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光彩
1
我叫吳憂,憂愁的憂,隨母姓。母親說,她是在祈禱即將出世的孩子,人生不要再充滿憂愁時生下我的。母親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子,她有一雙深潭般幽暗、深邃的眼睛,她美麗卻又孤獨,她沒有結(jié)過婚,卻生了我。她很愛我,在我十二歲以前,她曾是我唯一的親人,我倆相依為命。
我年幼時,母親每天晚上都會抱著我入睡,當我問起我的父親,她總是沉默不語,淚流不止的親吻我。我慢慢長大,夜里常常能聽到她在房間里抽泣。
母親有很多連衣裙,她每天把它們洗得很干凈,一條一條熨平,整齊地掛列在衣柜里。絲綢的、刺繡的、亞麻的、純棉的……洗得有些頹敗的顏色和熨得整整齊齊的板式,突兀得有些悲涼。她最鐘愛一條有小圓點的淡藍色百褶裙,她常穿著它,坐在梳妝臺前化妝,打扮之后的母親是極美的,她穿著高跟鞋獨自在房間里徘徊,鞋跟敲擊地板發(fā)出一串串寂寞的聲響。
這個美麗的女子,在她人生最美好的時段,她愛的男人卻不在她的身邊。
那個男人是什么樣子的,在我十二歲以前,她沒有告訴過我。我想,他可能說過喜歡她穿這條百褶裙,也曾給過她許多無法忘記的回憶,可他沒給她一份完整的愛。
“我想抓住他”在某個失眠的深夜,她歇斯底里地笑著,沖我說,“所以我生下你,但后來才發(fā)現(xiàn)這根本沒有用。我告訴你,對不愛我們的人,不能付出。一旦付出,就罪孽深重!”
“你就是我的罪孽!”她突然地尖叫起來,失去控制。脫下她的鞋子,一只一只扔在我的身上,然后是她旁邊觸手可及的物件,一件一件地朝我打過來。
她發(fā)泄時,臉上全是淚水,渾身在不停地顫抖,我麻木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從我十歲開始,母親這樣的憤怒開始不斷地循環(huán)。
她擁有的,除了孤獨,就是我。我是她唯一的愛人,也是她唯一的敵人。
2
兩年后,我升入初中,為了逃避歇斯底里的母親,我選擇了寄宿學(xué)校就讀。
我曾祈禱快速長大,這樣我就能夠照顧她。我愛這個平靜時善良、眼睛幽暗深邃的美麗女子,可是她爆發(fā)的頻率在不斷加快。在我寄宿的短短一個月里,她學(xué)會了酗酒,每天喝醉后在夜幕里四處游蕩。
一個周五的晚上,她在酒吧里喝醉鬧事,被警察帶走了。我在拘留所里見到了她。
她的臉靠在冰冷的墻上,發(fā)出崩潰的哭泣和喊聲,她的妝容殘敗、骯臟,頭發(fā)披散著,裙擺撕破了兩道很長的口子,臉上有玻璃碎片劃過的血跡。
我流著淚哀求警察,讓我把她帶回家。
她卻低著頭,眼神迷離望著不知某處,左手一直在摳右手拇指指甲蓋,喃喃自語。
她神志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我有種不好的預(yù)感。雖然她發(fā)瘋時讓我討厭,可我不想失去她。
我十二歲生日那天,母親的精神狀態(tài)異常好轉(zhuǎn),她穿上了那條淡藍色百褶裙,淡雅的妝容讓她看起來更加迷人,她柔聲細語的對我說著話,這個美麗的女子,終于變回了我想要的媽媽的樣子。
晚飯時,她做了一大桌我愛吃的菜,還親手給我做了個生日蛋糕。整整一天,我很開心,從未有過的開心,強烈的幸福感將我包裹,急切地想要抓住這美好感覺的每一秒,我像個跟屁蟲一樣,一直尾隨著母親。我的親昵舉動,得到了她慈愛的回應(yīng),在幫我整理耳鬢的頭發(fā)時,她一把摟住了我,不停地親吻我的臉。我感覺她在哭,可又極力掩飾著情緒,當她放開我時,我的肩膀已經(jīng)浸濕了一大片。
那是我有記憶以來,母親第一次為我慶祝生日,也是最后一次。
第二天起床后我發(fā)現(xiàn)枕邊有個信封,里面裝有一張照片和一本存折。照片有些泛黃,但保存得完好,是母親和一位英俊男人的合影,照片里的男人輪廓分明,五官立體,他的眉宇間竟與我有幾分相似,他微笑看著母親,眼神寵溺,母親在他懷里嬌羞得像個小公主。存折上的戶主竟然是我,而且賬戶上的數(shù)目不菲,我從沒有見過那么多錢。
心里滿是疑惑,喊了幾聲,沒人應(yīng)。母親沒在家,可能外出買菜了。
樓下很嘈雜,我趴在窗戶往下看,一片混亂。警察拉起了警戒線,幾輛警車的警燈一直在閃,很多人聚在一起圍觀,還有不少人不停地往警戒線方向跑,一排警察站在警戒線外維持秩序,以防人群涌入。
警戒線里趴著一個人,四周濺滿血跡,心里突然緊了一下,我看到了那條熟悉的淡藍色百褶裙。
瞬間,大腦一片空白,我歇斯底里地尖叫著沖下樓。
“讓開!讓開!你們都給我讓開!”我大聲怪叫,用力推開人群,推開了企圖拉住我的警察。
我看到躺在地上的母親,她最鐘愛的連衣裙已經(jīng)被鮮血浸透,她的四肢摔碎顯得很長,腳是光著的沒有穿鞋子,她的眼睛都還沒來得及閉上。
她死了。
在我撕心裂肺的掙扎和哭喊聲里,警察給她蓋上了白色的布單……
那塊留下母親最后血跡的水泥地,很快就被高壓水槍沖洗干凈,但濃稠的血腥味卻一直退散不去。我在那個地方靜靜的躺了幾個晚上,我一邊流淚一邊用濕布試圖抹去那股腥味。
第七天,流干了所有的眼淚后,我住回了學(xué)校。
在此后的6年里,我再沒有回過家。
3
十八歲那年,我考入省城唯一一所重點大學(xué)。
接到錄取通知書一周后,銀行的賬戶里又匯進來一筆錢。在母親去世的六年里,每個月都會有人匯一筆生活費給我,但這次的數(shù)目比往常要多,多出的部分剛好是我的學(xué)費??磥斫o我匯錢的這個人,對我的情況很了解。
我曾經(jīng)去銀行查過,雖然匯款時沒有落款,銀行也不固定,但匯出的地址都是省城。
上學(xué)前的頭一晚,很想再回家看看,但走到樓下那塊斑駁破敗的水泥地時,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癱軟地倒在了地上。閉上眼睛,我又看到了母親,她微笑著站在那里,黎明的曙光灑在她的身上,她朝我張開雙臂,我剛要伸手抓緊她,一眨眼她不見了……
她離開的這幾年里,我不停的用學(xué)習(xí)來麻痹自己,但在一個個漫長的黑夜里,孤獨、恐懼、焦慮就像千萬只螞蟻一樣啃噬著我的身體。我不斷提醒自己,我不能脆弱地死去,我要活下去,我要離開這里,我要擺脫這一切,我要上大學(xué),我要過新的生活……endprint
來省城時,我?guī)У臇|西極少,就幾本重要的書。不過,我把那張照片夾在了書里。
這是個陽光充沛,人潮擁擠的城市,空氣常年干燥,但高樓與大廈之間的天空卻是清澈的湛藍色。
我的宿舍在五樓,我喜歡趴在宿舍的陽臺上,任風(fēng)吹亂我的頭發(fā),我喜歡那一刻的自由自在,喜歡仰望天空的云朵以優(yōu)美的姿勢蔓延過城市。
我喜歡這座城市,因為這里的空氣沒有腥味。我想留下來工作,為此大四下學(xué)期,我?guī)缀趺刻於荚谕逗啔v,但都是石沉大海。臨近畢業(yè),班里召開班會,輔導(dǎo)員指導(dǎo)畢業(yè)生如何求職。班主任單獨把我叫出教室,說報社到班里招人,覺得我的條件不錯,讓我準備一份簡歷,她幫我遞過去。沒想到的是,簡歷投過去兩天,報社就通知去面試,面試很順利,一周后竟然通知我被錄取了!
當天晚上,我到學(xué)校附近的餐館點了幾個母親愛吃的菜,叫了瓶白酒,一面喝,一面笑著流淚,直至醉到不省人事。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喝酒。那一年我22歲,距離母親離世整整十年。
4
有了工作,我到銀行把賬戶注銷了,里面的余額剛好夠我支付一年的房租,生活總算是安定下來。此后的我,每天工作都很努力,采訪、寫稿、與人相處,處處小心翼翼,同事們待我也很和善。
年底天氣漸漸轉(zhuǎn)冷,所幸這座南方城市四季如春。12月31日,一年中的最后一天,報社按照慣例召開年會,組聯(lián)部的同事一周前就在著手準備,據(jù)說我素未謀面的社長、總編都會參加。
那天我剛好要趕著上報個采訪提綱,當我把材料整理完畢,走進會堂時,領(lǐng)導(dǎo)們已經(jīng)坐在主席臺上。我貓著腰找了個空位,準備坐下時向主席臺瞟了一眼,一個似乎見過卻又陌生的身影讓我瞬間沒了呼吸,木愣愣地跌坐在凳子上,兩只手攥成了拳,混身的勁都使到了手上。我用力地盯著那個桌前擺放“賈云生”席位牌的男人,他就是主編,整個報社里地位僅次于社長的二號人物,但他,怎么會是與母親合照里的男人?雖然本人與照片時隔二十幾年,但歲月似乎遺忘了他,沒帶給他多大的變化,只看一眼,我便能確定照片里的男人就是他。他穿著一套黑色的西服,正襟危坐,頭發(fā)有些稀疏,但身形依舊勻稱,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年輕。
除了震驚,還是震驚。我不記得年會是什么時候結(jié)束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回辦公室的,剛坐下沒一會,幾位領(lǐng)導(dǎo)走進來,采編中心的主任大聲說:“同志們,社長和主編代表報社黨委、報社的領(lǐng)導(dǎo)來看望大家啦!”我耳膜被震得嗡嗡作響,大腦一片空白。在那些失眠的夜里,我曾無數(shù)次想象過我們相遇時的情景,但這一刻的遇見是我始料未及的,慌亂、焦躁、不安的情緒中帶著憤怒,我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全身的血液一直往上涌,呼吸也變得急促、凌亂,我急忙低了頭,縮進了角落里。
“這是新來的小同志吧?”社長依次打完招呼,走到我面前,握手表示慰問,主編微笑地站在他旁邊,等社長寒暄完,也握了一下手以示友好,我極力的在他表情里尋找,可看不出他有任何的異樣??瓷先ミ@就是一次普通上下級的見面,他很從容淡定。
我私下查閱賈云生的簡歷,三十年前,他畢業(yè)于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在一所中學(xué)教了兩年語文,之后調(diào)至報社做記者;二十五年前任采編中心副主任,并下派某縣城掛職鍛煉三年;二十二年前返回省城,一年后任采編中心主任;在之后短短不到十年間,他一路遷升至報社主編。
他下派掛職的地點就是我的出生地,假設(shè)他是我的父親,下派時與母親相識、相戀,在我出生前兩個月,他掛職期結(jié)束返城,按常理推斷,他離開時應(yīng)該知道母親已經(jīng)懷有身孕。但他的資料里顯示他在下派前兩年就已經(jīng)結(jié)了婚,在他下派的第三個月,妻子產(chǎn)下了一女,所以,他不可能跟母親在一起。如果這個假設(shè)成立的話,那么在母親離世的這十年里,一直給我匯錢的,應(yīng)該是他;畢業(yè)時報社直接到班里招人,也有可能是他的意圖。
畢竟職務(wù)懸殊大,辦公室也不在同一幢樓,我和主編幾乎沒有什么交集,偶然碰到的一次是在單位食堂,他也只是微笑著點點頭,依舊從容灑脫,我仍然尋找不到我們可能存在著血緣關(guān)系的蛛絲馬跡。
5
我的工作很順利,一年后轉(zhuǎn)正,兩年后提拔為采編中心副主任兼采訪一科科長,一躍成為報社最年輕的中層領(lǐng)導(dǎo),晉級之路快得連我自己都覺得詫異。當然,我非常努力,所有的時間和經(jīng)歷都用在了工作上,每天只有累到癱軟,我才能很快睡去,雖然出色,但客觀的說,除去自身因素外,沒有外界其他因素輔助,我不敢確定。
升職之后的工作更繁瑣一些,接觸主編的次數(shù)也多了起來。報社有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本單位主要領(lǐng)導(dǎo)參加的活動采訪一般都是由一科科長去。我跟著他下過幾次鄉(xiāng),但單獨的互動極少,有過的對話也僅限于工作上的交流。
每次接觸,心情都難以描述,我小心翼翼地躲在平靜的外殼下仔細觀察他的一舉一動,可我嗅不到任何的異常,直到那天我采訪時突發(fā)意外……
那年的雨季比往年長,連續(xù)的暴雨導(dǎo)致距離省城80公里的鄉(xiāng)鎮(zhèn)山體滑坡,一所小學(xué)教舍被泥石流覆蓋,當時不清楚具體的傷亡情況,要趕第一手資料,車隊很快調(diào)配出一輛車連夜送我趕往出事地采訪。距離目的地大概還有6、7公里進村的必經(jīng)之路塌方,車子進不去,為了趕時間,我讓駕駛員在原地等待疏通,自己背起照相機和采訪包徒步進村。山路崎嶇,下雨路滑,時不時還伴有小范圍泥石流,一路上走得跌跌撞撞,天越來越黑,路況又不熟悉,一腳沒踩穩(wěn),身體不受控制狠狠地摔下陡崖,我慌亂地伸手企圖抓住周圍可以阻止我下墜的物體,可我抓住的東西與我一起快速下滑,一個滾落的石頭重重地砸在我的頭頂,伴隨著一陣劇痛,涌出的鮮血迅速覆蓋了我的眼睛,我很快失去了意識……
不知道過了多久,聽到有人在叫我,“憂憂,憂憂”,聲音有些熟悉,用力地睜了一下眼,周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想說話卻張不開嘴?!安灰?guī)慊丶摇笔侵骶?,他一把抱起我,不停地跑,盡量保持平衡不搖晃到我,邊跑邊在對我說著什么,可我越來越聽不清……
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中午,我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同事陳姐坐在床邊,見我醒了,趕緊湊過來問頭還痛不痛?主編閉著眼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褲子上全是泥,一臉的疲倦,聽到說話聲,他迅速站了起來,臉上劃過一絲擔憂,但很快被嚴肅的表情覆蓋。endprint
醫(yī)生進來檢查時說我失血過多,身體太虛弱,最好能吃些補血、易消化的食物,陳姐出去準備了,病房里只剩我和主編兩個人。
“誰讓你去的?你們主任?報社沒人了嗎?非要讓你一個小姑娘去那么危險的地方!”看樣子,他很生氣。
“你很擔心我?”我盯著他的眼睛問。
“我擔心報社每一位同事的安全,包括你,這是我的職責(zé)?!彼幕卮馃o懈可擊。
“還記得吳瓊嗎?”這是母親離世十幾年,我第一次提到她的名字。
他愣了一下,眼里劃過一些東西,但很快又收了回去。“我不認識她。”他淡淡地說。
6
那次意外之后,報社對分工進行了調(diào)整,我負責(zé)采訪的重點由民生類轉(zhuǎn)到了時政類,至于賈云生主編,那次談話之后,再見到他,我置之不理。就是這樣一個男人,母親為他放棄了大好年華,甚至自己的生命,至死對他念念不忘,而他,連承認認識她的勇氣都沒有。
時政類的采訪相對要輕松一些,如果政府有什么重大的會議需要宣傳報道的,政府辦秘書科會提前通知我,這次跟我聯(lián)系的是位叫喬陽的新任科長。瘦高的個子,眉毛很濃,牙齒很白,笑起來的時候,唇角很溫柔,他穿著白色的襯衫,看起來很帥氣,陳姐湊過來小聲地說,“這小伙子帥吧!賈主編的準女婿,跟他女兒談了好幾年,聽說可能年底會結(jié)婚!”
因為工作的關(guān)系,我跟喬陽的聯(lián)系多了起來。有時政府會議開得晚,我采訪跟得也晚,結(jié)束時已經(jīng)過了飯點,秘書科幾個年輕人就約著我們一起吃飯。一開始是一群人,到后來就我跟喬陽兩個,再后來就算我沒采訪,他也經(jīng)常約我一起吃飯,燒烤、火鍋、路邊攤,只要他能想到的,一一帶我去吃了個遍。
那時的我,二十五、六歲,正值人生妙齡,加之繼承了母親的容貌,是一個高挑的美麗女子,我知道,我笑,便如春花,必定能感動人的,任他是誰家的準女婿。
我曾跟他說過,我很喜歡烤紅薯的味道,在我很小的時候,母親曾在門前種了些紅薯,等到成熟的季節(jié),她帶著我一起蹲在地里翻找果實,這是我關(guān)于母親的最幸福的回憶。
我知道他會放在心里。
兩天后采訪完,天空飄起了雨,我沒帶傘,把采訪包頂在頭上往對街跑時,不遠處一個人拿著傘站在飄著細雨的街角,另一只手捧著熱氣騰騰的烤紅薯。跟我在一起的喬陽,臉上總是帶著遷就的微笑,雨絲,打濕了他的頭發(fā),在那一刻,所有心事不覺中,已悄然變暖。很多年以后,那一只烤紅薯的香味,一直彌留在我的記憶里。
我們的關(guān)系越走越近,不過,他從未跟我提過他和他女朋友的事。
秋天我得了場重感冒,頭疼、發(fā)熱、咳嗽,一開始只是嗓子痛,吃了幾次藥不僅沒好,反而更加嚴重,咽喉化膿了,連水都吞不下去。在醫(yī)院里輸了幾天液,回到家躺在沙發(fā)上,感覺天旋地轉(zhuǎn),電話鈴一直響卻起不來接,沒一會兒就迷迷糊糊睡著了。一覺睡到傍晚,精神稍微好了些,有人急促地敲門,開門一看是喬陽,一臉風(fēng)塵仆仆樣,甚是詫異。
他問:“生病啦?”
我點點頭。
“吃飯了嗎?”
“不想吃”。
“就知道”他拎著一袋水果和蔬菜進門,系上圍裙,轉(zhuǎn)身進了廚房?!翱偟贸渣c什么吧,不吃可不行!給你煮碗面吧?!?/p>
半個小時后,一碗蓋有蔥花和香菜的雞蛋面端到了面前,還配有一小碟可口的拌菜。
第一次有男人為我煮飯,雖然只是一碗面,但對于我這樣一個從小在殘缺的家庭中長大的人來說,已經(jīng)很滿足。能有個男人,為了我不嫌棄身上的油煙味兒,把一個人冷冰冰的生活,變成兩個人的熱氣騰騰,我開始覺得我不是那塊快要沉寂的孤島了。
直至多年以后,我一直會做同樣的夢,他跨過了無邊的寂寞,從千里之外來,到了我身邊,我打開門,他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說一句:“生病也要吃飯!”我伸出手,端過那碗面條,吃著面,吮著湯,一并吞進春夏秋冬、男歡女愛。
一月后,一個朋友過生日,吃完飯到酒吧喝酒,喬陽也在,我叫了杯雞尾酒坐在吧臺邊,看朋友在舞池里扭動,喬陽在我旁邊坐下。
“我跟她在一起五年。” 他喝了不少酒,醉意醺醺。
“我知道”,我說。
“可我遇到你后,我卻一直在想我和她是否還要繼續(xù)在一起。” 他在昏暗的光線中看著我。
“很多事情都是注定的,躲不了,想了也沒用?!蔽覔u晃著手里的酒杯。
“那我遇上你,也是注定的?”
“也許吧!”我笑著舉起杯子,輕輕地碰了碰他的酒杯。
他也笑,抬起酒杯一口喝光。
那晚我們喝了太多酒,后來我跟他去了他家,那是個深秋的夜晚。
那套房子是他父母買給他結(jié)婚用的,不想讓隔壁鄰居發(fā)現(xiàn),上樓時我的腳步邁得很輕,走在黑暗的樓道里,我聽到風(fēng)刮過樹葉,掠過城市的聲音。
喬陽開了門示意我進去,我轉(zhuǎn)過頭看著他合上門,扣下防盜鎖。他有些緊張,“吳憂,我從沒有想過我會愛上你?!?/p>
“我也沒有”,我說。
“我知道什么叫注定了?!彼p輕嘆了口氣,親吻我的額頭。過量的酒精讓我有些眩暈,我躺在他的床上,感覺他替我脫了鞋子后,很輕的放在地上。
凌晨三點我回了家,我走時喬陽睡得很香,我沒有叫醒他。凌晨的街道空蕩蕩的,風(fēng)吹得落敗的樹葉到處打轉(zhuǎn),我裹緊了外套,還是瑟瑟發(fā)抖。
7
第二天我出差了,去參加一個西南三省聯(lián)辦的新聞從業(yè)者社會責(zé)任研討班,為期二十天。
會期結(jié)束我回到家時,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多,喬陽站在門口等著我。
“來很久啦?”對于他的出現(xiàn),我并不是很吃驚。
“快一個小時?!?/p>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來?”我邊開門,邊問。
“你同事說你去參加研討班,今早結(jié)束?!彼行┑靡?,“都不需要刻意打探,他把你的日程全告訴我了?!眅ndprint
我開了門,他幫我把行李拎進家,關(guān)上門,他將我擁入懷里,“你走的這段時間特別想你!我想,我是真的愛上你了!”
我推開他:“愛,怎么愛?跟我結(jié)婚?”
“只要你愿意,我會娶你。”他說。
“幾年以后,你還會這么想嗎?”我問他。
“會,我會。”他急切地點頭。
“如果你聽完我說的,沒有離開,還愿意繼續(xù)聽我說話,那么我再告訴你其它事。”我吸了口氣,接著說,“我是賈云生的非婚生女,但他拋棄了我們母女,我母親為此自殺,可他并沒有絲毫的愧疚!他現(xiàn)在所擁有的都是犧牲了我和我母親獲得的,我恨他,恨他老婆,恨他女兒。跟你接近,也是因為你是他女兒的男朋友?!?/p>
他的臉變得煞白,雙手突然按住我的肩膀,不停地搖晃我,“那你為什么要告訴我?”他的情緒很激動,“你已經(jīng)成功!你完全可以繼續(xù)你的計劃!”
我木愣地站在原地,臉上依舊沒有表情。
他一把將我推開,大聲咆哮道:“你為什么要告訴我?”他不死心,仿佛在努力尋找那根可以拯救他的稻草,“我不在乎你有什么目的。我只想問你,你愛我嗎?或者你愛過我嗎?”
我輕輕地搖了搖頭。我從小沒有父親,年少時喪母,一個人承受生與死帶來的煎熬和痛苦,男人的信誓旦旦,女人的肝腸寸斷,一路走來,我已看得很淡。愛或不愛,于那個時候的我而言,真的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他低著頭沒說話,只是靠近我,再一次抱了抱我。我沒告訴過他,其實我很依賴他的懷抱,自母親離世后,再也沒人擁抱過我,我把臉緊緊地埋入他的胸口,他的心跳強勁有力,他的氣息溫暖熟悉。可很快,他放開了我,轉(zhuǎn)身離開,“砰”的一聲,門合上,只留下再也控制不住淚水的我,這個我唯一曾擁有過的男人,我清楚的意識到,他走了。
他沒有給我機會告訴他,我已經(jīng)有了他的孩子。
三個月后,我的肚子一天天隆起,還好是冬天,有厚厚的衣服遮擋,并沒人發(fā)現(xiàn)我懷孕的事。
農(nóng)歷臘月中旬,喬陽結(jié)婚了,和賈主編的女兒。那天我想到了我的母親,那個眼神幽黯深邃的美麗女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孩子的緣故,最近的生活明顯慢了很多,盡管工作還是盡職盡責(zé),可沒以前那么拼命,也會顧忌安全,注意休息;與同事、朋友相處,也少了很多銳氣。
當我第一次感覺到腹中的胎動時,我流淚了,新生命帶來的觸動如此柔軟。我本不是多愁善感的女子,可孩子的到來,讓我發(fā)生了改變。他就像我內(nèi)心深處的一副安定劑,讓我的心慢慢沉靜下來,我漸漸明白,世界不只是遍地的泥濘和荊棘,還有清馨的空氣和怡人的景色,我陷在泥潭里太久,是時候走出來迎接美好的陽光了。
春暖花開的時候,我辭職了。
收拾完東西,走出報社大門時,有人叫住了我。
“憂憂”,這是賈云生第二次這么叫我,“你要去哪里?”他不舍的表情里夾雜著痛苦。
“到處看看?!蔽覜_他微笑了一下,轉(zhuǎn)過身,準備離開。
“憂憂,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媽媽……”感覺他的聲音在哽咽,幾乎帶著哭腔。
可我沒有再回頭,盡管淚水打濕了我的眼睛。
我沒有計劃,沒有目的地,帶著我肚子里的孩子,很隨性地走走停停,欣賞沿途一路上的風(fēng)景。旅行中,我發(fā)現(xiàn)人生就是不斷放下的過程,稍微有些遺憾的是,我都沒跟喬陽好好告過別。不過,這好像不重要了。
盛夏時節(jié),我來到了沿海的一個小鎮(zhèn),小鎮(zhèn)人口不多,景色很美,我在那生下了一個很漂亮的女兒,與我和母親不同,她的眼睛清澈明亮,我想她長大以后,也依舊會是個純真的姑娘。我?guī)е谛℃?zhèn)定居下來,她大些的時候,我在當?shù)氐挠變簣@找了份工作,工資不高,不過夠養(yǎng)活我們母女,重要的是我每天都能陪著她。早晨或傍晚,我?guī)е诤_叴荡碉L(fēng),散散步。
很多年以后的今天,我坐在小院里看著無限美麗的夕陽,聽著女兒和女婿討論著去哪所醫(yī)院生產(chǎn)的事,對生活感到很知足,他倆都是鎮(zhèn)里的中學(xué)老師,去年結(jié)的婚,再過幾天他們的小寶寶即將出生。新生命總會帶來新的希望,生活就是這樣,即便眼前是遍地的荊棘泥濘,但只要邁過去,前方一定會有你預(yù)想不到的風(fēng)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