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樹俊
半個多世紀前,我在異鄉(xiāng)上大學(xué),在圖書館里讀到周瘦鵑的散文《花布小鞋上北京》,感到格外親切。想不到幾年后畢業(yè)回蘇州分配到學(xué)校,剛接班級,“花布小鞋”成了我的學(xué)生。
周瘦鵑先生是我國現(xiàn)代著名作家和園藝家。《花布小鞋上北京》寫了他正讀幼兒園的小女兒全全在父親進京赴會時,在父親的旅行包里悄悄放進自己的一雙花布小鞋,表達了要隨父去北京見毛主席的心愿。周瘦鵑向毛主席轉(zhuǎn)達小女兒的心意時,毛主席叮囑:“替我謝謝她……”
1969年8月下旬,初一新生報到時的全全剛悄悄過完老父的忌日沒幾天。他的父親是在1968年8月12日因不堪忍受“文革”重壓而投井自盡的,那口井就在周瘦鵑自家“紫蘭小筑”遍植花木的園子里。
剛上中學(xué)的全全,伶俐、乖巧,然而,即便在微微一笑中也掩飾不了一絲淡淡的憂傷。我將她列入了第一批家訪的名單。
一天傍晚時分,我來到了位于甫橋西街王長河頭3號的周家。周瘦鵑遺孀余文英將我引進了被稱為“愛蓮堂”的客廳,我稱她為周師母。客廳的四壁已經(jīng)不見昔日的書畫,也看不到一張周瘦鵑的遺像,“文革”后期的陰冷依然籠罩在這戶劫后余生的人家。一束夕陽透過窗欞,照在一盆剛開不久的菊花上。
周師母露著笑意,努力希望女兒班主任的第一次家訪多一點暖意。敘談間,她轉(zhuǎn)身從里間捧出一個布包,小心地打開,是一本用宣紙做的嘉賓簽名錄。她講述起了九年前的新春,臘梅花開時節(jié),“愛蓮堂”迎來了敬愛的周恩來總理和夫人鄧穎超。說到這里,周師母的眼中這才閃出歡快的光芒。
那是1963年1月31日,大年初七,傍晚時分,周總理和鄧穎超游覽了蘇州虎丘、留園和拙政園后,徑直驅(qū)車來到王長河頭3號,來到周家花園,探望文化名士周瘦鵑,這是四年前周瘦老參加全國政協(xié)會議時總理與他的約定。周恩來夫婦也就坐在這個客廳里,當時,院內(nèi)臘梅盛開,年近七旬的周瘦老讓女兒去院里折了兩束臘梅,敬獻給周恩來夫婦??偫斫舆^花,把全全抱在膝蓋上,周瘦鵑對總理說:“總理,您為國家操勞半生,沒有孩子,我就把這最小的孩子給您做女兒吧?!笨偫砺犃怂实匦α似饋恚f:“全國青少年都是我的孩子。”
周師母邊陳述邊打開嘉賓錄,總理那熟悉的字跡映入我眼簾:“一月三十一日訪周瘦老于蘇州愛蓮堂,周恩來夫婦”。周師母又為我翻看來訪的黨和國家領(lǐng)導(dǎo)人簽名,朱德、葉劍英、陳毅……周師母邊說邊比畫著,她說:“陳老總來的時候,敞開著外衣,一手叉著腰,一手招呼著,‘周老,你好??!還沒進客廳,就先聽到聲音了?!敝軒熌赣忠灰恢更c著,這是西藏來的班禪,這是哪個國家的,這又是哪個國家的……“紫蘭小筑”成了黨和國家領(lǐng)導(dǎo)人駐足最多的私家花園,成了各國友人來得最多的私家花園。
那個傍晚,周師母沉浸在美好的回憶之中,我們都沒敢提起一年前那悲慘的一幕,一年前的8月12日晚上,周瘦鵑沒有留下任何話,跳進院子里一口水井,幾十年后長大成人的周全在大型紀錄片《蘇園六記》中追憶說:“那口井的水是用來澆樹的,那些樹也通人性,幾百年的紅楓、紫薇都死了。”
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欞,溫暖了愛蓮堂里金黃色的秋菊。
臨別,周師母執(zhí)意要送我一支紫羅蘭,而在這個“文革”后期,這被視作“小資情調(diào)”的花花草草竟讓我不知所措,我竟然不知如何支吾著拒絕了周師母,也不知怎樣從周家花園“逃”了出去。
作為作家和園藝家的周瘦鵑一生鐘愛紫羅蘭,他編過一種文藝刊物《紫羅蘭》,他窮一生財力構(gòu)建的這座花園起名為“紫蘭小筑”;周師母要送我一支小小紫羅蘭,其間包含了多少分量,也包含了對周瘦老不渝的情分,可我卻……
什么時候,我再去一次紫羅小筑,向全全索要一支紫羅蘭,帶回家中,插在花瓶中;哪怕成了干花,也要夾在周瘦老的書中,永遠珍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