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長江

秦小峰躲在一棵樹的陰影里，避開路燈射過來的光。

又一輛公交車進站。一共下來五個人，無需努力辨認，沒有夏鳴麗。

這一回夏鳴麗做得很絕，不但拒絕回他的傳呼，同時也辭去了工作。秦小峰依此推斷，他和夏鳴麗沒了復(fù)合的希望?？伤四频?，情不自禁想見她，哪怕遠遠看她一眼。

這條大街白天行人不多，夜晚更少。

平時，夏鳴麗回自己的住處都在這一站下車。具體住在哪兒，秦小峰問過，還多次要求去她的住處看看，均遭拒絕。夏鳴麗的理由是，跟她同住一室的閨蜜性格古怪，領(lǐng)男人回去閨蜜能翻臉。

這是夏鳴麗留給秦小峰的謎。他們相識已經(jīng)快半年了，秦小峰一直想破這個謎，最終謎沒破，倒是被夏鳴麗弄得五迷三道。不然他怎么可能賊一樣躲在陰影里。

秦小峰在陰影里已經(jīng)待了兩小時。這是一周內(nèi)的第三次，始終未見夏鳴麗的影兒。夏鳴麗不但辭了工作，大概也退了和閨蜜租住的房。

秦小峰多次勸說自己放棄她，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失魂落魄。其實，秦小峰并不確定，假如看見夏鳴麗他會做些什么。遠遠地看她一眼？還是堵住她或向她檢討或乞求和好？他甚至想象夏鳴麗和一個男人勾肩搭背結(jié)伴而行……

嘀嘀，嘀嘀，嘀嘀。

秦小峰的傳呼機響了。顯示的是手機號。顧經(jīng)理的手機號。

這臺漢顯傳呼機是顧經(jīng)理發(fā)給員工的。員工私下說這是顧經(jīng)理給他們拴的狗鏈子，呼你你就得趕快回。秦小峰雖然認同狗鏈子一說，心里卻是蠻喜歡這臺傳呼機的。他舍不得自己花錢買。

秦小峰挪出陰影，朝掛著“公用電話”牌子的香煙鋪走去。

秦小峰原本是想說句顧經(jīng)理您好，我是秦小峰，有事您吩咐。顧經(jīng)理并沒容他開口，大聲說，你明天早晨去趟公司收個傳真，把內(nèi)容告訴我。隨后又補充一句，早點去。電話就斷了。

秦小峰放下電話心生怨氣。明天難得放一天假，公司二十多號人憑什么偏偏讓我去！

憑什么？

秦小峰并沒意識到這個無聲的自問對他而言已是常態(tài)，并演變成一種不良的情緒。情緒是個看不見的東西，不良的情緒是腐蝕人的毒藥。他已經(jīng)不知不覺中毒了。

可能是大專學(xué)歷不夠高，也可能是好高騖遠吧，秦小峰的工作一直漂浮不定。他做過大型國企庫管，私企銷售員，還當(dāng)過保安。應(yīng)聘顧經(jīng)理的外貿(mào)公司干得時間最長，整整三年。最初他是信心滿滿的，三年下來業(yè)績平平，顧經(jīng)理沒把他辭退已算是高抬貴手了。

秦小峰不能像某些人坐在辦公室只需一個電話就能把貸款搞定，或把稅費減免，或在貨物通關(guān)時讓查驗的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不能像大美女飛燕那樣飛出去就能輕輕松松拿回幾十萬幾百萬的訂單。他能做的業(yè)務(wù)都是別人剩下的“邊角料”，到目前為止他沒做過一單屬于自己聯(lián)系和掌控的業(yè)務(wù)。那么，他的薪水自然就少。除去付房租，飯都不敢開懷吃。他不得不利用業(yè)余時間偷偷為一家廣告公司安裝廣告牌掙點外快。

正是有了這份外快，秦小峰才從租住了兩年的城郊平房搬遷到市區(qū)內(nèi)，租了個一室一廳的樓房。都說樹挪死人挪活，他確信假如他還住城郊的平房，夏鳴麗絕不會跟他戀愛。他把這點感受上升到了思想認識自我飛躍的高度。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嘛。沒人喜歡窮酸相。本分是無能的代名詞。戀愛中的女孩哪個不喜歡住得好吃得好？

二十七歲的夏鳴麗算女孩嗎？這個無厘頭的問題經(jīng)常跳進秦小峰的腦袋里騷擾他。他甚至后悔，后悔跟夏鳴麗滾床時一時興奮把夏鳴麗比作公主。好了，你不再叫她公主她不高興，脾氣一天比一天公主。想鬧就鬧，說走就走，分手都得由她說了算。

齊小娟就不把自己比作公主。當(dāng)然了，齊小娟沒公主的范兒?？伤犌匦》宓脑?，她喜歡秦小峰。

齊小娟曾是公司的業(yè)務(wù)員，秦小峰跟她平日并無私下來往。齊小娟被顧經(jīng)理炒了魷魚后，秦小峰完全是出于同情，電話里耐心傾聽她的哭訴并安慰過她，偶爾表達一下共同的憤慨。那僅僅是一種敷衍。

第二天下班，秦小峰乘公汽回城郊的途中，突然下起瓢潑大雨。車站距離他租住的平房大約三里地，足能把他澆成落湯雞。意外的是，剛下車，一把傘罩住了他。是齊小娟的傘。過慣了渾渾噩噩日子的秦小峰第一次體會到了什么叫感動。心軟，軟成面。兩人回到他租住的平房，脫下淋濕的衣服褲子，好像什么都沒說，竟然擁抱在一起。

齊小娟很溫柔，躺在床上像發(fā)酵的面，任秦小峰揉。揉白白胖胖的肉。最初揉的時候，秦小峰想起華清池里的楊貴妃，拿齊小娟的身材跟楊貴妃比。比來比去才發(fā)覺根本沒有可比性。許是揉的次數(shù)多了，面對發(fā)酵的面，秦小峰的精神開始懈怠，對身材苗條的女性充滿了想象。他承認，跟齊小娟上床前，他的床上經(jīng)驗全靠想象。

結(jié)識夏鳴麗后，秦小峰的精神不再懈怠，夏鳴麗給了他在齊小娟那里得不到的想象體驗。夏鳴麗問他，為什么跟那個叫齊小娟的分了手。他“如實坦白”說齊小娟不爽快，面瓜一樣。他回避了跟齊小娟曾經(jīng)的揉。

夏鳴麗就挺起腰肢像是特意跟秦小峰口中的齊小娟比較。她唇形飽滿，腰有腰姿，胸有胸型，連細細的手指都那么耐看。

喜歡嗎？夏鳴麗的眼睛彎出妖媚。秦小峰摟過夏鳴麗用男人特有的行為回答了她。

我們結(jié)婚吧。興奮中，秦小峰脫口而出。

……不會吧？

不會？秦小峰似乎沒聽懂。他攤開雙手敞開自己的裸體，盯住夏鳴麗挺拔的乳房。夏鳴麗倏地扯起黃色毛巾被的一角遮住乳房。秦小峰伸出手要扯下毛巾被，夏鳴麗快速裹住身體順勢一滾，滾成黃色的細細的筒。

齊小娟也滾過這條黃色毛巾被，滾成的是一截短粗的黃色木樁。

面對黃色的細細的筒，秦小峰準(zhǔn)備再一次撲上去，夏鳴麗裹得更緊了，凸起的乳房、圓圓的小屁股波浪一樣起伏。秦小峰哀求說，我的夏公主，請松開你的雙手吧！夏鳴麗果然松開了雙手，任秦小峰提起毛巾被的一角，她修長的身體，滾到了床上……

我是公主嗎？是。endprint

你能像對待公主一樣對我好嗎？能。

以后不準(zhǔn)再提那個齊小娟能做到嗎？秦小峰猶豫了。剛想說能，夏鳴麗呼地坐起，兩人的身體瞬間分開。

我能！秦小峰像是被逼無奈喊了一聲。

能就行。夏鳴麗乖巧一笑。但，最好別提結(jié)婚。

秦小峰眨巴眨巴眼。又是一個謎。他發(fā)覺自己很難摸透和掌控這個叫夏鳴麗的女人。

我們結(jié)婚吧。是齊小娟低低的靦靦腆腆的聲音。秦小峰當(dāng)時猶猶豫豫沒有回答。他清楚，答應(yīng)了她那是違心的。

生活在陜北縣城的父母明確告訴秦小峰，對他留在西安成家愛莫能助。假如回縣城，他們可以把房子讓給他。秦小峰不想離開西安，在西安上學(xué)已經(jīng)動了父母的筋骨，他不想再動父母的窩。就是說在西安他不能給齊小娟一個屬于自己的家。他深知這個理由有點冠冕堂皇。難道出租屋就不是家了嗎？其實真正的理由潛伏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他不甘心就這么跟齊小娟成為夫妻過一生一世。另外，齊小娟的老家在塬上，她的哥是殘疾人。她又是個善良的女孩，她把她打工掙的錢幾乎都寄給了家。那是個難以卸載的重負。齊小娟背，他秦小峰就得背，他怕背不起。

是齊小娟主動提出離開秦小峰的。秦小峰為此愧疚過。意外的是，他在五一國際勞動節(jié)那天接到了齊小娟的問候。

“小峰，節(jié)日快樂！”

秦小峰原本是快樂的。他正在跟夏鳴麗滾床。是他的傳呼機發(fā)出的嘀嘀聲，迫使他們停止了滾。

夏鳴麗順手拿起傳呼機，頓時變臉。

夏鳴麗為此失蹤了。

夏鳴麗的失蹤比齊小娟的離去難熬。熬得身心俱裂。秦小峰像一頭無精打采的狗滿大街嗅，嗅夏鳴麗可能走過的路。幾天后的一個晚上，就在秦小峰走投無路的時候，也是躲在路邊那棵樹的陰影下，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走下公交車的夏鳴麗，他幾乎是流著眼淚踉踉蹌蹌?chuàng)溥^去的。后來秦小峰確認，他不是有意撲倒在夏鳴麗的腳下，而是腳下絆了一跤才抱住了夏鳴麗的腿。

夏鳴麗天使般撫摸秦小峰的頭，挽起他的胳膊將他拉起?；氐匠鲎夥績扇巳嗟皿@心動魄。從那以后，秦小峰隱隱約約仿佛失去了什么。是什么他說不清，能說清的就是這一周連續(xù)三次躲在陰影里想見她，想象她所給予的神酥骨癢。

這次分手既偶然也必然。

那天秦小峰辦完公差騎自行車往公司趕，嘀嘀，嘀嘀，嘀嘀，褲帶上的傳呼機蹦出“送傘”兩個字，他下意識抬頭，灼耀的太陽光瞬間封住他的雙眼。嘀嘀，嘀嘀，嘀嘀。他急忙拐到路旁樹蔭下繼續(xù)查看蹦出來的字。

“藍色的。我在南門。 ”

秦小峰苦笑。你真把自己當(dāng)公主呀！

像是一場陰謀，又像是老天爺惡意挑逗，原本酷熱難挨的六月被陰雨連續(xù)戲謔了七八天，破了往年的氣象，也破了長安城的心情。上午還陰雨連綿膩煩得抑郁，可到了中午天空忽然被撕開，熱辣辣的太陽幾乎一動不動，火球一樣懸在頭頂，仿佛跟膩煩雨的秦小峰較真，把下了七八天的雨水再吸回去。

秦小峰抹了把脖子上的汗。是回家取傘給夏鳴麗送去，還是回公司給顧經(jīng)理留個好印象？

最終，夏鳴麗戰(zhàn)勝了顧經(jīng)理。

夏鳴麗喜歡那把藍色的傘。是秦小峰送給她的生日禮物。當(dāng)時秦小峰感覺到了她喜歡，同時也看得出她嫌禮物太輕。

秦小峰回家拿了那把藍色的傘，等他騎自行車趕到南城門時，發(fā)現(xiàn)城門已被臨時封堵。他這才想起美國總統(tǒng)克林頓要來了，聽說要在南門舉行入城儀式。城墻上工人像是在維修，也可能在安裝彩燈或粉刷什么。他并沒細看。他在尋找公主夏鳴麗。

無蹤無影。

秦小峰從褲帶上取下傳呼機，顯示出三個“你在哪”“你在哪”“你在哪”，他仿佛看到了夏鳴麗那張憤怒的臉和豎起的雙眼。

秦小峰立刻回復(fù)：“你在哪？”沒反應(yīng)。

他又發(fā)出：“我到了南門。”還是沒反應(yīng)。

太陽膠一樣粘著秦小峰。他有些暈。去你的！他胸中涌出股怒氣，跨上自行車掉頭就走。剛剛騎上十幾米，從一家店鋪里竄出個女人追上了自行車，屁股一偏坐在了后座上，摟住了他的腰。

秦小峰的怒氣瞬間釋放。

我看好一部手機。夏鳴麗說。秦小峰問，多錢？

四千三。夏鳴麗說。秦小峰喊，你殺了我吧！你把我賣了吧！

夏鳴麗的手直接伸進秦小峰的大褲衩里。再說，再說把你的蛋蛋捏碎！

秦小峰求饒，買，買，下個月就買。

手機是個稀罕物。公司二十多人僅有兩部。顧經(jīng)理有，報關(guān)員飛燕有。秦小峰雖然對夏鳴麗許了愿，心里卻是堅定地否了。買個屁，兩個月的工資呀，還得不吃不喝。

說喝就喝上了。

秦小峰喝兩瓶，悶悶喝。夏鳴麗也喝兩瓶，表情爽爽的。

夏鳴麗說，我想跳槽。秦小峰說，我也想跳槽。

夏鳴麗說，我是為了躲避色狼。秦小峰說，我是為了多掙幾個錢給你買手機。

夏鳴麗說，不跳槽就不買了唄？秦小峰說，不跳槽就掙一千多塊，買鳥！

夏鳴麗猛地抬手。秦小峰躲卻沒躲過，肩膀上挨了一巴掌。

秦小峰嘿了一聲，說，夏公主，那個手機，我們就暫時想象一下吧。

夏鳴麗瞪起眼。那好，我和你，從此以后，你就靠想象吧，想象不用花一毛錢。

秦小峰被夏鳴麗所說的“想象”瞬間點燃，下身竟然膨脹了。夏鳴麗快速起身撿起椅子上的包離開了餐桌。那一刻秦小峰打算攔住她，他想跟她上床。然而那個公主的魔擾了他。盡管人人都明白一個道理，對待愛的人可以付出生命。一念之差夏鳴麗就消失了。

秦小峰后悔了。為什么不攔住她擁抱她？假如擁抱了，買手機的問題就會消解掉，哪怕是暫時的。他了解夏鳴麗，她的性欲是忘我的。當(dāng)然，秦小峰也是忘我的。不然怎么可能連續(xù)三次躲在陰影里？

秦小峰的心口蕩開一片苦澀的漣漪。

秦小峰失眠了。身體的寂寞，排遣不了心里的郁悶，他用想象煽動體內(nèi)的神經(jīng)，迫使自己沸騰，生出緋綺之幻。endprint

恍惚間，秦小峰的眼前晃動著黃色的木樁和白白胖胖的肉……他偷偷爬上寫字樓的樓頂。樓頂空無一人。他小心翼翼走到樓頂?shù)倪吘?，伸頭往下瞅。樓下的行人如同螞蟻，看不清哪個是齊小娟。忽然，身后傳來腳步聲，他回頭一看，竟然是夏鳴麗。夏鳴麗一個健步撲上來，許是做賊心虛，秦小峰不由自主向后躲了一步，卻一腳踩空……

秦小峰大叫一聲，把自己叫醒了。

秦小峰猛然想起顧經(jīng)理交代的事兒。他匆忙出發(fā)。

早在四天前，寫字樓門口貼出通知，要求大廈內(nèi)所有單位今天放假一天。理由是停水停電。純屬扯淡！早就聽說克林頓訪華，第一站落在西安。他們大廈之所以放假，是因為克林頓下榻的凱悅大酒店離他們近。顧經(jīng)理當(dāng)時就不高興了，說克林頓來關(guān)我們屁事。

是呀，關(guān)我們屁事。秦小峰對克林頓沒好印象，電視上見過，牛哄哄的。

秦小峰騎上自行車，快速上了大道。

主要干道的兩旁掛著五顏六色的小旗子，有五星紅旗有彩旗還有星條旗。每個路口都停著警車。凱悅大酒店周邊的道口已經(jīng)被封堵戒嚴(yán)。秦小峰熟悉小路，拐進胡同抄近路溜到了寫字樓前。

他們寫字樓所在位置據(jù)說是二級戒備。不像凱悅大酒店周邊的樓，聽說兩天前辦公人員和住戶都被請了出去，以防萬一。

秦小峰放好自行車跑進前廳，門衛(wèi)值班室里幾個保安好像正在交接班。其中一人看見他喊了一聲，秦小峰你來干什么？九點前必須下來啊。

電梯啟動后，秦小峰忽然想起所謂的停水停電，就嘿嘿笑了，真能扯。

詭異感隨電梯上升慢慢襲來。每天這個鐘點乘電梯的人是人滿為患的，幾乎沒單獨一個人坐電梯的時候。邁出電梯，走廊比平時暗，長長的走廊空空蕩蕩，陰森森的。

公司占據(jù)一個大寫字間，七八十平米。十幾個辦公桌分兩行整齊排列。中間過道直通辦公室，是飛燕的辦公室，是磨花玻璃隔的套間。再往里是顧經(jīng)理的經(jīng)理室，也是用磨花玻璃隔的套間。傳真機是公用的放在辦公室的門口。飛燕是報關(guān)員兼做行政工作，又帶點經(jīng)理秘書的意思。反正是顧經(jīng)理的親信，不然也不會給她一個單間。

傳真機上果然躺了一份傳真，是一份進口貨物清單。秦小峰一屁股坐在了飛燕的椅子上。忽然感覺座椅很暄，肉乎乎的，就想到了飛燕的屁股，那是一個令他想入非非的屁股……秦小峰抓起電話撥了顧經(jīng)理，把傳真的內(nèi)容一項一項說了一遍。說完，顧經(jīng)理問，戒嚴(yán)了嗎？

秦小峰說，戒了。

顧經(jīng)理說，凈扯淡，我們離酒店那么遠，我們還能暗殺克林頓呀！

秦小峰扭頭往窗外看，透過前方兩樓之間較為狹窄的間隙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凱悅大酒店的正門剛好暴露在他的視野里。嘿嘿，他突然來了興趣，急忙起身去柜子里取出他的望遠鏡。這個望遠鏡，是顧經(jīng)理去俄羅斯時給員工買的禮品，替代了季度獎金。

秦小峰舉起望遠鏡，凱悅大酒店近在咫尺。

他忽然想到了“豺狼”。

《豺狼的日子》是部外國長篇小說，后來拍成了電影。電影秦小峰沒看過，小說是上學(xué)時借同學(xué)的。那里有個殺手，代號叫豺狼，執(zhí)行暗殺法國總統(tǒng)戴高樂的任務(wù)。秦小峰此刻想起“豺狼”倒不是想暗殺克林頓，他突發(fā)奇想，他要是個殺手就在這個位置上，克林頓的小命可就玩完了，他絕不會像“豺狼”那樣失手?？肆诸D的保鏢再多，保安措施再嚴(yán)密也是有漏洞的。

他就站在漏洞對應(yīng)的角度。

完全出于好奇，秦小峰想留下來看看克林頓。他想，假如能夠看到克林頓，就證明他的“暗殺”是成功的。

走廊傳來喊聲，沒人啦吧？！

一層一層查！又一個人的聲音，伴一連串的腳步聲。

平日走廊雜音不斷，習(xí)慣了并不覺得怎樣，而這時發(fā)出的聲音竟然很空曠和異樣，啟發(fā)人的聯(lián)想。秦小峰略有所思。他看看手中的望遠鏡，“暗殺”的想法突然令他激動。他側(cè)耳聽走廊里的聲音，靜，沒了一絲動靜。這個靜挺詭異，具有誘惑性。

時間是1998年6月25日上午9點30分。凱悅大酒店門前空無一人。視野中的街道，也就是前面兩棟樓的間隙偶爾駛過一輛警車。再細看，街道兩旁的樹下藏著警察的身影。欲望終于被點燃，秦小峰決定留下來。

秦小峰并不清楚克林頓什么時間能夠出現(xiàn)在酒店。從決定留下來那一刻起，他的表情突然變得肅穆起來，他把等待看作是自我磨礪，他要做好充分的準(zhǔn)備。僅以看見克林頓為“暗殺”成功的終極目標(biāo)似乎不過癮，他想到了瞄準(zhǔn)，想到了槍。

辦公室里沒什么物件可以當(dāng)作槍。秦小峰就推開辦公室的門，去走廊尋找。當(dāng)他走到電梯旁，意外發(fā)現(xiàn)電梯的指示燈已經(jīng)滅了。再看樓梯口，已經(jīng)被鐵柵欄門鎖上。他沒了退路，“暗殺”行動似乎更接近于真實和必要的情節(jié)。最后，是衛(wèi)生間里的拖把，成為他所需要的“槍”。

秦小峰把鋁合金窗拉開一道縫，把拖布桿兒伸了出去對準(zhǔn)了酒店大門，又把望遠鏡騎在拖布桿兒上，他往后退了一步，看上去很像一只狙擊槍。他嚴(yán)肅得像一個職業(yè)殺手。

一切準(zhǔn)備完畢，秦小峰又坐在了飛燕的椅子上。

等待的確是一種折磨。夏鳴麗不失時機地拱進秦小峰的大腦。他現(xiàn)在并不確定他是不是徹底放棄了夏鳴麗。

秦小峰是在歌廳與夏鳴麗相識的。那是春節(jié)后，顧經(jīng)理下班前很隨意地跟秦小峰說，晚上沒事的話，聽我傳呼。干什么，顧經(jīng)理并沒明說。到了晚上八點多鐘，傳呼機響了，僅僅顯示幾個漢字，“酒歌城，速來”。

秦小峰明白了，晚上顧經(jīng)理宴請了客戶。吃飯，沒他的位置，唱歌，卻是他的強項。這種情況以前有過，為此秦小峰耿耿于懷。憑什么呀？難道就缺我一雙筷子嗎？

秦小峰走進包房，顧經(jīng)理向客人介紹說，這是我們公司的小秦，叫秦小峰，歌也唱得響。于是，秦小峰就認識了客戶里的唯一女性夏鳴麗。后來秦小峰才知道，夏鳴麗并非客戶單位的人，也是客戶請來陪著唱歌的。但絕不是三陪女。她告訴秦小峰，她工作在一家大型商場，做客服經(jīng)理。那天晚上，秦小峰的歌喉，橫掃所有唱歌的人。夏鳴麗主動接近秦小峰，應(yīng)該說與他響亮的歌聲有關(guān)。在大家的鼓動下，秦小峰和夏鳴麗共同唱了一首《一對對鴛鴦水上漂》。endprint

那天晚上，許是唱意未盡，結(jié)束后，夏鳴麗主動邀請秦小峰陪她去了另一家歌房。就這樣，秦小峰和夏鳴麗交往上了，并且很快，夏鳴麗就上了秦小峰的床。秦小峰自我感覺，他和夏鳴麗似乎并沒達到上床的地步。即便上了床，這個夏鳴麗又拒提未來的婚事。

秦小峰就看不懂夏鳴麗了。

餓。秦小峰突然感覺餓了，肚子里發(fā)空。看看表，已經(jīng)是中午時分。他把辦公室里能打開的抽匣幾乎都打開了，僅僅找到半袋爆米花。

記得上小學(xué)五年級那年，他在上學(xué)的路上不慎把饃弄丟了。到了吃午飯時才發(fā)現(xiàn)。于是，他忍著饑餓不向任何人說，獨自一個人跑到學(xué)校的后墻靜坐。肚子里空蕩蕩的感覺終生難忘。印象最深的是，餓的同時他還流出了眼淚。此刻，肚子再餓，他也不會流淚了。

傍晚，酒店周圍增加了警察?？肆诸D可能就要來了。就在這時，秦小峰的傳呼機響了，是夏鳴麗打來的。秦小峰想都沒想，把傳呼機放回到腰間。

他一直緊張地盯著大樓對面的街道。燈光早已暗了下來，他頑強地端穩(wěn)拖布桿兒，身體半蹲。他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要瞄準(zhǔn)克林頓。其實他對克林頓并沒有多少了解啊，但是生活給了他這樣意外的機會。這個機會像巨大的漩渦，把他給吞噬進去。

傳呼機再一次響起來。仍舊是夏鳴麗的。她要干什么？秦小峰忘記了自己對她的求之不得，自己只要回到辦公桌前，就可以抓起電話給她回撥過去。他們會繼續(xù)甜言蜜語，彼此說些不斷升級的愛戀的話。也許會升級到大而無當(dāng)。但是現(xiàn)在，秦小峰根本不舍得離開窗口哪怕一秒鐘，他擔(dān)心自己只要離開半步，克林頓就從窗口溜了。

秦小峰后來得知，這個時間，克林頓的空軍一號剛剛降落在咸陽機場。事后他看了電視重播，當(dāng)晚古城西安燈火輝煌，城墻色彩斑斕如同白晝。到了晚上八點三十分，克林頓坐的黑色林肯轎車緩緩駛來，停在南門外廣場南端，舉行了仿古迎賓入城儀式——歡迎克林頓和夫人希拉里進入西安城，也算進入中國的國門。

大約晚上十點左右，就在秦小峰趴在窗臺上昏昏欲睡時，克林頓的車隊駛?cè)刖频觊T廳。他抖抖精神，全神貫注克林頓能從哪輛車?yán)锍鰜?，?dāng)望遠鏡捕捉到一個像是克林頓的身影時，那人一閃而過。他甚至沒有足夠的時間來確定那個人是不是克林頓……

秦小峰終于承認，他是個不稱職的“殺手”。假如有把真槍，那個瞬間他是瞄不準(zhǔn)克林頓的。

秦小峰沮喪地掏出傳呼機，夏鳴麗已經(jīng)給他打了十幾個傳呼了。

一場假設(shè)的暗殺行動無果而終。走廊里已經(jīng)有了嘈雜聲。睡在沙發(fā)上的秦小峰被吵醒。他恍恍惚惚晃出辦公室，行尸走肉般進了電梯。他已經(jīng)沒了力氣對自己一天一夜的行為做出評判。

他餓了。

他晃進一家早餐館，要了一碗泡饃，剛要交錢，忽然，感覺一個女式挎包橫著拍向他的腦袋，伴一句嗔喊，秦小峰！

回頭一看，齊小娟和她的聲音，瞬間圍剿了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