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獨伊++吳志菲
父親瞿秋白犧牲的時候,我年紀還小,而他親切的形象,卻深深印在了我的心里。在我模糊的幼年記憶中,父親清瘦,戴著眼鏡,話不多,但很溫和。母親不讓我簡單地叫他“爸爸”,而一定要我喊他“好爸爸”。我就一直這樣稱呼我父親。
父親于1899年1月29日出生于常州,在故鄉(xiāng)生活了整整18年。常州武進瞿氏,世代讀書,也世代做官。父親幼時靠叔祖和伯父的官俸過了幾年“少爺生活”,少年時代就在詩詞、繪畫、篆刻、書法等方面顯示出過人的天資。
父親一生有兩次愛情相伴隨。父親第一個愛人王劍虹,是一位聰慧、有很高天資的時代女性。1923年8月,兩人相識、相愛,不到半年即結合了。由于兩人都有志于革命,并且喜愛文學,有著詩人的氣質(zhì)和才華,便常常寫詩來抒發(fā)情感,他們婚后的生活充滿了詩歌的浪漫和詞賦的情趣。遺憾的是,結婚僅7 個月,王劍虹就因患肺結核而去世。父親曾在給王劍虹好友丁玲的信中表白說“自己的心也隨劍虹而去”。然而,不多時,一位叫楊之華的女性走進他的世界……
楊之華是我的母親,1900年出生于浙江蕭山,曾就讀于浙江女子師范學校。20歲出頭的時候,她和浙江有名的開明士紳沈玄廬的兒子沈劍龍相愛成婚。沈劍龍才貌出眾,喜歡詩詞、音樂,也曾與母親一起立志自謀生活,不依賴家庭。但是他和朋友一起到上海以后,經(jīng)不起十里洋場、燈紅酒綠生活的引誘,墮落了。這時,母親已生下我,取名“獨伊”,意即只生你一個,可見她心中的怨憤之情。1922年母親只身跑到上海,參加婦女運動,認識了向警予、王劍虹等人,并于1923年底報考上海大學,被錄取在社會學系。父親當時是社會學系系主任,講授社會科學概論和社會哲學兩門課,他以優(yōu)雅的風度、淵博的學識、雄辯的口才,在上大師生中贏得了很高的聲望。母親第一次聽他的課就對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當時母親還在國民黨上海執(zhí)行部婦女部擔任部分工作,與中共中央婦委書記向警予在一起。為人正直、純樸的母親,工作踏實、熱情,給向警予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于是被向警予向時任上海大學黨支部書記的父親推薦為勤奮好讀的學生與社會活動的積極分子。母親對待婦女解放事業(yè)的熱忱和卓越的組織才能,更使父親覺得這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堅強女性。于是,父親決定做她的入黨介紹人。后來,在斗爭中他們的感情益發(fā)加深。
母親漸漸發(fā)覺父親對自己的感情有些異樣,而自己內(nèi)心對他的翩翩風度和絕世才華也十分傾慕,母親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回蕭山外婆家里,暫時回避。面對著這人生的重大抉擇,父親也苦苦地思索:既然沈劍龍已經(jīng)背叛了楊之華,為什么我不能去愛?既然我真心地愛她,為什么不敢表示!于是趁放暑假的機會,父親也來到蕭山楊家。母親的哥哥和沈劍龍是同學,見到這種情況,他把沈劍龍也請到家里來。
誰知他們一見如故,沈劍龍對瞿秋白的人品與才華十分尊敬、仰慕,然而面對著復雜的感情問題,內(nèi)心又充滿了矛盾。于是他們?nèi)碎_始了一場奇特的,然而又是千真萬確的“談判”:先在楊家談了兩天,然后沈劍龍把瞿秋白、楊之華接到他家去談,各人推心置腹,互訴衷腸,又談了兩天。最后瞿秋白把沈劍龍和楊之華接到常州去談,當時瞿家早已破落,家徒四壁,連張椅子都沒有,三個人只好坐在一條破棉絮上談心。談判結果,在邵力子主辦的上海《民國日報》上同時刊登三條啟事:一是瞿秋白與楊之華結婚啟事,二是沈劍龍與楊之華離婚啟事,三是瞿秋白與沈劍龍結為好友啟事。
1924年11月7日,“十月革命”紀念日這一天,瞿秋白、楊之華在上海舉行了結婚儀式,沈劍龍還親臨祝賀。從此,瞿秋白和沈劍龍也成了好友,經(jīng)常書信來往,寫詩唱和。
有一次刻圖章,父親對母親說:“我一定要把‘秋白之華‘秋之白華和‘白華之秋刻成3枚圖章,以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無你無我,永不分離之意?!蹦赣H聽了笑著說:“倒不如刻‘秋之華和‘華之秋兩方更妥帖、簡便些?!焙髞?,父親終于刻了一方“秋之白華”印章。
為了紀念他們的結合,父親在一枚金別針上曾親自刻上“贈我生命的伴侶”7個字,送給母親。這一愛情的信物,后來一直伴隨著母親度過了風風雨雨的幾十年。而今,每當我看到父母留下的這件遺物,就宛若看到相伴相依的父母還生活在自己身邊。
天倫之樂的時光讓我懷念終生
父母婚后生活十分美滿,但在幸福之中,母親總感到心里少了什么似的——沈家不讓她去看我,可她卻非常想念自己的女兒。父親十分理解,總是想盡一切辦法安慰她。后來,我終于被外婆從沈家“偷”出來,來到了他們的身邊,才有了一份健全的母愛與父愛。
1928年,我隨母親來到蘇聯(lián)。我住進了森林兒童院,在這里為了講究衛(wèi)生,無論男孩女孩一律要剃光頭,父親知道后立刻來信安慰:
獨伊:
我的好獨伊,你的頭發(fā)都剪了,都剃了嗎?哈哈,獨伊成了小和尚了,好爸爸的頭發(fā)長長了,卻不是大和尚了。你會不會寫俄文信呢?你要聽先生的話,聽媽媽的話,要和同學要好。我喜歡你,乖乖的小獨伊,小和尚。
好爸爸
父親的確無愧于“好爸爸”這個稱呼,他給我?guī)頍o限溫暖和快樂。他知道我喜歡吃牛奶渣,每隔一星期,他從共產(chǎn)國際下班回來,路過店鋪,總不忘記買一些回來,帶到幼兒園去給我吃。夏天,我們在樹林里采蘑菇,父親畫圖折紙給我玩;冬天,地上鋪滿了厚厚的雪氈,父親把我放在雪車里,自己拉著車跑,故意把雪車拉得忽快忽慢,有時假裝拉不動了,有時假裝摔了一跤,用手蒙住臉哭了起來,這時候我就向媽媽叫起來:“媽媽……你看好爸爸跌一跤就哭了!”父親放開手,哈哈大笑。我也很高興,拍手大笑。
我永遠也忘不了有一次父母來看我,帶我到兒童院旁邊的河里去撐木筏玩,父親拿著長竿用力地撐,我和母親坐在木筏上。后來,父親引吭高歌起來,我和母親也應和著唱,一家人其樂融融。每當回想起來,都使我受到鼓舞,感到有力量,也很溫馨。
好爸爸是我一輩子的好榜樣
父親在離開上海到蘇區(qū)的前夕,在許許多多重要的事情需要緊張地處理的時候,仍然十分惦念遠在蘇聯(lián)的我,常自言自語地念叨:“獨伊怎么樣?我的親愛的獨伊怎么樣了呢?”
一次,父親給我寄來了一張印著一個大飛艇的明信片,上面寫著“你長大了,也為祖國造這樣的大飛艇”。細微之處,父愛躍然而出。我從小就沒有感到瞿秋白不是自己的親爸爸,甚至感到他對自己的愛比普通的生父還要入心,還要周到。這是他心靈圣潔的表現(xiàn),是他高尚人格的表現(xiàn)。在監(jiān)獄里,即將告別人世時,他還惦記著我,誰又能夠說,我不是他的女兒呢?
1930年,父母取道歐洲秘密回國,不料這竟是我與父親的永訣。
1935年的一天,我正和兒童院的一批孩子在烏克蘭德聶伯羅彼特羅夫斯克參觀休息,忽然,我見幾個同學圍觀一張報紙驚訝地議論著,還時不時看著我,然后傳給其他同學看,唯獨不給我看。我感到非常奇怪,非爭著要看不可。于是,一把搶過來,原來是《共青團真理報》上詳細報道了我父親于6月18 日犧牲的消息,并附有一張4寸大小的半身照。一直想念好爸爸的我驚呆了,隨即失聲痛哭起來,竟暈倒在地……
1935年8月,母親第二次來蘇聯(lián)出席共產(chǎn)國際第七次代表大會。會后,母親到國際兒童院看望我時,許多中國孩子都跑來圍著她,親切地叫她“媽媽”,要她講他們的父母在國內(nèi)的情況。當時,母親留任莫斯科國際紅色救濟會中國代表。這期間,她把我接出兒童院與她一起生活了幾個月。
每當夜深人靜,只剩下母女倆相對無眠時,母親翻看著父親的遺作與信件,看著看著,忍不住悲從中來,淚珠不停地往下掉。每逢此時,我就安慰母親:“媽媽,我給你唱個歌吧?!庇谑牵豢跉獬稹恶R賽曲》《兒童進行曲》等好幾首歌曲,直唱得媽媽臉上少了悲戚、眼睛里有了剛毅才停下來。母女倆就這樣相互慰勉著度過了最悲痛的一段時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