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羽
前情提要:
秦莫語與莫之耹為了尋找芍藥簪與牡丹簪來到蘅安。莫語卻發(fā)現(xiàn)莫之耹在半夜偷偷摸摸私會以前的舊情人,跟蹤后不幸被他發(fā)覺?;挪粨衤诽优苤螅`入牡丹園,中了迷藥后被一位戴著面紗的女子綁走。醒來時,她才發(fā)現(xiàn),那女子就是她要找的蘇伊洛,而蘇伊洛的姐姐蘇將離也被一起綁來……
柒
伊洛做到了她所說的。正如我意料的,梅姨娘和阿爹都不準(zhǔn)我去私塾讀書。但伊洛說到做到開始絕食來要挾他們,雖然她偷偷央了阿綠在午夜給她送吃食,在未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著著實實讓梅姨娘和阿爹心疼了一把。
我終于可以去私塾念書,我想我是歡喜的。我的姆媽,據(jù)說也是蘅安一代才女,只可惜她的墨寶,都在大火中付之一炬。
那日我起得極早,用過早膳便想乘著轎子去私塾。但轎夫都未有一人理睬我,我尷尬地站在一旁,等了良久,卻還是沒人看我一眼。
梅姨娘從我面前身姿搖曳,顧盼生輝地走過,身上的脂粉香讓我覺得難受。她坐在轎子里,偽善的嘴臉令我作嘔:“將離,如今轎夫都各有各的事,私塾也不遠(yuǎn),你自己走著去,一個時辰就該到了?!?/p>
我低頭盯著腳,不發(fā)一言。
她媚聲笑說:“該不會又打什么小九九想找阿洛幫你?你若有幾分骨氣,就別老是縮在阿洛身后,像個十足的軟骨頭?!?/p>
我被她激得猛然抬起頭,用盡全身力氣道:“你又算個什么貨色!你若有幾分骨氣,當(dāng)初就好好呆在青樓,何必下嫁我阿爹?如今當(dāng)了姨娘,可惜終究扶不正的。你一輩子也休想當(dāng)上正妻!你去我姆媽的墳前看看,她就算死了,墓碑上刻的也是‘蘇覓梓之妻!”
梅姨娘的臉色剎那變了,她冷笑一聲徑直就從身邊走過的丫鬟那里奪了個雞毛撣子,向我砸來。
我不哭不叫,只是冷眼看著她,她一邊打,一邊奚落我:“是啊,我妓女出身,比不上你娘親高貴賢淑,出身名門??上吘顾懒?,而我如今打著她的女兒,她除了在九泉下心痛,還能如何?”
我身體上的痛楚怎樣也比不上心里的。身體已然麻木,可是心中的難受卻讓我更加清醒。
不知打了多久,突然有個身影撲在我面前,我睜眼,竟是伊洛??呻u毛撣子還是不長眼地落在她身上,她慘叫一聲,汪汪的眼淚還是落下。
“姆媽,你莫打阿姐了!”她為我求情,卻被我推到身后。
梅姨娘氣得連話都說不清了:“你……你你,我生你養(yǎng)你,你不聽我話就算了,還偏要胳膊肘往外拐,護(hù)著這個賤蹄子!你以為我不曉得,你串通阿綠一起做戲,其實偷偷吃了東西?我愛你寵你,讓步讓她去讀書給你個臺階下,你卻蹬鼻子上臉,如今都快忘了自己的親娘是誰了?好好好,我不打她,我今日若是不打你,日后就怕你忘了自己姓甚名誰,是何人的親骨肉!”
說著,她猛然推開我,開始打我身后的伊洛。我看著就沖上去,用我的身子護(hù)著她。她的哭叫伴著梅姨娘的罵聲,讓我的腦袋快要爆炸。
我最后已經(jīng)忘了是如何回到牡丹樓的。醒來時,阿綠為我上藥,她心疼我:“小姐,你何必為了一口氣同那個賤人鬧到這般。若不是老爺,你今日怕是劫數(shù)難逃?!?/p>
我抬起頭,疑惑地問:“你說什么?”
她嘆口氣涂了傷藥在我右臂上,我疼得“咝”倒吸口冷氣。
她最后端著藥走了,好像忘記提了我阿爹的事,只是囑咐:“這些天就別著急去看二小姐了。她的傷并不重,但如果惹怒了那個不該惹的,你們兩個都別想有好果子吃了!”
我再見到伊洛,已是半月后的事了。蘇家請了戲班在戲臺唱戲,慶賀三姨娘給蘇家又添了個兒子。梅姨娘只說身體抱恙,并未來看戲。丫鬟為我添茶水時,突然塞給我一張紙條。
我看了紙條,又看了伊洛一眼,她聽?wèi)蚵牭谜朊?。而紙條上說讓我子時三刻在牡丹樓里的玉蘭樹下等她。
是夜,我如約前去。她斜倚在園中那棵玉蘭樹下,用手在地上寫寫畫畫,看上去十分無聊。她看見我,本想咯吱咯吱大笑起來,卻還是抿了抿嘴硬生生止住了笑,怕引來下人。
“你可來了!”她拉著我放低聲音說,貓著腰掃了掃我身后,確定無人跟來。
她拉著我的手臂左右望了望,自言自語道:“傷果真好了?!?/p>
“你呢?梅姨娘有沒有為難你?”
她搖頭,道:“她也只是在你面前逞兇,怕你再來見我??上?,她死活不同意你去私塾了,現(xiàn)在輪到她尋死覓活了?!?/p>
我突然摸了摸她額前凌亂的劉海,道:“沒關(guān)系的,你若好好的,我去不去私塾左右又有什么關(guān)系?阿洛,我曉得你待我好。但你應(yīng)離我遠(yuǎn)一點,其實你娘并未有什么說錯。姆媽是怎么死的,荀娘又是怎么死的。你要同我遠(yuǎn)一點,曉得么?”
她固執(zhí)地?fù)u搖頭,道:“你若是讀了書,就不會信這樣的東西。他們太蒙昧無知,偏偏要把錯事都怪在你身上。”
她拉著我的手,道:“你聽我說,阿離,你穿上我的衣服,將你的痣用脂粉隱了,裝作我的樣子去私塾讀書,而我裝成你待在牡丹樓,他們不會發(fā)現(xiàn)的?!?/p>
“那怎么行?你自己的課業(yè)不就耽擱了?”
她卻笑道:“我可是受不了私塾那些老頭了,你也算是幫我了卻一樁心事?!?/p>
我卻梗著脖子不松口:“不成?!?/p>
她終于讓步:“那我們各退一步,你裝我一天,我自己去私塾一天。晚上在這里,我們各自教各自功課。這樣可行?”
我還是搖頭,她卻虎著臉說:“若是這樣你還不答應(yīng),我就不認(rèn)你這個阿姐了!”她暗著臉就要走,我只好拉住她道:“好好好,都依你,都依你?!?/p>
她轉(zhuǎn)過身來又向我粲然一笑,如一朵潔白如玉的牡丹一樣盛開在我眼前。
她掏心掏肺地對我好,如同荀娘一樣,保護(hù)我,珍重我。我有時分不清,究竟她是阿姐,還是我才是阿姐。
祁翌走后的光陰如白駒過隙,過得飛快。我再也沒看見他來過蘇家,但他平素卻一直也和伊洛有書信往來。我時??匆娨谅逶跉椌邞]地想著該回信回些什么,但卻從未向我提起什么。她早已說過,什么都能同我分享,只除去祁翌。自然也不會把這樣甜蜜的煩惱向我提起。endprint
我及笄之年,按著蘇家的禮數(shù),本是應(yīng)該由我阿爹在宗祠替我祝禱,求得祖宗的保佑;再向寺廟請平安符,并為之后佩戴在我頭上的簪子開光的;之后在花廳大擺筵席,宴請族人。然我曉得,我一直是蘇家的特例。我生日之前,未有人提起這件事。伊洛去祁家做客,走之前囑托阿綠為我過生日,卻忘了這是我十五歲的生日。
生日的這夜,我在牡丹樓里看著那些盛放的牡丹,花團(tuán)錦簇,白玉無瑕。香氣彌漫,纏繞在樹梢上。我一個人走出去,學(xué)著伊洛倚靠在玉蘭樹旁。
“怎的一個人在這里?”
有一個熟悉而陌生的聲音,我轉(zhuǎn)頭。
阿爹站在玉蘭樹下,背手而立,臉在幽深的樹的倒影里,看得不甚分明。
我轉(zhuǎn)過頭不去看他,諷刺地說:“將離早已習(xí)慣一個人了,獨來獨往,省得讓人沾染晦氣。”
他沉默良久,卻未離去,只將一個匣子放在我手心,道:“我曉得你恨我,討厭我,甚至不肯把我當(dāng)作是你阿爹。但是記住,你始終是蘇家的女兒,也是伊洛的阿姐。我們對不起你,但是伊洛她從來都沒有對不起你?!?/p>
我冷笑著推開那個匣子,站起身來順勢推開他:“你又想同我說些什么?”
他定定地看我說:“你曉得及笄之禮后,就可以嫁人了??墒瞧钜钏鸵谅逭嫘南鄲?,你何必棒打鴛鴦呢?伊洛如今去祁家,和放假回來的他處得正好,答應(yīng)我,阿離,你莫要拆散他們。”
我笑得眼淚都要流出了:“蘇老爺,你說我是你的女兒,可是我真的沒有你這樣一個阿爹。你放心,我從未看上祁翌,祁翌也未曾歡喜過我。他不過是人好心善,想幫我一把。這婚約,你大可讓伊洛去應(yīng)承!”
他聽了不知是什么表情,只是把匣子放在石桌上,踏著月光離去。
我兀自踱步半晌,還是打開了木匣。一支寶藍(lán)琉璃簪通體發(fā)藍(lán),唯獨那芍藥花,白得像絲毫未沾染俗世紅塵的皓然白雪。
我撫摸良久,阿綠在身后喊我:“小姐,該吃壽面了?!?/p>
我將發(fā)簪斜斜插入發(fā)髻,問阿綠:“好看么?”
她點頭:“自然是好看的?!?/p>
可是這樣的好看,有誰來看,有誰想看,有誰值得讓我給他看?阿綠陪著我,可我卻還是感到彌漫的冷意與孤苦。
伊洛從祁家回來時并未帶著笑容。原來祁翌放假時還是選了留校做研究,寫了信晚些時候才到祁家,讓伊洛空歡喜一場。
她又坐在那棵玉蘭樹下,對著面前那些白牡丹癡癡發(fā)呆,同我道:“阿姐,兩年未見他,他難道都絲毫不想我念我的么?”
我摸摸她的頭,寬慰她:“祁翌…………他或許是面子薄,不好意思見你。若不掛念你,怎會給你寫信?再說他學(xué)業(yè)繁忙,你也該多體諒體諒他?!?/p>
她聽了我的話果然又笑了,瞬而指著我的簪子說:“阿姐,我真健忘,都忘了慶賀你及笄。這簪子真好看!”
我勉力向她笑著說:“等到明年,你及笄的時候,你的那支應(yīng)該更好看?!?/p>
捌
阿洛及笄之后,果然也戴上一支銀鎏金掐絲牡丹簪。
阿爹果然一件事也未曾落下:在宗祠替阿洛祝禱,求得祖宗的保佑;再向寺廟請平安符,并為之后佩戴在她頭上的簪子開光的;之后在花廳大擺筵席,宴請族人。
阿洛卻并沒有笑出來,只是暗自生氣祁翌沒有來看她的及笄之禮。她同我講過,等到及笄之后,蘇家就會向祁家遞庚帖,到時候,祁翌無論如何都會從日本回來的。
阿洛及笄之后,愈加喜歡在外面玩樂。她同同學(xué)商定了,決意為一年一度的廟會排出戲看。大家都不愿唱那種正兒八經(jīng)的劇,畢竟大家都不會唱、念、坐、打這種東西。阿洛便拿出祁翌之前做的本子,一直存放在蘇家,未有人動過,不需要怎樣的唱功,因為詞都寫得通俗易懂。
這本子,祁翌取名叫《白牡丹》。講的是江南紡織業(yè)大戶家的獨子顧昳小時候因為工廠的大火而毀容,一直戴著面具生活在顧宅里,只敢在深夜里去后花園看看自己種的牡丹。顧昳因為容貌被毀,沒有姑娘愿意接受他的求親。他在深夜的后花園里散步,正好救下遭受天雷之災(zāi)的牡丹精。牡丹精為了報恩,將在放紙鳶的木家小姐的紙鳶引到他的后花園。那小姐來撿紙鳶,看見戴著面具的他,并未害怕,反而同他聊天。顧昳為小姐重新做了一只紙鳶,在上面題詞作畫。木小姐自覺得與他志趣相投,遣了紅娘上門求親。顧昳同木小姐共結(jié)連理,卻發(fā)現(xiàn)牡丹精還附體在木小姐身上。顧昳求牡丹精離開木小姐的身體,牡丹精說想同顧昳白頭到老。但顧昳說人妖殊途,牡丹精聞言就走了。三年后,顧昳查出了當(dāng)年放火燒了他家工廠的兇手,想要乘船去外地取證時,兇手買通了船夫想要將他滅口。但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東西保佑,居然湖面波濤四起,船夫被浪打下船,而他卻安然無恙?;氐教K宅,他當(dāng)晚做夢夢見牡丹精同他訣別。翌日,后花園那片白牡丹憑空消失了。
我看了本子覺得好生奇怪:“這本子有幾分像《聊齋》,有些略顯膚淺?!?/p>
阿洛滿不在乎地答道:“本就是給廟會做的本子,何須太高深?說那些諱莫如深的大仁大義,倒是沒有幾個人愿意聽的。說起來也有意思,這是阿翌十一二歲消暑時無聊做的本子,只因我同他打賭,他這樣一本正經(jīng)的人,是不會寫什么才子佳人的本子的。他不服氣,就用三天寫了這個本子給我看?!蔽翌D時懂了她為何執(zhí)著于這個本子:“那么,阿翌總會來廟會的罷?他都去了三年了?!?/p>
她卻還是埋頭在改本子,并未答我的話。
阿洛之后經(jīng)常溜出去排戲,卻讓我扮作她留在蘇宅。想必梅姨娘是怎樣都不會讓她一個姑娘家在外面當(dāng)戲子,拋頭露面的。
臨演之前她同我商量:“阿姐,明日我就扮作你的模樣登臺。你將簪子同我換換,就算蘇宅有人看見,也無妨的?!?/p>
我點著她的額頭說:“我何時沒依你?這幾日扮你的難道是阿綠不成?”
她笑逐顏開,但又拉著我說:“那我們來對對本子可好?我怕明日人一多就太緊張忘了詞,丟了臉。但是丟的可是你蘇將離的臉。”
我又在她頭上敲了個栗子:“整日光曉得打著你阿姐的名號,成了,我才不會讓你丟我的臉。我們對對本子罷了,我要演誰呢?”endprint
她摸摸額頭道:“我是演牡丹精的,你么,自然是演顧公子的?!?/p>
臨出演那日,我聽阿洛的話同她換了簪子,假作成她在廟會上同她的貼身丫鬟阿玉逛街。
阿玉看見阿洛在鎮(zhèn)中的戲臺上演戲,竟有幾分興致:“小姐,大小姐在演戲呢!我們過去看看成么?”
我捏聲捏氣地說:“好啊!就去看看阿姐。”
此時正演到牡丹精同顧生第一次相遇。顧生是私塾的同學(xué)扮的,我仔細(xì)辨認(rèn)了一下,確定那是先生的兒子。
戲臺上放置了許多畫著白牡丹的屏風(fēng),阿洛坐在屏風(fēng)旁,白衣翩然,風(fēng)姿綽約,卻又媚眼如絲,真有幾分妖精的樣子。她微微蹙眉,打量著月光下爽朗清舉的少年,天真無邪地問:“敢問……乃是公子救了牡丹?”
顧生有些慌張地退后幾步:“你是……”
牡丹精說:“公子莫慌,牡丹雖是妖精,卻也是人美心善的妖精。伊洛傳芳,春雨飄香。能與公子在春日相見,幸會,幸會。”
其實這戲既有才子佳人,又有顧生破案,倒有幾分意思。中間還有安鄉(xiāng)的“采蓮曲”,也算是引人入勝,一時間堂下喝彩連連,聚集的人也是越來越多。演到顧生破案一段,我突然感覺有人在扯我的衣服。我轉(zhuǎn)睛一看,竟是阿洛。阿洛瞟了一眼聚精會神的阿玉,悄悄將我拉離人群。
她的樣子有些焦灼:“阿姐,我吃壞了肚子,肚子疼得難受。這戲我左右是演不下去了?!?/p>
我也有幾分焦急:“這怎么成?阿洛,你還差一幕訣別的戲。”
她抓住我的胳膊,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阿姐,你替我演了罷,我倆長得這么像,別人都是識破不了的。”
我登時瞠目結(jié)舌:“這這這,這怎么行?我都沒練過?!?/p>
她繼續(xù)拽住我的手往前走:“同我去換衣服,如今死馬當(dāng)作活馬醫(yī),得虧昨日跟你對了詞,再說我的詞也不多。你若不上,今日可真是鬧了洋相了?!币贿呎f著,仍不忘先把我們的簪子對換過來,省得讓阿綠尋出破綻。
我登上戲臺的時候,心中的惶恐慢慢化解,畢竟事已至此無力挽回。我演的是顧生夢中和牡丹精訣別的時刻,顧生背對著我,向光而立。
我朝他走去,念出該念的臺詞:“顧昳,別來無恙?!?/p>
顧生轉(zhuǎn)頭,青銅面具罩在他的臉上,將他本來的面目全部隱去,只剩一雙溫善若水的眸子看著我。我的心卻被什么東西拉扯住了,面具后的人,應(yīng)該不是先生的兒子。難道,先前是我眼花認(rèn)錯了人?
然而,他一張口,我才驚覺顧生也定是換人了,連聲音都不一樣:“伊洛傳芳,春雨飄香。能與姑娘在春日相見,幸會,幸會?!?/p>
他走近我,輕柔地?fù)砦胰霊眩挥写判缘穆曇糇屓擞X得這真是一個無法被喚醒的夢境:“我先前說人妖殊途,將你氣走。你卻為何還要舍命來救我呢?我哪里值得……值得你這樣做?”
我?guī)觊_他,笑得也像一個妖精:“妖精總是知恩圖報的,欠你的命,我也還了;欠你的情,我也還了,從此天涯相隔,再不相見。保重啊,顧昳?!?/p>
“若我說,這三年,其實我時時刻刻都念著你,喜歡著你,從未忘記你?你還愿不愿意同我共結(jié)連理,白首相望?”
我含淚而笑,終究是離他漸行漸遠(yuǎn):“你的好聽話,真的一點都不動人,三年了,才敢同我說一句喜歡。而我總歸是只妖精,你是要同木小姐好好過下去的?!?/p>
他在我身后問我,聲音涼?。骸耙矊?,你不老不死,永葆青春,我卻只是個凡人。白首不離,真真只是個笑話??墒?,我只想問你一句,你會不會記著我,記著江南灼灼春光里,有個叫顧昳的,鐘愛白牡丹的男子?”
我躲在屏風(fēng)之后,念出最后一句臺詞:“不會了,本就無緣,何必執(zhí)念。顧公子,后會無期。”
屏風(fēng)被撤走,我悄悄也來到幕后,看著顧生演的最后一幕。
他醒來望著消失的白牡丹,兀自自語道:“伊洛傳芳,春雨飄香。”身后是木小姐抱著他的孩子,喊他:“夫君,用早膳了。”
他一個回眸,落下了大幕。
我在幕后,居然也落下了眼淚,感同身受的眼淚。想要換了戲服離開,卻被“顧生”叫?。骸疤K姑娘。”
我留步,盯著還未摘下面具的“顧生”問:“何事?”
他雙眼含笑:“竟覺得姑娘像一位故人,姑娘可認(rèn)得我?”
我搖搖頭,心想你戴著面具,我如何得知你是誰:“未曾識得公子這樣的故人,想是公子認(rèn)錯了人?!?/p>
他還是不依不饒:“姑娘方才是真的落了淚,可是覺得感同身受?”
我卻依舊搖頭,矢口否認(rèn):“戲中的,都是演出來的。世上哪有什么牡丹精,都是假的。”
“可是你流的淚,倒不像演戲?!彼?xì)細(xì)看著我的臉,掏出一方絹帕遞給我,過近的距離讓我有點難以適應(yīng)。
我只得尋個借口:“天色已晚,再不歸家,家里人定要急了。再會,公子?!闭f著亟亟地用手打開他的手,一路小跑著逃回蘇宅。
我回到廂房,真是累得不行,都未洗漱就蒙頭就睡。睡到第二日日上三竿時,被來看我的阿洛叫醒。
我睡眼朦朧地看著她,她卻大喊大叫道:“阿姐,你怎么還睡著???今日才是廟會第二天,這么許多好吃好玩的,你不去看看?”
我把被子蒙住臉,不想理她,卻被她硬生生壓在身下,不得不大叫起來:“哎,你這姑娘家哪有一點姑娘家的樣子,快把我壓死了!”
她驀然把被子掀開:“那你是去還是不去呢?”
我氣沖沖道:“昨日被你拉去救場,累得真是精疲力竭。今日還得不了安生!”
她笑盈盈地叫阿綠過來:“阿綠,你家小姐要外出,你還不端臉盆過來給她洗漱?”
冬日的蘅安鎮(zhèn)全都被一片象征祥瑞的大紅色點綴,家家戶戶也都沉浸在過節(jié)的喜悅里。時不時有鞭炮的聲音響起,伴隨著瘋跑的孩子的嬉笑吵鬧聲。粉墻黛瓦的蘅安鎮(zhèn),原本是長身玉立的溫婉美人,如今卻多了一分媚人的艷麗。
畏冷的我卻被襲擾的寒風(fēng)吹得有些暈頭轉(zhuǎn)向,但阿洛卻依舊興致勃勃地拉著我去月老廟玩。endprint
我嫌棄地看著濟(jì)濟(jì)一堂求姻緣的癡男癡女們,無端端地多生鄙夷之情:“姻緣這種事情,是求能求得來的么?”
阿洛卻扯著我往前走,一邊走一邊說:“管它求不求得來,今日剛好在辦什么‘七夕會。你也到了該嫁人的年紀(jì),卻未定姻親,看看今日有沒有中意的公子?!?/p>
我卻不想走進(jìn)過于喧鬧的人群里去:“七夕都過了,還叫什么‘七夕會?!?/p>
阿洛瞪大她的眼睛:“啊呀,不過是借個有好兆頭的名字罷了。阿姐,不中意,湊個熱鬧也不錯。你為人真是太過冷淡無趣?!?/p>
我聽了悶聲不響,只得同她一起前去,怕惹得她不高興。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內(nèi)堂的‘七夕會,倒是有幾分雅意。紅木桌上放著幾十張鋪開的宣紙,宣紙上方一一對應(yīng)的是公子們留下的題目,想必是要前來的姑娘們畫出公子們想要的畫。
有的題詞淺顯易懂,例如什么“山水人家”,“花紅柳綠”,“小橋流水”,有些卻難以下筆,如同什么“清風(fēng)無邊”,“陽春白雪”。我看了看,有些未有興致作畫,有些又太覺難畫。
阿洛看見這些舞文弄墨的東西,早已失去興致,她道:“明明說好了是牽紅線的,怎么變作這樣無趣的東西。到底是‘會佳人,還是考女狀元呢?”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些題詞,最后道:“那我們還是回去罷?!?/p>
她突然好像看到了什么,猛然拉住我道:“阿姐,我倒覺得這‘一期一會挺有意思。不如你先在這安心作畫,我隨后來找你?!?/p>
我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她就小跑著走開了。我嘆了口氣,轉(zhuǎn)念一想,這‘一期一會是有幾分禪意。便拿起在筆架上的毛筆,沾了墨水,隨意揮灑了幾筆。畫完了這幅畫,伊洛還未出現(xiàn),我本想去找她,卻被一旁安排在這里的丫頭攔住。
“姑娘,畫完了請稍等片刻,說不定公子覺得滿意,會出來尋姑娘的。”
我心煩地?fù)u搖手:“只是一時興起,我并未是來會什么公子的?!?/p>
小廝丫頭見狀,只得悻悻道:“那好罷,姑娘請便?!?/p>
卻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道:“咦,竟有人畫出來了。‘一期一會,畫的居然是一個只有背影的少年盯著一朵枯萎的花看,旁邊卻開著一朵白牡丹?!?/p>
我聞言快步走到那人的身后,指著我畫上的白芍藥說:“公子的眼力有些差勁,這并非牡丹,而是芍藥。牡丹葉寬,芍藥葉窄?!?/p>
“那‘一期一會如何作釋?”
我將注意力全放在畫上,并未抬頭看他一眼,點著畫中少年的背影道:“少年有心去看牡丹,誰料牡丹花期已過,但恰逢是芍藥的花期?!行脑曰ɑú婚_,無心插柳柳成蔭。‘一期一會,就是指兩者的機(jī)緣恰好合適,冥冥中恰好相逢。少年也許再也不會來看芍藥,因為他曉得牡丹的花期更早,不會再錯過牡丹;芍藥也不復(fù)有機(jī)會為少年而開放,因為少年不會再為它而來。少年和芍藥的相遇,注定一生只有這么一次。”
“你這個解釋,其實我很喜歡。正好,我最喜歡的花,正巧就是白牡丹?!甭曇舻闹魅司従忛_口,我細(xì)細(xì)分辨,才驚覺這是昨日那個“顧生”的聲音。
我抬頭去看,只見他一襲白衣磊落,被風(fēng)吹得衣袂翩飛,身姿挺拔,像一棵在冰雪里奇跡生長出來的翠竹,散發(fā)著清郁的草木香味。
怪不得這樣熟悉,他長得更高了,聲音也褪去之前的青澀與稚嫩,可是他的的確確是那個他。
他俯下身看著我笑言:“將離,別來無恙?!?/p>
而我卻已然癡了。
小編語:
轉(zhuǎn)眼半年已過,七支簪陪伴大家從柳絮紛飛的二月到烈日如荼的九月,每一個故事都在我心里盛開成一朵朵妍麗的花,密密麻麻地在心里形成樁樁心事。想一窺這故事背后的秘密,還有多少是世人未知。
不過在南風(fēng)上的連載在這里就要跟大家說再見了,幸運的是更多塵封的故事(雙簪,三簪和終簪)將在八月下旬全國發(fā)行上市的完整版圖書中一一揭曉。
每一朵花的靈魂都在等待那個與它有緣的女子,我相信你會是那個揭開畫卷的人,然后找到與你契合的靈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