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佳音
中國宵夜文化
文/沈佳音
宵夜,原應(yīng)寫作“消夜”,意為用吃吃喝喝消磨掉漫漫長夜。唐詩有言“無酒能消夜,隨僧早閉門”。
去成都,沒有一份三哥田螺,一份肥腸面,一份老媽蹄花的夜晚不值一提;在重慶,沒吃過狹仄小店的火鍋、凌晨小面的人生也不必反復(fù)談?wù)?;來廣州,沒有深夜的一份腸粉,一碗蛇羹,無法慰藉你空虛的胃;在汕頭,沒有見識過夜糜的紅火,魚飯的熱情,就等于沒有來過這座城市。
關(guān)于宵夜,很多城市都有自己的叫法。上海原來叫“夜點心”。汕頭則一直叫“夜糜”,就是白粥,無論此前的食物多么驚艷,最后都要以一碗白粥收尾,大味無味,返璞歸真。廣州有個詞叫“蒲天光”,就是玩到天亮,所以有宵夜店就直接取這個名。成都用“鬼飲食”,形容從子夜到凌晨的吃喝,給晝伏夜出過鬼日子的人提供昏暗的撫慰。
中國的宵夜大多是大排檔或者小飯館,三教九流共處一室,充滿煙火氣。因此,宵夜跟這個城市的人有一種骨肉相連的溫存感,特別能體現(xiàn)城市的性格。
關(guān)于宵夜最早的記載可能是在《史記·滑稽列傳》:“曰暮酒闌,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錯,杯盤狼藉?!笨梢姂?zhàn)國時的貴族之家就有吃宵夜的習慣。
不過,中國古代向來推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且一直實行宵禁制度。所以大規(guī)模的夜生活無從談起,即使到了唐代,也只局限于達官顯貴之間。像《韓熙載夜宴圖》中描繪的南唐官員韓熙載家設(shè)夜宴載歌行樂的場面,不是普通百姓可以享用的。
一直到了宋朝,商品經(jīng)濟空前發(fā)達,市民社會漸漸形成。統(tǒng)治者才逐漸松弛了宵禁制度,允許夜市的發(fā)展,宵夜才發(fā)揚光大,進入尋常百姓家。
在《東京夢華錄》中可以看到,北宋的都城開封就是個不夜城。卷二中記載州橋夜市品種豐富:“出朱雀門,直至龍津橋。自州橋南去,當街水飯、熝肉、干脯。王樓前獾兒、野狐、肉脯、雞。梅家鹿家鵝鴨雞兔肚肺鱔魚包子、雞皮、腰腎、雞碎,每個不過十五文。曹家從食。至朱雀門,旋煎羊、白腸、鲊脯、凍魚頭、姜豉子、抹臟、紅絲、批切羊頭、辣腳子、姜辣蘿卜?!?/p>
而且冬夏兩季的宵夜不盡相同,夏季多冷飲甜品,冬季則葷食居多?!稏|京夢華錄》卷三還記載,馬行街鋪席夜市直至三更盡,才五更又復(fù)開張。如耍鬧去處,通曉不絕。即使“冬月大風雪陰雨”也不例外。蓋因“都人公私榮干,夜深方歸也”。
民國時宵禁制度終于被廢止,宵夜的習慣便逐漸固定下來。民俗學家金受申老先生記載,上世紀初北京就有24小時營業(yè)的小飯館了:“當時北京的夜宵并不僅限于大柵欄一處,王府井大街、西單牌樓、鮮魚口、隆福寺街等都是燈火輝煌。人們來到夜市逛商店,看電影、戲劇,聽曲藝,還有重要的一項是吃夜宵。賣夜宵的大部分是街頭攤商,有一小部分坐商,也有擔著擔子叫賣的。北京風味夜宵以葷食為主。傍晚開始布置攤子,街燈和攤頭電燈一亮,就開始營業(yè)。營業(yè)時間很長,最早也要過零時,晚的能到后半夜兩三點鐘。”
為了客流,這些宵夜攤大都扎堆聚到一起。比如有賣火燒的,因火燒可以夾肉,旁邊就有熏豬頭肉的攤子、五香驢肉攤子、醬羊頭肉攤子、白羊頭肉攤子,形成一條流水線,顧客可以憑自己的意思隨便搭著吃。“賣夜宵的都琢磨透了吃夜宵的顧客心理,”金受申寫道,“都是工作一天的人,所以多半預(yù)備了白干酒,供顧客小飲幾杯消寒。1956年夏天,最熱的時候,北京劇場對面的餛飩、肉火燒攤子添加了冰鎮(zhèn)鮮啤酒。”
作家池莉記錄了武漢上世紀90年代后期夜晚的狂歡:“吉慶街是夜的日子,亮起的是長明燈。沒有日出日落,是不醉不罷休的宴席。人們都來聚會,沒有奔離。說說唱唱的,笑笑鬧鬧的,不是舞臺上的演員,是近在眼前的真實的人,一伸手,就摸得著?!?/p>
日本導(dǎo)演黑澤明是一日四食主義者,過了80歲,他還說:“早餐,是身體的營養(yǎng);夜宵,是精神上的營養(yǎng)?!?/p>
日本的宵夜與中國稍有不同。在日版《深夜食堂》中,食客幾乎都是一個人去吃飯,他們往往腰直席正,用手接著筷子夾的食物慢慢送到嘴里,不露齒地細嚼慢咽。即使客人之間相互熟悉,也從來不會分享食物,整個屋子坐滿了人,卻從來沒有兩個人同時說話。
中國人喜歡三五成群地結(jié)伴覓食。一群人點一桌子菜,吵吵嚷嚷,邊吃邊說,聊嗨了會大聲吆喝:“老板,再加倆菜!”
一位參加過形形色色飯局的美食記者說,他常常在盛宴之后,自己在街頭尋覓一碗小面,囫圇吞下,頓時感覺還魂人間。這種人間的暢快,勝過晚宴的端莊。 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