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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高一著

2017-09-22 11:56昆金
傳奇·傳記文學選刊 2017年9期
關(guān)鍵詞:通知單二弟租界

昆金

周鳳岐之所以能夠被法租界巡捕房錄用,成為一名華探,最主要的還是因為他有當兵的履歷。當年總探長在面試他時,就覺得這個中國小伙子軍人出身,聰明,有正氣,槍法好,身手敏捷,是塊當巡捕的料。

周鳳岐當年在部隊有兩個最好的兄弟。一個是陳福祥,另一個叫周銘。當年三人同吃同住,一起訓練,一起執(zhí)行任務(wù),關(guān)系不是一般的鐵。尤其是在一次戰(zhàn)斗中,周銘不顧自身安危,救過周鳳岐和陳福祥兩人的命,自己還因此受了傷。這件事讓他們?nèi)酥苯哟橥翞橄?,結(jié)拜成生死之交。

之后他們相繼退伍。因為陳福祥和周銘家在外地,退伍后各自回了老家。這么多年來三人只聚過一次,那時周鳳岐還沒進巡捕房做事,之后相互就斷了音訊。

這些年來周鳳岐身上發(fā)生了很多事。每當他感到疲憊孤單時,就特別想念這兩位生死兄弟,特別珍惜這份兄弟情義。但他也知道,這幾年整個國家不太平,民生艱難,兄弟們身在千里以外,且都是平民出身,想必是忙著生兒育女,養(yǎng)家糊口,所以想抽空聚會談何容易。

不料就在幾天前,周鳳岐卻在巡捕房里意外碰見了陳福祥。

那是個悶熱潮濕的中午,天空似乎正醞釀著一場暴雨。周鳳岐穿過巡捕房走廊時,被急匆匆追來的副總探長喊進總探長辦公室,神神秘秘,吩咐他去執(zhí)行一個特別任務(wù)。

“密斯脫周,情況是這樣的,有一批共產(chǎn)黨分子要在貝勒路的一棟房子里舉行集會,公董局要求我們到時候派人過去,把這些共黨全數(shù)抓捕歸案?!笨偺介L站到周鳳岐跟前,小聲說。

周鳳岐驚訝道:“抓共產(chǎn)黨?這種事我從沒干過呀?!?/p>

總探長斯密斯聳聳肩,說:“以前這些事都由政治科負責。但現(xiàn)在中共分子在法租界活動越來越頻繁,政治科根本顧不過來。這本來是中國人自己的事,我們法租界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晒制扔谏虾J姓膲毫?,不得不站出來做些樣子。而且要是放任共產(chǎn)黨在法租界肆意妄為,對租界安全也不利。所以我們必須狠狠打擊、警告這些共產(chǎn)黨,讓他們別再把租界當成庇護所?!?/p>

周鳳岐依舊有些不知所措,說:“我對共產(chǎn)黨人并不了解。抓起來以后怎么辦?”

斯密斯攤攤手,說:“當然是引渡移交給上海當局,讓他們?nèi)ヌ幹谩!?/p>

“那還不如讓上海當局自己去抓人好了,省得惹麻煩。”周鳳岐說。

斯密斯搖搖頭說:“No,no,no!這里是租界,按照法律規(guī)定中國當局不可以擅自進來抓人……不過這次行動,他們倒是派了個特使過來,負責提供確切情報。密斯脫周,你就別多問了,好好跟對方溝通,做好準備,隨時出擊?!?/p>

斯密斯說完,就朝副總探長使了個眼色。副總探長便帶著周鳳岐離開了辦公室。

“我現(xiàn)在就帶你去見那個特使?!弊叱鰶]多遠,副總探長就在走廊的一處停下,推開了一個房間的門。

周鳳岐進門后,看到有個穿著灰色長衫的人,背對著房門,反剪胳膊,幽幽地站在房間最深處。窗戶被厚重的窗簾遮掩著,對方身影模糊。

“陳先生,我把周探長帶來了。你們好好商議……”副總探長說完,看了周鳳岐一眼,就離開了。

周鳳岐看著副總探長離開,扭頭便朝對方打量,對方也慢慢轉(zhuǎn)過身。

“周探長,這一次有勞你啦?!睂Ψ秸驹诤诎堤帲傲斯笆?,朗聲說道。

周鳳岐聽見聲音,隱隱有些熟悉。他走向窗戶,緩緩地把窗簾拉開一半,讓陽光直射進來。

房間里頓時亮堂了許多。周鳳岐定睛一看,大吃一驚,喃喃道:“福祥?是你嗎?”

對方一愣,上前幾步,站到周鳳岐跟前,上下打量,欣喜道:“哎呀,是兄長!”

“三弟!”周鳳岐大喊了一聲。兩人擁抱到了一起。

周鳳岐就這樣遇見了生死兄弟陳福祥。就在那個密室里,兩兄弟互說別后事。

原來陳福祥在退伍后不久,就進了一支特務(wù)部隊?,F(xiàn)在他效力于國民黨中央組織部黨務(wù)調(diào)查科,是徐恩曾手下的一名親信干將,半個月前才從武漢調(diào)到上海。

周鳳岐呆呆地看著陳福祥,內(nèi)心有些忐忑。而陳福祥顯然是因為遇見了生死兄弟,沒了防范,在周鳳岐跟前無話不談。

“三弟,你怎么會到那種地方去做事?我聽說黨務(wù)調(diào)查科很陰險,專門在背地里對人下黑手。”周鳳岐說。

“那些都是偏見,大哥你居然也信。黨務(wù)調(diào)查科肩負黨國使命,絕對是個值得去的地方。大丈夫報國從戎,本就是光明磊落,況且還能養(yǎng)家糊口,奔個前程。倒是你,大哥,怎么會到租界里替外國人出力了?”陳福祥笑問。

周鳳岐想了想,說:“是呀老三,大哥來這里,也就是看巡捕房還是個可以匡扶正義、懲惡揚善的地方。不過我早晚也會離開?!?/p>

陳福祥聽罷,點點頭:“嗯。這樣說來,這個地方適合你,大哥一向嫉惡如仇,我是了解你的。”

“對了,你這幾年遇到過老二嗎?”周鳳岐又問。

陳福祥搖搖頭,說:“沒有。我曾經(jīng)路過二哥的家鄉(xiāng),打聽到他現(xiàn)在常年不在家,聽說是在做生意?!?/p>

“當年要不是老二相救,我們倆的墳堆上早已經(jīng)蒿草及腰了?!敝茗P岐深情回憶。

“是呀。我們?nèi)值芎芏嗄隂]見面了……”

兩人只顧著敘舊,差點就把正事給撂下了。最后還是周鳳岐把話題扯到抓捕行動這件事上。

“你們真的打算把共產(chǎn)黨趕盡殺絕?”周鳳岐問。

“政治這玩意,我也不大懂,我只是執(zhí)行命令罷了?!标惛O橐ба勒f道。

從陳福祥的表情中,周鳳岐不難看出,三弟肯定沒說真話。他突然意識到,他們兄弟多年未見,彼此都有了變化。

第二天,周鳳岐帶著趙兵早早進入目的地外圍查看虛實。

按照陳福祥的說法,今天在貝勒路76號洋樓里有一個可疑集會。最關(guān)鍵的是,有個外號叫“南風”的共產(chǎn)黨頭目可能也會到場。這個“南風”他們也是只聞其名,沒人見過他長什么樣子,不知道是男是女。所以必須要在掌握真憑實據(jù)以后,才能動手抓他,否則非但無功,還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另外總探長也給周鳳岐作過交代,他們愿意協(xié)助打擊共產(chǎn)黨,一方面是想借此教訓共產(chǎn)黨人,別有事沒事就躲到租界里制造事端,另一方面也要防范調(diào)查科在法租界內(nèi)肆意妄為。所以今天如果調(diào)查科沒有真憑實據(jù),巡捕房就要阻止他們亂來。否則就會損害租界在上海乃至中國的聲譽,踐踏租界的尊嚴。因此今天周鳳岐實際上肩負著兩個任務(wù),一是協(xié)助調(diào)查科行動,同時更要嚴密監(jiān)督調(diào)查科,不允許他們在租界內(nèi)為所欲為。

昨晚周鳳岐宴請陳福祥,兄弟倆都喝醉了。周鳳岐說要是二弟在的話,他們?nèi)值芫妄R了。陳福祥說:“是呀,大哥你要是有二哥的消息,一定要帶他來。他當年救了我們兩個,以后有機會我們一定要加倍回報?!?/p>

周鳳岐說:“三弟,你現(xiàn)在在這么重要的機構(gòu)里謀職,算是有出息了。大哥慚愧,混得不如你?!?/p>

陳福祥笑笑,說:“大哥,你這是什么話?我剛才聽巡捕房的人說,原來你是法租界的神探,在上海無人不知。我呢,永遠都是你們的三弟,什么事也不能動搖我們?nèi)值艿那榱x?!闭f完就給周鳳岐倒酒。

兩人舉杯暢飲,把酒言歡,仿佛回到過去的時光。

陳福祥說根據(jù)情報,目標應(yīng)該會在下午一點出現(xiàn)。現(xiàn)在是上午十點,周鳳岐和趙兵坐在離貝勒路76號不遠的一個茶館里,監(jiān)視著對面的一舉一動。其余兄弟還沒有到位,而陳福祥也說要回去聽取指示,待行動前再趕來和周鳳岐會合。

“周探長,你見過共產(chǎn)黨人嗎?”趙兵有些緊張。

周鳳岐望望他,說:“看把你給嚇的,共產(chǎn)黨人也是人,難道他們長三頭六臂?”

趙兵不作聲,周鳳岐心里也在打鼓。他有些坐不住,就讓趙兵待在原地,自己戴上一頂草帽,慢慢朝貝勒路76號靠近。

按照他的經(jīng)驗,假如對方約定一點鐘集會,很可能會提早過來踩點。

周鳳岐躲在墻角,不動聲色地觀察著每一個過往行人。隨后他又沿著76號兜了兩個圈子,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

這個時候,趙兵摸過來,請示周鳳岐說兄弟們都過來了,陳福祥也到了,現(xiàn)在該怎么辦?

周鳳岐說所有人原地待命,等他在這邊看到有人進去,再見機行事。

趙兵領(lǐng)命離開。周鳳岐又躲在暗處,悄悄張望。

沒過多久,有輛黃包車從不遠處緩緩駛過來。周鳳岐凝神張望,只見黃包車沿著76號洋樓慢悠悠兜了兩圈,好像是迷了路的樣子。黃包車的遮陽棚放了下來,看不清車上的人。

黃包車又兜了一圈,才停在一個巷子口。從車上下來一個人,穿西服戴禮帽,拎著一個皮包,慢慢來到了76號門口。

周鳳岐拿起望遠鏡,仔細打量??粗粗?,他突然驚呆了。

鏡頭里的這個人,雖然蓄了胡子戴著眼鏡,可無論是模樣還是走路的姿態(tài),都讓周鳳岐感覺非常熟悉,并有一股久違的親近感。他趕緊調(diào)整鏡頭,仔細辨認,恍然大悟。

眼前這個人,不就是二弟周銘嗎?

他怎么會到這里來?而且又是在這樣一個敏感的時刻。

周銘已經(jīng)開始敲門。有個男人打開房門,放周銘進入,又探出腦袋,環(huán)視四周,這才萬分謹慎地把大門關(guān)上。

周鳳岐見到這種情景,馬上就意識到,二弟或許就是他們要抓的共產(chǎn)黨人。

想到這里,周鳳岐馬上緊張起來。

恰恰就在這個時候,趙兵帶著陳福祥悄悄摸了過來。

“大哥,有動靜了沒有?”陳福祥把自己隱蔽好以后,看了看對面,急著問。

周鳳岐望著陳福祥,急速分析著局面。

二弟八成就是這批集會的共產(chǎn)黨人之一,而他們不知道這里已經(jīng)設(shè)下包圍圈。按照現(xiàn)在的情況,待會他們一沖進去,這些人誰也別想逃。

正在轉(zhuǎn)念之際,又有幾輛黃包車陸續(xù)停在76號不遠處。從車上下來幾個男子,年齡不一,全都直接進了76號。

“看樣子魚進網(wǎng)了。”陳福祥得意地笑道。

“你準備什么時候動手?”周鳳岐問他。

“不急,大哥。這些人當中,有一個是我的內(nèi)線。他也沒有見過‘南風,所以要等他確認哪個是‘南風,拿到確切證據(jù)后發(fā)信號給我,我們就可以進去了?!?/p>

周鳳岐聽了,暗暗心驚:那個“南風”,會不會就是二弟周銘?

那么現(xiàn)在要不要把這個情況告訴三弟?或許三弟知道自己的二哥在里頭,會網(wǎng)開一面。但要是他一心想著抓人立功,那么此時把真相告訴三弟,二弟反而更危險。

不要忘記,他們兄弟三人已經(jīng)有好幾年沒有見面了。這幾年大家各自經(jīng)歷了些什么,彼此究竟有多少變化,還真不好說。

周鳳岐突然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當中,自己有些偏向二弟,甚至想去幫他。而且這種想法來得非常自然,根本沒有經(jīng)過任何思考。

陸續(xù)又有幾個人進入76號。時間已經(jīng)到了下午一點。趙兵過來匯報,說一部分兄弟已經(jīng)在外圍鋪開,76號已經(jīng)被圍成鐵桶。

“等我的內(nèi)線發(fā)出信號,我們就帶人沖進去。”陳福祥說。

而此時周鳳岐的心神有些亂了。他很想把三弟拉到一邊,把實情告訴他。然而他又不敢這么做。就在他猶豫不決之時,突然聽見趙兵暗喝:“三樓有扇窗戶開了!”

周鳳岐循聲望去,果然看到三樓的一扇小窗打開了。片刻,有個人從窗戶里探出身來,轉(zhuǎn)眼之間就從窗戶里掉下來,重重摔在了地上。

“不好!”陳福祥突然驚呼,“我感覺掉下來的那個人就是我的內(nèi)線。大哥,趕緊動手吧?!?/p>

“好。趙兵,帶弟兄們沖進去?!敝茗P岐也想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一大隊巡捕荷槍實彈沖進大門,迅速控制住每個樓層。最后他們在三樓一個大客廳里,截住了一大幫人。周鳳岐一個箭步上前,環(huán)視眾人,很快就在人群中看到了那張熟悉的面孔。

那個人此時也正用驚異的目光看著周鳳岐。

這個人就是周鳳岐一直念著的二弟周銘。而此時周銘也已經(jīng)認出了他。

周鳳岐隨后又朝陳福祥望去。此時的陳福祥也同樣一臉驚詫,望望周銘,又望望周鳳岐。

有人過來報告,說掉下樓的那個人已經(jīng)死了。

陳福祥環(huán)視了一下,對周鳳岐說:“大哥,幫我把這些人控制起來?!闭f完就跑下樓去。

陳福祥下樓后搜遍線人的全身,也沒有找到任何所謂的證據(jù)。他估計線人是不小心露了馬腳,被人當場弄死的。于是他在整棟樓內(nèi)外找了個遍,也沒有找到線人留給他的證據(jù)。

或許線人根本沒來得及拿到證據(jù),就被發(fā)現(xiàn)了真實身份。也或者是拿到了證據(jù),但因為身份暴露,證據(jù)被銷毀了。

不管怎樣,這幫人都有問題。因為除了害怕暴露身份,他們還有什么樣的理由,要把剛剛碰頭的一個人弄死?

陳福祥馬上找到周鳳岐,要他把所有人都帶走。周鳳岐卻不同意。

“三弟,你找到能夠證明這里有共產(chǎn)黨人集結(jié)開會的證據(jù)了?”

陳福祥搖頭,說:“但我們可以先把人帶回去,慢慢審,一定會有結(jié)果?!?/p>

“那不行。我們總探長有吩咐,沒有證據(jù),我們不能抓人。這些人自稱只是舊友聚聚,而且當中有生意人,還有大學教授、記者和律師,惹不得?!敝茗P岐擺擺手。

陳福祥急了:“大哥,我的線人都死了。這些人一定有問題?!?/p>

“我剛才問過了。那個死了的人,是他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敝茗P岐堅持道,“你要是沒別的證據(jù),那我就要帶隊回去了?!?/p>

“不行。這些人一個都不能放走?!标惛O閺娪驳?。

周鳳岐笑笑,說:“三弟,這里是法租界,你沒資格發(fā)號施令?!?/p>

話說到這里,兄弟之間就開始慢慢變味了。

陳福祥看著大哥,終究不敢胡來。但是眼睜睜看著這些人走脫,他也心有不甘。

“大哥,我的線人究竟是怎么死的,你總不能光聽他們一面之詞吧?!标惛O檠哉Z中帶著逼迫之意。

周鳳岐沒有反駁。他打電話向總探長匯報后,奉命以兇案程序處理這件事,因為畢竟現(xiàn)場死了個人。他把這些人安置到一家客棧內(nèi),以禮相待,嚴加看管,原則上在兇案告破之前,他們都會被限制自由。

自始至終,周鳳岐都沒有去跟周銘相認,看得出周銘也不想主動說破。兩兄弟就這樣默默站著,誰也沒有勇氣去正視對方,一直到周銘被安排到客棧里。

事后周鳳岐問陳福祥,你認出二哥了沒有?陳福祥說我當然認出來了。周鳳岐說那你就不想上去相認?陳福祥說大哥你傻嗎?二哥現(xiàn)在已經(jīng)跟共產(chǎn)黨攪和在一起了,這種時候我怎么會跟他去扯兄弟情。

周鳳岐看到,陳福祥說這些話的時候,目光炯炯,眉宇間透著一股決斷和戒備。

那么二弟究竟是不是共黨分子呢?周鳳岐有些猶豫。

以他對法租界當局的了解,這次雖說沒有讓調(diào)查科在租界內(nèi)胡亂抓人,但用不了多久,調(diào)查科肯定會如愿以償,把這些人全部帶走。個中原因很簡單,就是一個利益交換的事。只要有利可圖,租界當局什么都可以拿來交換。他們起先對調(diào)查科的強硬,其實只是增加討價還價的籌碼罷了。

所以周銘如果確實是共黨分子的話,這次注定在劫難逃。

想到這些周鳳岐有些不安。最后他想清楚了,即便二弟就是他們要抓的共產(chǎn)黨人,他也要幫他逃過這一劫。

周鳳岐又去找了陳福祥,試探地問:“三弟,我們?nèi)耸巧乐?,現(xiàn)在老二有難,我們要不要去幫他一把?”

陳福祥此時已經(jīng)換上一件深色中山裝,舉手投足,無不顯露出調(diào)查科的某種氣質(zhì)。聞聽周鳳岐的話,陳福祥不假思索,連連擺手。

“大哥,你可別做傻事。二哥如果真是共黨分子,性質(zhì)非同小可?!?/p>

這一句話足以令周鳳岐明白了陳福祥的立場??墒钱斈曛茔懮嵘硐嗑鹊哪且荒唬恢鼻逦赜吃谥茗P岐的腦子里,令他無法安寧。

“共黨分子就這么可憎,讓你連生死兄弟都可以不顧?”周鳳岐忍不住,繼續(xù)說,“這件事你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會死嗎?就算你因此死了,也只是還給老二一條命啊。”

陳福祥不耐煩,說:“大哥,你別感情用事。這事弄得不好,真的會掉腦袋。我們還是多祈禱二哥不是共黨分子吧?!?/p>

“就算是掉腦袋也要幫他。別忘了我們發(fā)過誓,一輩子都是生死兄弟?!敝茗P岐一拍桌子,憤怒地說。

陳福祥對周鳳岐還是有些畏懼的,加上他心虛,無心再糾纏,敷衍幾句,便急匆匆離開了。

周鳳岐無奈,按照程序去了趟客棧,單獨提審這幫人。當他看到執(zhí)勤巡捕高穎把周銘帶進臨時審訊室時,再也按捺不住。他支走了高穎,拉著周銘的手,開口就喊二弟。

周銘面露欣慰之情,兄弟倆緊緊擁抱在了一起。

短暫的感嘆之后,周鳳岐直截了當?shù)貑枺骸岸?,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共產(chǎn)黨人?”

周銘正視著周鳳岐,緩緩點頭。

周鳳岐大驚:“你還真承認了,這么膽大,不怕我抓你嗎?”

周銘笑笑:“不怕。大哥你是什么樣的人,我心里清楚?!?/p>

周鳳岐注視著周銘,緩緩道:“我可以想辦法找個機會把你放走,但老三那邊,可能有點麻煩?!?/p>

周銘搖頭說:“我知道,這幾年調(diào)查科一直死盯著我們。但現(xiàn)在老三的線人死了,證據(jù)也已經(jīng)銷毀,他沒有證據(jù)能證實我是共產(chǎn)黨,早晚得放人。你沒必要冒這風險,但可以把我們被關(guān)在這里的消息放出去,讓輿論來壓制他們?!?/p>

周鳳岐爽快地答應(yīng)了。

就在這個時候,提審室門外,高穎慢慢走近,四顧無人,就把耳朵貼在房門上,聽里面的對話。

“我現(xiàn)在只擔心一件事,”提審室里的周銘突然說,“在這一兩天里,我應(yīng)該會收到一張郵局寄來的包裹提取通知單。到時候郵遞員會把通知單投進我租住處的郵箱里。”

“那又如何?”周鳳岐沒聽明白。

“這個包裹里的東西,足以證明我是共產(chǎn)黨。如果被調(diào)查科拿到這張通知單,再去郵局把包裹取出來,那我就完了。大哥,你能幫我拿走通知單嗎?我把房門鑰匙給你?!敝茔懻f著,拿出一把鑰匙。

“好,我?guī)湍闳∽咄ㄖ獑尉褪?。咦,你給我鑰匙干什么?”

“我租住的那個房子,郵箱釘在房門里面。郵箱的投入口跟房門上鑿開的一道縫打通了。郵遞員只需站在門外,把郵件塞進房門上的這道縫里,東西就會落入房門里面的郵箱內(nèi)。所以必須開門進入里面,才能打開郵箱取走東西……”

周鳳岐馬上緊張起來。他之前已經(jīng)從可靠渠道獲知,陳福祥已經(jīng)把周銘看作重大嫌疑人,并按慣例派出兩名手下躲在周銘家里,實行24小時監(jiān)控。

而就是這樣一個常規(guī)的監(jiān)控手段,此時卻成為二弟的致命脈門,同時也成為周鳳岐獲取通知單的障礙。他有心去郵局提前拿走通知單,可郵局的人他不熟,沒辦法拿走別人的通知單。如果用巡捕房的名義去,或者來硬的,動靜又太大,肯定逃不過老三的眼睛。而且現(xiàn)在時間也來不及。

周鳳岐沉默許久,最后還是接過鑰匙,點了點頭,說:“放心,二弟,這事我替你辦。”

二弟顯然不知道房子里有埋伏,而周鳳岐也不想說破,他不想讓二弟徒增擔憂。反正他會想辦法拿走這個通知單。

周銘欣喜地拉著大哥的手致謝。周鳳岐勉強笑笑,朝門外喊了一聲:“進來把人帶走?!?/p>

站在門外偷聽的高穎趕緊推門進入。

周銘的事也終究讓陳福祥有過一陣惶然。自己這條命都是二哥給的,現(xiàn)在理應(yīng)網(wǎng)開一面,放二哥一馬。何況大哥也有這個心思。

可他深知以自己的資歷,能夠進入調(diào)查科已經(jīng)算是走了狗屎運。現(xiàn)在徐恩曾又那么器重自己,他要是徇私枉法,放走嫌疑人,也實在對不起黨國和長官的栽培和期望。二哥原本也是黨國戰(zhàn)士,現(xiàn)在卻跟共產(chǎn)黨同流合污,受些懲罰,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兄弟不講情面。

更何況徐恩曾在聞知這次行動不僅賠了線人的命,而且抓到的那些人還成了燙手山芋時,非常生氣。就在今天,這個消息已經(jīng)被媒體捅開,調(diào)查科被指責胡亂抓人,非法囚禁,連法租界的日子也不好過,接連遭到輿論抨擊。對此徐恩曾狠狠罵了陳福祥一頓,最后氣呼呼地讓他看著辦。

所以,他一定要把這件事辦利索,扳回這一局,這樣才有臉去見徐恩曾。

但陳福祥估計大哥絕不會眼看著二哥受困坐視不管的。大哥的脾氣,自己是再熟悉不過的。

正因為如此,陳福祥悄悄買通了大哥身邊的巡捕高穎,讓他遇事多留個心眼。而高穎也不含糊,偷聽到了大哥和二哥之間的部分談話。

高穎的情報非常重要。這足以說明二哥就是共產(chǎn)黨。但光憑高穎的口頭證明,實在沒有說服力,更沒有辦法令徐恩曾滿意。

目前只有那個包裹才足以證明二哥的真實身份,所以他一定要拿到。

他原本想從郵局入手,截住通知單,然后獲取包裹。但一轉(zhuǎn)念,他又有了個一石二鳥的計劃。

他料定大哥會去幫二哥拿走通知單,但大哥未必知道自己已經(jīng)在二哥租住處設(shè)下埋伏。所以一旦大哥上門,必定可以人贓俱獲。這樣索性給大哥也套上個通共罪名,讓他生不如死。一旦自己秉公辦事把二哥扳倒,大哥決不會饒過自己。這是件挺煩人的事,所以不如趕盡殺絕。

與此同時,法租界迫于輿論壓力,向社會公開承諾,三天后不管有沒有偵破命案,巡捕房都將把軟禁的人員全部釋放。

陳福祥眼見時間緊迫,暗暗著急。這次要是失手,他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最后他在二哥家里又派了兩名特工,并囑咐這四人,一定要揪住進門取郵件的那個人。

剩下的時間,陳福祥只能等待。一天后,什么結(jié)果也沒有。第二天快過去了,周鳳岐依舊沒有任何舉動。

陳福祥平時也就在巡捕房溜達,順帶著留意周鳳岐的舉動。但他發(fā)現(xiàn)周鳳岐平靜如初,每次見到他都會主動招呼,甚至還要拉著陳福祥去喝酒。

陳福祥滿肚子心事,哪里喝得下酒。他意識到再過一天,這些人就將被放走,那將是一個災(zāi)難。

他打電話詢問監(jiān)控的四名弟兄。對方說那邊沒有任何異常情況,通知單還沒投進郵箱,另外帶的干糧快吃完了。陳福祥呵斥他們要堅持住,一天不吃餓不死,并警告他們誰也不能進出這幢房子,免得打草驚蛇。

但是大哥為什么沒有任何行動呢?高穎是親耳聽見大哥答應(yīng)幫二哥取走通知單的。

一直到第三天中午,陳福祥依舊沒有等到任何消息,周鳳岐也一直在巡捕房里忙碌。按照法租界的承諾,他們會在下午四點準時釋放所有關(guān)押人員。

陳福祥有些絕望,打電話給監(jiān)控隊員。隊員還是說沒有任何情況。通話快結(jié)束時,隊員突然驚呼:“隊長,郵遞員剛剛來過,還朝郵箱里丟進一個信封?!?/p>

陳福祥一陣興奮,喊:“快看看是什么?!?/p>

對方一陣忙碌,隨后告訴他說:“不是通知單,只是一份推銷信?!?/p>

陳福祥憤然掛了電話,一轉(zhuǎn)臉就看到窗戶外的大院里,周鳳岐正在跟手下交代事情,神色平靜。

高穎之前聽到二哥說,通知單在頭兩天里就該送到,可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第三天了,怎么還沒動靜?莫不是……

陳福祥趕到郵局詢問。郵局值班人員查閱記錄后告訴他說:“??缮?13號是有個郵件,昨天已經(jīng)投送?!?/p>

“昨天?沒收到?。 标惛O榧{悶,問,“那今天有郵件嗎?”

“今天沒有?!敝蛋嗳藛T看著記錄說,“昨天是一個包裹通知單,而且今天包裹已經(jīng)被人取走了?!?/p>

陳福祥的心臟狠狠抽搐了一下,漸漸意識到,這次行動鐵定是出了意外。他打電話給客棧,留守的隊員告訴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下午四點,巡捕房剛剛釋放了所有被軟禁的人。

陳福祥惱羞成怒,氣沖沖地來到二哥租住地,踹開房門,沖著那四名手下大發(fā)脾氣。

“隊長,我們真沒偷懶。24小時輪班守著?!标爢T委屈地說。

陳福祥的心里也不認為這四人會偷懶誤事。但昨天投送過來的通知單呢?房門沒有被打開過,也沒有其他人進入過房子,在外面是不可能從郵箱里拿走通知單的。

“今天投送的那封信呢?”陳福祥問。

隊員把信封交給他。陳福祥抽出里面的紙張,發(fā)現(xiàn)只是一份電器推銷信,心里奇怪:剛才郵局的記錄里并沒有顯示??缮?13號今天也有郵件呀。

陳福祥開始仔細檢查推銷信和信封。突然他發(fā)現(xiàn),信封上的收信人寫著黃銀亮,但這里明明是二哥周銘的住址。難道這封信不是寄給二哥的?

他還發(fā)現(xiàn),這里明明是福可森路213號,可是信封上的收信人地址,卻是??缮?12號。

陳福祥連忙跑出房門,碰巧遇見一個中年男子經(jīng)過。他連忙詢問:“爺叔,請問這里有個叫黃銀亮的人嗎?他住在212號?!?/p>

中年人點點頭:“有呀。諾,就是這家……”

中年人邊說邊朝隔壁一戶人家指了指。

這樣看來,這封信是被投遞錯了。既然這封信會被誤投,那么寄給二哥的通知單,會不會也被人投送錯了呢?

陳福祥慢慢走到隔壁門口。他發(fā)現(xiàn)這一片居民家的信箱全是一個規(guī)格,都是從房門上的縫隙投進去,需要從房門里面的郵箱里取出郵件。

陳福祥推了推房門,房門紋絲不動。那個中年人見狀,又說:“黃銀亮全家去旅游了,家里沒人?!?/p>

陳福祥謝過。等中年人離開后,他拿出工具,撥開門鎖,推門進入。在他家的郵箱里有很多郵件,但陳福祥翻看了一陣,發(fā)現(xiàn)沒有自己想要的。

陳福祥想起郵局值班人員說過,已經(jīng)有人拿著通知單,去郵局把包裹取走了。所以他不可能在這里找到有價值的東西。這說明通知單一定也是被誤投,然后又被貪小便宜的人冒領(lǐng)。至于誤投在哪家,那就不好說了。

不過怎么會那么巧?他最希望得到的這張通知單,偏偏就被郵遞員誤投了。其實郵遞員投錯郵件的概率是非常小的。那么除了巧合,會不會有其他原因?

就在這時,有輛車駛來,停在213號門口。從車上下來兩個人,正是周鳳岐和周銘。

三人相見,不免有些尷尬。

“三弟,你在這里做什么?”周鳳岐冷冷招呼道。

“我我……我有點事。大哥你這是……”

“你二哥剛被釋放。他想回家拿點東西,然后直接去火車站,離開上海。”周鳳岐說話時,周銘瞟了一眼陳福祥,徑自朝自家門口走去。不料跟從里面走出來的幾個調(diào)查科隊員差點撞在一起。周銘鄙夷地看了陳福祥一眼,繞開隊員,走了進去。

“三弟怎么愁眉苦臉的?二哥脫險,你應(yīng)該高興才對。”周鳳岐站在車邊,譏諷說。

陳福祥無心跟他糾纏,自感大勢已去,自己的一番努力付之東流,不免心生悲涼。

片刻周銘拿了箱子出門,直接上了車。周鳳岐開車離開。

陳福祥看著兩人離開,突然想起,那張通知單的神秘消失,會不會跟大哥有關(guān)呢?

陳福祥滿心狐疑,站在黃銀亮家門口發(fā)愣。不經(jīng)意間,他的目光落在黃銀亮家的門牌上,突然驚駭。

隨后他又跑到隔壁周銘租住的房門口,緊盯著門框上方的鐵皮門牌,這才恍然大悟。

他終于知道通知單是怎么消失的了。

“二弟,包裹我替你取回來了,就在后備箱里?!敝茗P岐邊開車邊說。

周銘欣喜地望著周鳳岐,點點頭:“多虧了大哥,我才躲過一場災(zāi)難。那個包裹就留給你吧。”

“給我?里面是什么東西呀?”周鳳岐奇怪地問。

“是一些有關(guān)共產(chǎn)主義的進步書籍,還有一些我們編印的刊物。你有空看看,或許會有啟發(fā)?!敝茔懲蟾?,微笑著說。

周鳳岐猛地剎車,望著二弟發(fā)愣,隨后才說:“二弟,你這是何意?”

周銘望著周鳳岐,意味深長地說:“大哥,你真的想在租界巡捕房干一輩子嗎?”

周鳳岐面露尷尬之色,說:“你這是在埋怨大哥,對吧?”

“當然不是。大哥在巡捕房懲惡揚善,匡扶正義,做得風生水起,兄弟佩服。但我以為,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大哥的眼光要放長遠一些……”周銘微笑著說。

“所以你才要把那些書刊送給我看,對嗎?”周鳳岐多少已經(jīng)看透兄弟的用心,有些感慨。

“哈哈,大哥心里這么亮堂,我也就不多說啦?!?/p>

“其實不消你說,我看到上海有這么多租界,心里也不好受,畢竟我也是中國人?!敝茗P岐索性把車熄火,撫著方向盤說。

“所以我們一定要讓這些租界在中國徹底消失?!敝茔懸蛔忠活D地說。

周鳳岐看了看周銘,感嘆說:“看來你們的心很大呀。以后自己多保重。你的那些書刊,我一定會好好讀的?!?/p>

周銘笑笑,點點頭。突然又想起什么,忙問:“對了大哥,我一直想知道你是怎么拿到通知單的。剛才我也看到了,我家里一直有人守著,你不可能開門進去的?!?/p>

周鳳岐得意地說:“這其實也很簡單。頭一天半夜里,我偷偷摸到你的住處,撬下你家門框上213號的門牌,然后去跟隔壁212號家的門牌對換了一下。這樣一來,郵遞員肯定會把你的通知單投送到212號家的郵箱里,而埋伏在213號家里的調(diào)查科隊員對此毫無察覺。因為你說過,通知單就在這一兩天里到達,所以第二天晚上,我想辦法進到212號家,在他家郵箱里找到了通知單,天亮后我托靠得住的人去把包裹取出來。就是這樣?!?/p>

周銘聽罷,恍然大悟,連著說了幾聲好。

“大哥,你為什么要冒險救我?是因為我是共產(chǎn)黨嗎?”周銘微笑問。

“我是個愛較真的人,二弟。我做不到三弟那樣絕情。至于你是共產(chǎn)黨這一層,我也沒看出你們有多壞?!敝茗P岐笑笑說。

兄弟倆相視一笑。

“大哥,其實我們很需要你這樣的人?!敝茔懲蝗徽f。

周鳳岐問:“你是想讓我參加共產(chǎn)黨?”

周銘笑笑,直視周鳳岐,說:“開車吧,大哥。這種事我們從長計議?!?/p>

周鳳岐開著車,一路上認真地思索著。

〔本刊責任編輯 袁小玲〕

〔原載《東方劍》2017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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