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安然
一、一斛珠
將當(dāng)年韓家納彩的聘禮悉數(shù)退回的那天,沈妙容在房里哭了許久,滿腦子都是與蠻子青梅竹馬十多年的過往回憶錐心刺骨。誰知傍晚時分,管家忽然跑來通報(bào)說蠻子求見沈妙容被拒絕后,一直站在沈家耳門外不肯離去。
?“這祖宗,都病成這樣了,怎能獨(dú)自出門?”原本是來勸女兒的沈夫人一把拖住了要往外走的沈妙容,“你想干什么去?”
沈妙容眼眶含淚:“娘,你好歹讓我再見他一回,最后一回……”
“阿容!”沈夫人眼圈微紅,“不是咱們做爹娘的狠心,只是他如今病成這樣,還不知道是個什么章程。蠻子的性子有多倔你是知道的,因著他爹去世、韓家敗落的事他已經(jīng)自覺配不上你,死活不肯再受我們沈家的接濟(jì)了?,F(xiàn)下退婚既是避免他有個好歹誤了你,也能讓你蕓姨變賣聘禮給他醫(yī)病??!這種時候你若是犯了糊涂,就是看他眼睜睜病死,你懂嗎??”
沈妙容的淚簌簌掉落,卻是沉默不言。
“聽娘一句勸,長痛不如短痛,一會兒你見了他,切不可再做這癡昵樣子惹他心焦了!”沈夫人替女兒抹淚,“你們已經(jīng)是兩條路的人了。前陣子來咱家的那位陳大人很喜歡你,想替他本家的侄子保媒。聽說那是個極妥帖的孩子……”
沈妙容氣極冷笑:“我這趟算是看清了,蕓姨囊中羞澀想保兒子的命,悶聲不吭便要退婚拿回彩禮,把我和蠻子哥打小的情分當(dāng)了什么?你們也是!往日里口口聲聲蠻子哥這好那好,如今他病成這樣,你們卻怕他是肺癆過了病氣給我,連探病都不讓我去。現(xiàn)下一拍兩散便算了,這頭婚都沒退利索,居然就張羅著給我另配人家,你們把我當(dāng)什么了?!”
“你這孩子怎么好賴不分?什么叫被韓家退了婚?跟韓家的親事,是咱們家先退了他們的彩禮……”
不耐煩聽母親說這些歪理,沈妙容大步出了院子。可是耳門一開,她看著門外老樟樹下坐著的那個人時,心里卻是一揪。
數(shù)月不見,他面色萎黃,瘦至脫相,微閉著眸子似是倦極,但仍是她見過最好看的少年郎。
她眼圈發(fā)紅,卻發(fā)現(xiàn)他身旁還站了個藍(lán)衫男子,看年紀(jì)大概二十出頭,模樣儒雅,卻是個生面孔。男子似乎正在低聲詢問什么。
大約是聽見了耳門的響動,兩人同時回頭向沈妙容看來。
“阿容!”蠻子抬腳上前,步子卻有些虛浮。沈妙容腳步微動后,卻是垂手站在原地,只把心一橫:“你來干什么?”
他原本還在向她走來的腳步頓了頓:“有些話,旁人怎么說我都不信。我想來聽聽你……”他說著又上前了一步,伸手便要拉沈妙容的手,她卻猛地退了兩步:“什么旁人說的你不信?不管你娘跟你說了什么,總歸她是你娘,真論起來我才是那個旁人!”
蠻子不死心,手臂在半空中僵了許久才垂下去:“我知,我如今病成這樣,生死難料,也確實(shí)不應(yīng)拖累你!”
“你知道便好,如今聘禮退了,我們也就兩不相干了。你好好將養(yǎng)身體,以后切莫再來做這些無謂的事了。”說到這,她聽出自己聲音里的顫抖,片刻也不敢再耽擱,轉(zhuǎn)身將耳門關(guān)上。
沈夫人就站在門后三四丈的地方,看著淚如雨下的女兒,目光無限悲憫。
二、并蒂蓮
兩個月后,綁了大紅喜綢的十六抬彩禮搬進(jìn)沈家,沈妙容才知自己與那位陳家公子的婚期定在了來年的秋天。
從小到大,她幻想過無數(shù)次自己鳳冠霞帔嫁給蠻子的樣子,所以成親那晚,喜帕被掀開的一瞬間,她淚眼模糊,根本瞧不清眼前人長什么樣。
對方愣了愣,緩緩彎下腰,柔聲問道:“怎么哭了?”
她這才想起,眼前這人雖說是自己的夫君,但歸根究底其實(shí)還只是個陌生人。新婚之夜便被他瞧見自己哭成這樣委實(shí)丟臉。于是抹了淚,細(xì)細(xì)打量起面前的人。
母親說過,她這夫婿姓陳名蒨,比她大了整整八歲。她爹對這個女婿甚為欣賞,說他博學(xué)多才,沉穩(wěn)端方??墒撬浦矍斑@人只覺慘淡又失落。論模樣,他不及蠻子一半好看。
“怎么?對我這個相公很是失望?”他說話時帶出淡淡酒氣,卻像是一眼看透沈妙容的心思。
她皺眉:“你年紀(jì)這么大了,模樣又一般,真不知我爹娘看上你哪點(diǎn)了!”
“沒見你之前,我叔父也夸你姿容清妍,進(jìn)退有禮,還贊你嬌俏不失端婉??墒恰彼财擦似沧?,一副對她也很是不屑的樣子。
沈妙容惱羞成怒:“陳蒨,你堂堂男兒與我這小孩子這般針鋒相對,有意思嗎?”
他臉色一正:“沈姑娘既已嫁作人婦,對自己的夫婿如此無禮,又合規(guī)矩嗎?”
沈妙容立時怔住,是啊,眼前這人是她的郎君,難不成她預(yù)備以后一輩子都這樣與他相處嗎?
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整了衣袖起身行禮:“是妾身逾越了。時候不早了,請夫君容妾身為您寬衣洗漱。”
他直起身子,伸開雙臂任由她幫自己除去大紅喜袍。奈何沈妙容身量嬌小,饒是伸長了手臂踮起腳尖,也只是堪堪摸到他頭上的紅色漆紗籠冠。她急得臉上發(fā)燙,陳蒨卻深深看了她一眼,終于忍俊不禁,恢復(fù)了最初的溫柔語氣:“別怕,我知你不喜歡我。方才只是故意逗你讓你莫再哭了。放心,我不會對你做什么的!”說著,還抬手輕揉了揉她額上覆發(fā),“我以后,喚你妙妙,可好?”
沈妙容被他這么一喚,立時愈覺委屈,眼圈又是一紅。
“我讓人在柜中多備了一床被褥,你放心,你不想做的任何事情,我都不會強(qiáng)迫你的!”說完,他轉(zhuǎn)身從立柜抱出一床被子,沖她微微一笑,眸光深沉明亮,仿佛海水般清澈溫暖。
沈妙容這才明白,他這是在暗示她,并不會強(qiáng)迫她與他行夫妻之禮了。她羞紅一張臉的同時,也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心里悄悄松了口氣。
成親不到兩個月,陳家便收到一封時任高要太守的陳霸先寄來的家書。
“出什么事了?”沈妙容轉(zhuǎn)頭將剛從外面摘回來的一捧梅花插進(jìn)瓶中,卻發(fā)現(xiàn)陳蒨臉色有些復(fù)雜。
“東魏降將侯景舉兵反梁,扶了太子蕭綱為帝。叔父已經(jīng)秘密遣使到江陵歸順皇七子湘東王。此番來信讓我將宗中老弱送去臨安,以免因朝中黨爭而被人以家眷牽制?!闭f著,他將手中信件收好便站了起來,“事不宜遲,你也收拾一下!”endprint
沈妙容見他神色凝重,也不敢怠慢,用力點(diǎn)了點(diǎn)頭,心里卻遲疑起來。
第二天一大早,陳蒨便帶著陳家的車隊(duì)浩浩蕩蕩上了路。由于沿途要負(fù)責(zé)安排眾人的飲食休整,他忙得連話都沒顧得上和沈妙容說。但是當(dāng)天晚膳之前,有人端了碗姜湯送到了沈妙容的馬車前:“少夫人,少爺說早上聽你有幾聲咳,特意讓我給您煮了些姜茶送來。少爺說您不喜歡姜味,特意讓我找三奶奶討了您愛吃的桂花醬,多少沖淡些姜味,你湊合喝,等到了臨安就可以找大夫認(rèn)真瞧瞧了!”
沈妙容接過姜茶道了聲謝,卻聽身后描紅眉開眼笑道:“咱們姑爺真是沒話說,對小姐如此細(xì)心周到。哪像蠻少爺,向來敏感又多疑……”
沈妙容瞪了她一眼,她自知失言,忙捂了嘴。
看著遠(yuǎn)處正與父親低頭不知說著什么的陳蒨,沈妙容只覺心里五味雜陳。結(jié)果,他居然也恰好轉(zhuǎn)頭過來看向她。視線相觸的那一剎,沈妙容像做賊被人逮了個現(xiàn)形般,嚇得連忙扭過頭,心卻怦怦直跳了好一會兒。
三天后,車隊(duì)平安抵達(dá)臨安城,陳蒨安頓好所有人后,便連夜出城趕往建康。
“他還真是灑脫,招呼都沒打就這樣走了!”屋里背著個小包袱的沈妙容一臉失落。
描紅哭笑不得道:“真不知道你們這是鬧哪樣!姑爺走的時候臉色也不太好,想是覺得您沒去送他,也生您的氣呢!”
沈妙容哼了一聲:“我不與你說,一會兒追著他了再找他算賬!”
“小姐這一去,跟著姑爺可是危機(jī)四伏,您身邊一個人都不帶,萬一……”描紅話音未落,沈妙容已經(jīng)翻身上馬。
她喜歡這一刻的自己,想做的事情都能做,想陪伴的人在前方等她,而她,揮鞭策馬便能追上去。
三、小重山
“沈妙容,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陳蒨看清身后追上來的人后,立時動了真怒,伸手要將她從馬上拉下來,可是狠狠伸出的手,碰到她微微顫抖的身子后,到底轉(zhuǎn)作溫柔地將她抱了下來。
“我夜里習(xí)慣聽你的呼嚕聲入睡了,怕你走之后聽不到呼嚕聲反而睡不著!”沈妙容仰起臉,借著星光辨出他臉上的關(guān)切后,小臉上更是寫滿坦然。
他哭笑不得,“不許胡鬧了,明日天亮我派人送你回城……”
“我不回去!”沈妙容面容嚴(yán)肅起來,“你都沒有問過我愿不愿意陪你吃苦,如何知道我更愿意留在臨安?路是我自己選的,從這一刻起,跟著你,是生是死都是我選的。你要走只管走你的,但我要跟,你也休想攔下我!”
陳蒨愣愣地瞧著她,夜幕沉沉,他眼底的光卻一點(diǎn)點(diǎn)亮了起來。
沈妙容開始覺得這個留起小胡子的男人,看起來其實(shí)也很順眼。
最終,陳蒨拗不過她的堅(jiān)持,夫妻雙雙趕赴建康,結(jié)果進(jìn)城不到三天,便被侯景的人發(fā)現(xiàn),作為人質(zhì)被羈扣在了一間緊鄰侯景府邸的別院里。
“如何?可后悔那晚沖動行事了?”陳蒨手中的蒲扇有意無意地將風(fēng)拂向躺在竹床上看著星星的沈妙容。
院中的花架下月光皎皎,空氣中有艾葉燃燒過后的清香,沈妙容卻出奇地心安:“這大半年來,你都問了我不下十次了,你問不膩我都聽膩了,就算后悔我也不告訴你!”
陳蒨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fā):“我是你的郎君,在我面前,受了任何委屈都可以說出來,懂嗎?我和別人不同,不需要你做什么犧牲成全的事,來委屈自己……”
沈妙容一個翻身坐了起來,狐疑地瞇眼看他:“你這話聽著,怎么好似我為別人犧牲成全過什么似的?”
陳蒨瞥她一眼:“看來跟我在一起久了,腦子也靈光了不少嘛,連弦外之音都聽得出來了……”
“不準(zhǔn)你這樣跟我說話,活脫脫似個老狐貍!”她惱羞成怒,伸手便去揪他唇邊特意蓄起的八字胡。
陳蒨順勢捏住她的鼻子:“你如今愈發(fā)膽大了!嫌我老?我還沒嫌你小呢!”說著,視線別具深意地往她春衫單薄的胸前掃了一眼,心里卻隱隱有些發(fā)熱。
自己每日一飲一啄養(yǎng)大的媳婦兒,似乎到了可以下鍋煮米成炊的年紀(jì)了。
他手下略一用力,將她拉向自己的懷抱,四目相對,呼吸交纏,二人的眼睛竟都有些不能移開。
“妙妙!”他低低喚她,像在招呼自家嬌養(yǎng)的一只貓。
“做什么?”沈妙容應(yīng)了一聲,眼前只剩他幽深眸子黑得仿若能吞下自己。
他被她懶洋洋的語氣撩得有些心癢難耐。這半年來,這丫頭一遇天冷便極自覺地卷著鋪蓋往他身邊滾,如今天熱又笑他玉骨冰肌愛往他身上靠。縱是羅漢金身,又如何敵得住這軟玉溫香?
他輕哼了一聲,張嘴咬上她的鼻尖,齒尖剛碰上她微微汗?jié)竦谋穷^,便舍不得了。雙唇悄悄移下去,再下去,落在那因?yàn)轶@訝而微張的菱唇。
“別……別在這兒!”她慌得不行,又羞又臊,伸手想推開他,渾然不覺自己這話里的深層含意,讓眼前的男人最后一絲理智也被沖垮。
他抱起她,疾步往屋中的涼簟上沖去。屋中沒有點(diǎn)燈,黑暗中她看不真切陳蒨的臉,只覺十指交纏中,他咬住她的耳珠,輾轉(zhuǎn)吮吻,自己的喘息便一寸寸地亂了,重了,如同消融的冰塊,在他掌中身下變得乖順濡濕……
四、長相思
重遇蠻子那年,湘東王蕭繹率王僧辨和陳霸先擊敗侯景,攻破建康。而作為人質(zhì)與陳蒨一起被侯景軟禁了兩年的沈妙容,卻在重獲自由后在鞋鋪里重遇故人。
那年輕男子就在店內(nèi)的柜臺旁,似乎是剛剛從瞌睡中醒過來,寒星般的眸子因?yàn)樾殊斓乃舛燥@迷離,鼻梁高挺,玉面朱唇,宛若胭脂帶雪,單手撐頭看著從店外走進(jìn)來的陳蒨和沈妙容。
待看清二人的模樣后,男子顯然也很意外,猛然起身向他們走來。
沈妙容心里一慌,睜大雙眸看著他,卻不防蠻子單膝一跪,竟是直接朝陳蒨拜了下去:“一直也沒有機(jī)會正式多謝恩公的救命之恩,當(dāng)年若不是您在街頭救起我,只怕我早已猝死街頭了!”
陳蒨連忙將他從上扶了起來,目光深得如同一口古井:“一別數(shù)年,韓公子一向可好?”endprint
蠻子眸光閃動,良久才苦笑道:“許是老天開眼,當(dāng)年在你送我進(jìn)的那家長春堂,老掌柜給我開了劑方子讓我連吃了幾帖后,病情便大有緩轉(zhuǎn)。那老大夫要我們搬個向陽的住處方便我養(yǎng)病驅(qū)寒,我娘索性帶我來了建康投奔遠(yuǎn)房親戚??上г趤淼穆飞嫌龅綌耻娞颖?,母親丟了性命,剩我一個人在這鋪?zhàn)永锘炜陲埑?。?/p>
沈妙容心頭狠狠抽了一下.終于想起當(dāng)年站在蠻子身邊的那個男人生得什么模樣。想是當(dāng)年他聽說兩家有意結(jié)親,偷偷去沈府想看看自己長什么模樣,結(jié)果卻目睹了她如何趕走蠻子。
難怪先前他會有那番“犧牲成全”的話,八成是后來向父母仔細(xì)詢問過事情的始末。
這長達(dá)三年的朝夕相對,他安靜含蓄的溫暖付出,足夠她漸漸看清眼前這人,從依賴到傾心。相較之下,蠻子呢?這個同她從小一起長大的人,卻好像至今還在怨著她。
這樣一想,她看向蠻子的眼神也有些復(fù)雜起來。
蠻子毫無所覺,只是熱情地引著陳蒨往里走,路過沈妙容身旁時視若無睹地拿起一雙織錦男鞋問陳蒨的意見。
“我是來為拙荊選鞋的?!标惿`指了指沈妙容,拉過她的柔荑緊了緊,似是無聲安慰。
“就這雙吧!”沈妙容隨手拿起一雙鞋,“鞋底輕得很,方便趕路!”
聽聞他們是夫妻關(guān)系,蠻子的眉頭微挑,旋即輕笑出聲:“沈姑娘的鞋號我記得,我去給你拿?!闭f著轉(zhuǎn)頭鉆進(jìn)了柜臺后翻尋起來。
不多時,他拿出鞋子遞向沈妙容:“試試合不合腳。”
沈妙容看了看他,想說幾句體己的話又覺尷尬,末了還是接過了鞋子。指尖一疼,她低呼出聲,指尖竟沁出顆血珠子。
蠻子似乎也嚇了一跳,拿過鞋子,不由得也變了臉:“對不住,許是繡娘們忙中出錯,隨手別在繡鞋上的針忘了取下來……”
陳蒨皺眉,拉過沈妙容的手仔細(xì)看了看。
“可是流血了?我去拿藥……”蠻子忙不迭便要去拿藥,沈妙容卻搖頭阻止:“不妨事的,只是方才沒防備才有些疼,小時候?qū)W女紅不知扎過多少次呢!”說著,她將鞋子上腳試了試,不大不小,確是她的鞋號。
她看向蠻子,對上他若有所思的目光時,不知為何心里竟是一慌,忙垂眸道了聲謝,從腰間的錢袋里摸出一錠碎銀便要遞給蠻子。
蠻子接過錢:“你們是要出城?”
他這話問得有些唐突。陳蒨和沈妙容對視了一眼,便聽蠻子接著道:“我知道,恩公的叔父是高要太守陳霸先。此番大破建康他功不可沒,大軍還在城外駐守對嗎?我……我想投軍報(bào)國,不知陳大哥可否帶上我?左右我如今孑然一身,賤命一條……”他說到這,幽幽看了一眼沈妙容,好看的眸子里盡是綿綿的哀求,看得她一陣心軟。
一別經(jīng)年,眼前的少年果然變化極大。從前的蠻子是那樣驕傲的一個人啊,連她偷偷給他買了貴重禮物都要沉著臉生她氣的人,如今為了生計(jì),竟這樣露骨地用乞求目光看著自己。
蠻子見陳蒨只專注看向沈妙容,沈妙容又心不在焉不肯說話,臉色變得極為難看,雙手緊握成拳,擠出一抹虛弱笑容:“方才是我唐突了,就當(dāng)我什么都沒說……”
“好!”沈妙容打斷他的話,“以后,蠻子哥就麻煩郎君你多多照顧了。他心細(xì)如發(fā),跟在你身邊必定也能幫你不少忙的!”說完,微笑著沖蠻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
這樣也好,若說一直擔(dān)心蠻子因?yàn)橥嘶橹掠浐拮约菏撬@些年的心結(jié),如今在困境中拉他一把也算彌補(bǔ)。從此以后,這個從前在她心中最閃耀的如玉少年,于她,就真的是兩不相欠的一個故人了。
五、西風(fēng)舞
陳蒨與陳霸先的大軍會合不久,朝廷的任命便下來了。
為表彰陳姓一支輔佐湘東王的功績,撫恤他為質(zhì)兩年的遭遇,委任陳蒨為吳興太守??上先尾痪?,宣城的亂軍頭領(lǐng)便聚集了千余人在境內(nèi)滋擾生事。他這個新任太守唯有親自率兵前去鏟除亂軍。
臨行前,沈妙容送他出城。陳蒨身邊卻圍了不少人七嘴八舌地跟他道別。
“看你如今的樣子,過得還真是舒心?!鄙蛎钊菁珙^被人輕撞了一下,蠻子的聲音毫無預(yù)警地在身后響起。
“蠻子哥?”沈妙容蹙了蹙眉,只覺如今的蠻子周身有種看不透的陰柔氣質(zhì)。尤其此刻,他嘴角雖然掛了笑,笑容卻讓她隱約心生寒意。
?“陳夫人忘了?我有名有姓,我叫韓子高。”他睨了她一眼,“你的蠻子哥,在當(dāng)年從沈府回光陸街的路上便死了。”
“當(dāng)年的事,我知道你心里還在怪我……”
蠻子狀似親昵地湊近她的耳邊,“想知道我這幾年是怎么度過的嗎?”
她被他突然的逼近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側(cè)身退了一步。
與此同時,她的手臂被人緊緊護(hù)?。骸澳銈冊谡f什么?”陳蒨靠過來,一臉關(guān)切地看著她,“怎么氣色比早上起床時還要差?昨晚沒睡好嗎?”
“我沒事!”沈妙容頭搖得有些慌張,努力不去看蠻子的表情。天知道,方才蠻子問那句話時的語氣和表情,幽怨又陰鷙,實(shí)在叫人驚心。
“描紅,我不在的時候,好好照顧你家小姐,晚上記得多起幾次夜給她蓋被,提防她貪涼受寒。還有……”
“喂!”沈妙容又羞又氣地瞪了他一眼,心中的陰霾也稍稍消散,“你幾時變得這么婆媽了?不是要走嗎?”說完剛要走,卻被陳蒨一把拉進(jìn)懷中抱了個嚴(yán)實(shí)。
大約顧忌四下里都是他的屬下,所以他只是輕吻了吻她的鬢角:“乖乖等我回來!”
沈妙容漲紅著臉,逃也似的拖著描紅離開城門,剛上馬車便聽描紅驚道:“呀,忘了跟姑爺說你懷孕的事了!”
沈妙容撇了撇嘴:“沒說就沒說,左右不過是幾個月的事,等他回來自然就知道了!”她嘴上這樣說著,抬手撫向尚未隆起的小腹,心里卻已經(jīng)開始想念他身上讓她心安的溫暖了。
陳蒨這一去,便是數(shù)月,軍中的書信也隨著時日越久而越來越少。到后來反而是描紅三不五時地在一些吳興官員的內(nèi)宅家眷處聽到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臉色鐵青地回來學(xué)給沈妙容聽。endprint
“秦夫人說,秦副將上個月的家書里寫了,韓子高隨軍以來,侍奉姑爺?shù)娘嬍称鹁颖葘こQ诀哌€要細(xì)致體貼。加上他那張錯投了男胎的妖孽長相,引得軍中將士私下都艷羨不已!”
“侍奉飲食起居?蠻子哥?”沈妙容拈了枚鮮楊梅,酸得直瞇眼,“他這幾年大約也確實(shí)吃了不少苦頭。不然,依他早年的心氣,哪里肯做這樣的事?”
描紅很是不屑地哼了一聲:“小姐你不知道,外面把他似乎傳得很是不堪。還有人說,他每夜都是在姑爺?shù)拇髱ね?。軍營里那些男人你也知道的,行軍打仗沒有女人,什么齷齪下作的事都干得出來……”她說到這,自己先紅了臉,狠狠呸了一聲,“瞧我這臭嘴,聽了什么腌臜話都在您面前說,咱們姑爺斷不是那樣的人!”
沈妙容笑著白了她一眼,抱著陳蒨在家里常用的那個迎枕,有些昏昏沉沉地打起盹來。
不知是不是有了身孕的緣故,她如今多了許多毛病,不僅整日犯困,三不五時地還周身不適,不是這疼便是那疼的。上次寫信她跟陳蒨說這事時,描紅還笑她像個要糖的孩子,真正的賢妻不該跟一個在外打仗的人說這種事,而是報(bào)喜不報(bào)憂。算算日子,再過幾日,他的回信應(yīng)該也能抵達(dá)建康了吧?
她這樣想著很快入睡。然而,她盼星星盼月亮,終于盼到陳蒨的家書時,卻如一盆冷水兜頭蓋臉地澆了下來。
信很短,第一行只得兩個工整熟悉的行草——休書。
六、雪綠蓑
陳蒨回來的時候,已是入冬時節(jié)。
沈妙容面色有些蒼白,比他離去時似乎還瘦了些,穿了件灰鼠毛的大氅,手執(zhí)紅紙傘,站在府門前如一株亭亭的菡萏。
見了他,她也沒有多言,只是淡淡吩咐下人替他牽馬。陳蒨身旁的韓子高卻極有眼色地?fù)屩鴮ⅠR牽了下去。
陳蒨的視線跟隨著韓子高,直至他徹底消失,才轉(zhuǎn)而看向沈妙容:“你沒收到我的信?”
沈妙容握傘的手隱隱有些發(fā)白,北風(fēng)呼嘯,吹得她身子都有些輕顫。
她從袖中摸出那封薄薄的休書,當(dāng)著他的面抖開信箋:“新婚兩月便連累我與你為質(zhì)兩年,成親三年卻一無所出,你如今身居要職,少不得跟隨叔父東奔西走,恐我長久獨(dú)守會心生怨懟。陳蒨,這便是你要休我的三個理由,是嗎?”
他肩頭似乎微微瑟縮了一下,旋即挺起胸膛,只眼神不敢與她對視。
“為質(zhì)兩年的事,當(dāng)年臨安城外我便跟你說過,路是我自己選的,與你無干。你要廟堂高遠(yuǎn),不忍我獨(dú)守空房的事和無后這事,也不勞你為我費(fèi)心了!”沈妙容說著,輕拉了一下頸下繩結(jié),大氅落在雪地,露出她已經(jīng)七個多月大的肚子。
陳蒨驚得目瞪口呆,下意識便疾走了兩步,臉色一陣紅一陣白,說不清是高興還是生氣。在察覺她顫抖的身子后,他擰緊眉頭,扯開了自己的大氅要給她披上,卻被她伸手擋住。
“我沈妙容出身武將之家,不懂什么一別兩寬,各生歡喜。世間女子,哪一個不是沖著與自己的郎君白頭到老才披上嫁衣的?你憑什么認(rèn)為我會例外?今日我便明確告訴你,你若還有休妻之心也簡單,現(xiàn)在便一條白綾勒殺了我吧!一尸兩命才算一拍兩散,這才是我和你除開白頭到老之外的唯一結(jié)局!”沈妙容說著,將那封休書撕了個粉碎,扔在地上,“這封狗屁不通的休書,我只當(dāng)從沒見!”
“啪啪!”有清脆的擊掌聲從身后傳來,陳蒨臉色一變,一把將沈妙容護(hù)在了身后,低喝道:“沒見我與夫人在談?wù)聝簡幔磕銇碜鍪裁???/p>
韓子高嗤笑出聲:“我與夫人自小一處長大,她頭上戴的第一朵簪花是我親手替她簪上的,她繡的第一條汗巾是為我繡的。這世上,第一個牽她手的男人是我……”
“夠了!”陳蒨鐵青著臉暴喝了一聲,把沈妙容都嚇了一跳。她從未見過陳蒨如此暴怒的模樣,卻分明在他的眼神里讀到一絲深深的恐懼。
韓子高聽若未聞地走近沈妙容。陳蒨大驚,伸手緊護(hù)住沈妙容,卻在下一秒僵住了身子。
韓子高的手毫無預(yù)警地越過沈妙容,狠狠拽開了陳蒨的衣領(lǐng),露出他脖上幾點(diǎn)曖昧的青紫,襯得他瞬間失了血色的臉愈發(fā)蒼白。
沈妙容的腳迅速退開了好幾步,掙脫了陳蒨的保護(hù)。
“當(dāng)日臨別,我曾問夫人好不好奇退婚后我的經(jīng)歷。今日時機(jī)不錯,咱們便好好敘敘舊吧。當(dāng)年拜你所賜,我病情雖有好轉(zhuǎn),卻絕望神傷、頹靡不振。我娘為了讓我徹底忘記你,不得不帶著我搬來建康。誰知途中遇上侯景的亂軍。那些人中有不少西夷的畜生。你知道嗎?他們是瘋子,當(dāng)著我的面玷污了我娘,還逼著我娘眼睜睜看我被他們凌辱!”韓子高說到這,臉上的笑意更甚,連聲音都變得高亢起來,“阿容,你可知道那個時候,我身上有多痛,心里就有多恨你?我恨不得你立時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能將你抽骨生拆……”
“你給我閉嘴!”陳蒨狠狠一拳沖韓子高臉上砸去,出離的憤怒讓他向來溫和的臉龐也微微扭曲,落在沈妙容的眼中,卻異常陌生。
“嘖嘖嘖!大人前晚在營帳時,對我可不是這般嘴臉?!表n子高以指狠拭嘴角血絲,卻依舊噙了笑,“也對,我不過是空生了副好皮囊。論快活,到底是這男歡女愛才是陰陽合和的正道,哪及和我在一起時虛凰假鳳的荒唐……”
沈妙容再忍不住,捂著嘴拼命干嘔起來,胃里劇烈地翻騰,嗓子卻仿佛被一雙無形的手扼住一般。她趔趄著發(fā)出痛苦的呻吟,直至陳蒨的手試圖扶起她時,才忽然“哇”的一聲吐了他一身。
“妙妙……”
她拼命打掉他落在自己身上的手,跌跌撞撞地往府內(nèi)走去:“別碰我,求你別碰我!”
一路走,她腦子里卻一直在回想當(dāng)年那個星光熠熠的夏夜。
他說:“我是你的郎君,在我面前,受了任何委屈都可以說出來,懂嗎?我和別人不同,不需要你做什么犧牲成全的事,來委屈自己……”
說得真好,這么好聽,好聽到她還以為自己真的苦盡甘自來,撥云見青天。
到頭來,她不過是從一個火坑跳進(jìn)了另一個深淵。最諷刺的是,這深淵里,還是舊日那個火坑!endprint
七、玉成砌
翌年春天的時候,沈妙容生下了一個男孩。
其間,她再也沒讓陳蒨進(jìn)過她的屋子。偶爾聽見他在院中的腳步聲,也只是吩咐描紅把門窗鎖緊。為了避開陳蒨,她甚至連院門都鮮少出了。
這日,描紅好容易說動她去花園里吹吹風(fēng),結(jié)果剛進(jìn)園子便聽見花圃里負(fù)責(zé)鋤草整地的丫鬟正竊竊私語。
“你們聽說了嗎?大人昨日帶著那韓子高去軍營練騎射之術(shù)時,手把手地教他射箭呢!”
“這算什么?大人今天在書房跟劉大人說韓子高處事勇敢果決,有將帥之才,叫劉大人以后不可對韓子高太過輕慢!”
“這算怎么回事呢?放著府里年輕貌美的夫人和少爺不管,偏要跟個生得比女人還妖媚的男人混在一處,咱們大人從前可不是這樣的人!”
幾人越說越起勁,描紅氣得眼都紅了,上前一步便要開罵,卻被沈妙容搖頭制止:“人家做都做了的事,還怕人說嗎?”
她語氣淡淡,卻不防一抬頭便瞧見對面花樹下站著的陳蒨。他看起來清減了許多,從前淺淺留著的八字胡,如今竟蓄了起來,看著滄桑老成了許多。
陳蒨開口,雙眸一眨不眨地盯著她:“你如今還真是避我如蛇蝎了?!?/p>
她迎著陽光,微瞇了瞇眼:“你是特意在這候我?”
“是!”陳蒨點(diǎn)了點(diǎn)頭,“許久不見了,妙妙!”
“那如今見著了?!鄙蛎钊荼е⒆樱鏌o表情地轉(zhuǎn)身便要走。陳蒨卻在身后大聲叫她:“妙妙!”
她眼眶一熱,腳步也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你先頭說的那些話,可還作數(shù)?”他聲音有些顫抖,“倘若不作數(shù)了,我可以另寫休書給你……”
“不如你先答我,當(dāng)年你對我說的話你可記得?若不記得了,我可以原話奉還給你?!鄙蛎钊蒉D(zhuǎn)頭,雙眸緊緊盯住他的眼睛,“在我面前,你若受了任何委屈也都可以說出來。我和別人不同,不需要你做什么犧牲成全的事,來委屈自己。因?yàn)槟闶俏业睦删?,這世上任何人傷我十分都不及你傷我半寸!”
聽她說到郎君二字時,陳蒨的眸子明顯亮了一下,卻又轉(zhuǎn)瞬黯了下去。
“所以,郎君!”沈妙容一字一句道,“你可有話可對我說?”
時間仿佛靜止一般,陳蒨看著她的目光溫柔如水,可花園里的風(fēng)迎面一拂,他背著光的臉就變得模糊不堪起來。一如初見那年,他一襲藍(lán)衫,模樣卻半點(diǎn)不招人眼,只那挺拔的身姿,如今竟變得瑟縮起來。
“既如此,那我也無話可說了!”她擁緊懷中的孩子,頭也不回地背對著他的灼熱視線回了自己的院中,轉(zhuǎn)頭便吩咐描紅,“去打聽一下,他是不是又要走了?”
描紅愕然看了她一眼,卻還是依言去了,不多時急匆匆回來道:“問過了,三天后大人要去會稽平定侯景的舊部杜龕和張彪……姓韓的依舊同行?!?/p>
最后那句,她是頓了許久才加上去的,說完才發(fā)現(xiàn)沈妙容呆呆地看著窗外,儼然沒將她最后那句話聽入耳。
“小姐,我可是聽說大人的叔父擊退北齊后手握大權(quán),看情形像是要爭那天下最大的椅子呢。外面的人都在說,陳將軍膝下只得一子,卻在北周為質(zhì),咱們大人自幼深得陳將軍器重,搞不好將來……”
“描紅!”沈妙容轉(zhuǎn)過頭看向她。
描紅這才發(fā)現(xiàn),沈妙容滿臉是淚:“我從前以為我喜歡韓子高,與他退婚時,我哭了半日,覺得天都塌了。直到今日始知,原來真正喜歡一個人,不是輕易便能犧牲放下的。譬如我與夫郎,他做了這么過分的事,我一頭怪他狠心,一頭卻還是不死心,日日安慰自己他是有苦衷的。可是你瞧見了,他如今是真的不要我了……可縱是如此,我還是不想走……”她說到這,再忍不住掩面長泣,卻是無法抑制地痛哭出聲,“他怎可如此對我?他們兩個,都是我真心相待過的人?。 ?/p>
似是被她的哭聲驚擾,襁褓里的嬰兒也跟著“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院外,佇立良久的一個身影聽著屋里的哭聲,沖身旁跟著的管家輕輕道:“我走之后,好好照顧夫人。韓大人留下的藥,記得每隔一月用桂花醬化開加在燕窩羹里盯著她服下。此外,她坐月子時吃得少,臉色一直不大好。等我走了,讓壽光堂的大夫從每月一次的平安脈,改每旬來診一次平安脈,切記,不可跟她提及中毒之事……”
“大人這是何苦……”管家哭喪著臉想說什么,陳蒨卻只是擺了擺手:“什么也別說了,她好好的便成,去吧!”
待管家走得遠(yuǎn)了,他才轉(zhuǎn)頭看了看雙臂環(huán)抱,一直皮笑肉不笑地看著自己的韓子高:“如此,你滿意了嗎?”
“滿意!甚是滿意!”他笑得分外明朗,“當(dāng)日若不是因?yàn)樯蚣彝嘶槲乙货瓴徽?,我娘就不會那么倉促狼狽地帶我離開那個傷心地,自然也就不會發(fā)生后來的事。我被那西夷將軍當(dāng)作禁臠囚禁半年受盡折磨,除了落下一身傷病和恥辱,也就只留下幾只當(dāng)初他用來控制我的夷蠱。你該慶幸,我給她的是最溫和的針蟲之蠱。比起我,你們現(xiàn)在承受的這些根本不值一提!”韓子高說到這,表情異常猙獰起起來,“說起來,命運(yùn)這事,真是妙不可言。當(dāng)日重逢之時,我發(fā)現(xiàn)我過得最恥辱的幾年里,她卻和你百般恩愛,你能明白我當(dāng)時的感覺嗎……”
陳蒨咬牙切齒:“渾蛋!當(dāng)年的事,到底要我說多少次?妙妙根本無意傷害你……”
韓子高佞然一笑:“你愛她入骨,自然處處為她開脫。否則,你也不會如此煞費(fèi)苦心地說服我,在你休了她之后交出解藥放她自由后,才肯傾盡全力扶我上位。不是我不肯放過你們,誰知道那傻女人,不僅不肯離開你,還給你生了個兒子。這就是天意!是老天爺不放過她!老天爺要我看著她如何被這世上最愛她的男人氣到心碎神傷。我真是不懂,一個如此寡情薄義的女人,到底有什么……”
“一只藏了滿身毒針的黃蜂,自然不配明白蝴蝶的美!”陳蒨滿目鄙夷地看著他,“多傷心都好,終歸我和她還是一家人,不似你,一身污穢埋在淤泥中,到死也不會懂什么是愛!”
“陳蒨!”韓子高好看的臉上肌肉明顯抽搐了兩下,剛想發(fā)作,卻聽陳蒨冷笑道:“怎么?想打我?不是還想靠我做人上人,找回你當(dāng)年丟在人家胯下的驕傲嗎?說起來,老天爺還是公平的。妙妙若知道你是這樣的人,怕是傷心至死也不會愿意和你相對一世!”endprint
韓子高星眸之中瞬間有無數(shù)微細(xì)的血管爆裂,遍布的血紅之中,涌動著濃濃的仇恨:“好啊,那我們就接著耗下去,看到頭來,老天爺幫誰!”
八、清波引
公元557年,陳霸先篡位稱帝,是為陳武帝。賜封陳蒨為臨川郡王,食邑二千戶,拜為侍中、韓子高隨同進(jìn)都,受封校尉,其時風(fēng)采灼灼,引人側(cè)目。
次年,周文育在沌口戰(zhàn)敗,陳蒨入都護(hù)駕,掌管軍備警戒一應(yīng)事宜,韓子高助其領(lǐng)兵南皖筑城堅(jiān)守,直至武帝駕崩,陳蒨登基為文帝。
沈妙容和皇長子被接回帝都的當(dāng)天晚上,便有個小太監(jiān)跑來獻(xiàn)殷勤:“今兒在御書房,奴才親耳聽到今上提出要封右軍將軍韓子高為男皇后。姑且不提此事有悖倫常,便憑娘娘育有皇長子的正妻之位,也該是天命所歸的鳳印主人才對。奴才覺得,娘娘需得早做打算……”
沈妙容沉默不語,倒是描紅氣得連罵帶趕地把那小太監(jiān)轟出了椒房宮。回轉(zhuǎn)身時卻發(fā)現(xiàn)沈妙容已經(jīng)不見了。
消息傳到太極殿時,陳蒨當(dāng)時便瘋了般命人搜尋。最后還是描紅在椒房宮的偏殿里發(fā)現(xiàn)了已經(jīng)掛在了房梁上氣若游絲的沈妙容。
“妙妙!妙妙!”迷糊間,她聽見熟悉的聲音撕心裂肺般喚自己,還有液體落在她的臉上,溫?zé)徂D(zhuǎn)瞬變得微涼。
“沈妙容,你給朕醒來!當(dāng)初說得清清楚楚,我與你之間的結(jié)局,若非白頭偕老,便是你與孩子一尸兩命。你若真死了,我立時叫人將皇長子也一并扼殺了下去陪你!”
是他!真的是他!
她心中無限悲涼,到頭來,她還是高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他確實(shí)是不愛她了,不愛到連她為他生的孩子都可以這樣輕易地放棄。
思及此,她不禁悲從中來,淚水順著眼角簌簌落下。結(jié)果換來的卻是一記狠狠的耳光抽在她的臉上。
“沈妙容,朕知道你沒死。你給朕聽著,朕不管你活得有多累,有多難過,既然這條路是你當(dāng)初選的,那你就算是爬也要給朕爬到底!朕是一國之君,朕需要你……做朕的皇后,陪著朕……祭祀宗族,祈雨求?!?,朕這么累,憑什么你如此輕松便能一死了之……”
她喉頭火灼般疼,卻不得不睜開眼睛看著面前模糊的臉,哽咽良久才發(fā)出嘶啞的低笑聲:“陳蒨,我……我死心了,我對你,徹底死心了!”
原本擁著她的手臂瞬間垂了下去,金冕龍袍的堂堂天子,最后是踉蹌著走出椒房宮的。
自那日起,她再沒見過他。后宮事務(wù)她一概不問,前朝大典她稱病不去。她長成這禁宮中的一處風(fēng)景,荒涼又華美。直至七年后,他病死在太極殿,她也只是在喪鐘響起后,微微發(fā)了會呆。
朝堂上,自是另一場風(fēng)云變幻。繼任的皇帝從她的兒子變作了她的小叔子。她也從皇太后變成了文太后,然而,他護(hù)了后半生的韓子高卻從右衛(wèi)將軍變作了階下囚。
得知韓子高在天牢里求見自己時,沈妙容頗為意外。傳話的太監(jiān)說,這是他臨死前的最后心愿,新帝金口玉言地允了,她不去恐怕不好。
陰暗潮濕的天牢大獄里,淡淡的血腥味和霉?jié)竦目諝鈱⒛切╄F鏈交纏時發(fā)出的響聲和遠(yuǎn)處若隱若現(xiàn)的呻吟、哀號和呼救無限放大,讓她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裹緊了身上的衣服。
韓子高被關(guān)在一間逼仄的小牢房里,一身慘白的囚服依舊無損這人的傾世容顏。見到她,他笑得十分神秘:“有個你郎君的秘密,你想不想聽?”
她搖頭,異常平靜道:“我與他早已沒了瓜葛,你若只為這個要見我的話,那便就此告辭了。”
“你還是這么絕情!”他冷哼一聲,“對我如此,對陳蒨也是一樣。枉他為了護(hù)你周全心膽俱傷。到頭來,你還是那個拿得起、放得下的涼薄之人!”
聽到這話,她起身準(zhǔn)備離去的腳步猝然回轉(zhuǎn):“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還記得當(dāng)年,鞋鋪里我拿給你的那雙鞋嗎?倘若不記得了,那當(dāng)時被針扎傷的痛,你總還記得吧?這針蟲之蠱入體之后不痛不癢,唯獨(dú)嗜血如命。倘若餓醒,便會在你的血管里戳刺反轉(zhuǎn),游移挪騰,表面看著無傷無患,身體里的瘀血卻要等你活生生疼死之后,才會顯現(xiàn)出來。你運(yùn)氣好,不曾見識過。當(dāng)初為了讓陳蒨相信我,我還特意讓他親眼看著他的一個親兵在他面前痛得咬舌自盡。他當(dāng)時嚇得整個人都在顫抖,掐著我的脖子要我交出解藥,真是狠戾??!”
他說到這,看著沈妙容瞬間失了血色的臉,笑容愈發(fā)明亮起來,“你的郎君為了讓你在這世上多活幾年,可算是軟硬兼施,恩威并重。與我纏斗這么多年,不惜聲名狼藉,國破家亡!可是到頭來呢?沈妙容,你是如何回報(bào)他的?你每個月心安理得地吃著他隱忍妥協(xié)換來的壓制針蟲之蠱的解藥。丫鬟親自看你吃下的那一碗碗桂花燕窩羹甜嗎?甜到連他在龍床上垂死掙扎,喊著你的名字求你去見他最后一面,你都沒答應(yīng)……”
“你騙我!這不可能!”她只覺全身發(fā)冷,雙手死死摳住了墻壁才能勉強(qiáng)不跌坐在地。
“這些年,從建康到國都,你身邊的郎中都是他親自交代提點(diǎn)過的,從無一人敢在你面前提及你身中蠱毒之事。哪怕他稱帝這幾年,秘密尋訪了數(shù)名神醫(yī),想解開你體內(nèi)中的針蟲之蠱都無方可解,他也從來沒放棄?!?/p>
“可是他對你那樣好,縱使是被逼的,你們這么多年在一起……”
“他對我好?”韓子高仰天大笑了起來,“你可知道,當(dāng)年我誆你說與他茍且偷歡之時,他頸上那兩處青紫是如何來的?那是我毒死他的親兵,與他纏斗時,我們扼住彼此脖子留下的瘀傷。他脖子上只得幾個青黑指印,我卻險些被他扼斷了頸骨!他明知我一心想洗刷從前的恥辱,才學(xué)騎射做武將,卻偏偏當(dāng)著一眾太監(jiān)的面,說要封我做男皇后,以此羞辱我……人人皆當(dāng)他待我寵幸有加,只有我自己知道,他恨我厭我如附骨之蛆,連被我碰過衣角的袍子都要命人當(dāng)著我的面燒了……”
說著,他瘋了似的撲上來,將她狠狠按在地上,雙手扼住她的兩腮,將一顆黑色的藥丸塞進(jìn)她的口中,目光里全是狂亂:“所以,我絕對不能讓你就此死去,我要你活下去,在知道了一切后,在悔恨自慚中度過余生。像我永遠(yuǎn)忘不掉那些恥辱的折磨一樣,背負(fù)著你是如何辜負(fù)了這世上最愛你的人的歉疚感活下去……”
沈妙容伸手,下意識便想摳出口中的東西,卻在聽到他的最后一句時忽然停住了手。
她仰起臉凄然一嘯,和著滿口的血和淚,將那藥丸咽了下去。
她想起當(dāng)年沈家的耳門后,她滿懷委屈地嗚咽;想起臨安城的那一夜,她錦衣夜行,追著她漸漸愛上的男人,覺得快意又幸福??墒?,她又想起花園里,他默然瑟縮的背影和椒房宮里她自盡未遂時,他哽咽不成句的那番怒罵。
是他教會她,忠于本心不妥協(xié)。偏偏也是他不遺余力地用一路妥協(xié)換她無憂無痛地在他身邊如月如霜……
倘若讓我活下去是你最大的心愿,那么,我焉敢死去?
生死已負(fù),情深不壽,何堪再負(f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