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索
你不能擁有海,海可以擁有你呀。
在日本,海與海之間存在著世界觀的差異。夏日里各家雜志必然推出海島專題,一眼就能看出分歧:愛瀨戶內(nèi)海的人,多半有些藝術氣質,少不了美術館巡禮;愛湘南海岸的人,多半有些青春情結,少不了帶上滑板沖浪;而愛沖繩的人,多半隨性自由,是真的渴望太陽和深海。
我認識某位在大阪開著小小陶藝教室的歐吉桑,已經(jīng)八十幾歲,是典型的沖繩控。他告訴我:“每年到了6月,總要休假一周去沖繩。而每年去沖繩,只去宮古島這一個地方。”年紀大了,也不能再進行深海潛水,于是他便只是浮潛,待在海里只是看魚,看不夠的五彩繽紛的魚。
去年夏天從本島飛往八重山諸島的途中,我曾經(jīng)俯視過漂浮在湛藍海面上的宮古島。島上并無山川,全由隆起的珊瑚礁構成,因此擁有最干凈的白沙海岸,所以常常有人說宮古島才是沖繩最美麗的島嶼。于是這個夏天,在本島北邊小住幾天之后,我便直奔著宮古島而來。實在是很近的小島,人氣也旺,從那霸機場出發(fā)的ANA航班每隔一小時就有一班,飛行時間只需40分鐘,有時候若是晚點了,飛行員就著急地飛,30分鐘也能飛到。
為了躲避游客,我住到了宮古群島北邊更偏僻的小島上,名為“下地島”,面積不到10平方公里,餐廳和民宿皆寥寥,更別指望能有便利店或是娛樂場所。公交車也是沒有的,如果不是自駕,從機場只能打車前往,大約30分鐘的路程。好在島上的司機大多健談,且自帶島民天然的熱情,并不會令這段路途寂寞,他會自顧自地??吭陂L長的跨海大橋上,暫停掉計價器慫恿你多拍些照;會指著站立在路邊的警察人型,笑著說它們是如今宮古島的紅人,隨處可見,名字叫“守る君”,是守護著這個島嶼的意思——近來還開發(fā)出各種周邊衍生品,從餅干到玩偶到T恤,購買率居高不下。
我住在一間面向大海的三層建筑,外觀看上去破敗不堪,有著被日曬和海風侵蝕的傷痕,像是拍攝鬼片的外景地。司機耐心地教了我這旅館名字的發(fā)音:TI-DA——是宮古島的方言,意即“太陽”。當?shù)厝税堰@島嶼視為太陽的故鄉(xiāng),也不是沒有道理,只要在島上暴走一天,十有八九會黑成島民同款,抹上三層防曬霜也無濟于事。又據(jù)這司機說,6月里同樣的31度,在宮古島和在東京大阪感受完全不同,島上的太陽直直射下來,擁有非同尋常的殺傷力?!敖?jīng)常有些自稱湘南來的傻子,一整天浸泡在宮古島的海水里,晚上就送醫(yī)院了,一看,嚴重曬傷。”
基本上,如果先到過本島再來離島,就會覺得離島的海水顏色美得不像真實的世界。但宮古島最初讓我心跳漏掉半拍的,卻不是大海,而是陸地。那日抵達時已臨近傍晚,沒有居酒屋可光顧,只好去散步,天光尚且大亮,云朵是夏日典型的形狀,像一棵棵碩大的花椰菜。小徑兩旁植物豐茂,欣欣向榮,連空氣也是有味道的,仔細辨認,是甘蔗的甜和野果的澀,偶爾騎自行車的小女孩和遛狗的男人從我身邊經(jīng)過,都會笑著說:“你好呀?!比绻銦釔廴談?,這里就在上演劇中的橋段。
在旅館大堂遇見來自北海道的女孩——我總是在沖繩遇見最多的北海道人,也是真有意思,大約是人們對于沒有的東西總有向往之情。和來自北海道的女孩聊天,問她有沒有推薦的觀光點,她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最美就是眼前這片海了?!背鲎廛囁緳C在路上也是這么說的:“你可真會選地方啊,眼前就是絕景?!蔽铱粗鴾\灘上嶙峋的珊瑚礁,不太明白美在哪里。
但很快我就明白了,因為散步回來太陽就開始下落。這樣的日落,就是我一直稱之為“神跡”的那種時刻,世界在一天的尾聲中金光燦燦,令人幾乎不想喝酒,坐在房間的陽臺上久違地喝了可樂,必須是最大罐,從冰箱里剛拿出來,還滴著水珠的那種。
太陽還沒完全落到海平面之下時,一輪彎月已經(jīng)掛在屋檐上。晚些時候再推門出來,會發(fā)現(xiàn)太陽已經(jīng)懸于海面之上,越來越亮,像最后的光輝。又在明月緩緩墜下之間,北斗七星已輪廓分明,那么近距離地看見這星座,也是頭一回。
房間沒有窗簾,只留一扇紙門,因此在次日約莫五點剛過,就會被天光驚醒,看見海上的一抹玫瑰色,知道又會是一個大晴天。早餐是簡單的三明治搭配意式咖啡、沙拉、橙汁和酸奶。雖然簡單,面包皮也烤制得焦黃,雞蛋滲透出蛋黃黏稠的液體,就知道是不動聲色的用心良苦。
旅館里僅有三輛自行車,早晨后租了一輛騎去機場。下地島的機場沒有客機,這里是全日本唯一進行飛行員訓練的機場,因此有長長的棧橋,日出日落之時的景象已經(jīng)成為航道迷心中的勝地。從清晨起,這長長的棧橋周圍就會停滿車輛,有人在岸上釣魚,有人在海里浮潛,有人靜靜坐在防波堤上。有位舉著專業(yè)相機的大叔穿戴嚴實,阻攔住我的急切心情:你且等等再等等,先目睹這海水是如何一點點變得蔚藍起來,如何因為深淺分明而呈現(xiàn)出藍綠層疊,還需要靜候片刻。你知道嗎?在宮古島上海水最美麗的時刻,是早上10點剛過。
因為那樣層次分明的海水顏色和拍岸浪聲,傍晚懷念起來就又去了一次。目送太陽西沉是這個島上的頭等大事,觀者也都靜默不語,直至粉紅色的云朵像海馬一般飄起,直至停機坪亮起五彩的地燈,直至海面上飛過鳥群,經(jīng)久不息地喧鬧著,而釣魚的人和慢跑的人,也都還是持續(xù)著深海般的沉默。
在更北邊的伊良部島上,有一個不太為外人所知的天文臺,島上沒有街燈,每個月有半個月時間月色黯淡,能在這里看見群星降落,以壓倒性的姿態(tài)布滿天空。月亮開始亮起來的前一天,我在深夜11點去了天文臺,在那里遇到名叫平良的星空講解員,他在空地上擺滿充氣沙發(fā),令你能夠平躺下來仰望星空。星空真的就像撒下的天羅地網(wǎng),又像懸結于宇宙之間的閃耀彩燈。依然是蟬鳴陣陣的酷暑,卻令人想永遠地沉睡過去,在半夢半醒之間,眼前猛然會劃過一條光線,突然意識到:是流星啊。
剛進入盛夏的季節(jié),牛郎星和織女星就會出現(xiàn),在一條界限分明的兩端遙遙相望。
“這不是云層,是銀河哦”平良桑說,“在牛郎星和織女星之間,隔著整整16年。這邊這位打招呼說:‘么西么西,你好嗎?那邊那位聽到了回答:‘么西么西,我很好?!?一去一來之間,說一句話要經(jīng)過32年。”
打一個招呼需要經(jīng)過的漫長時間,也像是宮古島的計時方式。第二天凌晨,平良桑開車送我回去,車廂里放著昭和時代的老歌,依然是漆黑一片的夜色中,小道紛亂縱橫,在島上生活多時的他也難免要時常停下車來猶疑片刻。后來他關掉冷氣,我打開車窗,探頭出去看見群星緩慢流淌,總覺得自己會消失在這片星空下的甘蔗林里,又或者說,此刻我已經(jīng)是消失的結果了。
“你一直生活在宮古島嗎?”
“不,三年前才移住過來的?!?/p>
據(jù)平良桑所說,他也是因為熱愛海,才頭腦發(fā)熱定居了下來,每個月里用半個月時間講解星空,為人們拍下群星照耀下的一張奇跡寫真。如此一來,倒也能維持生活,也算是以一種頗為浪漫的方式擁有了大海和星空。有時候,最令人羨慕的生活就是這樣:渴望大海和星空的人,終于都生活在了太陽的島嶼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