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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查理

2017-09-27 18:06天宮雁
小說界 2017年5期
關(guān)鍵詞:學長數(shù)字

天宮雁

四月一日,“杜絕以真實事件改編作品”的禁令正式推行。

清早,弟弟鼻青臉腫地來敲門,撲進沙發(fā):“姐,借我十萬。不然八萬也可以?!?/p>

“你去賭?”

“是投資。大學生創(chuàng)業(yè)投資!五萬也好?!?/p>

“賠了多少?”

“別吵,我睡一會兒。如果有人打電話給你,就說我出國了?!?/p>

“……為什么他們會知道我的電話號碼?你拿我的名義去做擔保了?”

“反正你是女生,總不至于被打?!?/p>

“你再講一次?!”

他不回答,故作鼾聲。我請了半天假,熬粥叫他吃。他本性不壞,只是由母親帶大,無賴慣了。幾年前父親過世,也不見他收斂。

忽然門鈴聲大作。我不記得約了人。湊近貓眼去看。

“巴律?在嗎?是我,是我啊。你的學長。”

我早畢業(yè)了,哪來的學長。對方西服筆挺,笑容滿面,不是推銷員,就是詐騙犯。但知道我的名字,又不像是壞人。于是開門迎進來。沒等我開口,先塞了我滿懷水果禮包,熱情大呼“好久不見,沒變沒變”。隨后自我介紹道,他其實是我高中學長,社團活動中見過幾面。冒昧前來,有事相求。

一見事不關(guān)己,弟弟又倒頭大睡,恕不招待。

我要沏茶倒水,學長先拉住我:“不用麻煩,事不宜遲,先說明情況吧。其實我?guī)啄昵昂湍愀赣H見過面?!彼f上名片,“不知他和你提起過沒有。買下他那本書的影視改編權(quán)的就是我們公司。”

這么說我就想起來了。家父生前是位植物學家,出版過一本植物紀實報告,因詳盡記錄過世上唯一一株會說話的植物而名噪一時。父親供職的研究所盛況空前,我也借光升學,連不成器的弟弟都保送進同一間大學。如今,轟動早已退燒,沒想到還有人肯為當年的傳奇拍電影。

“這事父親沒跟我說過。植物專業(yè),我就更一無所知了。不知有什么能幫忙的?”

“聽說你學的是計算機?和電視機也有緣。說起來我們也算半個同行。其實,電影我們已經(jīng)拍了一大半。但是不巧,最近不是出臺了一條‘禁止改編自真實事件的新政策嗎,實在讓人措手不及?,F(xiàn)下令尊不在了,只有麻煩你幫個忙修改這本書的類別,由紀實變成虛構(gòu)類作品?!?/p>

就是說,因為不允許改編自真實事件的電影上映,要我把書的類別改成虛構(gòu)?我說:“只要把名字和場景都換掉,說電影和書完全無關(guān)不就行了嗎?”

“眼下前期后期都投進去了,重拍太不實際……拍好卻不能上映就太遺憾了?!?/p>

“這不就等于讓我承認父親的生平是虛構(gòu)的嗎?”

“教授德高望重,有目共睹,怎么會被當成虛構(gòu)的人呢。真有爭議,也不過集中在那盆會說話的花上。這么多年過去,那盆花的下落撲朔迷離,電影上映了,反而會帶來更多關(guān)注,誰說不是好事呢?不瞞你說,文化局作品錄入辦公室的門口從一大早就大排長龍,都是作者與家眷親自前往修改,誰不希望自己的作品獲得多一些機會,多一條出路呢。到時上映了,還希望你配合我們多做宣傳。這是雙贏的好事啊。當然也不會讓你白跑一趟的?!彼f過一張支票。

撲騰!沙發(fā)一震。弟弟詐尸翻起,豎起耳朵:“給多少?”

“你躺好,沒你的事。”

“怎么沒我的事?”他一把搶過支票,得意道,“不是說家屬有權(quán)修改類別嗎?我也是家屬啊。沒問題!我?guī)湍愀?。學長,咱們約個時間地點吧!”

兩個達成共識的人立刻結(jié)成盟友,勾肩搭背走出門去私聊。我一方面稍覺不妥,另一方面又懷疑自己被害妄想。左右不定之時,弟弟回來,關(guān)上門劈頭蓋臉就問:“姐,那盆花你見過嗎?”

“那么久早不記得了。”

“既然沒見過,堅持個什么勁兒。有人會和錢過不去嗎?”

“我才要問你。也不是什么驚天巨款,你有必要為了那點錢變節(jié)嗎?”

“誰說我是為自己。你最近不是想搬家換工作嗎,多點補貼不是挺好?不過一盆花,歷史上有沒有過它很重要嗎?我急中生智幫你賺了一筆,還不夸我有魄力?”

“少騙人,被打成那個德行,到底欠了人家多少?”

“唉唉,別再提這事啦,我這是跟人打賭輸啦。朋友給我三萬塊投資,說如果一周內(nèi)翻倍就五五分,賠了就給他免費打三十分鐘?!?/p>

“你又不懂投資!”

“所以我都拿去買彩票啦。結(jié)果只中了一百塊,是不是很衰?你都不知道現(xiàn)在大學生創(chuàng)業(yè)有多難。到時候電影真的火了,有人來采訪,你可要好好為我說上幾句,也許會出現(xiàn)天使投資人呢。唉唉,要是真有會說話的花,賣給馬戲團能值多少錢?真有人要嗎?”

……問得好。

我看著桌上那一張支票,試圖說服自己心底的惶惶不安只是幻覺,是現(xiàn)代人只要扯上錢就無法理直氣壯的心虛癥。有什么好心虛。誰會因為一盆花而得到救贖呢。

于是,我心安理得地拿去銀行兌了現(xiàn)。

辭掉工作,向心儀的幾家公司遞簡歷,也順便找新房子。偶爾心有余悸,偷偷上網(wǎng)搜索父親的書名,只在校內(nèi)論壇找到相關(guān)的帖子,學生們抱怨由于這本學術(shù)報告變成虛構(gòu)小說,引用過它的論文都被勒令撤銷,畢業(yè)無望。如果弟弟在,也許會說這是必然的誤傷,需要引用這本書,大抵是生物學生,歷史上有沒有過這屆畢業(yè)生,有那么重要嗎?

就這樣,一切風平浪靜,穩(wěn)步前行,好像報應(yīng)永遠不會來反咬一口。一個多月后,一天清早,門鈴又響。

這次來的是與父親相交多年的老師,在學校里也對我多有關(guān)照。他略顯狼狽地站在門外,文不對題地寒暄了幾句,不肯進屋。一閃身,讓出背后的紙箱和半人高的植物。欲言又止,又似多說無益,捧起花送進我懷里:“這是你父親當年帶進研究室的第一盆圣赫勒拿橄欖花,現(xiàn)在還你吧?!?/p>

“這……就是那盆花?”

“對?!?/p>

“……它真會說話嗎?”不會吧。

他移交紙箱,里面裝著沉甸甸的數(shù)據(jù)表格,布滿錯綜的弧線與數(shù)字。實驗室的儀器記錄到植物分泌揮發(fā)物的規(guī)律,發(fā)現(xiàn)它們確實在試圖與人類溝通。研究剛剛找到突破口,就發(fā)生了這次的變故,一切也就毫無意義了?!吧蟼€禮拜研究所解散了。我只來得及拿出這些,有你父親的手記,希望你和花一起好好保存。好自為之。我先走了?!?

“呃,等、等等!我不懂養(yǎng)花!”

“無所謂。這花的習性異常詭異,今天喜陰,明天喜陽,一會兒旱一會兒澇,今年適合的肥料明年就燒根,像人一樣難搞,卻沒有人的聲帶,聽不懂它們想要怎么活,怎么養(yǎng)都會死。我們不斷試著移植,但沒有一株活下來?,F(xiàn)在沒有適合的環(huán)境了,在它死掉之前拿來。什么時候有時間去看你父親,就還給他吧?!?/p>

我抱著花回屋,相對枯坐。這會兒,它枝繁葉茂,挺勁十足,看不出過幾天就要枯萎。

這就是父親等待了數(shù)十年的研究成果。畢生心血用來澆灌一朵花。他頑固地沉醉在這項事業(yè)中,與家人的距離越來越遠。弟弟三歲時,父母親協(xié)議離婚。我那時已是初中生,自愿選擇與父親同住。大概是對他那種孜孜不倦地投資渺茫的幾乎不會實現(xiàn)的夢想的浪漫情懷抱有盲目的崇拜。我代替了母親的位置,大半人生在等待父親加班中度過。結(jié)果總比過程重要,我想,只要等得到,多久都無所謂。甚至越久越有意義。但我錯了。過程永遠地持續(xù)下去。無盡的等待只令人變得脆弱不安,麻木疏離。我初中畢業(yè),高中畢業(yè),大學畢業(yè),工作也換了幾次。最初的崇拜被疲倦取代。

不只是我,歲月磨滅了整個世界的熱情。十幾年間,等待花兒說話的日子里,人類的聲音愈發(fā)嘈雜。電視,電腦,電話,生物非生物,無論什么都要發(fā)出點聲音。再沒人期待來自花的回答。父親的實驗室也一樣。拒絕繼續(xù)技術(shù)與感情投資的研究員們也出現(xiàn)了不同的聲音,一個個放手離去,人走茶涼。

我原以為,撤了項目,失去實驗室,父親也終于會從多年的夢境中脫身。悵然若失在所難免,但落寞夠了總能重新振作。人畢竟比植物強韌得多。沒想到的是,大學拒絕關(guān)閉研究室,也不打算取消項目。由于曾經(jīng)風靡一時的植物語言破譯研究已成了這間大學的門面,至今仍有不少心懷向往的年輕人慕名前來。事到如今,一旦承認多年研究失敗且無效,不僅會令生源驟減,學校名譽掃地,更重要的是,以科學研究為名義收取和募集的經(jīng)費也會化為泡影。所以,哪怕作為擺設(shè),也要茍延殘喘下去。

父親伏案于實驗室的課桌前過世。

而如今,我輕易地將作為研究基礎(chǔ)的著作冠上虛構(gòu)之名,釜底抽薪,魔法城堡坍塌了。

我打電話給弟弟,說老師送來了那盆傳說中的花,看不出有什么高明,問他要不要拿去賣給馬戲團。他聽得心不在焉,突兀地問:“姐,你的新房找好了嗎?我可以搬去跟你一起住嗎?我聽說這個月底學期結(jié)束,大學可能要廢校了?!?/p>

“聽誰說的?”

“朋友唄。說是相當于我們學校旅游勝地一樣的生物系研究所一解散,投資和生源也會立刻消失。私立大學嘛,沒有經(jīng)費就會立刻倒閉。如果真倒了,我可以搬去你家嗎?沒有了宿舍,外面的公寓好貴啊。等我創(chuàng)了業(yè),再報答你呀?!?/p>

我頭皮發(fā)麻,心一慌,口氣變得嚴厲:“別說得那么輕松。會搞成這樣,和你和我可脫不開關(guān)系?!?/p>

“什么?沒聽清。什么和你有關(guān)系?”

“我說脫不開關(guān)系!”

“反正你早畢業(yè)了,學校倒閉又有什么關(guān)系。搬了家,眼不見心不煩,別想太多。啊,月底考完期末,我過去看看那盆花吧?!?/p>

“……不是要廢校了嗎,你還考什么試?”

“別太悲觀嘛。危機就是生機,興許會有奇跡降臨呢?”

“你就是因為這么想,才會賠光彩票!”

于是,從那天起,我開始與植物斗智斗勇。

它果然如老師說的一樣難伺候。一下要曬太陽,一下要躲紙箱,今天開出幾個花苞,明天又掉幾片葉子,變著法嚇唬人,氣定神閑地發(fā)死亡通知書,看我忙里忙外,是存心不讓我好過,要我難堪,玩弄我的愧疚。它清楚,如果它死在我手里,我就是又把父親挖出來扇第二巴掌。但要我給它好臉色,我也不甘心。說到底,父親就是死在它手上。潛心研制許久的破譯系統(tǒng),只在十幾年前有過一次突破。那天我剛好也在實驗室,去給父親送晚餐。忽然之間,死寂的機械開始運轉(zhuǎn),讀數(shù)始終為零的儀器不斷地瘋狂列印出不規(guī)則的數(shù)字。只有數(shù)字。除此以外它什么都不肯講。一盆只會吐出數(shù)字的花有什么用呢?大家于是試圖尋找數(shù)字與讀音、部首、字母,與各國語法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一無所獲。無規(guī)律不循環(huán)的隨機數(shù)列像在嘲笑人類的誠懇與駑鈍。

我看著眼前的植物,覺得又被它嘲笑了一次。

如果它真的會說話,會像人類一樣思考,此刻在想什么呢?如果是有語言的高級智慧生物,不是也可以選擇自己的生死嗎?但它卻堅持至今。難道是在等著什么嗎?難道,它是在等著父親回來嗎?它知道父親已經(jīng)不在了嗎?

我看著它,它看著我,誰也不肯先低頭。

月底,弟弟姍姍前來。見了花,不以為然,問道:“這花有名字嗎?”

“圣……圣海倫理查德巴拿馬……之類的怪名字。”

“圣查理?!?/p>

“差不多。”

“那就叫它‘圣查理。”他欺身近前,擺擺弄弄聞聞,又操起數(shù)據(jù)記錄煞有介事地翻看,“它都會說什么呀?”

“好像是說只找到植物的揮發(fā)物的強弱和數(shù)字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p>

“只能說數(shù)字,怎么叫會說話呢!”

“數(shù)字怎么不會說話,計算機語言也是語言啊?!?/p>

“哈哈,我可沒有諷刺你的專業(yè)的意思。別當真啦。說話什么的你還真信???也許這是個持續(xù)了幾十年的驚天大騙局,多虧了我們才真相大白了呢。”

果真如此嗎?我和弟弟反而是揭穿了彌天大謊的功臣嗎?

沒等我回話,圣查理先掉了兩片葉子。莖葉糾結(jié),光澤黯然,扭頭生起悶氣。弟弟見了玩性大起,連忙湊近:“別氣別氣,我沒說你啊。來,查理,給我開朵花看看!”

“你怎么連盆花也調(diào)戲?。俊蔽也积X。

“這家伙好有趣啊。如果能聽得懂人話,那能吃人的食物嗎?你都喂它什么?”說罷開了一罐啤酒沖花盆澆下去。

我驚叫一聲,正要罵弟弟魯莽亂來,卻見查理羞憤地欲拒還迎,紅暈光潤,搖擺飄然,神魂顛倒。醉了!它竟然醉了!根本喝得樂在其中嘛。

弟弟樂了:“研究所的人根本搞錯了。說話是學來的嘛,肯定是他們教得不好。不過,它要是真學會說話,算動物還是植物?”

“那送給你養(yǎng),你要嗎?”

“哎喲,先放你這,大學如果關(guān)門了,還得求你收留我呢?!?/p>

“關(guān)門?你不是說會有奇跡般的轉(zhuǎn)機嗎?”

“有啊,說不定真有呢。學長說的那部電影你忘了?那就是轉(zhuǎn)機?!?/p>

“怎么個轉(zhuǎn)法?”

“電影一經(jīng)上映,我們大學也算熱播劇的取景勝地,關(guān)注量肯定比之前火爆,研究室也會重開。危機就是轉(zhuǎn)機啊。怎么會關(guān)門呢?”

……你歪理那么多,怎么會找不到投資人呢?

然而歪理抵不過真理。沒過幾個禮拜,學校就關(guān)門大吉了。

所幸,當年植物交流研究殘留的余熱早就散盡,沒落得悄無聲息,也沒激蕩出什么波瀾。只有幾家晨報和晚報的角落提到了這說不上是悲劇喜劇還是鬧劇的告終。我懸了許久的心塵埃落定,浮上了些許小人得志的快慰。也許弟弟說得沒錯,我們反而是做了一件好事。被虛無的門面工程綁在研究所的最后幾位老師也終于可以名正言順地放棄荒蕪的崗樓,邁向新生活。他們也許早就期待著被解放。我也不過是順應(yīng)民意,替天行道罷了。

早知道殺死一盆花就能換來所有人的幸福,我早就動手了。

但,我沒殺死查理。

我們的同居生活繼續(xù)。它仍不時演出奄奄一息的死相,我煩了就威脅把它鎖進冰箱,就地正法,表現(xiàn)良好就獎勵它愛喝的啤酒。因為我沒有飲酒的習慣,要為它專門補貨,還被超市相熟的大嬸懷疑交了男友。我邊掃查理的葉子邊發(fā)牢騷:“麻煩大爺你省著點喝,存款要用到面試的公司錄取我?!?/p>

它不回答——它當然不會回答。端坐窗臺,面對天邊的夕陽,心滿意足地舒展枝葉,安詳坦然,與世無爭,柔軟而果決。

這是你父親當年帶進研究室的第一盆花……老師是這么說的。

那也就是說,查理與父親年齡相當?或更年長?即便化成人形,也是個大叔。父輩們就活該被歷史碾過,有沒有過它很重要嗎?查理像是明白我的消極與膚淺卻又對此不屑一顧,專心地看夕陽暈染入地平線的樓群剪影。我一瞬迷惑,它到底是不會說話,還是不肯說呢?又清醒過來,一盆花怎么會有脾氣。不,有脾氣又能怎么樣呢?

查理笑而不語。像在擔憂我的愚蠢,又像挑釁我的無知。

等著瞧吧。它好像在說。

然后,猝不及防的,一切就發(fā)生了。

那一天,我約了弟弟吃晚飯。五點剛過,正在廚房忙活,忽聽電話鈴響。不熟的號碼,正是面試的公司打來的,并非錄取通知,而是問我學歷。原來對方在例行核實的流程中查不到大學的資料。我恍然大悟,說:“哦,這是誤會。我的大學不久前閉校了,資料庫里或許查不到,但請您上網(wǎng)搜索,相關(guān)網(wǎng)頁還是挺多的。”

對方噼里啪啦敲了一陣鍵盤,應(yīng)該正在核實。

我連忙補充:“如果需要推薦人,我也有認識的老師可以做擔保?!?/p>

對方遲疑了一會兒,說:“你的姓氏很稀有,請問,這間大學的巴魁教授與你是什么關(guān)系?”

“他是我父親?!?/p>

“哦,是這樣。”

“還有什么需要補充的文件,我都樂意提供。大學在校期間我還曾組織過……”

“不用了。”他打斷我。“感謝你對敝司的信任。目前名額已經(jīng)滿了,如果未來有適合的職位,我們會再另行通知?!?/p>

“呃,等等……等一下……”

嘟——

掛線了。奇怪。好奇怪的反應(yīng)。為什么提到父親是這副反應(yīng)?難道他也認識父親?

不……不對。我的心又懸上來,隱隱浮出答案。他不是認識父親,而是看到了關(guān)于父親和大學的新聞。

“啪!”我還在七上八下,忽聽客廳傳來一聲巨響。

跑進去看,只見酒罐砸在地上,水潑了一地。查理萎靡低垂,枝葉暗淡憔悴,不知傷心還是生氣。我不耐煩。喝酒就喝酒,怎么還耍酒瘋?真會惹麻煩,還不如早點枯死算了……適才的挫敗與羞惱加上眼下的混亂,攪拌著牢騷一擁而上,然而這時,卻聽見耳邊有清晰的聲音,在叫父親的名字。

誰?查理?……不,它沒說話。

再看一圈,原來是電視發(fā)出的聲音。娛樂節(jié)目主播正在采訪熱門新片的主創(chuàng),俊男美女排排坐,光彩逼人熠熠生輝。屏幕底端閃著一行標題:基于巴魁博士創(chuàng)作的幻想小說改編的電影作品近日公映。父親的電影?原來電影已經(jīng)拍好了呀……奇怪,學長怎么沒通知我?

屏幕上,艷光四射的女主角婷婷楚楚道:“……我也是從小看巴魁教授的這本書長大的,一直期盼著科學上能有所突破。如果真能和植物說上話該多好啊。結(jié)果,得知原來它只是一本杜撰而成的小說時,真的受了很大打擊。打擊太大,感覺自己又瘦了!大家有沒有感覺到?整形抽脂?是誰說的!根本沒有那回事。我這完全是被嚇瘦的。真的!當然是真的了!”

嗯?什么?

“啊對了,這次的團隊十分敬業(yè)。他們還特地去采訪了巴魁教授的女兒。她對父親撒下的彌天大謊供認不諱。如今教授去世了,她也希望還給世間一個真相?!?/p>

女兒?我嗎?

“我們真誠地希望教授能夠安息。至于其中的曲折離奇,歡迎大家踴躍來看電影。等了這么久,大家一定著急了吧?廢話不多說,接下來請大家欣賞我們的拍攝花絮……”

畫面切換,歡脫的音樂配上歡脫的人,父親的電影卻沒有父親的名字。啊,不,是有的。不過是污名。但,這能怪誰呢。父親用等一朵花說話的謊言騙了大家那么多年,而我不過是將所有人從謊言中解放而已。對,都是查理的錯。不,什么查理,起人的名字,裝得像個人一樣,明明不過就是朵普普通通的花而已……

鈴——

電話又響。

我頭重腳輕,恍惚接起。是弟弟,沖話筒急三火四地嚷著什么,重復了幾次我才聽清:“姐,老師給你的那些數(shù)字列表的記錄你扔了嗎?”

“怎么了?發(fā)生什么了?”

“你快找!我報一串數(shù)字,你找找看植物的交流記錄里有沒有相符的。”

我動手翻找,還沒反應(yīng)過來:“你要我找植物曾經(jīng)說過的一串數(shù)字?”

“我當時就覺得有點眼熟,現(xiàn)在終于想起來是什么了。剛才在宿舍收拾行李的時候,發(fā)現(xiàn)幾個月前買的彩票,才想起是中獎號碼。你快找找看,原來它真會說話……”

“它平白無故怎么會說中獎號碼呢?”

“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不止是這一期的中獎號碼,肯定也說了往期的。而且不止這一種獎,它在不停地打印全世界所有正在開獎中的彩票中獎號碼?!?/p>

“什么?你說這是一朵專門報中獎號碼的花?怎么可能?”

“不,正相反!中獎號碼不是隨機的,所有數(shù)字都不是隨機的,而是注定的。是遵循著某種宇宙運轉(zhuǎn)的規(guī)律,共通的法則,萬物的通則。它說的就是這種自古以來一直存在于時間的規(guī)則。計算機語言也不過是永恒的1和0。你不是也常說數(shù)字可以解釋一切嗎?”

就是說,世間所有的數(shù)字,包括撲克牌,條形碼,甚至骰子上的點數(shù),都不是隨機出現(xiàn),而是存在于一個巨大的系統(tǒng)里的,而這些數(shù)字是可以解釋一切的?

數(shù)字是可以,但一朵花怎么可以呢?

不,植物比人類古老,就算知道宇宙萬物的規(guī)則也不足為奇。

我心亂如麻,氣這個滿身歪理的弟弟竟然隨便推翻了之前的立場,輕松地說不好意思他差點扼殺了宇宙的窗口真不好意思。如若屬實,那我豈不就是幫兇?我捧著列印表格一頁一頁翻下去,眼看就要讀到那串相同的數(shù)碼,驟然叫停,不敢揭曉結(jié)果,疲憊地說:“別鬧了,事到如今,就算真能證明它能說話,能說出宇宙的終極奧秘又能怎么樣。我問你,你看電視了嗎?”

“呃……看了?!?/p>

“看到電影的廣告和采訪了?”

“看了,所以才打電話給你啊。那群人也太過分了,一口一個‘教授的女兒,女兒女兒說個沒完,根本沒提我的事啊。教授的兒子我可是還等著天使投資人找上門呢?!?/p>

“你還敢開玩笑?!現(xiàn)在怎么辦?”

“別氣別氣!”

“怎么能不氣?他根本從頭到尾在耍我們!說什么采訪了我,說什么要還世間一個真相……”說什么因為非虛構(gòu)無法改編才請我們修改類別,根本是借口。他這是一手導演了一出世紀丑聞,為電影省了好一筆宣發(fā)費用。想必有無數(shù)個人躍躍欲試,想一睹這部集數(shù)十年的謊言于一身、深陷污名無法自拔的電影吧!“真相,我才要還世間一個真相呢!”

“別氣別氣,我們再想想辦法嘛?!?/p>

“怎么辦?找記者澄清嗎?那是正中下懷,幫他把話題越炒越熱!”

“不不,我們當時是去文化局修改類別的,我去把類別改回來不就行了嗎?!?/p>

“你哪也不許去,快給我過來!”

信得過你才有鬼呢,還得我自己來。

我動手撥通文化局的電話。轉(zhuǎn)接幾次,找到負責人,申明要修改作品的虛構(gòu)類別至非虛構(gòu)。對方公式化地問我作品的名字,隨后硬邦邦地說:“詳情請登錄我們官方網(wǎng)站?!?/p>

“我知道詳情!我只想麻煩你幫忙修改這本書的類別?!?/p>

“我們官方網(wǎng)站目前支持用戶自主修改。提交后,30到60個工作日會答復?!?/p>

“30到60?!”那時電影早就下檔了。

“對,請找到申請表格,將你的姓名、電話、住址、身份證號碼、作品名、出版商、內(nèi)容簡介歸納成140個字,經(jīng)由系統(tǒng)的申請表格提交過來。感謝配合?!?/p>

“140個字?!”

“我們需要處理的作品數(shù)量較多,請理解?!?/p>

“可不可以請你通融?我要改的這本書是學術(shù)論作,還有學生在用它寫論文呢。”

對方停頓片刻,終于找到了父親的書:“哦,這部作品啊,系統(tǒng)顯示已經(jīng)更改過?!?/p>

“沒錯,是錯誤修改,我們想要改回來。”

“不好意思,無法再次修改。感謝您的來電,再見。”

“等一下!等等!為什么無法改回去?!”

“修改類別,就是修改資料庫,也就是作為新書重新記錄。如果允許用戶無限次反復修改,那工作量就太大了?!?/p>

“但我們之前是誤修改……”

“感謝您的來電。”

等等……

忙音促促,天旋地轉(zhuǎn)。眼前暗下去,天色也暗下去。我茫茫站著,聽見身后傳來花葉悄悄離開枝干,飄然泯滅的聲音。不敢回頭看查理,怕看到一具尸體。

不知過了多久,弟弟拖著行李趕到,見我坐在暗中發(fā)呆,明白事態(tài)嚴重,總算是不開玩笑了,從里屋抱來形容枯槁的查理,兩人一花同坐沙發(fā)。

他問:“他們在節(jié)目中提到了爸和你的名字。那不就算承認改編自真人真事嗎?上映的話,是不是可以請律師提告?”我看他一眼,無力回答。事到如今他也該想明白,規(guī)則根本不重要。我們不過是一張電影的宣傳單。即便請律師申訴,告贏了也是一筆爛賬,而告不贏更是錦上添花,求之不得。

沉默片刻,他又問:“你找到紙上的數(shù)字了嗎?”

我沒好氣:“找到又能怎么樣?難道憑幾張彩票證明花會說話嗎。誰會相信呢?”

“總有人信啊?!?/p>

“誰?”誰會把同情心分給兩個自作自受的兇手。誰有那個耐心聽別人說話呢。

“網(wǎng)民啊。我看,不如把查理的事貼在網(wǎng)上,沒準兒能引起網(wǎng)民的共鳴呢?!彼f,一副力挽狂瀾的架勢,還真的跳到電腦跟前揮毫潑墨起來。

我氣力盡失,深知這窘境咎由自取,被懊惱反噬,累得無以復加,在沙發(fā)上睡著。夢見了父親。他仍伏案于試驗臺前,深沉地看著我,不停地說著些什么。

那個時候,父母親剛剛分開。父親投身工作,住在研究所。我去送飯,見他趴著睡著。四周的儀器轟轟作響,將彼時仍舊嬌嫩羸弱的查理團團圍住,貼了“請勿接近”的條幅。我俯身從條幅下鉆過去,凝望玻璃罩中的查理,它也仰頭望我,伸長了葉子貼上窗面。轟隆轟隆。沉睡已久的儀器蘇醒過來,飛速運轉(zhuǎn),吵醒了父親。他沒責罵我越界,說從沒見查理如此活躍,大概是很高興見到小朋友吧。我問,我可以跟查理說話嗎?他說,當然可以,但它的答案我們現(xiàn)在還不懂,你可以先問問看,如果有天它回答了,我再告訴你。我踮起腳,湊近查理耳畔,說:

“請問,有沒有可以讓爸爸不用這么辛苦工作養(yǎng)家的方法?”

轟隆轟隆。

2,19,35,1,16,4……

這是什么?

有一天你就聽得懂了。父親說。

我還是不懂。

但查理沒有放棄。它一刻不停地列印著宇宙的秘密,拼了命地回答著它的小女孩。

凌晨,我被狠狠餓醒。不記得夢見了什么。弟弟在臥室打了地鋪。查理又回到窗臺,葉子與花瓣幾乎掉光。

我想上網(wǎng)去看弟弟寫了些什么,僥幸地期盼形勢逆轉(zhuǎn)。在這個喧囂的世界,也許沒人停下來聽聽別人的想法,但在另外那個用1和0編織起來的數(shù)碼世界,或許真的有成千上萬,不,上億的人等著,肯定會有人肯相信一朵會說話的花的故事。

我喚醒屏幕,翻閱打開的網(wǎng)頁。

查理的照片和事跡躍然而上。

光標下滑。

閱讀量17。

評論數(shù)3:

1,作者筆力尚淺,細節(jié)描寫不夠成熟厚重,需多加琢磨,建議讀些經(jīng)典完善充實自己,我推薦最近火熱連載人氣破表的《小白領(lǐng)香香的單身日記》。加油!

2,看不懂??床幌氯?。不喜歡。人家想看HE的!生氣!

3,快速加粉,誠意合作,請加微信號uuddlrlrba10087

天馬上就要大亮了。我搬了條凳子坐到查理身邊。

查理挺著枯瘦的枝干,沉靜地俯瞰逐漸復蘇中的深藍色的街道,和匆忙起來的人群。小販的攤位,車子的牌號,奔跑的小孩手中旋轉(zhuǎn)的花傘上,數(shù)字突如其來而又理所當然地出現(xiàn)在任何地方。所有的數(shù)字果真都不是隨機的嗎?中獎號碼也一樣。所以你才知道彩票的號碼?真的是這樣嗎?查理。數(shù)字或許可以解釋一切。那么,你的數(shù)字究竟講了一個什么樣的故事呢?你想對我說什么?你要怪我聽不懂嗎?

父親已經(jīng)不在了,父親的書也不在了,你知道嗎?那你還在等什么呢?在等肯相信它的人?能聽得懂的人?還是你也在等待從與人類的糾纏中解脫,接受來自死神最后的溫柔的撫慰?

等、等一下……

父親的書已經(jīng)不在了。

修改類別,就是修改資料庫,也就是作為新書重新記錄。文化局的人好像這么說過。

我飛快起身,抓起電話,按下學長的名片上的手機號碼。不一會兒,他竟然還真敢接起來了。不知是因為木已成舟,不打算把我的抱怨放在眼里,或是大清早還沒睡醒。我客客氣氣地問好:“在電視上看見了電影的宣傳,學長,這樣做不太好吧。”

他懶得搭理我:“怎么?我做什么了?!?/p>

“事到如今你可不能裝傻。負責影視改編版權(quán)的不是學長嗎?”

“是我又怎么樣。”

“可是學長你叫我去修改書的類別,從非虛構(gòu)變成虛構(gòu)。你要裝作沒這回事嗎?”

“哈,你是收了錢,主動去改的。你情我愿,生意往來。你也別裝不知道啊?!?/p>

“那么學長知道,改過類別的書,會作為新書建檔嗎?改過類別的書,就是新書,有新書號,所以才不允許重復修改?!?/p>

“……所以呢?”

“所以,貴司當時跟家父購買的是非虛構(gòu)的文學報告的版權(quán)。新的‘幻想小說,我可不記得有替父親簽過字。如今,電影都拍出來了,宣傳又做得那么大,每句話都要提到家父的名字,卻根本沒有改編權(quán),也太糟糕了吧。不曉得電影還能不能上映,我和弟弟都期待看到呢?!?/p>

“……”

“別緊張,我也不希望看到學長的辛苦付之東流,畢竟我們也算是半個同行。新的幻想小說的版權(quán),我也可以替家父再賣一次給你,一紙合同而已,補簽一下不就好了嗎。我不會耽誤大家賺錢的。不過價碼,可就跟之前那張支票大不相同了?!蔽议_出了一個天文數(shù)字,“是稍微夸張了一些,付不付也是看貴司的誠意。你情我愿,生意往來嘛。”

“……”

放下電話,我才發(fā)現(xiàn)手在發(fā)抖。又頭重腳輕,跌坐在板凳上。

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呢。這個世界,是不是非要以這種方式,才有人肯聽我說話?

我看看查理,笑說:“嘿,我們就要有錢了。到時候,換個大花盆給你吧?!?/p>

它滿不在乎。它到底知不知道錢是什么呀?

啊……錢!

電光火石之間,眼前劃過毫不相干的一組數(shù)字。錢。彩票。

……請問,有沒有可以讓爸爸不用這么辛苦工作養(yǎng)家的方法?

所以你才告訴我中獎號碼?是這樣嗎?不會吧。

你一直……在跟我說話嗎?

喂,查理,查理,你在嗎?

它沒有回答。

如果它真的會說話,此時會爭吵,會抱怨,還是會與我聊一聊舊事?又或許沉默才是最好的抗議。早在我把它抽出歷史的一刻,它就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我輕聲說:“他們不信沒關(guān)系。我信你。如果會說話……如果你真會說話的話,就講一句吧。就一句?!?/p>

天邊撲來一絲曙光。日光中的查理顏色忽而變深。然后,我看見了。它的主干中央第二個枝節(jié)以上,先是隆起一個小包,再將表皮向兩邊拉伸,扯出了一道口子。不。是嘴巴。??!查理果然是會說話的。

它大大地張開嘴,準備好要吐出頭一個字。

時空凝結(jié)在那一刻。

太陽爬上來。查理死去了。

1994年,南大西洋圣赫勒拿島的最后一株野生圣赫勒拿橄欖自然枯萎。

2010年12月,最后一株人工培育的圣赫勒拿橄欖宣告死亡。屬目滅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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