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無玥 圖/玄 晚
東風(fēng)不換三千寵
文/水無玥 圖/玄 晚
艷紅的綢緞滑落在地,眼前的面龐過分溫和素凈,與女子所想象的甚是不同。男子執(zhí)起玉質(zhì)鑲金酒杯緩緩置于女子面前,眼中的笑意令春風(fēng)也沉醉了。
庭院月色正濃,海棠花隨風(fēng)零落,一地馨香激起回憶的漣漪。那是朱祐樘第一次得見紫禁城外的春天。宮外的天地寬廣而渺遠,不遠處的海棠花林燦若紅霞,散發(fā)著沁人心脾的芬芳。盡管自由姍姍來遲,朱祐樘仍舊滿心感激。
海棠林傳來的嬉笑聲打斷了思緒,隔著錯落花枝,一行人的綽綽身影由遠及近。原來是東風(fēng)不解風(fēng)情,吹落了哪家小姐親制的浣花箋,婢女在一旁焦急萬分,那小姐卻怡然自樂。“這花箋本就是寄與清風(fēng)的閑物,如今隨風(fēng)而去,也算自得其所,何苦壞了賞花之興。”樹下的女子言笑晏晏,說出心中所想。
仲春時節(jié),閨中女子剪五色彩箋,取紅繩將彩箋結(jié)于花枝,是為“賞紅”。這是太子朱祐樘第一次微服出宮,為此他爭取了許久,沒承想父王將他出宮的日期定在花朝節(jié),他已到娶親之年,如此安排的緣由不言而喻。
女子在婢女的陪伴下翩然離去,朱祐樘穿花拂葉遙遙相隨,卻被腳邊的信箋絆住了腳步。信箋背面兩行簪花小楷風(fēng)雅異常,寫的既不是悼花之辭,也不是言情之句,而是“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望著逐漸遠去的娉婷身影,朱祐樘忙命跟隨的小黃門探查方才的女子,然后從衣襟中掏出一個銀質(zhì)長命鎖。那鎖樣式普通,表面已斑駁,卻依稀看得清銀鎖上鐫刻的銘文和花箋上的字一模一樣。
誰又知這銀鎖是生母留給他的唯一念想呢?誰又能想象堂堂大明太子六歲前曾如棄犬般生活在紫禁城邊的廢棄之地—安樂堂呢?
安樂堂并不安樂,紫禁城中人被貶至安樂堂等同于死。十八年前,一聲嬰兒的啼哭給這個陰森可怖的地方帶來了生氣,亦為風(fēng)雨飄搖的大明朝注入了希望。
一切苦難都源自憲宗專寵的萬貴妃。萬氏與憲宗識于微時,多年來把持后宮,自小兒夭折后便對皇嗣嚴防死守。朱祐樘的母親紀氏無意間被憲宗看中,兩人春風(fēng)一度,珠胎暗結(jié)。萬妃命人將母子二人除去,在太監(jiān)張敏的保護下,紀氏得以逃脫,并于安樂堂誕下龍嗣。
以廢后吳皇后為首的安樂堂眾人上下一心,極力隱藏這個關(guān)乎大明朝未來的驚天秘密,將這個粉雕玉琢的孩童視作無邊黑暗中唯一的光明。盡管小皇子不知父親是誰,也不能常見生母,然而周圍人卻無一不是真心護他。這些來自底層的綿長愛意,讓這個生于黑暗的少年始終心懷光明。
六歲那年,太監(jiān)張敏冒死將他帶到憲宗面前。面對胎發(fā)未剪、孱弱不堪的唯一骨血,憲宗老淚縱橫,即刻昭告天下將男孩封為太子,直到此時,他才有了屬于自己的名字。同日生母托人將銀鎖帶給他,隨即自戕于寢宮,以死為鑒,提醒憲宗保他免遭萬妃毒手。
母妃直到死,都希望他一心向善。言能托志,詩能抒情,自那日于林中初遇,朱祐樘便覺得冥冥之中自有天定,海棠樹下的可人兒便是他今生的知音伴侶、情之所歸。幼時他因后宮之亂飽嘗艱難,吃百家飯得以存活,他便告訴自己,若得此女,必定盡力專心愛她,不讓她受母妃曾經(jīng)的苦楚。
成化二十三年春,國子監(jiān)張巒之女被立為太子妃,嫁入東宮。同年八月,萬貴妃暴斃,憲宗亦隨之駕崩,朱祐樘登基稱帝。封后大典上,她頭頂九龍九鳳冠,身披云龍紋深青翟衣,一步步向天階高處的男子走去。
新帝向她伸出手,面容俊秀如新婚當(dāng)夜,黃袍加身更添幾分威嚴。帝王之愛是雨露均沾,澤被蒼生,可朱祐樘和他們不一樣,弱水三千,他獨寵一人。朱祐樘與新后并肩而立,錦繡江山全收眼底,柔情蜜意盡在心間。
早在大婚當(dāng)日,她便對他傾心托付。那日他故作神秘地遞給她一個紫檀木盒。木盒里的粉箋有些泛黃,她卻一眼認出了自己的字跡。抬頭對上那雙清亮的眼,她驀地羞紅了臉。應(yīng)該還不算遲,他愛得比她早,她卻可以用一生來還。
承君所諾,必守一生。朱祐樘登基后不但勤于政事,躬行節(jié)儉,一掃成化年間朝政腐敗之象,開辟了“弘治中興”的清明盛世,更篤愛皇后,不立妃嬪,帝后共同起居,儼然民間伉儷。
他為國事操勞,日夜殫精竭慮,只有回到坤寧宮,來到皇后面前才有片刻松懈。伴著裊裊升起的安神香,她柔夷纖纖,輕揉他兩額的太陽穴。
賭書潑茶難得文雅,舉案齊眉太過客氣。天子細嗅她身上散發(fā)的淡淡清香,再次確定了自己想要的幸福。自始至終他想要的,不過是一蔬一飯間的朝夕相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心有靈犀。有她在,家便在,他便不是高處不勝寒的孤家寡人。
又是一年春,帝后相伴游園,來到他命人為她栽培的海棠花林。撇開一眾侍從,帝后漫步花叢深處。歲月流逝,眼前如花美眷雖已為人母,卻依舊明眸善睞、風(fēng)姿卓絕。只見美人狡黠一笑,從袖中取出自制的花簽。
人面海棠相映紅,新掛的花簽滌蕩在十里春風(fēng)之中:“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p>
弘治十八年,東風(fēng)不來,海棠不開。朱祐樘駕崩于乾清宮,享年三十六歲。張皇后守著帝王的棺槨默默流淚,唇邊卻帶著笑意。他生于苦難,卻始終報人世以愛。無愧家國,不枉社稷,更給予她曠古的帝王專情。
他說最愛她生性樂觀,她便獨自堅強;他說最愛看她笑,即便他再也看不見,她也會在人前保持微笑。她從不怪他留她獨活世間,那年他在她身后,微笑著看她將此生所愿掛于花枝,寄與東風(fēng),她還沒來得及寫下的那一句,是她此時此刻最想告訴他的話。
“生當(dāng)長相守,死當(dāng)長相思?!彼嘈潘麜?,她知道他聽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