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小龍
光陰荏苒,十年后,疾病纏身的高虎子收到一封蓋有河南郵戳的信,從信封上那稍顯歪斜而又古樸蒼勁的筆跡看,此信出自父親之手。
收到家書,他沒有感到半點意外和驚喜,可真正讓他犯難的是如何面對、如何回音、如何給翹首期盼的父親及江東父老有個滿意的交代。
這是個萬物蕭條的季節(jié),秋風蕭瑟,刺骨的涼意不斷侵襲著他瘦弱的身軀。他下意識地抬頭望了望灰藍色的天空,高空中孤雁南飛的凄厲嘶鳴,使他回到那命運重新改寫的十年前。
2004年的他,風華正茂、躊躇滿志,他要出人頭地干出一番事業(yè)來。經(jīng)再三斟酌,終于在河南老家,洛陽的諸葛鎮(zhèn)諸葛村興建了一個糧油加工廠。幾年下來,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如日中天。那個時候,村民們每年都把收獲的糧食寄存于廠,除給村民日常生活提供方便外,虎子每年還給存儲戶分配一些可觀的紅利,村民無不欣喜。
天有不測風云,一場意外的火災(zāi),使一個原本紅火的糧油加工廠瞬間化為烏有,虎子也由此虧欠村民債務(wù)高達十五萬元之多。痛心疾首的虎子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些債務(wù)意味著什么,這可是村民們的血汗錢??!要如數(shù)償還四十余戶村民的債務(wù)談何容易?他別無選擇,他決定帶上妻兒到新疆去,那里可以承包土地、可以摘棉花、可以憑借氣力掙錢。臨走時他撂下一句狠話:“咱洛陽人不能不守信用。如果我不掙錢把虧欠鄉(xiāng)親們的賬給還上,高虎子我就是死在新疆也不會回來!”
“虎子:
十年了,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我都不敢給你聯(lián)系,唯恐打擾了你們……”
見字如面,父親那瘦高單薄、微微駝背的身影清晰地展現(xiàn)在眼前;他那熟悉的、沉重而又沙啞的口音在他耳旁響起。虎子倍感親切而又痛苦萬分、心如刀割,他逐行看下去。
“孩子,這十年苦了你了。那夜發(fā)生的那場大火,雖然咱村民全都出動,縣里還動用了消防車,但為時已晚。借著火光看著被大火燒的焦頭爛額、沖出火海時還緊緊抱著賬本的你,嚇得我癱倒在地……孩子,你所做的決定是正確的,去新疆父親我支持你,我知道你是個頂天立地的、吐口唾沫都能砸出坑的男子漢。誠信是立身之本,孔子說“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這些年來,你娘和我從沒有埋怨過你,雖然我們遠隔數(shù)千里,但我們都在為一個目標而暗暗努力——那就是想方設(shè)法掙錢,償還鄉(xiāng)親們的所有債務(wù)!”
父親說的這些讓虎子再一次感到了鄉(xiāng)愁的無奈和債務(wù)的沉重壓力。十年來,他陸續(xù)打回去了兩萬余元,這對于十五萬元來說可謂是杯水車薪。想到這里,他抬頭望了望蒼天,緊握的拳頭照準自己的頭部狠狠就是兩下!
“可憐的孩子,假若不是你在新疆得下那病,恐怕也不會拖到現(xiàn)在,誰不知道你那一言九鼎的個性?村里人從沒有扁看咱高家。時光不負有心人,我和你娘還有你的啞巴兄弟,我們起早貪黑,搭棚種菜、賣豆腐養(yǎng)豬,經(jīng)過這些年的口挪肚攢,現(xiàn)在總算把你欠到村民的錢,按照十年前的賬面戶頭,全部給一一結(jié)清了!你老張叔捧著還給他的一萬多元錢,久久不能平靜,他兩眼模糊地說:‘老高哥,真難為你們了!你李嬸的六百元錢,她高低不要,她說:‘我都忘了那回事了。盡管如此,我還是一一都給清結(jié)了。欠王孬的錢,還沒交到他手上,因他外出打工至今未歸,他的八百元錢存會計那了。涉及的戶數(shù)太多,我怕弄錯,讓村里的楊會計給幫的忙。還有,所欠利息,村里決定全給免了。你打回的兩萬多塊錢,一直舍不得用,等你回來看病用吧!”
高虎子癡癡呆呆地望著遙遠的老家的方向,陷入沉思默想之中。
“好了!我心里的一塊石頭總算落地了,今年春節(jié)我們的飯碗里終于可以見到肉了。電視臺的記者問我:‘還清賬后,你最希望的一件事是什么?我說:‘其實現(xiàn)在我最希望的是舉家團圓,兒孫繞膝。你看,虎子媽想孫兒眼睛都快哭瞎了!虎子,回來吧!咱村的人都盼著你早點回來啊……”
高虎子兩眼模糊,心里五味雜陳。他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手里捧著的不是信,而是一團炙手可熱的炭火。他仿佛依稀看到步入耄耋之年的父親、風風雨雨沿街叫賣的疲憊身影;仿佛依稀看到白發(fā)皓首的母親、喂豬時擦泥帶水的足跡;還有那個有口難張的啞巴兄弟……不敢再想下去了,頓時他喉如塞棉、心若沉鉛……
倏忽之間,滾燙的兩行熱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從他那黑干精瘦的臉頰上滾下,吧嗒吧嗒地砸在抖動不已的家書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