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珂
1
程缊電話打進(jìn)的時候,我正試圖將半邊身子擠進(jìn)鐵欄桿?;貙W(xué)校的必經(jīng)之路上,長長的白色圍欄將人行道和停車位區(qū)分。
日光明媚,曬的人昏昏欲睡。
因此我看著四下無人,立刻決定從最大縫隙的欄桿處翻進(jìn)學(xué)校,免去原本路程的十分鐘暴曬。不知道誰第一個發(fā)現(xiàn)這個捷徑,靠近后門的半處欄桿硬是被擠得變了形。原本正大光明敞開的學(xué)校南門,鮮少有人踏入。而本就被撐的破裂的圍欄,干脆直接被人鋸了。
空蕩蕩留一個人正好轉(zhuǎn)進(jìn)的空隙。
每到夏季夜晚,深夜燒烤攤后都是排著長隊躍躍欲試的男同學(xué)。程缊從不走這里,我一個女孩子家也就更不好意思走這個捷徑。
但此刻停車位上只有幾輛車,四下無人,不會有人瞧見我的。
我朝兩邊望望,終于理智被毒辣日頭打敗,雙手攀上欄桿先邁入一條腿,左右活動了一下并不卡殼,于是斜側(cè)半個身子準(zhǔn)備擠進(jìn)去。在這個空檔,手機(jī)忽然響了。
沒有備注的號碼。但我知道是程缊,無數(shù)個夜晚這串?dāng)?shù)字令我輾轉(zhuǎn)反側(cè),我該發(fā)送信息嗎,還是等他和我說晚安。十一位數(shù)經(jīng)我口進(jìn)我心,如今盤根錯節(jié)好似成了我和程缊之間唯一的聯(lián)系。
明晃晃的日光曬的我心里發(fā)慌,分手半年他為何找我。
但只幾秒,電話突然掛斷。緊接著短信傳來:“打錯了?!?/p>
只有這三個字。再無多余解釋。
半個身子還卡在欄桿處,半分鐘前的力氣陡然消失,我僵持在原地,進(jìn)退不得。像及了我和程缊之間的關(guān)系。
路邊忽然傳來鳴笛,我臉上一陣潮熱。見我沒反應(yīng)。那車又按了兩下喇叭,在夏季蟬蟲的聒叫聲中格外刺耳。
但我鐵了心不回頭。
對方干脆喊了我名字:“蘇澐?!甭曇舨淮?,但在此刻的寂靜里,卻使人心中發(fā)涼。
程缊曾說過,我和他名字念起來很像,他又說我這名字有點(diǎn)男生氣,擱在古代該是個將軍似的人物。他說別人看見都是要怕的,只好找他來收了我。他說這話時,雙手輕輕捏著我右手的指節(jié),望向我十足的認(rèn)真,眼里還帶著些傻氣,叫人平添了信任。
我是如此信他,以至于他說分手,我還想我們名字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怎么說訣別就再也不見了。
身后有人不厭其煩的喊我名字,一聲聲將我從回憶的泥沼拉出。
沒法子我訕訕回頭,才發(fā)現(xiàn)原來有輛車?yán)锸怯腥说?,季山趴在車窗盯著我,笑的眼淚都快出來:“喂,你是不是卡住了?!?/p>
“關(guān)你什么事!”我狠狠剜了他一眼。沉浮在心里的怒氣猛然爆發(fā)。季山曾誠懇的同我說:“我勸勸你,你別不聽。你不是程缊的對手?!?/p>
當(dāng)時我是如何冷笑著反駁季山,以后更是差點(diǎn)形同陌路。沒想到他一語成讖,而我這半年來強(qiáng)撐的氣定神閑一瞬化為烏有。
季山摸摸鼻子,極不好意思的從車?yán)镒呦?,猶豫著看向我伸出一只手:“我扶你?!?/p>
我忽然不爭氣的哭出來。
這樣的開場白,我無數(shù)次幻想從程缊那里聽到。我們在一起那兩年,無數(shù)個使我覺得孤獨(dú)的時刻,程缊?zhí)鰜韺⑦@句輕描淡寫的話說的驚心動魄。
他怎知我不愛他,或這愛太多我無法說出口。
我一向愛極了自己和程缊間的聯(lián)系,那個“我”和“你”兩個字之間有無數(shù)情愫,沒想到他最后說的,卻是:“我和你不合適?!?/p>
季山伸到一半的右手急忙收回,急切辯駁:“我不是要笑你。你怎么哭了?!彼B忙跑回車?yán)?,抽出紙巾急忙轉(zhuǎn)回身遞給我。我哭的厲害,扭頭不理他。
“我也不是故意的?!奔旧街钡娜o我紙巾:“剛趴車上睡著了,早知道你回來我怎么也要把你送回學(xué)校?!?/p>
我抽抽噎噎拿起紙巾,忽然打起了嗝,于是哭的更大,嗝聲也不間斷。
季山強(qiáng)忍著笑,拽著我胳膊試圖將我從欄桿里拖出來。他表情像是恨不得給幾分鐘前趴在車窗上嘲笑的自己扇一巴掌,不過在這急切的哭聲中我依然覺得,他只是后悔招惹了我,纏上一個不必要的麻煩。
后來季山和我說,我足足哭了十分鐘,哭到最后自己忍不了太陽才愿意接過他手從欄桿處掙扎出來。
而對于這些,我只有一句:“不記得了?!?/p>
2
回校任教這件事,認(rèn)識程缊之前我是從沒想過的。好不容易逃離象牙塔,再回去面對從前逃過課的老師,還要當(dāng)成同事對待,我怎么也不好意思。但程仿佛是我天生的克星,偏就有這樣的本事將我再不情愿的事,經(jīng)他復(fù)述一二,就立刻成了非做不可。
后來想想,恐怕我當(dāng)時只是“非程缊不可”。
其實我本不認(rèn)識程缊的。
程缊是季山的朋友。那天季山周末照例請我吃甜品,和我說最近又心儀了哪個女生能不能幫忙打探口風(fēng)。
我和季山從小相識,我們之間是他正為好兄弟打架聽到我出事,能立刻拉著兄弟先去救我的關(guān)系。當(dāng)然這都是季山騙了我的零花錢之后大言不慚同我說的。其中能實現(xiàn)的,恐怕是他能立刻拉著兄弟去看我出糗。季山談戀愛對我來說仿佛就是明天晴還是陰的事情,無論他喜歡上了誰,我都默默祝福對方。男人不能只看長相這個情況,就是由季山告訴我的。
他究竟喜歡過誰沒有,恐怕連他自己也不答不上來。
我和季山在不同系,不過我念的中文系一向多美女。剛進(jìn)學(xué)校的時候,其他朋友都恭喜我寒窗苦讀終于如愿以償,但都不及季山高興,極力攛掇我進(jìn)入各個社團(tuán)。哪個女孩子多就去哪個。
所以那天季山照例找我,我以為他只是又忽然喜歡上了哪個姑娘。因此那天我打扮的格外舒心,趿拉著拖鞋,短褲露出的大腿被太陽曬得發(fā)燙。在季山緊張的視線中,我不耐煩的翻著白眼:“你說的姑娘我都不認(rèn)識?!?/p>
他瞪我一眼:“我還沒說是誰呢?!?/p>
“不用說?!蔽已劬卫味⒅⒐潮骸皬陌嗷ǖ较祷?,你要求一次比一次高。我還想認(rèn)識校花呢?!?/p>
“你認(rèn)識?;ㄗ鍪裁础彼麤]好氣的撇我一眼。endprint
“漂亮的小姐姐誰不想認(rèn)識?!蔽覔u頭晃腦。
他被我氣的“嘖”一聲:“你是不是喜歡女的?”
季山狐疑的望著我,像是突然嗅到了一個驚天大八卦。我剛想板著臉說他再耽誤我時間,就別聊了。突然一個人推門進(jìn)來,徑直走向季山。
也不算多好看,但勝在風(fēng)骨。
大概這么多年我接觸最好看的男生就是季山,越發(fā)覺得皮相靠不住。面前進(jìn)來這人,長的還算不錯,但周身氣韻很正。腰板挺的筆直,倒像是部隊出來的。他看了我一眼,眼神一片清明。我大為窘迫,今天實在是太過邋遢。
但他沒有計較,只是不著痕跡的笑笑。極為禮貌的朝我打了個招呼。
我這才知道季山同程缊是大學(xué)室友。我想瞪季山兩眼,有這么一個風(fēng)華人物也不說給我介紹介紹。今天這樣的場合,環(huán)境雖還不錯,但我委實也入不得任何人的眼。何況又是這么一個看起來就愛干凈的。
季山被程缊突然招呼,愣了片刻。而我們之前的對話又是胡言亂語,想接口都不知道從何說起。
程缊很是不好意思:“本來看見季山想打個招呼,我是不是耽誤你們說話了。”
他這一句“耽誤”將我嚇的夠嗆,急忙擺手連連推說不是。季山本就不太好的臉色,因為我的極力否認(rèn)而變得鐵青,滿臉寫著對我見色忘義的控訴。但我權(quán)當(dāng)沒看見。季山也該為我犧牲一回了。
程缊似是被我著急的樣子逗笑了。低了低眉眼,露出好看的弧度讓人能瞥見他三分笑意。他看著我的甜品:“這個冰也太多了吧?”
我訕訕應(yīng)答,我夏天一向愛吃冰,季山說過好些回女孩子不能這么糟蹋身體,我白眼不斷說他比我爸還要麻煩?,F(xiàn)在換了另一個人,我卻突然覺得,這冰也沒什么好吃的。
可見我這人雙重標(biāo)準(zhǔn)極為嚴(yán)重。
程缊好意笑笑:“消暑也不是這樣消的。我知道前面有家酸梅汁做的很地道。比你這個要健康些。我正好有些事想同季山說。”
當(dāng)時我被程缊的細(xì)心笑的晃了眼。全然沒想過,這個世界上只有少數(shù)的男人才會天生細(xì)心。
那后天學(xué)來的,是誰教他的。
但我當(dāng)時不知輕重,樂呵呵的拉著季山就要去喝傳說中的酸梅汁。季山走在我旁邊,離程缊幾步的距離,只用我能聽見的聲音冷笑一聲:“你小心點(diǎn)。”
他那時提醒過我的。
但我裝聾作啞,想不過一杯酸梅汁而已,又能怎樣。
程缊說話慢條斯理,很是沉穩(wěn),倒不像是季山從前的朋友。季山同我相識多年,也不大能正經(jīng)的起來。金融系男生不少,但像程缊這樣沉穩(wěn)的就沒有幾個了。他同季山說的也不過就是些系里的事。季山和程缊一個是班長一個是團(tuán)支書,不過季山這人在我面前隨意慣了,連當(dāng)初選上班長也是帶著三分調(diào)笑七分炫耀的語氣。我從沒見過季山那么認(rèn)真的說事情。但當(dāng)時只是詫異了一會,全部的注意力又集中到程缊身上。
我有些遺憾的想我同程缊相識的不是時候,他見到最不修邊幅的我。但索性看的越發(fā)肆無忌憚。反正只此一次,再也不見。
季山中途瞟了我好幾眼,我權(quán)當(dāng)沒領(lǐng)會。
臨走之前,程缊突然停下對我略微頓首:“你是中文系的?我下個星期要去你們系借點(diǎn)材料,你能幫忙帶個路嗎?”
太過禮貌,讓人連拒絕都不忍。
我連忙點(diǎn)頭,徑自忽略了季山朝我使的眼色。
3
又一張紙巾遞來。季山也不看我,目不斜視的盯著車道。
我抽抽鼻子,知道本早該到家了,只是季山怕我再見到那家酸梅汁店觸景生情,硬生生繞了二十分鐘的路。
我同程缊這幾年,季山一直都是知道的。一個是他好友,一個是他室友。季山再怎么勸,也抵不住我當(dāng)時非程缊不可的心。
想來好笑,我當(dāng)時覺得那樣的場景和打扮下程缊都能看上我,一定非真愛不可。
可見我一向有自欺欺人的本事。
“想說什么就說?!蔽?guī)状尾煊X季山朝我偷看,偏偏他還以為自己隱藏的不錯。
季山握緊了方向盤:“他過兩天走?!?/p>
程缊要到美國的消息,我是最后一個知道的。他說回校任教好,我便辛辛苦苦看自己不喜歡的專業(yè),他說別吃冰,我便連這夏天唯一的愛好也給戒了。
程缊是我的鴉片,是我戒了冰之后最不該染上的東西。既已沾染了,自是沉迷其間無法自拔。他說希望我實現(xiàn)的,我便全力以赴,怎知全實現(xiàn)了發(fā)現(xiàn)他早就遞交了赴美的資料。他那時給我的解釋現(xiàn)在想想還是好笑,他說:“我以為不會成功的?!?/p>
于是他連事先通知我都沒有。
他未來的人生計劃,連想要同我分享的心情都沒有。
或許程缊也早以為,我們只是談個戀愛,沒成想我這么認(rèn)真。他像鴉片,我卻像是個膏藥,令他急于擺脫。
季山嘆口氣,想拍拍我肩膀,手伸出來的那一刻又落回到方向盤。
“疼嗎?”我沒頭腦的來了這么一句。
季山為我出頭我后來才知道,雖然他竭力隱藏,怕我因為對程缊動手而生他的氣。但我愛是愛,也沒傻到那種地步。程缊不給個理由就走,還希望我能祝福他順順利利,子孫滿堂嗎?我裝的無所畏懼,半年之后所有人都以為我早就過去了。
只有季山知道,我不僅沒過去這個坎,還日復(fù)一日,更加煎熬。
我不怕程缊離開,更沒想過我要同他一輩子。我無法接受的,是程缊自始至終都沒將我放在他心上。我全盤托出自己的未來,愿讓程缊指點(diǎn)一二,是因為我想不管往后如何,此刻他愛我,為我好。眼前人是心上人,未來事也成了現(xiàn)下事。
沒想到程缊只是心血來潮,拿我打發(fā)時間。
季山那幾拳打的,倒是令我所有室友對他刮目相看,也讓我終于丟了最后一個理由,辭去了剛到手的學(xué)校工作。我說我給學(xué)校摸黑了,不配為人師表。實則我很感謝季山,沒有他,我或許還無法辭職,好不容易考上的,學(xué)校里的老師早就認(rèn)識,怎么和人家說我因為害怕觸景生情,這個工作不要了。endprint
吐槽了四年的學(xué)校,到最后竟比愛了兩年的人更有情誼。
具體哪天來學(xué)校收拾東西,季山早就旁敲側(cè)擊了多次。但我從來都是打著彎將話題轉(zhuǎn)到別的事情上。我很多年沒麻煩過季山了,最初季山不喜我和程缊在一起,又不好直說他這個室友談過多少場戀愛。我當(dāng)時覺得無所謂,季山也是常換對象,別人都談得,總不能我一直單著。我和程缊在一起,季山不好說什么,最后干脆我們連話也很少說。
怎么會丟了這么個朋友,我也忘了。大概我骨子里和季山一樣見色忘義,全然忘記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對方身為朋友的好。
又或許小聰明使慣了,自鳴得意覺得自己一定是程缊最后的人。哪管他之前愛過多少人,和多少人說過相同的話,只想自己對程缊一定最與眾不同。
是啊,最與眾不同的難以擺脫。
“都半年了?!奔旧浇K于開口,難為了他,一向聒噪現(xiàn)在連話也不敢說。
我看向窗外,已經(jīng)半年了。這半年我將日子過的不錯,至少大家都覺得我很好。我最不能接受的是程缊自始至終都沒愛過我。他說他一直有個很喜歡的人,這些年遇到的其他人都是找那個人的影子。我說你演情深深雨蒙蒙嗎,湊齊了九個姨太太拼心上人的臉。
該有六分相似,才能讓他喜歡,剩下四分,全靠他自欺欺人。
這樣想想,程缊比我還要可憐。
“算了,過去了?!蔽椅亲樱昧θ嗳嘌劬Γ骸拔蚁霌Q張卡。”哪怕我還能記住程缊?zhí)柎a,哪怕我用最笨拙的方式將他丟出我的生命里。
“行行?!奔旧搅⒖探涌冢骸霸蹅儞Q張卡,學(xué)校你也別收拾了,有什么東西不能再重新買?!?/p>
我想想今天準(zhǔn)備回校拿的東西,也不禁自嘲:“都換新的吧,無所謂了?!?/p>
程缊這電話到底是打錯,還是想讓我再撥回去,我都不想知道了。
4
季山著急忙慌的樣子,倒像是將我甩了的那個人是他。
我與季山相識多年,是不常聯(lián)系,但哪怕幾年未見也一如往昔??上覀冮L大,就不能再像從前那般。季山無論談哪個女朋友,我都會避嫌。那時候他總說不用這樣,但我明白,女孩子的喜歡是拼盡全力的。既想讓對方看見自己的大度,又不想瞧見自己愛的人同別人玩笑。我從前以為男生很少有明白這個道理的,畢竟季山一個鮮活的例子在側(cè),他怎么也不明白要給別人安全感這回事。
但是程缊明白。
我們交往時,程缊將所有女性好友全部告知于我,各種聊天密碼主動呈在我面前。我當(dāng)然不會看的,于是更加感動程缊的好。他給足了我信任,我自然也是信他。我那時不明白,有一種人手段之高明,好似把過往全盤托出,實則那如鏡面般光滑的現(xiàn)在,是他費(fèi)盡心思早就改過的。
我哪來這么幸運(yùn),這么一個好人,偏偏叫素面朝天的我遇見了。虧我自詡認(rèn)識季山多年,眼見他談了那么多戀愛,在旁學(xué)了不少道理。
“咱們找個時間,去希臘玩吧?!奔旧叫⌒钠澄覂裳郏b作在看風(fēng)景一般沉沉道:“不是很久之前就想去了嗎?”
“別了吧,你不是剛工作。我也得找工作了?!蔽彝兄璞?,看著季山,半晌才回話:“我沒那么脆弱。早就忘得差不多了?!?/p>
我沒騙季山。我的確快忘了。可今天程缊電話突然打來,像是我好不容易瞧見那最后一片葉子落下,終于心甘情愿奔向下一個季節(jié)。程缊卻不由分說的站在樹下喊我。而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喊的那個人究竟是不是我。
“咱們再他打一頓吧?!奔旧胶鋈粵]頭沒腦的說:“你不是還沒出氣嗎?要不咱們把他以前那些女朋友也找過來,挨個罵?!?/p>
“集齊那么些人消消樂嗎?”
我也不知道哪門子運(yùn)氣,畢業(yè)分手了,發(fā)現(xiàn)被程缊分手的不止我一個。他那個周旋四海的手段,不愧是美利堅需要的人才。
季山忽然拍了下桌子,力道之大,嚇的我一震?!斑^兩天去機(jī)場,咱們潑他油漆!”季山說的氣勢磅礴。
“潑完咱再把機(jī)場清理一遍?”我本來抑郁的心情,被季山這幾句沒頭腦的話逗的又氣又笑。我知道季山是為我好,他同程缊那一架,他們共同的好友自然是更加尷尬。季山念了大學(xué)沉穩(wěn)很多,但臨近畢業(yè)功虧一簣。
“也不虧啊。”季山摸摸鼻子:“反正我也算幫你出口氣了。”
我嘆口氣:“都畢業(yè)了,還成了學(xué)校的傳說?!贝髮W(xué)里八卦不少,像我和程缊這么狗血的八卦就不多了,對方腳踩幾條船,我竟然偷偷為程缊定生日蛋糕的時候才撞見。學(xué)校就這么一家蛋糕店,店主說:“嘿,你們這朋友挺帥吧。有兩個小姑娘給他買蛋糕了?!?/p>
我是第三個。
“行了?!奔旧?jīng)]好氣瞪我一眼,知道我現(xiàn)在的糾結(jié)全然在于沒了自信,懷疑人生?!坝惺裁创蟛涣?,不就是一個對象?!?/p>
我懶懶的靠在椅背上:“你說我是不是和戀愛無緣了啊,這么一個極品都能被我遇見?!蔽蚁胛掖蟾胚@輩子也不會談戀愛了,我對程缊那么上心,他做的事一件比一件糟糕。
季山啞然。忽然極不自在的咳嗽一聲,聲音竟還帶著三分羞怯:“真沒人娶你,我娶你啊?!?/p>
“你別安慰我了。”我有氣無力的別過頭,陽光透過玻璃曬的人晃眼,讓人都不敢仔細(xì)瞧現(xiàn)實世界。
“你這兩年倒是老老實實沒談戀愛?!蔽矣行└锌?,我紅鸞星沉睡二十多年突然驚醒,季山的桃花運(yùn)像是都轉(zhuǎn)移到我這里。我和程缊分分合合那兩年,季山像是老僧入定般。
季山似乎苦笑了下,卻只一秒又恢復(fù)了往常的嬉笑模樣:“我是浪子回頭,你要不要考慮一下?”
若不是這在我家,我都想順手拿一件最貴重的物品砸過去。
“你東西是不是變少了?”季山狐疑的朝屋里望望:“你是丟了多少東西?!?/p>
茶杯握在手心里,我忽然沒了力氣,靠在椅背上,任由陽光撫過我臉頰,撫過我從前的歲月。
5
我離開的消息,也是最后一刻托朋友告訴季山的。我想我之所以會被程缊喜歡,大概就是像極了他。不到最后一刻,總不肯做個了斷。endprint
有許多事我沒問過季山,如我同程缊第一次見面,程缊怎知我叫什么名字。他一字字念我名字無比熟稔,好像這個人他早就認(rèn)識,也不是第一次喊了。我更沒問過季山,他特地挑的校外甜品店,程缊是怎么知道那地方的。還有程缊那么多的女友,他同季山一個宿舍,怎會半點(diǎn)破綻都沒有。
許多許多,我都沒有問過季山。我同他認(rèn)識多年,未曾想有一天友情會面對岌岌可危的地步。
其余的真相,反倒是程缊告訴我的。
季山同他打架那次,程缊夜里站在我家樓下,像是從前周末我溜回家,他常做的那樣。在樹下佇立,耐心等候我下樓。那天他等了許久,等到我下來時,他拖著嘴邊的血印,腿都有點(diǎn)麻了。但還是裝作無所謂的同我笑笑:“蘇澐,你好不好?”
你看這個人,他從不會說自己有多糟糕,但他帶著滿副倦容見你,逼迫你清楚看見他過的到底有多差。
我未回答。連話也不想多說:“夠了程缊?!蔽依淅涞溃骸拔覀兛傇撚袀€了斷,將往事斬的一干二凈?!?/p>
程缊倒是沒給我機(jī)會,反而喋喋不休:“季山一拳打在我臉上,我才曉得,我真對不起你?!?/p>
原來季山這一拳如果沒出,程缊還不曉得他錯對了我。
我想笑。
“對不起蘇澐?!背汤埡鋈坏椭^,瞧不見神色。語氣里的愧疚和憤恨同風(fēng)一起在我身上打著彎,在夜里浸入骨髓?!拔覐那安欢??!彼策^臉,只給了我一個側(cè)面,但在黑暗里也沒了光影:“我要去美國了。我留下了一攤爛事給你。”
我沉默著向他,想到我們剛認(rèn)識的時候才大二,學(xué)校里的新鮮熱鬧還沒過。在一起的兩年明亮如同白晝,沒成想太陽忽然落下,原來夜晚的黑暗是無處可逃的。程缊教會我很多道理。字字誅心。
“走了也別告訴我。”我終于開口,聲音竟沒有意想的沙啞。這幾月旁人以為我在傷心悲痛,實則細(xì)細(xì)想來,原來所有事都有它的道理?!盀槭裁词俏??”我終于忍不住好奇。這世上相似的人那么多,程缊何必選我。
他支支吾吾,“湊巧的?!背汤埥K于說。
我嘆口氣:“程缊,你不屑撒謊的。我問的是......”我終于壓下所有不快,異常冷靜:“為什么季山明明制止,你到最后還要選我?”
他同季山的那個賭約,我也是后來才知道的。大學(xué)時候常玩的把戲,通訊錄里挑一個人表白,大冒險總要選最穩(wěn)妥的那個人。那天季山約我,旁邊早就有了看熱鬧的朋友。只是季山吞吞吐吐,猶疑不決遲遲不肯同我說。程缊看的著急,被人推出來,索性將錯就錯。
那天季山所有的眼色,不僅是給我,還是給程缊的。
可惜我同程缊分手以后,才知道所有經(jīng)過。不過是少年意氣的把戲,只犧牲了一個我。他們覺得對不起,拼了命將所有事情掩蓋。不料這虛假的愛情像火球一樣禁不起熱情的燃燒,最終真相藏不住,累人累己。季山和程缊大打出手,也不全然是為了我。
“我不知道?!背汤埧聪蛭?,有些茫然:“我們本來以為只是玩著玩,你又什么也不知道。后來怎么變成那樣,我也不知道?!?/p>
是,難得我天真,容易對付才能將游戲做完。我冷笑著想將這句話補(bǔ)完,卻失去了興致。
程缊同我在一起這兩年,也是真心待我好。只是最后終究騙不了自己,他同季山兩個人拼命想拿所有愛意去補(bǔ)我這棟西墻,可惜到最后他們也不知道愛的究竟是我,還是心上那點(diǎn)愧疚。
兩個人誰也不好意思將真相剖開,只將我困在心上一隅之地,逃脫不得。
溫柔的虛假,才最殘忍。
我下了飛機(jī),果見季山的信息。
無數(shù)個消息涌來,他像我質(zhì)問程缊那樣,從開始的慌張到中間的苛責(zé),到最后近乎卑微的挽留。季山說:“蘇澐,我們說清楚,你再走?!?/p>
季山從來都不是個有勇氣的人。他所有心思都不敢攤在陽光下,大大方方給人瞧。他那天大冒險選我,究竟是藏了小心思還是恰好。他那天的欲言又止,究竟是真心還是不想傷害。他之后兩年的清心寡欲究竟是彌補(bǔ)還是放手,他都沒有告訴我。
我給了他很多次機(jī)會,很多很多年里,我都在給季山機(jī)會。我騙了自己許多年,直到程缊出現(xiàn),我再也不想浪費(fèi)在季山身上。沒想到我從這團(tuán)迷霧中逃脫,轉(zhuǎn)頭落入下一個陷阱。
原來全是因為我們還年輕,不曉得有些事情,戳破的結(jié)局只有分道揚(yáng)鑣和長長久久這兩個極端走向。
只求三年五載的歡愉便好,偏癡心妄想一生一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