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宿舍裝好小書包,與舍友們依依話別,給姜谷雨發(fā)了條微信,自稱“壯士一去兮……”接著剛走到樓梯口,她的電話就打了過來。她問我:“真的不復還啦?”
我覺得考驗友情的時刻到了,便說:“佛曰,不好說?!?/p>
“那甭說了,不復還就把你五位數(shù)的QQ號送給我吧,反正你也不用?!?/p>
聽見友情碎一地的聲音,我又心痛又好笑:“沖這句話,我明天一定活著去見你。”
“哎呀,試你一下而已,知道你肯定舍不得。不就是廖繁木送你的嘛,寶貝得跟什么似的,供起來早晚三炷香得了?!?/p>
姜谷雨措辭略夸張,但說得沒錯。廖繁木可能永遠不會知道,那個QQ號里至今也只有他一個好友。我如同最忠貞的衛(wèi)士,守護著屬于我和他兩個人的秘密花園,決不允許它被第三個人褻瀆??蓪嶋H上,我捍衛(wèi)的不過是一片荒蕪,廖繁木不常用QQ,我們到現(xiàn)在也沒聊過幾句話。
所以,我全盤接受姜谷雨毫無惡意的冷嘲熱諷。
“對了,樂川去找你了吧?”聽我說“是”,那頭的姜谷雨埋怨道,“一大堆人拉了橫幅,買了鮮花,專程去機場迎接他們凱旋。那家伙倒好,一出機場就溜沒影兒了??丛谒隳闶匾沟姆謨荷?,我原諒他。”
我腳下一頓,下意識地望向幾步之遙的宿舍門外。察覺到自己仿佛有所期待,我又慌忙收回視線,很無所謂地對姜谷雨說:“你想多了,他應該已經(jīng)回學校了吧?!?/p>
“哦,不意外。他一個從不看恐怖片的人,陪你去守夜,難度級別太高。行了,我給他打電話,大家都等著他慶功呢。”我正準備道別,只聽姜谷雨又補充道,“你別多心。他們無人機協(xié)會是和尚社團,看我們漢服社女生多,非要聯(lián)誼。要不是沖著樂川,我們社的女生誰愿意和……靈均,我好像說錯話了,不該解釋,越解釋越黑?!?/p>
我聽得一笑:“行啦行啦,我有什么好多心的,你忙吧?!?/p>
姜谷雨不提倒好,一提,我覺得自己今晚對樂川過分了點兒。既被他看穿我打算爽約,又沒能請他吃飯,幫他慶祝,最后還丟下他一個人在那兒孤零零地坐地望天……我不禁有點兒內(nèi)疚,至少出于禮貌,我也該打個電話問問他是否已經(jīng)平安回校。
我想著,剛走出宿舍樓,便看見易子策朝我迎面而來,手里拎著個保溫杯。來到我跟前,他卻一語不發(fā),面上帶著慣有的冷清,靜靜地與我對視。
“你找我?”我不確定地問。
他直接遞來保溫杯,語氣平淡地道:“甘麥大棗湯。”
“怕我被嚇得情志失調(diào),瘋掉啊?”我沒接,難得易子策有了人情味,我故意逗他道,“這個時候良心發(fā)現(xiàn)來向我示好,晚了!我們的感情已經(jīng)破裂了!”
大概沒料到我的反應過激且矯情,像拿他當求復合的男友,易子策呆呆地發(fā)了會兒愣后,收回手,越發(fā)冷淡地說:“你不要,我拿回去還給班長?!?/p>
“老班熬的呀!”見他不語轉身,我忙奪過保溫杯,“替我謝謝老班。我猜他們是要去K歌,所以只有你負責跑腿,也謝謝你。”
易子策沒回頭,說:“不客氣。”
“等等。”我抱著保溫杯追上他問,“易半仙,我有點兒事想問你。”
他目不斜視地反問:“你想問小五?”
“你怎么知道?!”我驚呼,再次對易大半仙刮目相看,并一五一十地說,“老爺子讓我下次去社區(qū)醫(yī)院跟診之后,到他家吃飯,和他小孫子見見面。我想問你,他小孫子好相處嗎?”
他停下來側目看我,眼中似有不明的情緒:“你真的要和他相親?”
“啊?不是不是,交個朋友而已。”問得唐突,的確容易產(chǎn)生誤解,我尷尬地笑笑,解釋,“要不,你就告訴我他為什么叫小五,因為在家里排行老五嗎?”
“他出生前一天,他爸首飛第五代戰(zhàn)機成功,所以給他取了‘小五這個小名?!?/p>
意義非凡,值得紀念,一個普通又不普通的小名因此誕生。不知不覺中,我腦海中閃現(xiàn)出展示柜里那架蒙著黑布的航模:“他爸爸……”
“犧牲了?!?/p>
我沒有意識到自己發(fā)出了聲音,更沒想到易子策又輕而易舉地推測出了我的心中疑惑,并坦白相告。也許是他考慮周全,擔心到時候我說出什么無心之言冒犯到小五的父親,進而傷害到小五。
思及此,我誠心實意地感謝易子策的提醒,并向他保證我會注意的。
“犧牲”是一個偉大而悲愴的詞,這樣的話題也太沉重,太隱晦,我們不約而同地都靜默了。在分岔路口,彼此也沒說再見,對視一眼后,各自繼續(xù)前行。
獨自去往醫(yī)學院的路上,我又想了很多很多,全部是關于小五的。即便對小五的長相仍模模糊糊,可他的形象在我心中逐漸清晰起來。他有開朗愛笑的一面,也有心思深沉的一面。經(jīng)歷喪父之痛一定給他帶來了巨大的打擊,那無異于人生的一場劫難,他可能并沒有看起來的那么快樂,所以那日老爺子才欲言又止,并極力促成我們見面。
可為什么是我呢?難道真的僅僅因為老爺子覺得我性格不錯?我想不明白。
第六章 解剖學和邏輯學
解剖實驗室位于醫(yī)院部教學樓頂層,我到的時候,實驗室老師已經(jīng)等在門口。不知哪年形成的慣例,他早已習以為常,只是見我只身前來,多過問了一句,以確定我不會突發(fā)變故。畢竟往屆來守夜的學生里,出洋相的不少,還有好幾個隔天便申請轉了專業(yè)。
站在靠窗的四角解剖臺前,老師先帶領我向捐獻者表示致敬,感激其為醫(yī)學教育做出的貢獻。三分鐘默哀結束,我又跟著老師來到一門之隔的辦公室。出于對生命的尊重和逝者的敬意,守夜只是形式化地安排在辦公室,無須真的和“大體老師”共處。
除了空氣中的福爾馬林味和兩側墻面陳列的器官標本,這間辦公室也無甚特別之處。老師簡單交待兩句離開后,我拿出課本復習,本有些緊張的情緒漸漸平復下來。靜謐的環(huán)境里,學習起來格外專注,突然間聽到外面響起一陣輕微的敲門聲,我下意識地望了一眼墻上的石英鐘,已經(jīng)十一點多了。
深更半夜,誰會來實驗室?endprint
接著我就忍不住胡思亂想,看過的恐怖片里的類似場景一幕一幕原景重現(xiàn),有畫面有音效,而主角通通變成了我自己。而我也像所有恐怖片里的作死主角一樣,不管有多害怕,也會鋌而走險地去開門。
明知道劇情不可能按照恐怖片的套路發(fā)展,我仍深呼吸著控制住了哆哆嗦嗦的手,慢慢打開了門??匆姺鲈陂T框邊氣喘吁吁的樂川,我愣住了。
“這實驗室也太難找了!”
他顯然不知道我在門后演了一場多么跌宕起伏的內(nèi)心戲,邊抱怨邊徑自走進來,真像參觀者一樣,興致盎然地瀏覽起器官標本。
持續(xù)驚訝中的我呆立在門邊,大為困惑地問:“你怎么來了?”
他轉頭,勾唇一笑:“我傻啊?!?/p>
我又蒙了幾秒,腦子才轉過彎:上次吃飯,誰都不傻,沒人愿意陪我守夜,所以他的意思是要陪我守夜?
“你不用和朋友一起慶祝了嗎?”
他的注意力又轉回標本,隨意地道:“慶完了?!?/p>
“姜谷雨可說你連恐怖片都不敢看,為什么……等等!”見樂川伸手要推解剖室的門,我忙沖過去捉住他的手,“里面是解剖室,別進去了?!?/p>
“怕我嚇死啊?別緊張,我不進去。”他反握著我的手,帶我坐回到辦公桌前,又把書往我面前推了推,自己則坐到對面,“你學習吧,我不打擾你?!?/p>
我仍想不通他為什么會改變主意:“你該不會喝醉了吧?”俗話說,酒壯人膽。
樂川砸砸嘴,突然起身,雙手撐著桌面傾身過來:“我聞不出來,要不你幫我聞聞?”
我嚇得彈回了座位。他又笑嘻嘻地坐下,調(diào)整了個舒服的坐姿,說:“我也從不喝酒。好困,我睡會兒?!闭f著他閉上了眼睛。
樂川意外造訪,又不把話講清楚,我自然無法再集中精神復習,看了會兒書,眼神便不由自主地飄向對面的他。睡夢中的樂川微微張著嘴,有點兒孩子氣。似乎感覺到冷,他縮了縮脖子。我沒多想,抽出書包里為自己準備的羊絨圍巾,輕輕地幫他蓋上,卻留意到他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從心理學角度分析,這是內(nèi)心孤獨、缺乏安全感的表現(xiàn)。
再看回樂川的睡顏,不知怎的我就想到了小五。完完全全不同的兩個人,好像又存在著許多不可思議的相似之處:性格、愛好……
我不敢妄下定論,重新埋首書中,很快將這個近乎異想天開的設想拋之腦后。直到聽見對面?zhèn)鱽砉仿?,我才抬起頭。樂川醒了,正揉著惺忪的睡眼。發(fā)現(xiàn)身上覆蓋的圍巾,他愣了一下,長手長腳迅速縮成一團,孩子一般用圍巾把自己捂嚴實,朝我投來一個心滿意足的笑容。
“真——暖——和!”他夸張地拖著長音,舍不得還給我似的,厚顏道,“送給我吧,小靈子。”
“不行,這是我姐去年送我的二十歲生日禮物。”
我仍記得隨圍巾寄來的卡片里,姐姐寫下的一句祝愿:祝你早日找到Mr·Right。昨天她還特意打來電話,問廖繁木遇到的那個男孩是不是我的男朋友。我心底大聲否認,到嘴邊卻什么也沒有說,默許了誤會的產(chǎn)生。姐姐興奮地又問及細節(jié),聽我支支吾吾,便改口說等她回國再當面聊。
我知道,我有一個全天下最善解人意的姐姐,我更明白,她卻有一個全天下最貌合神離的妹妹。
從我記事起,姐姐就對我無話不說,少女的第一次初潮,第一次情竇初開,第一次夜不歸宿……她都毫無保留地一一與我分享??稍谖业挠洃浝铮敲恳粋€“第一次”,廖繁木都如影隨形:初潮那日姐姐放學回家,腰間圍著廖繁木的校服;情人節(jié)粉色卡片上,有姐姐娟秀的字體寫下的表白;高考后的徹夜狂歡,是因為廖繁木的懇請,她才得到了爸媽的準許。
在他們的愛情故事里,我是最忠實的虛偽聽眾,近乎自虐地貪戀著愛著別人的廖繁木,又忍不住嫉恨著大肆炫耀般滔滔不絕的姐姐。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一本存在自我意識的日記本,由姐姐執(zhí)筆記錄她和廖繁木的點點滴滴,而我在夜深人靜時,偷偷地批注自己的喜怒哀樂……
十年蹉跎,我只成就了一段依附于別人的愛情的暗戀,真是扭曲又變態(tài)。
“小靈子,你笑什么?怪瘆人的?!睂γ娴臉反ǜ】涞囟读硕叮瑝旱土松ひ?,“你害怕了?”
我揉著臉,撫平不自覺流露的自嘲笑容,搖頭道:“不害怕。我一個人睡過墓地,陪我爺爺。你怕嗎?”
他也搖頭:“我一個人守過靈,陪我爸?!?/p>
如常的語氣,樂川面龐上甚至未泛起一絲漣漪,不悲不傷。就在這一刻,我突然覺得我們心靈相通。不是忘卻,不是麻木,是我們固執(zhí)地堅信那個最親的人還活著,活在我們的心里面。
推開書,我輕聲問:“你那時候多大?”
“十四歲?!?/p>
十四歲,初二,如果我猜得沒錯,父親離世才是樂川急速消瘦的真正原因。
一時間,我們不再交談,我定定地望著樂川出了神,仿佛時光流轉,空間倒錯,一個獨自跪立靈堂前的稚嫩男孩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他凝視著父親的遺像,眸子中不見淚水,卻覆著最深切的哀傷。要像個男子漢,男孩默默地告誡自己,拒絕了所有人的安慰和勸解,不吃不喝,不言不語,倔強地守著父親,守著父子相處的最后的每一分每一秒。
“王靈均,你在可憐我嗎?”樂川伸出手,隔著桌子輕撫我頭頂?shù)陌l(fā),抿唇淺笑道,“你不用可憐我,我現(xiàn)在過得不錯?!?/p>
拉下他的手,指尖微涼,我沒有松開:“我相信你了,你是個孤獨的人?!彼运斫馑勺樱绞枪陋毜娜?,越是對愛有著強烈的欲望。
“你呢?”
“我……”
避開樂川的灼灼眸光,我飛快地撤回手,假裝話不投機,假裝忙于復習。我在刻意營造出的沉寂氛圍中,惴惴地,如坐針氈。
良久,他說:“我愛上過不該愛的人,她比我大十歲?!?/p>
我從一頁沒翻的書里抬起訝異的視線,樂川已懶懶地伏在桌面上,頭側枕著交疊的雙臂,視線落于地板某處,像極了在自言自語時,冷不防被我偷聽到了心事。endprint
“我記得遇到她那天,我們正好都在公園的涼亭里躲雨。她像個失意的白領,喝啤酒配巧克力,我們沒有說過一句話。初三那段時間我厭學情緒很重,每到下雨天都會逃掉第一節(jié)課,去涼亭和她見面。她喝啤酒配巧克力,我看雨,從沒有交流到我對她無話不說。她是第一個知道我理想的人,但她從不說自己的事?!?/p>
“后來呢?”我不由自主地問。
“后來……”樂川直起身子,微蹙眉頭,似因記憶恍惚而陷入迷茫,緩緩道,“后來我考上高中,在學校遇到她。她正在辦理離職手續(xù),因為風傳她的生活作風有問題,有損學校聲譽,所以她不得不離職。她走之后,我們再也沒見過面?!?/p>
年齡的差距、身份的鴻溝、從未開始的結束……何其相似的經(jīng)歷,我想到了自己:“她是你的初戀?”
樂川沒有回答,眉目間神情緊繃,像再難隱忍心中的苦楚,整張臉深埋進臂彎,肩膀止不住地抖動起來。
他的初戀二十五歲,因刻骨銘心,所以他在鎖骨留下了“25”的永久印痕。那么“J”又代表什么?是她的姓氏吧?一針針刺入發(fā)膚的細密疼痛,是紀念,也是忘卻。
“樂川,你別哭……”把伸向他的手又縮回來,我嘴拙,講不出安慰他的話,變得語無倫次,“坦白講,我的初戀更糟糕,廖繁木是我姐姐青梅竹馬的男朋友。愛上他之后,我一面要偽裝自己,說些言不由衷的話,一面又替自己不值,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不敢和姐姐公平競爭。難道就因為我是她的……”
說到激動處,我差點兒如實吐露心底隱藏最深的秘密。我及時噤聲,才注意到樂川似乎有些反常。他把頭埋得更深,肩膀抖得更劇烈,隱隱發(fā)出極力克制到有點兒詭異的怪聲,不像哭,像在……笑?
哭笑無常,該不會他情志失調(diào)了吧?我可不想明早上走出辦公室時,我安然無恙,倒把外校的男神整瘋了。
我忙不迭地倒了一杯甘麥大棗湯送到他面前,然后搜腸刮肚想詞兒開勸:“樂川,請你千萬冷靜!做人胸懷要寬廣,人生在世,沒有邁不過的坎兒,咬牙堅持總能挺過來。再說,你現(xiàn)在這么優(yōu)秀,這么帥,一定會遇到更好的女孩。向前看,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p>
我越勸,樂川反而越怪異。最后在一陣爆笑聲中,他抬起頭,面紅耳赤,顯而易見忍笑了很久。看我緊張兮兮的模樣,他更是毫不客氣地接過杯子一飲而盡,接著又笑個不停,眼眶都濕潤了。
“笨蛋,你不覺得這個故事很耳熟?新海誠的動畫《言之葉庭》?!?/p>
所以由頭至尾不過一場虛假,只有我想當然地感同身受,傻傻地坦白,傻傻地擔憂。他卻沒有悲傷,沒有眼淚,連一句真話也沒有。
“你騙我!”我拉起圍巾罩住樂川可惡的笑臉,眼不見為凈,心想著活活憋死他算了,“你想嘲笑我虛偽,大聲笑就是了,不必講故事來諷刺我。我是笨蛋,只有笨蛋才會相信你這個大騙子,滿口謊言!我要是聰明,就不會允許自己愛上廖繁木,不會讓你現(xiàn)在有機會笑話我!”
每個人都是月亮,總有一副陰暗面,從來不讓人看見。
更沒有誰愿意將自己的丑陋、陰暗的一面赤裸裸地暴露在外,供人娛樂??珊浅獾阶詈?,我也不知是在怪樂川,還是在氣我自己。
無奈、羞愧、自責、痛苦……壓抑太久的各種情緒一瞬間爆發(fā),錯亂不堪。我不想在樂川面前掉眼淚,只想趕快找個沒人的地方把自己藏起來,再將粉飾太平的外衣,一件件穿回身上,繼續(xù)不痛不癢地生活。
樂川似有察覺,扯掉圍巾,急忙來抓我的手。這一次他沒能得逞,我的反應更快,飛奔進解剖室,關門落鎖。簡單的動作好像用盡了全部力氣,我腿一軟,滑落在冰涼的地板上,后背仍緊緊地抵著門。
黑暗中,敬畏之心油然而生,我閉上了眼,沒落下一滴淚。在靜靜地躺在冷凍柜里的捐獻者面前,任何悲喜、得失、榮辱,都變得毫無意義可言,猶如過眼云煙。我仿佛又回到了守在爺爺墓旁的那一晚,并不害怕。我的內(nèi)心異常平靜,空得好似從不曾被愛恨填滿。
這樣的感覺很安定,我不想出去,門外也沒有一點兒響動。也許樂川已經(jīng)走了,我想著,側過身,頭貼著門板,臉頰卻感覺到不同于硬冷門板的異樣柔軟觸感,還有一絲陌生的清新氣味縈繞鼻尖。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摸,是我圍巾的一角,不知怎的被卡在門縫中。我用力扯了扯,卡得太緊,抽不出來。與此同時,門外響起一聲低呼。
“小靈子。”
樂川的聲音很輕,也很近,像想喚醒熟睡中的人,又擔心擾人美夢。他應該就守在門的那一邊,一直抓著我的圍巾,所以感覺到了我的動作。突然意識到圍巾上的陌生味道來自他,像怕被瞧見似的,我慌張地挪開了臉。
“小靈子,你把我一個人留在外面不合適?!?/p>
“我不用你陪,回去吧。”忽略他委屈的口吻,我冷冷地道。
“回不去,腿軟?!?/p>
瞎逞能。我脫口便問:“沒吃六味地黃丸?”
“拜你所賜,學校周邊各大藥房六味地黃丸已脫銷?!?/p>
說話間,我敏銳的聽覺捕捉到樂川細微的腳步聲,片刻,“啪”的一聲,門底漏進的一絲光線剎那熄滅。來不及詫異,我又聽到他走了回來。雖然看不見,但我知道,他也靠著門席地坐下了。
“小靈子,對不起?!?/p>
樂川清冽的聲音穿過門縫,有力地撞擊我的耳膜,震動我的心口。我的手不自覺地又拉住了圍巾。
“沒關系,我愛上不該愛的人是事實?!?/p>
“我喜歡過很多人,也是事實?!?/p>
“但是我很專一?!?/p>
“我也很專一,喜歡前任的時候只喜歡前任,喜歡現(xiàn)任的時候只喜歡現(xiàn)任?!?/p>
“……”
隔著門,他像在和我進行一場幼稚無聊的比拼,不講邏輯,胡攪蠻纏。
“小靈子,還有幾天就到七月了,別忘了我們的約定?!?/p>
我寧愿忘得一干二凈:“樂川,謝謝你的好意,我想靠自己的力量終結暗戀?!?/p>
“被拒絕了……”門那邊他的聲音漸弱,徹底融入漆黑的夜,而后又傳來一聲輕笑,如劃破黑夜的一簇火苗,微弱但明亮,“拒絕人的感覺如何?”endprint
“第一次,不怎么好,尤其沒想到會在實驗室里?!杯h(huán)境不對,氛圍不對,最重要的是人也不對。
“我也是第一次被人拒絕,有點兒難過。小靈子,你出來吧,肩膀借我哭會兒?!?/p>
對付某人習慣性的不著調(diào),我覺得有板有眼的說辭最靠譜:“哭沒用。根據(jù)五志相勝法,喜勝悲,我手機里有兩部喜劇片,你可以看看?!?/p>
告訴了他密碼,接著我聽到腳步聲、開燈聲、手機解鎖聲、踢倒椅子的聲音、吸氣聲,最后是尾音微微打戰(zhàn)的低吼聲——
“王靈均,你出來!”
叫我出去我就出去,顯得我多沒面子。所以等樂川老大不樂意地喊出第二聲時,我才慢條斯理地推開門,滿腦子都是他嚇到花容失色的慘白的一張臉。下一秒,映入眼簾的一幕就給了我迎頭一記重擊。
樂川半坐在桌沿兒邊,一只腳踩著倒地的椅子,正嘴角噙笑地翻著我的手機,無比氣定神閑。
“《咒怨》、《死神來了》、《午夜兇鈴》、《靈異孤兒院》……小靈子,你手機是中了名叫‘恐怖片的病毒嗎?喜劇片在哪兒呢?”
“你往下翻翻,一部叫《驚聲尖笑》,一部叫《群尸玩過界》?!蔽遗ρ陲棃髲陀媱澑娲岛蟮氖?,不死心地問,“你不是不看恐怖片嗎?”
“不看不代表我害怕。”他嘴角的弧度往下一撇,居然給我玩兒起天真無邪,還幽怨地問,“小靈子,你在故意整我嗎?”
“沒,你想多了?!狈銎鹨巫樱刈狼胺_書,我臉不紅心不跳地回答,“我看恐怖片是為下學期解剖課做準備。直系學姐教的方法,適當觀看恐怖片,有利于消除恐懼,提高心理承受能力。”
“你這不叫適當,叫過量?!闭f著話,我的手機震動起來,樂川看了一眼,遞過來,“廖繁木。”
“不可能!”有過前車之鑒,我當即戳穿他的謊言,拒絕配合他演笨蛋。
“你不接,我可替你接了。”在我誓不上當?shù)淖⒛慷Y中,樂川接通電話,“喂,廖輔導員,你好?!币娢殷@詫瞪大眼睛,他樂開了花,“哦,她不肯接。我叫樂川,咱們見過面。” 我心想不妙,伸手去搶,他仗著身高、臂長、力氣大的優(yōu)勢,輕松鉗制住我的手,對那頭的廖繁木道,“沒事,我們正商量要不要看部恐怖片,助助興。行啊,我跟小靈子說。”
我急得火燒火燎,就差蹦起來朝樂川的俊臉來一口“到此一游”時,他終于把手機還給了我,說“掛了”。翻看了通話記錄后確定是廖繁木來電,我回撥的手一滯,遲疑片刻,氣得反扣下手機,不想再搭理樂川,只把書翻得嘩嘩響。
“不打過去解釋嗎?”他俯下身,專程找我眼睛與我對視,狀似擔憂地說,“被誤會了怎么辦?”
事已至此,生悶氣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我很快也看開了,不緊不慢地搖搖頭:“不打,誤會就誤會。沒有誤會不成姻緣,誤會多了,說不定他會愛上我?!卑V人說夢是我這十年來習得的唯一本領,已達到出神入化的境界。
“會嗎?”樂川笑問。
“不會?!眽粜阎?,現(xiàn)實總會顯得特別清晰,特別殘酷,令人喘不過氣,我說,“和姐姐睡一個房間的時候,我最擔心做夢夢到廖繁木,說夢話被姐姐聽到?!?/p>
“說過嗎?”
“沒有,一次也沒有。每次夢到廖繁木,在夢里我就會強迫自己趕快醒過來。我固執(zhí),但不會因為愛失去理智。”最沖動的十六七歲,我和我的愛情都相安無事,我就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做一只撲火的飛蛾。
樂川一雙黑眸凝視了我好一會兒,忽地拍著胸口與我拉開距離,萬幸般道:“你還有理智,我就放心了。廖繁木說改天有空一起吃飯。我是不介意冒充你的男朋友,但就怕自己不理智,假戲真做。”
再把他的話當真,我就是個天字第一號的大笨蛋。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滿不在乎地“嗯”了一聲后,我埋頭趴在桌上裝睡。
“小靈子,別睡啊,再聊會兒?!睒反]輕沒重地扯起我的頭發(fā),像個淘氣又任性的熊孩子,“你睜開眼看看,我真的給你帶禮物了?!?/p>
我一聲不吭,偏頭只露出一只眼睛。他炫耀似的舉著一個小巧的水晶球,里面立著縮微版的新加坡標志性的象征——獅頭魚尾像。
“原裝的?”
他不答,翻起水晶球給我看底部印的一行英文,我逐字念出:“Made In China.”
“發(fā)音不錯?!彼l頻點頭,正兒八經(jīng)地說,“中國原裝的。喜歡嗎?”
我竟無法反駁,伸出一只手,想了想,又改成雙手接過來:“很精致,喜歡?!?/p>
“喜歡的話你不應該表示點兒什么嗎?”他湊近我,彎起嘴角,笑得不懷好意。
“應該。”端正坐姿,我清清嗓子,鄭重其事地看向樂川,“我向你表示感謝?!?/p>
他一愣,又等了半天,才道:“完了?沒別的表示?”
“有啊。”我起身后退半步,九十度鞠躬,道,“我再次向你表示感謝?!?/p>
“我說,要再問你一遍,你是不是該給我跪下了?”樂川拉我起來,自己坐到椅子上,兩條大長腿左右一伸,就把我圍在他和桌子之間,“怪我,沒把話講明白。禮尚往來,你親我一下?!?/p>
“我不要!”頭頂一團烏云,我感覺自己臉都被他的沒羞沒臊氣歪了,“剛拒絕你,現(xiàn)在又要我親你。你一個學飛行器設計與工程的工科生,難道不知道這完全不合邏輯嗎?”
他絲毫不改厚顏之神色,手臂緊貼我的身側往桌邊一杵,徹底將我牢牢困住,然后高揚起粲然的笑臉道:“我有我的邏輯?!?/p>
這姿勢太要命了,我一動不敢動,強自鎮(zhèn)定地問:“什么邏輯?”
最后一個字落地,瞬間滿室漆黑。
謝天謝地,停電了!
幾秒鐘后,兩道手機白光同時亮起,我和樂川面對面站著,看到對方,都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慘淡的冷光自下而上打上來,他的臉陰森森的,跟鬼似的,顏值再高也無濟于事。
哆嗦完,我們又不約而同地移開手機,照向四周。光線掃到解剖室的門,我精神為之一振,不禁高呼:“好機會!”endprint
“王靈均!”樂川的手機立刻照了過來,他一臉防備地問,“你想干嗎?”
“解剖臺是電控鎖,一停電自動失效,轉成手動控制?!蔽夷θ琳疲樦馐呦蚪馄适?,難以抑制激動的心情,“上了一學期解剖理論課,我早就想一睹‘大體老師的風采了?!?/p>
正好后天下午解剖學期末考試,實體觀摩肯定印象更深刻。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怎能錯過!
手剛摸到門把,另一只大手便用力按在我的手背上。黑夜給了樂川一張黑臉,即便高亮度的手機電筒也無法為它增添一絲光彩。
他邁步直接擋在門前:“王靈均,你這樣可不像想一睹‘大體老師的風采,像要和‘大體老師喜結良緣?!?/p>
“不許瞎說,沒禮貌!”我瞪他,轉而忍笑擺手道,“不用害怕,我一個人進去?!?/p>
“不就是人體結構。”他牽著我摸索著坐回到原位,筆直地站定在我面前,慷慨地道,“來來來,摸我也一樣,我手感更好。”
如此厚顏無恥的創(chuàng)意,恐怕也只有他想得出來。
“當然不一樣。‘大體老師不會有感覺,你也不會嗎?‘大體老師沒穿衣服,你也可以嗎?”
我態(tài)度嚴肅,就事論事,樂川竟像我隨時準備扒光他一樣,雙手護緊前胸,露出又為難又想遷就的復雜表情。
“慢慢來,讓我有個適應過程,不行嗎?”
我要瘋了,忙將手背到身后:“我不進去了,你滿意了吧?!?/p>
“這還差不多?!笔諗勘砬楹蛣幼骰謴驼#瑯反ㄠ洁炀洹斑^去點兒”,硬要和我擠一張椅子坐。我站起來讓他,他又拉回我,厲聲道,“老實待著!我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再鬧騰,小心我抓你研究身體結構?!?/p>
威脅我?!我還就信了,半懸在椅子上全身繃緊,再不敢亂動。狠狠地剜了樂川無數(shù)眼之后,我也累了。折騰大半夜,困意來襲,抵抗不過打架的眼皮,我閉上眼睛,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半睡半醒間,我依稀聽到一陣輕微的異響,像指尖叩擊桌面的聲音,時長時短,又摸不清節(jié)奏的規(guī)律。夜太靜,這聲音顯得更奇特,我留意聽著,越來越清醒,直到聲音停止,我才睜開眼。
不知何時,樂川把兩個手機的電筒都關了。我看不見,卻能清楚地感受到他還在我身旁。我們離得很近,但沒有肢體接觸??伤捏w溫、他的氣息,仿佛已融入我周圍的無盡黑暗中,悄無聲息地彌漫著。
“是你嗎?”我輕聲問。
“嗯。”
他的聲音更輕,幾不可聞。很快敲擊聲再度響起,我不確定是否和剛才一樣,也許只是他打發(fā)無聊的隨意舉動。聽多了,又覺得似乎沒那么簡單。
“你在敲什么?”我好奇地問。
“我的邏輯?!?/p>
“《我的邏輯》?是首歌嗎?”還不如不問。
敲擊聲仍在繼續(xù),耳畔傳來樂川的輕笑,他潮熱的呼吸撲打著我的臉龐。
“我說我有我的邏輯,這就是我的邏輯?!?/p>
臉開始發(fā)燙,我抬手捂緊,手背不小心碰到樂川的嘴唇,不由得嚇得身子一歪,一屁股坐到地上,疼得我齜牙咧嘴,爬都爬不起來。
然后,電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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