小在林區(qū)長大,處理凍傷鄭之江是有經驗的。手腳被凍傷了,不能馬上烤火,更不能立即放入熱水中,要冷處理,最好的辦法就是用雪搓。否則,會適得其反,凍傷周圍的肌肉會壞死,腐爛,后果不堪設想。
暴風雪依然肆虐著,遠方已經看不出哪兒是群山哪兒是峽谷,灰蒙蒙的天空里,四周一片潔白,狂風和雪花廝打在一起,呼號聲此起彼伏。
公路幾乎被白雪覆蓋了。
鄭之江小心翼翼地倒著車子。車輪在雪地里不情愿地空轉著。鄭之江嘗試了幾次。車輪空轉傳出刺耳的聲音,讓他心急如焚。看看時間,已經是二十點三十分了。完了,他已經無法陪母親過年了,他有點后悔為什么沒有上午出發(fā),那樣的話,他就不會趕上暴風雪了。鄭之江意識到了事態(tài)的嚴重性,汽車很難再爬上公路了,就是上了公路,在這樣兇猛的暴風雪里,沒有救援也是很難走出去的。
周圍漆黑一片,在車燈雪白的光柱里,飛雪還是那樣急速地飄落。
他左沖右突,忙活得出了一身汗,又徒勞,又疲憊,汽車還是沒能爬上公路。鄭之江徹底絕望了,看樣子夜晚只能在車里度過了。他感覺餓了,就拿出給母親準備的糕點吃起來。
鄭之江打開收音機,想聽聽天氣預報或者新聞什么的??墒鞘找魴C里傳來了一片噪音,什么也收不到。他索性打開了車載音響,揚聲器里傳來了悠揚的草原歌曲。姜瑩最喜歡草原歌曲,鄭之江車里的歌碟都是姜瑩給他買的。
他和姜瑩有了那種關系以后,他們經常去歌廳包房,在那里,他們喝酒,唱歌、跳舞……燈紅酒綠,紙醉金迷,那里簡直就是天堂??!姜瑩喜歡草原歌曲,他就給姜瑩唱《呼倫貝爾大草原》:
我的心愛,在天邊,天邊有一片美麗的大草原,草原母親我愛你,深深地祝福,深深地眷戀……
姜瑩還喜歡那首《陪你一起看草原》:
陪你一起看草原,草原多燦爛,陪你一起看草原,讓愛留心間……
鄭之江有唱歌的天賦,歌聲雄渾優(yōu)美,調子節(jié)拍韻律拿捏準確無誤,注重抒情,投入非凡。
鄭之江最喜歡剛剛唱紅了的那首《為你等待》:
天邊走來一片片云彩,是你把眷戀落在我心懷,陽光知道我的情懷,那一片花海在為你盛開……我愛你就像天邊的云彩,心隨你遠走,走到天之外……一生一世為你等待……
每每這時,姜瑩就陶醉在鄭之江的歌聲里,她翩然舞動,踏著節(jié)拍扭動起白樺一樣的身軀,兩只頎長的手臂柔軟如蛇,那姣好的身材在歌聲中演繹著肢體語言所表達的美感。每次,鄭之江看著姜瑩如此盡興,他就會更加賣力而動情地歌唱……
五
鄭之江感到自己像被一個偌大的苫布圍了起來,外面的東西什么也看不見,在他眼前最醒目的就是汽車的儀表盤,那里有油量指示表,發(fā)動機轉速表,以及一些機油啦、緊急制動啦等等標示燈。他看了一眼油量指示表,還不錯,來時加了一箱油,到現在還剩大半箱。這樣的處境要節(jié)約用油,他一會兒關掉發(fā)動機,感覺車冷了再打著火。
這樣的夜晚真難熬!endprint
大概是午夜兩點多吧,鄭之江實在堅持不住了。車里的溫度很低,能看到呼出的氣流變成白色的哈氣兒。
他打開鑰匙門,發(fā)動機傳來了活塞均勻的抽動聲。在這韻律的聲響中,鄭之江困意襲來,閉上了眼睛。
恍恍惚惚中,他夢見了父親。
好像是在林區(qū)的老房子里。
父親還是老樣子,清癯的臉繃得很緊。父親永遠保持著他的不茍言笑。額頭的褶皺很深,頭發(fā)黑里泛白,一身洗得掉色的勞動布服裝,腳上仍然穿著一雙黃膠鞋。
父親看到他,從院子里迎出來。鄭之江看到父親,哇的一聲哭起來。多久沒有見到父親啦?他快步跑過去抱住父親:爸,我想你!鄭之江已經泣不成聲。父親沒有回答什么,用渾濁的兩眼上下打量著鄭之江。
鄭之江跟著父親走進屋子,那屋子他既熟悉又陌生,冷森森的。他就脫了鞋盤腿坐到了炕上。父親哈腰拿起他的悍馬皮鞋,眉頭皺了皺,把鞋放到了火墻子上面。父親顯然感覺兒子穿的皮鞋有點不合時宜,放在火墻子上面烤一烤,溫熱一下。他向父親說起了家里的情況,又特意介紹了姜瑩,他想讓父親說句公道話,因為在他們家里,一直都是父親說了算。在他的記憶里父親從來都是說一不二的。母親在父親面前總是那么唯唯諾諾,即使父親有時候喝多了酒胡攪蠻纏,母親也是大度和忍讓。母親從來不和父親爭吵,她一味地操持家務,把一個家庭婦女應該干的活計弄得井井有條。
鄭之江絮絮叨叨地向父親表白。父親一直沒有吭聲,背著手,在屋子里來回踱著步子。
鄭之江有點生父親的氣,想走,可說什么也找不到鞋子,正當他要發(fā)作的時候,他看到父親早已走出了屋子,在院子里侍弄著什么,他就赤腳走出了屋子……
睜開眼睛,鄭之江感到很奇怪,他的兩腳動了一下,腳上的悍馬皮鞋還在,只是兩腿有點麻木。
父親已經去世十幾年了,以往很少夢見他。這一次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夢見父親,鄭之江覺得有點不吉利。他的鞋留在了父親的屋子里,難道……鄭之江一陣驚悸。
暴風雪已經停了。外面漆黑一片,很靜。
漆黑的夜晚,鄭之江心亂如麻。他告訴姜瑩到了根河就給她打電話,可是直到現在,因為沒有信號,無法與她聯(lián)系。母親那邊也一樣,臨走的時候他已經給弟弟打過電話,告訴他晚上就能到達根河。可是現在他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孤零零被暴風雪擋在半路上,大家一定都很著急。
鄭之江有點后悔,當初,他聽姜瑩的話不回根河過年就好了,目前的處境他心里一點底都沒有,這樣的風雪路什么時候才能搶通呢?
車子里面又冷了下來,他打開鑰匙門兒。
當鄭之江再次睜開眼睛,天亮了。車廂里暖融融的。他關掉了發(fā)動機,車窗上掛滿了霜花,從縫隙里向外望去,他簡直驚呆了。大雪幾乎淹沒了前后車蓋,推推車門,車門已經被積雪堵住了,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推開了一道縫,一股雪花隨著冷氣鉆進車內。
鄭之江掛上倒擋,握緊方向盤,加大油門,汽車氣急敗壞地聳動了幾下,然后就紋絲不動地在原地轟鳴。他越給油,汽車的身子卻開始側滑。經過一番折騰,汽車周圍的積雪一片狼藉。汽車撞開的雪地里,露出了他換下來的那個車胎。他鉆出車子,站在那個車胎上張望。
白雪改變了整個世界。太陽出來了,掛在高遠的天空。
周圍已經沒有道路的痕跡了。大山、森林、峽谷,統(tǒng)統(tǒng)都蟄伏在白雪的下面。威武的山嶺在厚厚積雪的覆蓋下,失去了往日的莊嚴,看上去像一個個小丘。廣闊的雪原猶如一面偌大的鏡子,反射著赤裸裸的陽光。
耀眼的潔白目眩著鄭之江,他辨不清哪面是左,哪面是右,更弄不清自己所在的位置?,F在怎樣才能把自己的處境透露給外界呢?這真是個難題!從額爾古納到根河一路上沒有村莊,好像有一兩個牧業(yè)點。他記得自己路過了一個牧業(yè)點。在山坡下方的河圈子里,毫不規(guī)則的柵欄里圈著牛啊羊啊什么的。鄭之江只是在駕駛室里草草地掃過一眼,他并沒有把這些放在心上,他琢磨自己現在離那個牧業(yè)點最近也得有三十公里。
油量表的指針也似乎顯得疲憊不堪了,明顯地耷拉下來。鄭之江很清楚,油箱里的汽油燃盡了,他就將面臨絕境。
六
鄭之江孤獨無助地坐在汽車里。外面的世界似乎一切都靜止下來,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他的眼前除了白雪還是白雪。按照他和姜瑩的商定,今天應該是他回家的日子。姜瑩在約定的時間里沒能見到他,一定會像一頭暴怒的獅子和他沒完沒了地鬧。對母親來說,他沒能按約定陪老人家一起過年,母親也一定會很失望和憂傷。該死的暴風雪??!
汽油報警的黃燈亮了起來,怎么辦?平常暴風雪封住了往來的交通,打通這樣的道路最少也得幾天,現在是過年,所有的單位都在放假,初八才能上班。再說,大過年的誰能想到有人會被暴風雪困在半路上呢。
鄭之江想到了那個路過的牧業(yè)點,那里離他最近,能走到那里,他就有希望,就能得救。看看自己的穿著,他又有點膽怯:夏天的皮鞋,秋天的外裝,只有一件羽絨服還能為他遮風擋雪。
鄭之江在越來越冷的汽車里猶豫不決。
天色已近中午,再不采取措施,就會被凍死。應該想辦法向外傳遞消息,可有什么辦法???手機完全失去了作用,他的目光一下子掃到了那個雪地里的車胎,他機靈一動。
鄭之江準備把那個廢棄的舊車胎點著,點燃的車胎會冒出黑煙,附近有人看到黑煙,也許他就能得救。
怎么才能點燃那個車胎呢?他點著了一把衛(wèi)生紙放到那個舊車胎上,凍得發(fā)白的舊車胎只有堆放衛(wèi)生紙的地方稍微改變了一點顏色。他試了幾次,毫無作用。他想起了那兩瓶酒,目前的處境,他已經顧不上酒的價值了。他從袋子里拿出一盒茅臺酒,看了看包裝,六十年的陳年老酒,的確不是一般的酒啊。他從車扣手里拿出那把隨車帶著的彈簧刀,打開酒的包裝,用刀子挑開紅綢子包著的酒瓶蓋子,一股酒香飄進他的鼻孔。他常喝茅臺酒,但這種六十年窖藏陳釀的味道他聞起來似乎更加綿軟醇香。鄭之江仰頭啁了幾口,他的食道和胃里就像澆上了汽油,感到一陣灼熱。他又拽出一大把衛(wèi)生紙,澆上酒,點燃。endprint
藍色的火苗在舊車胎上燃燒,火苗的四周似乎有熱氣飄散著,漸漸火苗暗淡下去。鄭之江趕緊往火苗處再澆上一些酒。
火苗熄滅了。
鄭之江重復了幾次,藍色的火苗終究沒有燃燒起來。他忽然想起了屁股底下和靠背上的皮毛坐墊,猶豫了片刻,他用刀子在副駕駛的座位上割下了一大塊皮墊子?,F在對鄭之江來說,只要能逃出困境,一切都在所不惜。他把割下來的坐墊子澆上酒,在舊車胎上點燃。藍色的火苗透著燎毛味躥了起來,舊車胎上蒸氣裊裊。坐墊的皮子被火苗兒燒得皺巴成一團,像一只被燒焦的麻雀,隨著火苗的升騰在嘶嘶鳴叫。終于,繃緊的舊車胎在火苗的燒烤下出現了褶皺,漸漸褶皺的周圍鼓起了氣泡兒,不一會,氣泡兒開始融化,縷縷黑煙開始升騰。
鄭之江感到了一絲快慰,酒精和燃燒的車備胎讓他溫暖了許多。
火苗變成了火堆,大團大團的濃煙像一根粗大的柱子直插高遠的天空。
車備胎下面的積雪在融化。鄭之江心里的積雪也在融化——要是周圍有人看到這里冒起了黑煙,就會想辦法來救他。他渴望著。
燃燒的舊車胎最后變成了灰燼,圓圓的鋁車轂像被焚尸過后的骸骨靜靜地躺在那里,鄭之江望著那堆殘骸,升騰起來的希望也隨著那堆燃盡的篝火破滅了。
躊躇的鄭之江呆呆地望著漸熄漸滅的火堆,怎么辦?鄭之江已經被施虐的暴風雪圍困得失去了斗志,但是他不斷地告誡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斃,必須得想辦法沖出去!現在只有那個牧業(yè)點離他比較近,想脫離窘境,就得徒步走到那里才能獲救。
他的目光再一次打量著躺在地上無辜而又冷漠的鋁車轂,又慢慢把目光移到那臺拋錨的越野車上。這個裝著鋼鐵心臟,平時在公路上耀武揚威的家伙,此時跟一堆廢銅爛鐵沒有什么兩樣,它垂頭喪氣地被大雪圍困著,顯得那么落魄,那么猥瑣,往日的威風一掃而光。
鄭之江長出一口氣,把目光投向遠方。太陽遠遠地掛在空中,慘白的陽光斜斜地照射下來,雪地上反射著炫目的光芒。鄭之江知道,這是林區(qū)的太陽留給大地最后的幾抹光芒,因為大興安嶺冬季的白晝是很短的。
鄭之江決定:立即行動。
七
積雪太深了。
鄭之江疲憊不堪地在沒過膝蓋的雪地里艱難地向前挺進。剛開始,他信心十足,從被圍困的地方一口氣就走了足足有幾公里,回頭向拋錨的汽車望去,隱隱約約還能看到被雪覆蓋的車頂在陽光的照耀下一閃一閃泛著光亮。他駐足歇息,渾身上下濕漉漉的,抬起一只腳,這才發(fā)覺他的皮鞋里灌滿了雪粒,兩只腳和兩條小腿是麻木的。他坐在雪地里,想把灌進鞋里的雪粒倒出來,可剛打掃完,穿上鞋再插進雪地里,鞋里面馬上又灌滿了雪?!┑钠ば緛砭筒皇嵌镜钠ば?。他索性咬緊牙,站起來義無反顧地繼續(xù)前進。
在一個山岡上,鄭之江發(fā)現不遠的雪地里有兩個灰白的東西在移動。他好奇地停住腳,用手擦去睫毛上的霜花,定睛看去,不由得一驚。
那是兩只森林狼。
它們從右面的雪坡上急速地向下奔跑,深深的積雪絲毫沒有阻礙它們奔跑的速度,它們像兩只滾動的大雪球,轉眼就來到了鄭之江的面前。一只停在了鄭之江的左邊,另一只站在他的右邊。顯然,大雪封山,它們很難找到獵物,兩只灰狼饑腸轆轆,已經到了窮兇極惡的地步,大老遠就盯上了蹣跚在雪地里的鄭之江。
鄭之江膽怯地站在雪地里,他知道,兩強相遇勇者勝,只要他堅持住,灰狼畏懼了,它們自己就會溜之大吉。他后悔為什么沒有把車里的彈簧刀帶在身上?,F在他赤手空拳,看著擋在面前的兩只灰狼,他不敢貿然行進。
兩只灰狼一動不動地立在雪地里,若不是嘴巴里不時向外噴著白氣兒,它們簡直就是擺在城市玻璃櫥窗里的兩只裝腔作勢的標本??梢钥吹贸鰜?,這是興安嶺上兩只非常狡猾的大灰狼,它們陰險狡詐,詭計多端,足智多謀,以靜制動。
林區(qū)里長大的鄭之江非常清楚,面前的兩只灰狼是在觀察他的動靜,在尋找他的破綻。他還清楚,這的確是兩只餓急了的灰狼,不然,它們是不會主動攻擊人類的。
鄭之江心里的防線被眼前的餓狼摧垮了。
卡在山邊的太陽對眼前即將發(fā)生的兇險和殘酷,血腥和悲慘,沒有絲毫的同情心和正義感,它很快就會冷漠無情地滾落到大山的后面去。雪地里,兩只灰狼的影子被拉得長長的,他的身影也被拉得長長的。潔白的雪地被黃昏柔和的光線涂抹上了一層亮晶晶的金箔。
他不敢再堅持了,必須回到拋錨的汽車里才能躲過灰狼的襲擊。不然的話,太陽一落山,兩只灰狼就會向他發(fā)起攻擊,咬斷他的喉嚨,喝干他的血液,把他撕扯得四分五裂……他轉回身,惶惶不安,落荒而逃。
他不時用余光掃一眼身后的灰狼,還好,兩只灰狼始終和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而且,一直不緊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鉆進車里的那一刻,鄭之江幾乎休克了。他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手腳被凍得不聽使喚。
天暗下來了。鉆進汽車里就不用再擔心那兩只灰狼了,只是冷、餓加上恐懼讓他奄奄一息。
鄭之江脫掉了鞋子,兩只腳就像兩只木頭疙瘩。熄火的汽車里格外陰冷,像個冰窖,他無助地把后座位上的皮墊子用刀子割下來,裹住腿腳?,F在他餓了,從后座上拿出了幾塊糕點嚼起來,凍硬了的糕點咬一口像雪糕。鄭子江把剩下的那瓶茅臺酒打開,現在只有它才能快速地給他增加熱量。帶來的礦泉水已經成了冰坨,無法飲用了。他想打開車門到外面弄點雪,可他又擔心那兩只狼,鬼才知道那兩個家伙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也許正躲在汽車周圍的什么地方在窺視著他呢。
饑渴實在難捱。鄭之江又用刀子割下一大塊坐墊子,用打火機點著,打開車門扔出去,燃燒的火苗照耀著有限的空間,夜晚里兇猛的野獸最怕火光。他巡視了一下四周,硬著頭皮跑到外面的雪地里弄了一個大雪團又回到車里。
寒冷侵襲著他的身子,他不住地喝那瓶酒,頭昏昏沉沉的。一直裹在皮墊子里的腳終于有了一點細微的知覺,脹,刺癢,鉆心地疼起來……endprint
時間很難熬,也很疾馳。鄭之江自己都不知道這兩天是怎么度過來的?,F在他終于意識到了事態(tài)的嚴重性,如果明天再沒有人來救援,他就會徹底被凍死在這荒郊野外,或者活活被餓狼吞噬。想到這些,他不寒而栗,酸楚涌上心頭?,F在的他什么都不缺:事業(yè)、金錢、美女、自由、快樂……他樣樣俱全,可就是在這不經意間,他卻不知不覺地走進了這種可怕無助的窘境,是他一時疏忽,還是命中注定?
他埋怨母親:如果母親同意姜瑩和他一同回根河過年,他們早晨出發(fā),絕對不會趕上暴風雪。
他也怨恨姜瑩:如果她不嘮嘮叨叨,左纏右擋,他也會上午出發(fā),躲過暴風雪。
最終他還是恨自己:暴風雪在額爾古納就開始肆虐了,可他并沒有在意和重視,依然一意孤行,結果走到了這樣一個不可思議,更令人沮喪,又無法挽回的可怕的境地。也不盡然,要是輪胎不出現問題,他也會在暴風雪封路之前趕到根河啊。
人生不可預知的事情隨處可見,誰能想到為了陪母親過一個團圓年,鄭之江會走到這么一個令人絕望的境地?
寒冷無情地在鄭之江的周身一層一層地侵襲著,以致濃烈的茅臺酒只能麻醉他胸膛里那一汪僅供心臟跳動的血液。他渾身顫抖著,牙齒一陣陣磕打在一起,有幾次,他好像睡著了,眼皮一沉,一機靈又緩過神兒來。不能睡,鄭之江告誡自己,如果現在眼皮合上了,也許就再也睜不開了。他想到了丹麥作家安徒生的《賣火柴的小女孩》,那個小女孩就是在過度的凍餓中閉上了眼睛,結果就再也沒有睜開。對,他的眼睛決不能閉上!
太冷了,四周沒有一個地方能給他些許溫熱,就是屁股底下的皮墊子,也是那么冷若冰霜。鄭之江感覺到只有他呼出的那點微弱的氣流還有一點熱意。他就不時用雙手捧著嘴巴,可是那點溫暖太微乎其微了,來不及讓他麻木僵硬的雙手有絲毫的緩解,就散發(fā)得一干二凈。
斑駁的汽車風擋玻璃上透出幾塊微亮,鄭之江不時抬眼向那里張望,他盼望著天明。天亮了,總比這黑夜更讓他寬慰一些,最起碼除了寒冷他還能看到天空,看到雪山和潔凈的原野。
就在他又一次向那風擋玻璃張望的時候,透過斑駁的車窗,他看到了鬼火一樣綠瑩瑩的光團,那光團是移動的。起初是一團,又變成了兩團,接著是三團,最后是四團。它們在車窗外忽高忽低地漂移著,一會兒向東,一會兒向西,最后與車窗定格在一條線上。
鄭之江的心臟突然加快了搏動,他知道那是什么東西。小時候他們家大黃狗的眼睛在漆黑的夜里就會發(fā)出這樣奇怪的光束。車窗外面的光團就是白天遇見的那兩只灰狼的眼睛啊。看來兩只該死的家伙一直在汽車的周圍逡巡和等待。
八
又一個夜晚過去了,盡管鄭之江有點神情恍惚,但他能感覺到外面早已陽光普照了。
他在一陣轟鳴中睜開了雙眼。茫茫的雪山,寂靜的原野,是什么聲音呢?鄭之江抬起身子,他的確聽到了一種引擎聲,那聲音在空曠的山谷里格外入耳。他笨拙地推開車門,跳下車,陽光目眩著他的雙眼,他向四周瞭望。大雪覆蓋的山谷和雪原是那樣的安謐,光線靜靜地撫慰著大地。對面的雪山蟄伏在那里,像一只熟睡著的乖巧的大白狗。
天空白慘慘的,高遠而遙不可及。就在山谷的上空,鄭之江看見了有只蜻蜓一樣的小東西在那兒盤旋。引擎聲就是從那兒發(fā)出來的。
是飛機!他驚喜起來:是直升飛機!鄭之江像一條即將被凍死的魚兒,他要做垂死掙扎。快發(fā)求救信號!激動無比的他顫抖著從衣兜里掏出打火機,這時他才感覺到,他的手指已經被凍得幾乎不聽使喚。他握著打火機,沒法按下去,打不著火。他哆哆嗦嗦興奮地按弄打火機,可是兩只手麻木得幾乎沒有什么知覺。他焦急地搓著兩只手。
那只蜻蜓越來越大了,聲音也越來越轟鳴。
鄭之江吃力地把剩下的坐墊子拽出來,他不能再等了,把坐墊子點著,給飛機報警!他咬緊牙關,重新調整了一下凍僵的手指……終于,打火機冒出了火苗兒。
直升飛機在離他很遠的山谷上空盤旋著。
鄭之江用彈簧刀挑著那塊燃燒的坐墊子,聲嘶力竭地向天空呼喊:這兒有人——快來救人啊——
也許空中的飛機根本就沒有看到鄭之江以及燃燒的坐墊子,目標太小,無法引起飛行員的注意。飛機在山谷的上空慢慢從東向西緩緩飛過,迎著對面那個高大的雪山飛去,身影也越來越小。
鄭之江焦急地掉下了眼淚。是的,他要抓住這個機遇,不能失去,絕不能!不馬上離開這個險境,他就會徹底完蛋!
怎樣才能讓飛機發(fā)現他呢?對,把車點著!一不做二不休,他把還在燃燒的坐墊子用刀子挑著扔到了車座子上,又把瓶子里剩余的酒澆向車座。
焦急的盼望中,火,終于在車座子上燃燒起來。漸漸,火苗兒越來越大。
頃刻間,汽車里透出了紅光。車蓋子上冒起了白汽兒。車窗子在高溫的作用下開始爆裂。滾滾濃煙從車窗里彌漫出來。
直升飛機似乎停留在那個雪山面前,鄭之江還能聽到飛機嗡嗡的引擎聲。
車廂里一片通紅,汽車的骨架正在變形,噼啪作響的火堆里黑煙像剽悍的巨龍,張牙舞爪騰空而上,直插高遠的天際。
鄭之江盯著那個雪山下面的飛機,他似乎感覺到那個直升飛機正在折返,因為引擎聲一直在他耳畔回響,而且聲音越來越大。
突然,車廂里傳出一聲爆響,火苗四處飛濺,好像有什么東西擊打在他的身上。
應該離燃燒的汽車遠一點,油箱里還有殘剩的汽油,發(fā)動機里還有機油,遇到明火,會引起爆炸。鄭之江蹣跚著離開了熊熊燃燒的汽車。
也就在這時,鄭之江感到有一陣風向他撲來,他還沒來得急分辨,就被一個毛烘烘的家伙重重地撲在地身上,他仰面朝天砸在雪地里。
兩只灰狼等候多時了,它們一直藏身在汽車的周圍。
撲上來的灰狼的利爪死死按著他的肩膀,睜著惡狠狠的眼睛,嘴巴張得大大的。咫尺之遙,他看到餓狼的舌頭在急劇地收縮,舌尖上犀利的絨毛在顫抖,尖利的牙齒白里透黃,凸顯的犬牙宛若鋒利的匕首。驚魂未定的鄭之江終于明白了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千鈞一發(fā)之際,他沒有忘記手中握著的那把彈簧刀,可是他的動作還是略顯遲緩。撲向他的灰狼已經無心欣賞被它征服了的對手,它已經饑不擇食了,它要喝干它身下被征服者的鮮血來解決饑渴,要撕碎那些皮肉來填飽空空的肚囊。它尖尖的嘴巴無所顧忌地叼住鄭之江的右臉頰。鄭之江感到臉上一熱,有股咸澀的東西流進嘴里。幾乎與此同時,鄭之江拼命把右手握著的鋒利的彈簧刀插進了灰狼空癟的肚子。灰狼受此一擊并沒有松口,只是在鼻孔里發(fā)出一聲怪怪的尖叫。endprint
粘稠的東西打濕了鄭之江的右手?;依堑淖彀兔偷匾惶В绊埂钡囊宦?,傳來了皮肉撕裂的聲響。鄭之江的刀子又左沖右突地攪了幾下。灰狼叼著鄭之江鮮血淋淋的臉頰,踉踉蹌蹌地逃跑了。
鄭之江的眼前翻飛著無數個小星星,他感覺到了疼痛,想爬起來,剛要翻身,另一只灰狼又嚎叫著撲上來。它和同伴一樣早已饑腸轆轆,忍無可忍了,看到同伴嘴里叼著血淋淋的肉塊兒,饑餓慫恿著它更加兇殘地撲上來,它的兩個爪子死死按住鄭之江的頭顱,尖嘴叼住鄭之江的脖子。
完了!鄭之江感到灰狼的牙齒已經深深嵌進了他的脖頸,瞬間的絕望使他的腎上腺給他輸送來了一股不可戰(zhàn)勝的神力,他的左手一下子掐住了灰狼的脖頸,并努力上擎,再舉!灰狼的尖嘴巴終于脫離了他的脖頸,但兩只前爪在鄭之江胸前拼命廝抓著,羽絨服被抓破了,羽毛瞬間飛散開來,蒹葭飛花那樣,四處飄落。鄭之江一轱轆跪在雪地里,臉上的鮮血弄得他面目皆非,他像一個剛剛喝完鮮血的僵尸,聲嘶力竭地嚎叫著。
第二只灰狼沒有第一只灰狼那么幸運,它的舌尖剛剛在獵物身上舔到了一點血腥,鄭之江的彈簧刀就刺進了它的嘴巴里。這純屬一種巧合:當鄭之江的刀子刺向灰狼的時候,灰狼正張著大嘴向他反撲,鄭之江握刀的手一下子刺了進去,他聽到了刀子和狼牙磕碰的聲響,灰狼尖利的牙齒嵌住了他的手腕。鄭之江精疲力盡了,在意識模糊的剎那間,用盡最后的力氣將手里握著的刀子捅了進去。
鄭之江和那只灰狼同時倒在了雪地里?;谢秀便敝校侵换依桥懒似饋?,銜著那把彈簧刀溜走了……
九
姜瑩心里空落落的。大過年的一個人在家的確很孤獨。以往鄭之江去麥點,有時候地里活忙,要呆上一兩個月,她都沒有這種感覺。作為女人,她可能有點小心眼兒,她擔心鄭之江到了根河以后,那一家子人不定往他的耳朵眼兒里吹什么風。再說了,誰知道老太太能不能把鄭之江的前妻和孩子也一起邀回去過年呢?不然,干嗎堅決不讓她回去呢?
三年了,她和老太太通過幾次電話,當然啦,都不是她主動想和老太太通話,是鄭之江和母親通話時,有意讓她接的電話,她知道鄭之江的心思,是想讓母親和她之間逐漸消除彼此的誤解。時間長了,交流多了,感情深了,還有什么解不開的疙瘩?這就是鄭之江的想法。
可每次和老太太通電話,姜瑩的心里都不舒服,老太太那居高臨下的口吻,和不軟不硬的三七疙瘩話,深深刺激著她,話里雖沒有明顯的揶揄和挖苦,但也絲毫沒有關心、呵護,更別說問寒問暖了,以致她不得不草草寒暄幾句,又把電話塞給鄭之江。
每當這樣的場景過后,鄭之江就會嘻嘻哈哈哄她開心:那咋辦啊,山東老太太,倔強。再說了,自古婆媳多不和,不看僧面看佛面吧,是不是?
姜瑩能理解鄭之江,一面是老婆,一面是母親,誰是誰非???但她在鄭之江面前還是裝出一種委屈十足的樣子:我嫁給你鄭之江是來受氣的嗎?我要工作有工作,要人品有人品,我差啥???拿人不識數了是吧?我告訴你,我看中的就是你這個人,你要是對不起我……我可提醒你,姑奶奶我就這么任性!
鄭之江雙手合十,信誓旦旦:姑奶奶,小姑奶奶,我不是早就向你表白了嗎?咱倆是拴在一根線上的螞蚱啊。自古人生誰無死,老太太都多大年歲了,還能再活五十年?你我的好日子在后頭呢,何必庸人自擾?
姜瑩看到火候到了就再也不理鄭之江,一個人跑進臥室里,趴到床上。鄭之江的機會就來了:你看你看,這樣睡覺可不行,能坐病,走,散散心,逛街去。
姜瑩喜歡逛街,喜歡購物。她就半推半就地打扮一番,下樓,上街,把早已盤算好要買的東西一股腦地買回來。
鄭之江從來不阻止姜瑩購物,不就是錢嗎?錢是什么東西?錢就是用來消費的,沒錢煩惱,有錢高興。姜瑩高興了,他心里就踏實了。
姜瑩本以為鄭之江到了根河就會立即給她打電話,可是到了春節(jié)聯(lián)歡節(jié)目開始了,他還是音訊皆無。若干個電話打過去,總是不在服務區(qū),姜瑩既惱又氣,把他放出去就是一個錯誤!她憤憤著。
就在她心煩意亂的時候,來了一個急診。一大家子人,簇擁著一位老太太。老太太坐在一把椅子上,哼哼呀呀地叫喚著。大夫做著檢查,她領著老太太的家人安排病房。
早不犯病,晚不犯病,偏偏趕上大年三十犯病,連年都過不消停,煩人!跟在她身后的年輕少婦嘟囔著。
姜瑩回身瞟了一眼:老太太是你什么人?
婆婆。那個女人滿頭是汗,手里抱著羽絨服。
姜瑩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把老太太抬過來吧。
就在她決定要給鄭之江的弟弟撥打電話的時候,手機響了:死鬼,還他媽知道來電話?她賭了一肚子的氣,準備狠狠臭罵鄭之江一頓??啥ňυ倏雌聊簧系奶柎a,挺陌生。接通了,是鄭之江的弟弟打過來的。
你哥鄭之江呢?讓他說話!氣惱的姜瑩眼淚就在眼圈里。
電話里亂糟糟的:問問那個小狐貍,怎么不讓老大回來過年!是老太太的聲音。
姜瑩強壓住怒火:小海,我不跟你說,讓你哥說話。什么……沒去?開什么國際玩笑!他下午就去根河了。
掛了電話,她發(fā)覺自己這樣大喊大叫有點失態(tài)。這是單位,而且她就站在病房的走廊里。還好,走廊很空曠,只有剛入住的那個老太太的病房門前有幾個人忙碌著什么。
他沒去根河過年嗎?那他能去哪兒呢?在一起這幾年,失聯(lián)這么長時間還是第一次,會不會路上出什么事了呢?姜瑩腦子里開始亂套,她對鄭之江絕對信任,在她的眼里,鄭之江敏銳、穩(wěn)重有城府,從不冒險,所以車禍之類的事兒不會輕易發(fā)生在鄭之江身上。那這個人去哪兒了呢?
窗外,爆竹聲此起彼伏,五顏六色的煙花躥向空中,漆黑的夜晚彌漫著濃重的火藥味兒,空中的禮花像飄落的流星雨,霓紅閃爍,漸漸落定在參差的樓區(qū)里。
姜瑩又掏出電話,找到了鄭之江弟弟打過來的那個號碼撥過去,接電話的不是鄭之江的弟弟,而是鄭之江的母親:之江,你怎么沒過來?endprint
姜瑩猶豫了一下:我是姜瑩。
你讓江子說話!電話里聲音很沖。
他下午就開車去根河了。姜瑩說。
什么?你可別學豬八戒,倒打一耙啊,你不發(fā)話,江子敢來嗎?現在你是媽啦,他就聽你的了,讓江子說話!
姜瑩氣得渾身發(fā)抖,掛斷了手機。
新年的鐘聲就要敲響了,食堂已經給值班室的人們送來了餃子。值班領導招呼她吃年夜飯了。
十
鄭之江的手機最后處于關機狀態(tài)。姜瑩給鄭之江要好的朋友們都打了電話,結果誰也不知他到底去了哪里。他失聯(lián)了。
唐鳳仙卻有獨到的看法:別管他,在外瘋夠了,自然就會跑回來。兔子繞山坡,繞來繞去回老窩。說不準又帶著誰家的媳婦跑到南方的什么城市鬼混去了呢。
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逗姜瑩。
姜瑩當然知道這是玩笑話。當她聽說春節(jié)期間暴風雪把額爾古納通往根河的道路封死了,她開始擔心起來。鄭之江走的那個下午不久,外面就飄起了雪花,難道他被暴風雪堵在了路上?鄭之江不會那么愚蠢的,遇到風雪道路,車子實在過不去不會回來嗎?姜瑩不相信鄭之江會被暴風雪堵在路上。
鄭之江的幾個朋友準備開車去查看一下道路,結果車到額爾古納就再也無法前進了。暴風雪已經把整個路面阻斷了。
姜瑩把鄭之江弟弟的號碼給了唐鳳仙,唐鳳仙幾次與鄭之江的弟弟溝通,最后證實,鄭之江真的沒去根河過年。
姜瑩感覺到了事態(tài)的嚴重性。以往,鄭之江不管多忙,每天最少要和她通一次電話。這大過年的,如果不是遇到了麻煩,鄭之江怎么會一連幾天不跟她聯(lián)系?想到這兒,姜瑩有點不寒而栗,難道……
最后,她通過幾番周折,醫(yī)院領導出面找到大興安嶺林管局的根河航空站,那里有林區(qū)防火專用飛機。經過洽談,姜瑩同意出一筆錢,動用一架直升機,在額爾古納到根河的風雪路面上尋找一下。
鄭之江燃燒的汽車,的確讓他暫時躲過了生死一劫。直升飛機在根河到額爾古納的風雪路面上往返飛行了兩次,最后,終于發(fā)現了燃燒的汽車……
十一
躺在醫(yī)院里的鄭之江慘不忍睹。他就像一棵被砍倒了的大樹,樹頭和枝椏都被伐掉了,只留一截樹干。
由于嚴重的凍傷,他的兩條腿,兩個小臂都被截肢了。被狼撕去面頰的創(chuàng)傷,開始潰爛,兩只耳朵也被凍掉了。他的整個身段被紗布包裹著,只有兩個腫脹的厚厚的嘴唇豬腰子似的露在外面。現在的鄭之江茍延殘喘,一息尚存。
姜瑩不相信這是事實,幾天來她夜不能寐。眼前的一切簡直就是一場噩夢:好端端的一座山,怎么轉眼之間就轟然倒塌了呢?她恨自己,為什么當初不堅決果斷阻止他去根河呢?既然那一家子人都對她持有看法,她干嗎還要迎合他們讓他回根河過年呢?她真后悔:男無主意必受窮,女無主意必受辱!對她來說現在得到了應驗,她生活的天空暗淡了,她的眼前一片迷茫。
鄭之江的生命力很頑強,他就像一棵森林邊緣即將枯死的霸王樹,當春天來臨的時候,它還想發(fā)芽,抽葉,還想枝繁葉茂。可是,它殘弱的皮質導管已經老化了,甚至大多堵塞干枯,水分已經無法輸送到大樹所需要的地方。
而姜瑩也在這樣的時間里煎熬著。當然,時間不會因為幸福就會匆匆地來,也不會因為不幸而蹣跚漫步。時間是按照自己的步伐向前邁進的。從春到夏,從夏到秋,再從秋到冬。時間不會疲乏,時間是冷漠的,它感覺不到什么是幸福、美妙、甜蜜、快樂、滿足;它更不知道什么是難過、痛苦、悲傷、憤怒、無助。時間簡直就是幽靈,你看不到它,也抓不到它。但它無時無刻不在影響著你:或者讓你神不守舍,或者讓你心花怒放,或者讓你昏天暗地,或者讓你死去活來……反正眼下的時間里姜瑩無法平靜下來。
農忙季節(jié)如期而至。這期間,姜瑩很無奈,她不得不讓鄭之江的弟弟鄭之海去打理鄭之江的農場。事情來得突然,農忙不可耽誤。
鄭之江的女兒也來看望過鄭之江,時光已經把她送進了高中。
她對父親,說不上愛,也說不上恨。盡管母親時常在她的腦子里灌輸著雜七雜八,但她已經長大了,她已經具備了判斷是非的能力。每每母親嘮叨過后,問她:我的話,記住了嗎?她微笑著點點頭。母親看到女兒對自己很虔誠的樣子,會很開心:這才是我的女兒。姑娘是媽媽的小棉襖,這輩子,媽媽可就指望你啦!其實,母親這些話她聽得清清楚楚,而沒完沒了地說父親那些拖拖沓沓的事兒,她聽膩了,早就左耳朵聽右耳朵冒出去了。
在她的記憶里,父親是很疼愛她的,她呀呀學語的時候父親有空就把她放到脖頸子上。到她懂事的時候,她記得父親每當回到家里,就在她的小臉蛋上親個沒完沒了。
那時候,家里養(yǎng)著一只小花貓。父親不知為什么那么喜歡小動物,那只小花貓是他的掌上明珠。
小花貓和她也是好朋友。她有一個小皮球,圖案是花瓣的像個小西瓜。小花貓一看見那個皮球,就會把毛絨絨的細尾巴立起來,瞪起圓圓的眼睛,伸出一只爪子,小心翼翼地撥弄皮球。皮球滾動了,小花貓就會立即伸出另一只前爪去抓撲。滾動的皮球撩動著小花貓的好奇,它跳動起身子,繼續(xù)撲一下、抓一下、跳一下……循環(huán)往復,樂此不疲。
有一次,母親織毛衣的毛線球掉到了地上,母親并沒在意,可一會兒工夫,毛線球就亂了套。當母親拿起掃炕的笤帚舉起來的時候,瘋玩著毛線球的小花貓才有了警覺,它嘴里叼著亂了套的毛線,祥和的大眼睛盯著母親舉起的笤帚。憤憤的母親臉扭歪了,手中的掃炕笤帚像一桿標槍,投向小花貓。小花貓機靈地扔下毛線球,快速向門口逃去。毛線纏在一只爪子上,剩余的毛線球立時散了,像一團亂麻。
父親和小花貓的感情更是如膠似漆。每當父親進門,鞋還沒有脫掉,小花貓就會喵——嗚——叫一聲然后撲到父親的懷抱里。父親常穿一件藍色的化纖滌綸中山裝,日積月累,小花貓的爪子把父親光滑的衣襟抓出了很多小套子。父親并不心疼,還是抓住小花貓的爪子往自己的下頜上蹭:來,小精靈,摸摸胡兒吧!endprint
小花貓更加得意地繼續(xù)向上伸出脖子,用它的舌頭,舔舐父親的下頜。
她也很想學父親的樣子和小花貓親近,可是小花貓只和她玩皮球的游戲,最多也就是在有限的兩個屋子里捉迷藏:小花貓一會兒跑到這個屋子的炕柜下面躲起來,她追過去把它抱在懷里;一會兒小花貓又跑到另一個屋子的被摞上去。她再氣喘吁吁追過去,把小花貓抱回來。其實小花貓是不愿意把自己的身子放在她懷抱里的,又緊又熱。
當然,這些都成了美好的回憶。
這些零零碎碎的回憶讓她對父親更加難忘。因為父親對她絕不比小花貓差。有一次她看到父親那么親熱地對待小花貓,她嫉妒又失落。父親看出了女兒的心思,摩挲著她的頭,笑呵呵地對她說:小丫頭生什么氣啊?你是老爸的小棉襖,你也是老爸的小貓咪!爸爸把小花貓放下,抱起她放到腿上:來吧爸爸的貓咪!那一次爸爸的舉動讓她破涕為笑,心里很熱。
父親和母親分開不久,母親就把小花貓送給了居住在林區(qū)的親戚。母親這樣做讓她很傷心,并為此和母親哭鬧。母親并沒有和她發(fā)火,聲淚俱下地抽搐起來:孩子,一個活生生的人都沒了,要一只貓有什么用?。尶吹剿?,會想起很多很多事情,媽會更難過……
母親哽咽著擁住她。她的淚水比母親的淚水流得更加洶涌:媽媽,我知錯了,我再也不要小花貓了……
再次去看望父親,她給父親買了一個禮物——一個機器貓。雖然父親一直處于昏迷狀態(tài),但她相信,當爸爸哪天醒來看到它,會很高興很開心的。機器貓的兩只大眼睛,活靈活現的,還能轉動,似乎能把周圍三百六十度范圍內的所有事物,都能一覽無余。招人喜歡的是它就像一只鸚鵡,會學舌:你好——它也會說——你好;你壞——它也會說——你壞。聲音挺脆的,非常討人喜歡。
小女孩含著眼淚跟姜瑩說:姜姨,我爸爸非常喜歡小貓,我爸爸在家時,家里一直養(yǎng)著一只小花貓,現在我給他買了一個機器貓,爸爸醒來看到它,心情會好一些的。
姜瑩的心思不在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上面。再說女兒給父親買一個小寵物也未嘗不可。現在的人們大興養(yǎng)寵物之風。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窮的富的,寵物養(yǎng)得五花八門:大到牛馬羊駱駝;中到狗貓兔子老鼠;小到蜈蚣螟蟲花大姐;魚龜蝦蟹,鳥雀禽鴉……林林總總,無奇不有。姜瑩反對養(yǎng)這些東西,純粹是神經病,吃飽了撐的。大自然里的物種放養(yǎng)在自然環(huán)境里去欣賞有什么不好?非得病態(tài)地去虐養(yǎng),使之失性,退化?人生幾十年,自己活得不知咋樣,卻非要添花出彩,懷揣寂寞,理想空泛,放縱有限生命!姜瑩對他們小區(qū)里養(yǎng)寵物的人就特別反感:夏天散步的時候,不小心常常會踩到什么寵物的糞便,令人惡心又憤怒!可你又能咋著?世界上少了哪一種人都不能稱其為花花世界。豬往前拱,雞往后蹬,各練一股勁兒。有一次姜瑩看到一個出殯的車隊,一色的白車,敞篷車里站著一個特別光鮮的姑娘,一身縞素,胸前捧著一幅照片,上面是一只白狐貍,一塵不染。車隊緩緩前行,頭車里播放著那首網絡很盛行的歌曲《白狐》。街上行人駐足,左顧右盼,深感驚奇。原來,那姑娘養(yǎng)的寵物白狐貍死了,正興師動眾地為狐貍送葬,如喪考妣。姜瑩那時候還沒有離婚,回到家和當老師的前夫說這事,結果兩個人差點動了手。
現在鄭之江的女兒給鄭之江買了一個寵物機器貓,這有什么過分的?擺在那兒,不吃草,不吃料,不拉屎,不撒尿。再說了鄭之江出事以后,姜瑩的胸口里就燃燒起了一把大火,而且這把大火越燃越烈,幾乎要把她燒成灰燼!
所以,鄭之江的女兒或者親戚朋友誰來探望他,買了什么禮物,姜瑩一概熟視無睹。
這次,姜瑩看著鄭之江的女兒,她的心里異常紛亂。怎么說呢?當她和鄭之江剛剛結合在一起的時候,鄭之江會時常把孩子叫到家里吃飯,也有時候一起去學??赐⒆樱龔暮⒆拥呐e措和眼神中能夠領會出一些讓她窘迫的東西。孩子雖然從不對她表示不滿或者拒之千里,可是孩子怯怯的眼神背后卻隱藏著一種仇恨。這種仇恨儲存于孩子的骨髓,來自孩子的母性遺傳。孩子畢竟是鄭之江和他的前妻共同創(chuàng)造出來的生命,這個生命的一半來自鄭之江,而另一半則來自鄭之江的前妻啊。姜瑩知道這種深埋著的仇恨就像巖漿一樣,總有一天會噴發(fā)。不確定時間,不確定地點。所以姜瑩時刻警惕著,她要盡量平復那股仇恨的爆發(fā),她在孩子面前表現出了溫存、關愛、大度、慷慨——是啊,一個搶走了爸爸的女人不僅是媽媽的敵人,也是她的敵人??!這種化干戈為玉帛的安撫,僅僅來源于姜瑩同樣作為女人軟軟的內心,來源于她對小女孩的無奈,更來源于對無辜小女孩傷害過后深深的歉意。
姜瑩把女孩領到另一個屋子,攥著她的手哭了:孩子,你爸爸倒下了,可這也是不幸中的萬幸,你爸爸還活著。你要好好讀書,不要分心,姜姨會照顧好你的爸爸。想了,你就過來。
姜瑩把一個牛皮信封遞給女孩:拿著,這是一萬塊錢,上高中累,讓媽媽多買些好吃的,注意保養(yǎng)身體。
女孩抬頭看著姜瑩,眼神復雜而不知所措。
姜瑩把信封塞到女孩懷里:拿著吧,這都是爸爸掙的錢。
女孩捂著胸前的信封抽泣起來,也許是憋悶了許久的氣息終于找到了一個出口,她的雙肩劇烈地抖動著,胸脯也在急劇地起伏……
鄭之江的生命力的確很旺盛,他雖然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地在生死線上掙扎,但有一天,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的確感覺到了那個機器貓的存在。
巧合的是,那天女兒也正好來探望他。
小姑娘興奮地把機器貓拿到鄭之江的眼前,鄭之江的嘴唇抽動了一下。他腮上被狼叼走的那塊肉一直沒有封口兒,洞口里塞著一團紗布,使他無法說話。
他看似平靜,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當女兒的面孔出現在他的眼前時,他的眼角流淌出了一串熱淚。
爸爸……女兒哽咽著。爸爸……我……我給你買了一只小花貓……
鄭之江依然靜靜地躺在那里,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女兒捧在眼前的機器貓。過了好一會,他又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爸爸——爸爸——女兒呼喊著,鄭之江又疲倦地抬起了眼皮。endprint
小姑娘盯著父親,父親的眼睛很暗淡,失去了活力,失去了過去對女兒的愛撫、呵護與溫情……
哦,父親——小姑娘淚如雨下,心碎了!
十二
又是一個早晨,陽光明媚。光線溫柔地透過落地玻璃窗照射進來,撫摸著床上的鄭之江。盡管柔潤的光瀑溫暖而親切地相擁著他,但鄭之江感覺不到溫暖,感覺不到明亮,他內心深處是黯淡的,苦楚的。大跌大落過后,他只剩茍延殘喘了?,F在他的身邊不能離人,沒人在身邊,他就感到驚懼,恐怖。在醫(yī)院的病房里,他常常在夜間驚醒,無緣無故地大喊大叫,撕聲裂肺,整個走廊里都傳遍了這樣的嚎叫聲。
后來鄭之江不得不回到家里休養(yǎng)。
姜瑩特意讓鄭之江的弟弟鄭之海在春播結束后,專程把鄭之江接回來。
母親對姜瑩仍舊保留著自己的看法。她不信任姜瑩,她深信姜瑩的狐貍尾巴很快就會露出來——人完了,錢到手了,還求啥?吹燈拔蠟是最后一手。最毒不過女人心,也許這個小狐貍會偷偷下黑手呢。母親想:得盯住這個小狐貍!
母親于是每天不離鄭之江的床邊。就連姜瑩每天給鄭之江打什么針吃什么藥,母親都要親自過問,
這一切,鄭之江的鄉(xiāng)友唐鳳仙看在眼里,更記在心上,她替姜瑩捏把汗:這么厲害的老太太,一旦鄭之江真的沒了,說不定會起什么幺蛾子呢。
唐鳳仙幾次偷偷提醒:趁鄭之江還明白趕緊把遺囑立了,有了遺囑那就穩(wěn)妥多啦。
姜瑩無法把話挑明。立遺囑,怎么張口呢?現在的鄭之江說話嘟嘟囔囔的含糊不清,沒人能聽明白,智商也急劇下降,過去的很多事情提起來他都無動于衷。怎么還能逼迫他立什么遺囑?
再說了,當年,她并不是完全奔著鄭之江的錢財。對她而言,并不怎么缺錢,兩個人都有工資,一結婚,樓房、汽車、聘金、禮單……林林總總,存款最少也得有人民幣幾十萬,日子富足,輕松愉快。
可是碰到了鄭之江,她對男人的看法有了一個質的突變。男人的才氣與財氣并不能完全博得女人的芳心。真正的男子漢是成熟的、睿智的、豪爽的、大度的、知心的、敢愛敢恨的、能生能死的……她感到鄭之江就是這樣一種男人,雖然鄭之江的年齡有點偏大,但這種成熟美與歷事的滄桑是奶油小生和白臉書卷氣們無法相比的?;仡^看看自己的丈夫,他雖然從高等學府中走出來當了一名教師,可是那高度的近視片后面的城府與出身卻大相徑庭。他關心的是柴米油鹽醬醋,斤斤計較,婆婆媽媽,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疑神疑鬼,無事生非,說大話,使小錢,貪小自私,冷漠無情……整日吹噓的就是職稱啦,晉級啦,或者發(fā)表了幾篇論文啦……自命不凡,忘乎所以,驕傲狂妄,目中無人……這不是姜瑩所愛,所以她飛蛾撲火,在有限的年華里來了一次涅槃。
有人相信緣分,相信命運,相信注定了的因果報應。其實人生中詭異又無法解釋的事件時有發(fā)生,巧合而又巧合的事情令人瞠目結舌。
姜瑩每天早晨要做的就是給鄭之江打針吃藥。
這一天,姜瑩起來略晚了一點。鄭之江出事以來,她晚上經常失眠,思前想后,多少往事繞心頭。有時候通宵達旦合不上眼睛,弄得第二天精疲力盡,不得不吃安眠藥維持睡眠。
姜瑩吃的安眠藥是從國外進口的氟硝安定,它能鎮(zhèn)靜催眠,誘導睡眠迅速。早晨她把晚上吃完藥的空藥盒扔在了鄭之江的床頭。本來準備扔進垃圾桶,鄭之江要喝水,她就隨手扔在了那里。
姜瑩像往常一樣,端來一盆清水,用毛巾擦著鄭之江鼻臉。然后給他喂水喂藥。由于鄭之江臉上的肌肉讓狼叼走了,他的吞咽功能受到了嚴重影響,那個特制的藥具像個漏斗,可以直接插到食道口,藥汁就會沿著食道流進胃里去。
當帶有刺激味道的藥汁就要流進喉嚨時,他本能地挺直了脖子——要知道,這是多么迷人的脖頸?。‘斈晡摰牟粌H僅是鄭之江的財富和闊綽,還有那個脖頸。那頸子不長也不短,不瘦弱也不過于肥碩,它就像一匹雄馬的脖子似的充滿了高傲、張揚與彈力。夏日紫外線照射過的皮膚透露著一種色彩——那是什么顏色呢?黝黑?古銅色?栗子色?姜瑩說不清那是一種什么色彩,反正別致的色彩加上色彩下面帶有彈力的光滑,讓她想到了一匹綢緞。是的那雄健、高傲,又魅力迷人的脖頸,姜瑩是不會忘記的,永遠不會忘記——藥汁很順利地通過那迷人脖頸下面的食道,流進了鄭之江的胃里,傳出了咕嚕聲。
上班之前,她還得給鄭之江打針。不湊巧,現成的酒精棉球用完了,她就從抽屜里取出一小瓶醫(yī)用酒精,打開時不小心灑了一些在床頭上。當時她并沒有在意,打完針就去衛(wèi)生間洗手。
走出衛(wèi)生間,姜瑩看到鄭之江母親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盯著自己。為了息事寧人,姜瑩裝作什么都沒有看見,穿好衣服,背上挎包就要出門。誰知鄭之江的母親跨前一步,攔住姜瑩的去路:別走!干啥躲躲閃閃的?我問你:你給江子吃的是這個藥?老太太舉著手中的空藥盒。你安的是啥心?你早起就給他吃這種藥,還用酒和藥,你你你……你個小狐貍精,你也太狠心了!老太太的一只手抓住姜瑩肩上的挎包帶子,一手揪住姜瑩的衣領。你給我說明白嘍!
姜瑩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自己做錯了什么?這老太太怎么一陣風,一陣雨的?
原來,老太太搬到根河以后,夜晚經常失眠,吃過很多安眠藥,效果都不明顯。有一次鄭之江弟弟打電話,問是否有好一點的安眠藥,鄭之江找姜瑩在醫(yī)院里破例買了幾盒氟硝安定,因為這種藥是不隨便外賣的。
鄭之江弟弟就把說明書讀給老太太聽。老太太聽得仔細,記得也牢:氟硝安定,也叫十字架……氟硝安定與酒精以及其他鎮(zhèn)靜催眠藥合用后可導致中毒死亡。
現在老太太看到氟硝安定的空藥盒,又聞到大量的酒精氣味,本來多疑的老太太斷定姜瑩對鄭之江做了手腳——現在的鄭之江已成累贅,該得到的都裝入囊中,現在這個女人想害死他的兒子!
姜瑩恍然大悟,簡直是無中生有,血口噴人!她忍無可忍,一使勁兒掙脫了老太太揪著她衣領的胳膊:您!您怎么能這么想?
小妖精,你還敢狡辯?你把一盒藥都給我兒子吃了,還口口聲聲抵賴?我們這個家就敗在你這個狐貍精的手里,我要告發(fā)你!……我要……來人吶……快……來……老太太一屁股坐在地上,上氣不接下氣地嚎叫著。endprint
不!——姜瑩大喊一聲。她的心里亂糟糟的,這個家還能呆嗎?這個家還是她能呆的地方嗎?她向鄭之江的床上掃了一眼,鄭之江的頭用力翹著,嘴里喊著什么,他在呼喊什么呢?或者在祈求什么?她的心一下子軟了,一股空落落的酸楚涌上心頭。她稍微鎮(zhèn)靜了一下,整理整理衣襟,挺起胸脯,剛要邁腿。老太太忽又爬起來:想溜?沒門!看我報警去!老太太趔趔趄趄跑向自己的床邊,伸手從枕頭下面摸出手機。
這個老太太簡直就要把天捅破了!姜瑩的腦袋里一片空白,快步走過去。老太太氣喘吁吁,破口大罵,并想用張開的嘴來咬姜瑩。姜瑩抱住鄭之江的母親:您消消氣,您干嗎這樣大動肝火呢?姜瑩說著,忽然嗅到老人的頭發(fā)里透出了一股氣息,就像當年自己母親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氣息一樣,那是母性的氣味,那氣味里透著對兒女的愛撫、呵護、關懷、憐憫……姜瑩的心一下子被融化了,她難過、悲傷、彷徨、懵懂、不知所措,她喃喃地張開了嘴巴:媽,您到底想讓我做什么?
這是姜瑩第一次張開口,喊了一聲媽。以前她不是不想改口,只是鄭之江的母親不允許。而此時此刻,姜瑩突然想到了自己的母親,而她懷里抱著的老人又和自己的母親有什么兩樣呢?母親和兒女情深似海??!
鄭之江的母親打了一個激靈。
發(fā)生的這一切鄭之江都看到了,母親的屋門敞開著,母親休息的床和他的床相對著。母親這樣安排是隨時都能看到躺在床上的兒子。鄭之江躺在床上哭嚎著,他不知道母親為什么總是和姜瑩爭吵。他知道母親和姜瑩水火不容,可也不至于總是大動干戈??!他嗚嗚哭著,拼命嚎叫著來阻止婆媳之間的爭吵。他的努力無濟于事,他不是以前的鄭之江了。以前的鄭之江誰都給面子,而現在他的面子就是鞋墊子……他悲傷,他難過,他痛苦,他無助,他欲生無望,欲死不能,眼淚和鼻涕在他畸形的面頰上模糊得一塌糊涂……可是當姜瑩抱著母親喊了一聲媽,鄭之江的心里又猶如五月的黑龍江,開始融化了,激蕩了,澎湃洶涌,一瀉千里……
鄭之江母親渾濁的眼睛盯著姜瑩,現在她顯得異常平靜:小姜,你掏心窩子說,你圖江子什么?
委屈的淚水從姜瑩美麗的眼睛里流淌出來,這句話不僅僅來自鄭之江的母親,所有認識她誤解她的人都有這樣的疑問。其實,她作為一個生命個體,她有愛和被愛的權利,她有追求愛和崇尚愛的向往。她不奢望別人能理解自己,但她希望別人盡量不要誤解她的初衷。可是,世俗的框子直到現在還在封鎖著她,禁錮著她。她純粹的內心就像幽深的海底一樣,陽光是那樣難以照耀。
鄭之江母親的話,她沒有回答,她轉身跑進臥室,在抽屜里拿出了一串鑰匙,回到鄭之江母親身旁:媽,人世間,除了金錢,難道就不能有真愛么?我愛你兒子這個人,我愛他是個男子漢!
姜瑩把手中的鑰匙遞到鄭之江母親顫抖而嶙峋的手中:這是金柜的鑰匙,全部家當都在里面。
姜瑩撲到鄭之江的床上,放聲慟哭。
責編手記:
要命的是出發(fā)的時間。倘若是大年三十早晨出發(fā),鄭之江就會趕在暴風雪到來之前抵達根河。可是一上午的時間就在他給留在家里的再婚妻子姜瑩置辦年貨零食中耽擱了。又或,姜瑩像往年一樣纏住他,不讓他去母親那里過年團聚,可偏偏這一次,姜瑩的心一軟,就把他送上了絕路。再有,被暴風雪圍困兩天之久的鄭之江眼看就要獲救的一線生機,卻被兩只饑餓至極的森林狼徹底擊碎……真的是“點背”?。∵@樣的情節(jié)邏輯究竟是人物命運不由自主的推進,還是出于作者“不厚道”的刻意安排?小說文本留下了頗多有意味的線索。在一次酒后,鄭之江當年插隊時的戰(zhàn)友后來的“女哥們”唐鳳仙在有意無意間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早知道你現在這么出息,當年說什么也得嫁給你呀?!笨墒窃诋斈甑泥嵵砩蠈嵲谑强床怀龀鱿⒃谀膬骸5故窃卩嵵W回往事足可炫耀的插隊時片段,看似游離主線,卻起到了“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效果。至于從當年偷奸?;瑱C變迭出的知青到“成功人士”的化蛹為蝶的過程,作者卻惜墨如金,留給讀者足夠多的想象空間。大可玩味的是,鄭之江這樣一個“老男人”在姜瑩眼里卻是“有城府,有擔當”,“有悲憫情懷”的值得為他斷絕父女關系凈身出戶的“男子漢”。不知是鄭之江“成功人士”的光環(huán)亮瞎了她的眼睛,還是在虛榮心的促使下,使她完成了一次人生的“超越”?更出乎意料的是,小說的收束,利益攸關處,“物質女人”姜瑩真情噴涌,淚水濕了一地……怎么,作者是不是太有幽默感了?正在疑惑之際,編者腦海里忽然蹦出兩個字:錯位。是的,就是錯位,應該是這篇小說的“文眼”所在……哦,現實中的你,是不是也有過某種錯位的感覺呢?
責任編輯 哈 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