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蝙蝠

2017-09-19 19:49盧一萍
新民周刊 2017年36期
關(guān)鍵詞:古宅蝙蝠祖父

盧一萍

我下火車時,天已黑透。我看到一個玄衣白裙的女子站在人群里,我覺得應(yīng)該是她。而她還在看著魚貫而出的擁擠的人流,想從其中將我分辨出來。她的神情有些緊張。

我走到她身邊。她身上籠罩著荒涼的氣息。我的眼淚突然涌了出來。我背過身去,把眼淚擦干了,然后走到她面前。她還在盯著人流。我叫了一聲:“荷?!蔽业穆曇纛澏兜煤軈柡Α?/p>

她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神很動人。她輕柔地問我:“先生,你是叫我么?”

她已經(jīng)不認識我了。我的淚水差點又流了出來,我說:“荷,我是盧?!?/p>

她把我打量了一眼,抬眼望著,不相信地問道:“你是盧?”

“我還能是誰呢?”

“你的變化太大了。”她有些慌亂地對我說。她有些想哭。

我站在她身邊,我們的心那么近,分離的時光卻使我們顯得陌生。時間的壕溝使我不能拍拍她的背或去牽她的手。我只能那么木然地站著。

的士跑得很快?,F(xiàn)代化的樓群不停地掠過。

她握住了我的手,說:“我是太高興了。”

“我也跟你一樣。”

瞑城的大部分在水里。我的耳朵里一直響著水的拍擊聲。從的士下來,沿著向上的臺階走了五六分鐘,我遠遠地看見了一座土灰色的古宅,死氣沉沉地趴在月光里。我覺得它已有很多年沒人住過,一群蝙蝠在那黑色的長滿瓦松的屋頂上飛翔。

我看見那些門窗緊閉,一陣陣寒意不時從里面滲出。

我和荷來到已風化得不成樣子的臺階前,我看著那高大的門楣。借著突然亮起的電燈光,看著那雕刻在門框上的古老的篆字,看了半天也沒看明白,我轉(zhuǎn)過頭來問荷,發(fā)現(xiàn)她不見了。

我有些緊張。我叫道:“荷,荷,荷——”

我叫了三聲,才看見一個白衣女子從廊柱后面夢一樣飄出來。“我在開燈?!?/p>

我現(xiàn)在可以好好地打量她了。她披著一頭濃密的黑色長發(fā),那些微微卷曲的頭發(fā)一直披散到了她的腰際。她的臉色在燈光中有些透明;她的眼睛被夢幻的色彩彌漫著,迷離而縹緲。她性感的嘴唇微微開啟,她修長的脖子精美而憂傷,她嬌嫩而小巧的手在胸前忐忑不安地絞結(jié)著。

“盧?!彼穆曇羧绱藨n傷,像從大霧彌漫的森林深處飄出來的。她呼喚我一聲,就伏在廊柱上哭了。她嬌柔的身體抽搐著,像被大風搖晃的柳樹。

她的哭聲讓我心碎。我低低喚了一聲:“荷……”

我覺得我們在回到這古宅的門前時,都還被一種陌生感籠罩著。雖然相距咫尺,但誰也沒有力量走向?qū)Ψ?。但我感覺到不知有多少東西在我倆之間飛速匯聚。

突然,月光陰暗下來。緊接著,雷霆擦著城市隆隆滾過,閃電撕破天宇,把世界猛然照亮,然后把不遠處一棵千年古樹點燃,使它像一把火炬,照亮了好大一片地方;也照亮了古宅土灰色的墻壁,使它無端地生動起來;同時,火光也照亮了我們,照亮了她的憂傷;她身材的輪廓從一襲白衣中浮現(xiàn)出來,豐滿、蒼白。

然后,大雨“嘩”的從天空中傾倒下來。大水漫到了古宅的臺階上,到了我們跟前。

我看見有個死嬰飄在洪水上。

“我們進屋去吧?!焙蔂恐业闹兄?,引著我。

有一種東西讓我驚訝,我好像回到了某個遙遠的夢中。我曾設(shè)想過我們見面的情形。我曾希望被它牽引著,走向永無盡頭的遠方。

荷牽著我的中指,她關(guān)上門后,門廳上的燈隨之熄滅了。

她說:“大雨又讓城市停電了?!?/p>

濃重的霉味彌漫在房間里,感覺到處都是蛛網(wǎng)。她引著我穿過了很長的過道和走廊。

“這房子真大啊,你竟然不用燈也能在里面走?!?/p>

“我已習慣在黑暗中生活?!?/p>

我什么也看不見。我像是穿越了無數(shù)個房間。然后她終于停住了,說:“有些冷,我們到床上去吧。黑暗有個好處,就是可以讓我們迅速熟悉?!彼f完,笨拙地幫我脫掉衣服。我感到她在打量我,她說:“你的身體有這么多傷痕?!?/p>

“可我什么也看不見?!?/p>

“過上一段時間你就會和我一樣,習慣它的?!?/p>

“但愿吧,可我現(xiàn)在感到冷?!?/p>

“到床上就好了,我們上床吧,那里永遠都是溫暖的?!?/p>

我摸到了床,然后鉆進被窩里。被窩里有女人的香氣。

“我給你寫過無數(shù)封信,但它們要么石沉大海,要么被退了回來,但我愛你,我還是不停地寫。我此生只愛你一個人,盧,我是你的愛人,從那時起就是。”

不知道為什么,我渾身冰涼。荷灼熱的肉體緊緊地偎依著我,但我的身體仍然感到寒冷,我哆哆嗦嗦地發(fā)起抖來。

“盧,你怎么啦?”

“沒事的,就是覺得有點冷?!?/p>

“一會兒就好了?!彼f完,就用嘴唇吻我,輕輕地吻我,像吻一個嬰兒。

她的吻使我的肉體重新溫暖,最后變得炙熱起來。

我調(diào)動所有的激情。我已聽不見外面的雨聲。突然,我覺得有什么在飛,攪得塵灰飛揚下來。

“荷,是什么在飛?”

“欲望,是欲望!”

飛動之物像老鼠一樣“吱吱”叫著。我感到有一盆冷水直朝我燃燒著的小腹?jié)妬恚盐疑眢w里的火焰潑熄了。

“飛,飛,你的鳥怎么不飛了?哎……它……走了……”

可以感覺到,荷非常失望。而我的頭腦一片空白。

“是什么在飛,是蝙蝠嗎?真是太不可思議了?!?/p>

“確切地說,是祖先們養(yǎng)的。它一直掛在屋頂上,聽人說,它已在這屋里呆了幾百年,它幾乎就是我們家族的圖騰?!?/p>

“原來是這樣啊,那證明你的確是荷?!?/p>

“怎么,你懷疑我不是嗎?”

“這個世界變得讓人無法相信什么了?!?/p>

“你不是了解我們家族嗎?”

“你祖父和父親的事情我知道一些?!?/p>

“那我講講他們的事情不就可以證明我是誰了嗎?”

“我不想確定什么?!?/p>

“但我要在你面前把自己確定下來?!?/p>

“既然這樣,你就講吧。”

“從哪里說起呢?我就隨便說吧。我從祖父身上已經(jīng)看出,男人是世界上最絕情、最自私的動物,他們?yōu)榱怂^的人生理想、存在的意義,而不惜拋棄他美麗絕代、善解風情的女人。那應(yīng)該是一個無月的夜晚,單調(diào)的更點敲打著古典的城。祖父醒來了。祖母仍握著他的中指。祖父看了一眼掛滿屋頂?shù)尿稹K哪X子一片空白。他又看了一眼搭在床架上的祖母的水紅色束胸。他的思維開始復(fù)活。他的腦海中開始有水紅色的波紋在陽光下閃光。那種在陽光下閃光的水紅色波紋使祖父想起了一處處的深宅大院,想起了那雕花的欄桿和窗戶,還有在棟梁上俯視著人們生活的云雨中的龍鳳圖形,想起了那開不完的門以及后院墻下的無花果樹。他回想了一下和祖母在這里過的放蕩生活,又看了一眼祖母的臉。在漆黑一團的居室里,祖母的臉比在陽光下顯得還要清晰。他甚至看到性的快樂給祖母臉上帶去的每一絲紅暈。祖父的熱血為祖母的美而沸騰。如水的祖母就是在祖父的逃離之夜進入祖父骨髓的——那水帶著蘭花的香氣——但祖父決定離開這個渾身蕩漾著蘭花香氣的水一樣的女人。祖父開始了他尋找意義的歷程。那只蝙蝠掛在房頂上。它一直窺視著祖父母的性愛過程——包括思想。它的叫聲使祖父產(chǎn)生了一種類似于革命的沖動。而祖母酣睡著。她輕微均勻的鼾聲讓人聞之心醉。她睡眠時的一切,在逃離了意識的支配后,毫無顧忌地裸露出一種詩意的美。就是她緊握祖父中指的手的樣子也令人心醉——那四個嬌軟的指頭蜷曲著,性感而迷人。祖父對祖母握著他中指的感覺是,祖母以這種方式緊握了他的一生。當祖父把自己被握著的中指和祖母握他中指的手看作一個整體時,他有一個令自己也暗自吃驚的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中指扮演的是一個‘進入者的角色,它保持著進入肉體的天然狀態(tài),它被祖母的手緊裹著,在溫馨的潮濕里,它顯露出一種成熟的平靜。但接著他又發(fā)現(xiàn),看似征服者的‘進入者其實是被征服者——被一種欲望和溫情所征服,它甚至成了一只金絲籠中的囚鳥。‘我如果真要離開的話,是在為自由而逃避呢?還是在為自私而逃避?祖父思考著這個問題。并試將中指小心翼翼地從祖母的手中取了出來。祖父再也躺不住了,他悄悄坐起來。祖父感到蝙蝠的目光像刀樣扎著他一絲不掛的肉體。使他顯得異?;艁y,使他感到了羞恥和恐怖。但蝙蝠飛離時閃電一樣無聲的姿態(tài)讓祖父著迷。他認為自己也可以以那種姿態(tài)離開這個房間,離開這張白色的床,離開床上的祖母。但他沒有做到。他是從窗戶上滾下去的。黑壓壓的蝙蝠隨即從窗戶涌出來,那情形很像工業(yè)廢水從城市的管道里被排出。然后,它們訓練有素地組成一個黑色管道樣的通道,伸向遠方。那是祖父必走的路,不容絲毫質(zhì)疑。祖父一個人走著,因為通道是黑色的,加之沒有一絲光線,他連自己的身影也看不到。祖父突然想起了一條河。透過兩千余年的歷史煙瘴和時間的積垢,祖父看到壯士荊軻在易水之畔,向風而立,愴然和歌;太子丹白衣飄揚,聞之涕泣,風蕭蕭兮易水寒。荊軻的就車而去,讓祖父看到了先民剽悍而高義、慷慨而悲愴、崇高而肅毅、開闊而寬容的個性本原。祖父似乎得到了啟示。他要去找回這個失落了的本性。他為自己擁有了這個遠大的理想而激動不已。祖父向北,然后向東走了一年半后,他認識了一位鍛打匕首的匠人。祖父得知當年荊軻用來刺殺秦王的那把匕首就是那位匠人鍛打的,他非常高興,因為他也急需一把匕首。那匠人因能鍛打天下之利匕而擁有了大量的財富,他便用這些財富賄賂死神,得以長生不老。那匠人自己鍛打的匕首在荊軻之后除了用作賞玩之外,再沒實現(xiàn)過匕首的價值,所以他聽了祖父的慷慨之詞——祖父是在出走——祖母和母親給他定性為‘逃離——的行程中日益變得慷慨激昂的,那匠人便答應(yīng)親自給祖父鍛打一把匕首。他已一千五百多年沒有親自鍛打匕首了,這一千五百年間的匕首都是由他一代又一代貧困而短命的徒弟鍛打的。老匠人在煉那鍛打匕首的鋼時,是用時間作為燃料的,祖父第一次看到了時光被點燃的情景,那是需要豐富的想象力才可以描述的。老匠人淬火用的是一千多年前那些征伐之士戰(zhàn)死后流淌的血。如何鍛打匕首,祖父只看了一點,其后,他便沉浸進了鐵匠的女兒給他的比時光燃燒時的溫度還高的愛情之中。在那些日子里,他從沒想起過祖母,從沒想起過祖母腹中的孩子,他與鐵匠女兒在一起時,涌進腦海中的常只有血淋淋的匕首的閃光。鐵匠的女兒名燕,她是戰(zhàn)國時期唯一幸存至今的女性,我曾見過她在一張潔白的紙上沉思和微笑。燕是鐵匠唯一的女兒,雖然鐵匠與中國所有朝代的女人組建過家庭,但都未有子女,所以很愛燕。燕在荊軻死后,聽說了荊軻的事,深為感動,常常思考荊軻的所為,久而久之,便愛上了荊軻,但荊軻已死,她就發(fā)誓如遇不上荊軻式的人物,便永不出嫁。當祖父去求匕首時,她不由一陣驚喜。這個具有古典美的女子,主動找到了祖父,表達了自己的心意。鐵匠早為女兒的婚事操夠了心,現(xiàn)在她終于愛上了一個人,自然高興,也極力撮合,一個月后,鐵匠擇了黃道吉日,為他們舉行了空前盛大的婚禮。祖父和燕到了金碧輝煌的新房。他為燕寬衣解帶。當他將燕的羅衫褪盡后,他被燕的美驚呆了。一個先秦時期的肉體,經(jīng)過秦漢之雪,魏晉之雨,盛唐之風、宋明之露的雕琢洗滌,已完美無比。而先秦的理性精神、楚漢的浪漫情懷,魏晉的瀟灑風度,盛唐的輝煌之音,又使那肉體的內(nèi)涵變得豐富、淵博和深廣。面對她,祖父怎么也揮不走滾滾而來的卑瑣。他不敢靠近,內(nèi)心慌亂,不知所措。他感受到了自己的肉體是經(jīng)受不了燕的肉體之光的照耀的。祖父連續(xù)數(shù)夜無絲毫作為,這使燕大失所望。”

荷講的東西我在一本有些玄秘的叫《黑白》的書中看到過,但我不想點破她。

“自從我和你體驗到做愛的快樂——哪怕是哀傷——之后,我就不想做任何事了,這跟我的母親一樣,母親在文革的那些年月里,也只想做愛,她可以跟任何一個男人搞到一起,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向多少男人獵取過欲望……”

“你的話真真假假,真假難分,既煞有介事,又莫名其妙,你好像不是要說什么,卻往往只是為了說,這都是你在這間黑屋子里的妄想,一種對自己前輩的胡思亂想,所以,我們離開這里吧,不然你會瘋的?!?/p>

“不,我不會離開這座古宅的。我從來沒有到過都城!我是第一次給你說這些話,我說的都是真實的,我沒有妄想癥!沒想到你這么快就厭倦了我,連我的話也不想聽了。你讓我說完不行嗎?”她十分傷心。

“我喜歡聽你說話,我覺得聽你說話就像在聽你讀小說。”

“你嘲諷我?!?/p>

“我沒有半點嘲諷你的意思,我希望你把你祖父的故事講完,然后,我們一起離開這里?!?/p>

“我說了,我不會離開這里?!?/p>

“你這是自我囚禁!”

“你以為你離開這里就不是了嗎?你以為只有房子能囚禁你嗎?我告訴你吧,你隨時都被囚禁著!”

我無言以對,過了半天,我才說:“那我們把這房子整理一下,把蜘蛛網(wǎng)掃掉,把窗戶和門打開,把蝙蝠趕走,讓房子里面有些亮光。”

“我對你感到很失望,你為什么總強調(diào)這些東西?難道它真有那么重要?”

為了安慰她,我說:“你繼續(xù)說吧。我喜歡聽你祖父母的故事?!?/p>

她抽泣了一會兒,接著說開了:“當我祖父母在新婚之夜醒來,看見屋頂上掛滿了黑色的蝙蝠。祖父在看見蝙蝠時的性反應(yīng)與你并不一樣。當黑壓壓的蝙蝠在房間里飛來飛去,他的欲望就越來越強。但他后來突然走了,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當祖母從清晨醒來,床上只有她一個人。祖父走后,蝙蝠們也飛走了,只留下了鼻子上有一點白的那只還掛在屋頂上。母親和父親的情形也大抵與祖父祖母相同,母親重復(fù)了祖母的悲劇。當母親需要一個隱蔽的地方來跨入她人生的一道門時,她終于想起了那間她逃離的屋子。當他們從那古老的宅院出來,她牽引著父親回到了這里。但他們沒有找到一扇可以進去的門,她便與父親一道,打開了那扇窗戶,翻了進去。骨瘦如柴的祖母仍斜依在床上,一滴垂在枯腮邊的淚水已變得渾濁不堪,她的眼窩里積滿了黑色的歲月的塵埃。她仍在思念著祖父。母親進去后,把祖母放在祭臺上,然后鏟去床上厚厚的青苔,便與父親尋歡作樂起來。在他們把窗戶打開時,蝙蝠也黑壓壓地從窗戶外涌了進來,它們似乎仍是祖父母時代的那一群。最后父親在婚后半個月也突然失蹤了,他失蹤后,蝙蝠也消失了,仍只有那只鼻子上有一點白的蝙蝠掛在屋頂上?!?/p>

“應(yīng)該趕走它,為什么不趕走它呢?”

“至今幾百年了,它一直在這間房子里,怎么能趕它走呢?”

她說完后,用蛇一般的肉體輕輕地把我纏住。她充滿欲望的、若蘭的氣息噴到了我的臉上,然后她把唇輕輕地觸到了我的唇上。我把她輕輕地推開了。

“那我就接著講講我的故事吧,你原來可能知道一些。但那都是別人的說法,并不準確。我覺得我應(yīng)該告訴你真相。我十三歲的那天早晨,太陽被淹沒在濃霧里。母親頭天傍晚跟一個穿灰色中山服的人走了。按母親的說法,那是我的新叔叔。那人來時,我看見母親的神色像小鳥的羽毛一樣乍開了,然后飛揚了起來。她的眼睛里全是笑,臉上露出了少見的潮紅。臉上有潮紅的母親顯得年輕而迷人。母親那天晚上照例沒有回來。我醒來后,就陷入深深的恐惶之中。順腿流淌的鮮血使我不知所措。沒人告訴我‘你已是個女人了。在母親那面破了的穿衣鏡前,我看見自己那原本黯淡的身體發(fā)著光。我感到一種晶瑩的東西正從靈魂深處噴涌而出,感到自己的身體變得溫順而沉重。母親是位美術(shù)老師。在下放到那里去之前,一直住在這個祖?zhèn)鞯墓耪?。當然,這個古宅的絕大部分被充了公,只給了她兩間偏廈。我從沒有見過父親,我問母親父親去了哪里時,母親說她剛懷上我時,父親就走了,他在外面走著,誰也不知道他走到哪里了。”

荷講到這里,我忍不住想提醒她,我說:“你是不是該聲明一下,你的講述要參見《黑白》的第幾頁呀?”

他聽我這么說,尷尬地閉上了嘴,打了幾個哈欠。我們先后睡著了。

我不知道什么時候被荷的哭聲驚醒的。她緊握我中指的手怕冷似地顫抖著。

她哭著,但她并沒有醒。

“你滾開——”她在夢中呼叫。她嚶嚶地哭泣著,然后說起了夢話。

荷在夢中的胡言亂語使我聽得恐懼不安。我搖醒了她。她淌著冷汗。夢中的情形一定使她害怕了。

“她要吃我?!焙砂杨^埋到我的胸前。

我擁緊她,撫拍著她的背,說:“那是做夢,不要害怕?!?/p>

“母親要吃我,她張著血盆大口,死命地追趕我,我到處躲,但她總能找到我?!?/p>

我吻了吻她的額頭。我聽到了蝙蝠飛動的聲音。

她的柔情和欲望一起,彌漫在整個古宅里,使我無法拒絕。我們的肉體糾纏著,穿過欲望的烈火、風暴和雷霆,使整個房間被一種玫瑰色的光輝照得透亮??諝庵杏幸环N絲綢的質(zhì)感。我感到自己的肉體像陽光中的雪,在一點一點地消融。

“啊,真是太完美了,親愛的,我接著講我母親和父親的故事吧。如同母親不知道她父親是何模樣一樣,我也不知道我父親是什么樣子。父母的認識很具偶然性。母親在一條街道的轉(zhuǎn)角處碰到了父親。他們擦肩而過后,都不由得回頭看了對方一眼,他們原以為只是看看擦肩而過者的背影,但他們看到的卻是擦肩而過者回過頭時的表情和眼波。他們一見鐘情。他們停住了。然后母親牽了父親的手。父親的中指被母親柔軟的小手輕輕握住,使他體味了從未體味過的幸福。他們當即四處找尋他們的安棲之所。尋找棲所是人生一個永遠的命題,它比尋找愛情的歷程更艱巨,更縹緲。在那漫長而艱難的尋找經(jīng)歷中,唯有一扇門給了他們短暫的希望。那是處看似不起眼的宅院,門上蒙著數(shù)千年的塵垢。厚重的包有鐵皮的大門已經(jīng)朽爛,父親輕輕一敲,便嘩啦垮塌下來。隨即,濃重的霉氣迎面撲向他們,有十幾只巨大的灰色蛾子爭相從門內(nèi)飛了出來。他們并著肩,小心翼翼地踩著沒膝深的塵灰,向那宅院里走去。突然,他們聽見有威嚴之聲從塵灰中傳出來。父親看見古宅里還有無數(shù)金碧輝煌的稍小的宅院,每一所宅院都由無數(shù)的房間組成,每一個房間都經(jīng)過精雕細琢,即使每一格窗也顯示了構(gòu)建者雕琢技藝的精湛和極大的耐心。它們像精致之極的鳥籠。除了裝金飾銀的部分,大多涂成了深紅色。父親和母親發(fā)現(xiàn)那些房中住有人,但住的不是常人,而是中國歷朝歷代的帝王。這使他大吃一驚。從公元前八四一年西周共和元年開始的每一個帝王都還活著!他們每個人住一處院落(實為殿堂),吃的是御膳,臥的是龍床,坐的是龍椅,行的是龍輦。當父親在窗外看他們時,他們都端坐龍椅之上,作威嚴之態(tài)。院落是緊挨著的,一座接一座,雖塵垢重重,卻掩不住其本身的輝煌。從十二諸侯(周、春秋)直到清朝,每個朝代是一個大的院落,每個院落中又套無數(shù)小的院落,每個小的院落里便住著那個朝代的一個皇帝。門闕森森,庭院重重,密如蜂房。在每個庭院的大門前均有闕,其后有皋門、應(yīng)門、路門、庫門、雉門等;然后是大朝、內(nèi)朝、外朝三種設(shè)置。每個庭院在平面上都是層層門殿,步步高深,左右排比,均衡對稱,向縱深和兩側(cè)鋪陳發(fā)展。在正面,可見高大的臺基,高掛的重檐,且配以殿、廄、廡,此外還有琉璃磚瓦的雕飾、銅鐵金銀的構(gòu)件雕飾和石獅、銅獅、龜、鶴、華表、御路陛石等的映襯,使其更顯華麗和雄偉。他原以為這里是自己找尋到的棲所,過后才知道這里不可能是,但他和母親對這里的一切產(chǎn)生了興趣,他們想搞清那里究竟有多少座庭院,有多少間房,有多少名帝王,這整個庭院又是怎樣的結(jié)構(gòu)和布局。父親看到,每個帝王的庭院的門上都編著號碼,如秦始皇的庭院門上的牌號是(前)246-210;他兒子胡亥的庭院門上的牌號是(前)219-207;明神宗朱翊鈞,即萬歷皇帝門上的牌號是1753-1619。每個帝王均按為皇為王的先后順序排列。父母在那庭院中轉(zhuǎn)了七十二天,他們終于發(fā)現(xiàn),那個庭院是環(huán)形的。無數(shù)的大小庭院組成了一個往復(fù)的環(huán)形建筑體,其開始與末端是聯(lián)結(jié)在一起的,但界線模糊。因此,如取了各處庭院門上的牌號,那些朝代和帝王便被搞混,變得難以分清。那些皇王們的出入是很自由的,如果他們中的哪一位想出去走走,在后來的哪段歷史上閑逛閑逛,他們就去了,沒有人去管,也沒有人能管。父母用了那么多天的時間想搞清那個環(huán)形庭院中的一切,但他們發(fā)現(xiàn),最后他們卻愈來愈糊涂。然后,母親帶著父親回到了瞑城的古宅中。他們度過了十五個瘋狂的日日夜夜。在第十五天的后半夜。蝙蝠冰冷的翅膀把父親抽打醒了。他聽到月光在密閉的屋外嘩嘩流淌,有一種風潮拍打著屋的外墻。這時,父親看到那只用翅膀抽打他睡夢的蝙蝠撞開了在墻上的一道窗戶,然后像一道黑色的閃電劃向了外面的月夜里。父親忽然產(chǎn)生了一種難以遏制的沖動。只是,他的中指被母親緊握著。父親試圖取出它,母親雖然熟睡著,還是馬上意識到了,她將它握得更緊了,她的手是柔軟的,但父親覺得她把他的中指握得生痛。父親聽見母親的呼吸聲變得無秩,他覺得母親似乎感知了什么。不能再猶豫了。他對自己說。父親順手拿過祭臺上那柄祖父的劍,將中指齊根斬下。當那個中指極不情愿地離開了父親的身體時,他發(fā)現(xiàn)了那個中指的象征性。他感到了一種自我閹割的徹骨之痛。而這種舉動真是為了那夢么?他自己也不敢肯定。他對自己的行為感到茫然。他走向窗戶的腳步變得沉重而遲疑。但他沒有回頭,他覺得自己不得不翻出那窗戶,走到茫茫月夜之中。父親爬出窗戶后,看到積著月光的世界無比新奇。當他為月色、為月夜而傾倒時,屋內(nèi)的蝙蝠隨他從窗戶里飛涌了出來,像一片烏云,把月光迅即遮沒了。當母親睜開蒙眬的睡眼,她看到了那扇開啟的窗,鋒利的晨光從窗戶外射進來,恰好落在祭臺上。她看到祖母、劍、盛著腐血的祭杯、白色的死嬰都擺在那里,異常平靜,有一種供品的肅然和莊嚴。母親看著那晨光,覺得很不適應(yīng),便起身關(guān)了那窗戶,房間重歸于黑暗。然后,她回到床上,握著父親的手指,滿懷哀涼地躺下。母親在床上思考著父親留下這中指意味著什么?有何意義?她想,父親之所以斬斷中指,并留給她,是對她的依戀,難于棄舍,是表示他雖身已離去,而留指于此,是一種留念,這使母親稍感安慰,覺得父親畢竟是個知情重義的人。她不愿將父親的行為理解為對她的逃避和遺棄。這是她不能接受的。她用父親曾給她的無數(shù)誓言來證明這一點。她認為父親的離去是暫時的,父親是忠于她的。她從父親的這一行為中感覺出了父親愛她的深沉。母親似乎放心了。這時,她卻聽見祭臺上的祖母嘆息了一聲,那嘆息之聲顯得異常蒼老,但母親沒有在意,她又握著父親的中指小睡了一會。那中指無疑是她擁有的最珍貴的東西。時間一天天過去了,有一天,祖母在祭臺上冷笑了一聲。然后,傳來了她嘶啞、蒼老的聲音,你個遭天殺的,男人走了,你也要守活寡啦,真是報應(yīng)!也算蒼天有眼!現(xiàn)在,你總該把我搬回到床上去了吧。不!你那么老了,還死皮賴臉地活著,你要活著,就在那祭臺上呆著吧!我男人會回來的!祖母又冷笑了一聲,你真是個遭天殺的!你男人會回來?做夢吧!哪個男人會再回到他逃離了的女人身邊來?祖母說著,抽泣起來。半天,她的聲音變軟了,對母親說,看在我生了你的份上,把我抱回到床上去吧,你不知道,我只有在床上才能死去,在這祭臺上,即使一千年,我也只會朽老,不會死亡,而朽老比死亡更讓人痛苦,與其朽老,不如死去。求求你了,我的苦命的好閨女??晌覒阎⒆?,我怎么能抱得起你,等我生了孩子再說吧。我已沒有重量了,若有風,都能將我吹走的。母親走到祭臺前,一抱祖母,她果然只有一只雞那么重了。母親很輕易地把她抱到了床上。祖母一躺到床上就笑起來。母親問她笑什么。祖母不緊不慢地說,這床本來是我的,你和你男人溜進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我扔到了祭臺上,然后只管干你們的好事,你不知道我在祭臺上有多清冷。現(xiàn)在,你的男人滾蛋了,我該回到我床上來了。母親一聽,十分生氣,我既然能把你從祭臺抱到床上來,我就能把你抱回到祭臺上去。母親說完,就要去抱她。但祖母已變得和石頭一樣沉了,母親一用勁,‘哎喲叫了一聲,她的孩子——也就是我早產(chǎn)了。但沒有經(jīng)驗的母親還沒有覺察,她只覺得腹中一陣劇烈的疼痛,加之祖母占據(jù)了她的床,她感到十分傷心,就‘嚶嚶哭泣起來。我一生下來,就感到了空氣中沉重的霉味。我拼盡所有的力氣,‘哇——地哭了一聲。母親嚇得一跳。她滿懷恐懼地說,媽,這房子里哪來的嬰兒在哭!祖母說,你好久沒有叫我媽了,你還記得我是你媽呀,你摸摸地上吧,你生了。是嗎?不可能呀。母親彎下腰來摸我。我能看見祖先在這間房子里飄蕩,母親面色煞白,飽滿的乳房在胸前掛著。母親摸到了我,她摸到了黏乎乎的我。她驚叫了一聲,像觸電似地縮回了手。她愣了良久,才疑惑地重新俯下身來端詳我。然后,抱起了我。母親的臉沒一點血色,顯得陌生,讓人難以親近。但我感覺她正是我的母親,是我向往的母親的形象。祖母根本沒有管我,她吧唧吧唧嘴,睡著了。母親把我抱著,上了床,她把祖母用腳往床里側(cè)踹了踹,側(cè)著身子虛弱地躺下來。父親出了那屋子后,漫無目的地行走著,他覺得天地太寬廣了。父親時常感到疲乏,他有一種被閹后的虛弱。那沒了中指的左手由于被母親牽引習慣了,感到了一種深深的孤獨,很多時候他還會習慣性地把手伸出去,渴望接受牽引。他茫然回顧,只見大地蕭落,一片頹廢。他突然產(chǎn)生了回到母親身邊去的念頭。他流淚了。他總算想念起母親,但他馬上對思念的對象產(chǎn)生了懷疑,他覺得自己思念的人是母親又不是母親,母親像水波中的影子,是變形的,模棱兩可的,他似乎認識,又似乎從未見過。遺忘就常常始于記憶的模糊。那使父親害怕。他努力回憶著,但最后卻只回憶起了母親的背影。因為在那些時光里,父親作為一個跟隨者,他看得最多的也只是母親的背影。他只有繼續(xù)前行。他突然想起了那環(huán)形宅院,便大步地向那個方向跋涉而去。然后,他的事情就沒有人知道了。聽說他到了圓形宅院,當他要焚燒那宅院時,人民擁了過來,趕走了他。也有人說,他在環(huán)形宅院里放了一把火,但馬上被撲滅了,當然,還是燒壞了一些地方,那里的每一星塵土都是珍貴的文物呀,他造成的破壞可想而知,最后,他被判了死刑,槍斃了。哎呀,我講累了,我一下講了這么多,我口干舌燥,我需要安慰。你來吧……”

我吻她,我不想讓她再講下去了。

我一直想適應(yīng)那種黑暗,但我沒有做到。我成了睜眼瞎。黑暗無邊無際,沒有盡頭。在那間屋子里,除了和荷做愛,我什么事情也做不成。我連思考也不可能了,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我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像荷那樣,有一種超凡的適應(yīng)黑暗的能力,使自己在這里看到的一切比在陽光中看到的還要分明。她還能作畫,看書,她好像不是靠眼睛,而是像蝙蝠那樣有一種識別黑夜中物體的功能。

我到那屋子里好久了,一直不知道祭臺上還有一個人。我有時也能聽到微弱的呼吸聲,但荷要么說我耳朵有問題,要么就說是她發(fā)出的聲音。有一天,我實在忍不住了,就朝那聲音摸去。我摸到了一個冰冷的、干枯得像一具木乃伊身體。她動彈了一下,嘆息了一聲,用那像從地獄里發(fā)出來的聲音說:“孩子,你把我弄醒干什么呀?”

我嚇得大叫起來,觸電似地跳開了,“鬼!鬼!荷,你這屋子里有鬼!”我跌倒在地,啃了一嘴的泥,把荷的畫架也撞倒了。

荷畫畫畫得正專心,我這一叫,把她嚇了一跳。但她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把我扶到床上。我感覺自己渾身都在發(fā)抖。他拍著我的背,說:“你是自己嚇自己,誰讓你亂跑亂動的,這下好了,你把我母親弄醒了?!?/p>

“那是你母親?她……她怎么躺在那里。她的身子那么涼,她還那么瘦,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了,她肯定死了吧,你把一個死人擺在那里,這……這真是太可怕了!”

“唉呀,你不要害怕,她只是在祭臺上睡著了。只要房子里溫度合適,她就會像冬眠的動物一樣,一直昏睡下去。你這一動,壞了,她醒過來了?!?/p>

“難道醒過來不好么?”

“不好,她和我一樣,也只愿呆在這屋子里,她還要和我們爭床,還要吃飯喝水?!?/p>

荷剛說到這里,我就聽見她喝祭臺上的水吃祭臺上的祭品發(fā)出的聲音。然后,她用低啞的聲音說:“小荷,把我抱到床上去,這里太冷。”

“你到床上來了,我和我男人怎么辦?”

“哦,你有男人了?我剛睡過去一年半,你就找到男人了?”

“他是我高中時的同學盧滌,我曾經(jīng)給你講過的?!?/p>

“哦,我記不得了,既然這樣,好吧,我不會像你祖母那樣,硬要占著床,搞得你父親最后離開了我,那床歸你們倆,你給我抱床被子來,我就在祭臺上湊合著過吧?!?/p>

“媽,你真是太好了!”荷以感激不盡的口氣說。

荷的母親——我的岳母醒過來后,我不能再和荷做愛了——荷無所謂,但我沒法做到。

荷對我說:“你就思考一些事情吧?!?/p>

我說:“好的?!蔽遗θハ?,但什么也想不了。我自己在心里忍著,在荷面前,我裝作想了許多深刻問題的樣子。

我愛荷,我愿意為她做任何事情,但現(xiàn)在我連唯一能做的事情也做不了啦。

荷有次偷偷地對我說:“我母親三年后又會昏睡過去的,那時,你只要不動她,她可以一直睡下去,直到她壽數(shù)已盡,化作塵土。所以,我們要堅持一下。”

我想安慰她,就說:“沒事的,我希望她一直醒著。”

三年一晃就過去了。有一天早上,荷推醒了我,高興地說:“盧,快醒醒,你快醒醒!”

“什么事呀,這么興奮。”

“她化作塵土了,我母親直接化作塵土了。這里又屬于我們兩個人啦?!?/p>

我一點也不相信,我說:“不可能吧?!?/p>

“你不信,你跟我到祭臺上去摸摸。”她說完,就把我往祭臺那里拉。

我摸了摸,祭臺上的確有一小堆灰塵。我還摸到了那把荷的父親用來斬斷手指的寶劍。

荷站在我的旁邊。她似乎剛剛意識到自己再也沒有母親了,就用傷感的聲音對我說:“她本來還有三十年壽數(shù)的,為了我,她提前走了??磥?,她希望我們能廝守得久一些?!边^了一會兒,她用擔憂的聲音問我,“你不會像祖父逃離祖母、父親逃離母親一樣,也逃走吧。”

“我希望你和我一起離開這里,我覺得我們應(yīng)該把這個房子燒掉,一起離開這里?!?/p>

“不,不行!我絕對不會離開的,如果你哪一天要走,你走好了,我絕對不會攔你!”她賭氣地說。

從那以后,她白天就緊緊地握著我的中指,無能干什么都不松開;而晚上,她則吸取了母親的教訓,不再握我的中指,而是緊緊地握著我右手的手腕。

我更費力地勸荷離開。但她每次都毫不猶豫地毅然拒絕了。同時,她對我更加警惕,我晚上只要稍微一動,她就會馬上醒來。

有一天,祭臺上多了一瓶酒,飯菜也比平時好些。我知道又是什么節(jié)日了。

然后,我們把一瓶酒喝光了。

荷醉得一塌糊涂。我想起了那把劍。我在祭臺上摸到了它,把它緊握在手中。荷躺在床上,我坐在她身邊。她的手仍抓著我的手腕,像銬子一樣。

屋子里很靜,只有黑。我聽到蝙蝠叫了幾聲,然后它在房子里往復(fù)飛翔,它一次次地從我頭上掠過,它的翅膀掠過的風帶給我陣陣寒意。

我不禁有些擔憂起來,我朝黑暗中的荷看了一眼,然后,我突然想把手中的劍扔掉,扔到一個我拿不到的地方。但我下不了決心。我不但沒有扔掉它,反而像一個溺水者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下意識的把那劍抓得更緊了。我十分傷心地挨著荷躺下來。我想睡過去,我想我只要睡著了,就不會離開她了。但我的頭腦前所未有的清醒,我突然能思考了。并且,我驚奇地知道,我思考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我為什么還沒有離開這里?然后我想到,我怎么能夠在這里呆這么多時間?我怎么能夠什么也不做地待在這里?這個可怕的發(fā)現(xiàn)使我感到無地自容。我愛荷,但我不能這樣去愛她。我隱隱知道她祖父和父親何以要離開這里了。原來他們離開這里的初衷,都是因為愛。

這樣的想法使那只蝙蝠倉皇地飛來飛去。

“我不能把荷留在這里,我要與她一起離開。”我背著她,想到那個窗口去。但那窗口小得只能容一人鉆出來,我只好把她放回到床上。然后拿起寶劍,朝自己的手腕砍去,劍太鈍,我足足砍了十多劍才把手腕砍斷。我撕了一塊布,把傷口包好,然后踉踉蹌蹌地朝窗口跑去。我剛翻出去,那扇窗就無聲地關(guān)上了。

我掉進了水里。三年前的洪水一直沒有退去,它們積在這里,把瞑城的這個部分變成了一個湖泊。湖水渾濁,有一股難聞的氣味。瞑城市的官員們顯然準備把它建成一個公園,有幾個地方正在修涼亭,湖岸正在栽柳樹,水里正在堆假山,有幾個地方還在栽蓮藕。我看古宅,發(fā)現(xiàn)它的一半泡在水里,我繞著古齋游了好幾圈,找不到門,也沒有找到一扇窗,它像一個堡壘,被封閉得嚴嚴實實。我手上的傷口經(jīng)湖水一泡,痛得鉆心。我有好幾次差點昏過去,我費盡了所有的力氣,才游到了岸邊。

我在岸邊徘徊,最后,我決定去找瞑城市的官員,希望他們能幫我把荷從古宅里救出來。

一位局長很熱情地接待了我。我對他說:“局長,瞑湖的古宅里還有一名女子,她不知道水已淹了那片地方,希望您能派人把她救出來?!?/p>

局長一聽,非常吃驚,“不可能吧,當時洪水來時,我們把市民全都遷到安全地方去了,何況,三年過去了,即使有人在那里,也不會生還了?!?/p>

“局長,我就是剛從那里出來的,那面墻上有一扇小窗,剛好容一個人鉆出來,平時封閉得很嚴實?!?/p>

“你說的古宅可是何家的古宅?”

“是的,那名女子姓何,叫何小荷?!?/p>

“那我知道了,那宅子解放后充了公,做了倉庫,后來,它太朽爛了,連倉庫都做不成了,再后來,上頭強調(diào)要把這些財產(chǎn)物歸原主,所以那房子一直沒有動。七年前,那房子的主人帶著女兒回來了,住了進去,但再也沒人見過她們,都以為她們回來也就是看一眼,然后住到了別的地方。發(fā)洪水后,我們組織民兵挨家挨戶地搜尋過,沒有發(fā)現(xiàn)那里有任何人?!?/p>

“局長,那里的確住著人。我真是剛從那里逃出來的。”

“那好吧,我看你的確是人而不是鬼。你帶路,我馬上組織人員去看看?!?/p>

局長親自出馬,他指揮警察把古宅的屋頂炸了一個大洞,要從那里派人下去一探究竟。但沒人敢進去,我要求下去。他們用繩子把我吊下去,我四下里一望,除了那個祭臺,除了那把劍,除了那張連根稻草也沒有鋪的床,除了那只掛在屋子一角的、鼻子上有一點白的蝙蝠,四壁空空,什么也沒有。但就在我要離開時,忽然在床頭發(fā)現(xiàn)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

親愛的盧:

你太令我傷心了,你離開也就罷了,你為什么要把他們帶來?你讓我無家可歸,只能四處飄蕩了。但我無論到了哪里,我都會愛你。謝謝你留下了你的手,我想我只要看見了它,就等于看見了你,我會把它做成標本,一直帶在我身邊。

永愛你的荷 即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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