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硯

南方多雨。在鄉(xiāng)村，一件蓑衣曾經(jīng)是每個農(nóng)戶的必備之物。田間地頭，少不了用它遮蔽風雨。屋前屋后那些粗枝大葉的棕櫚樹，為蓑衣提供了所有的原材料，就像棉花予人溫暖一樣，它也盡力使風雨中勞作的農(nóng)人感到干燥舒適。

棕櫚在湖南大部分地區(qū)都能生長，各地的蓑衣匠也應(yīng)運而生。他們從師傅手中學習縫制技藝的時候，大概不會想到，手中看似粗糙黯淡的蓑衣，是目前我國保存下來的最古老、最原始的服裝，堪稱“活化石”。

上衣下裳，中國古代服裝的特征

懷化市中方鎮(zhèn)曾經(jīng)的“蓑衣匠”周遠根，已經(jīng)76歲了，住在鎮(zhèn)上兒子家中，門前一溜漂亮的小松樹。他身形瘦弱，佝僂著腰，在兒子的木工案前凝神查看著什么，被兒媳拉了兩下袖子，才回轉(zhuǎn)身來望著我們，臉上帶著驟然回到現(xiàn)實世界的茫然表情。去年的一場中風勉強痊愈，卻讓他雙手顫抖，聽力下降到需要他人湊近耳邊大吼，方能聽到一絲聲音。

整潔明亮的新家里，找不到任何與蓑衣相關(guān)的東西。他指指外面，說：“工具都在老家?！?/p>

老家在栗山村一個叫羊角落的地方，經(jīng)過宋背溪小水庫。路不好走，四里地碎石路到頭后，還得爬山。山上零星生長著幾棵棕樹，樹干包裹著一層嚴密的棕皮（葉鞘纖維），若沒有人去剝，它是不會自行脫落的。棕木材質(zhì)疏松，派不上什么用場，唯有葉子和棕皮大有可為。

周遠根的親戚潘承家，一手做握刀狀，指向棕樹，示范著說：“我們那時候砍棕皮，先橫砍一刀，再豎砍一刀，兩只手一掰，整張皮就能扯下來。”

一棵棕樹平均每月只長出一片棕皮，一年12片，每年5月和10月各采剝一次。

山腰上，是周遠根兒子從前的家，背靠著一堵山崖，因為滑坡嚴重，屋后被埋了大半，變成了危房，房前也攔了繩索，阻止他人進入。周遠根戀戀地望了幾眼，告訴我，那是他當年親手建的。他自己的家在山頂，二層木屋，同樣人去樓空。堂屋里，坑洼的泥地上，早已布滿了茸茸青苔。

周遠根突然來了精神，他興致勃勃從另一間屋子里搬來工具，堆在堂屋的一張竹床上；又抱來好幾張棕皮，有條不紊地準備著。

我細細打量著制好的一件蓑衣成品，上下兩件拼接而成，上半截如短披風，兩肩棕毛高高翹起，像鳥的翼翅；下半身則是簡單平整的一大塊垂下來。整件蓑衣看上去極是扁平，僅遮擋住了身體后部，前面空空。原來，它是專為在田中彎腰勞作的人設(shè)計的。

但這種最簡單的款式，恰恰具備了中國古代服裝的重要特征和標志：上衣下裳（古代指遮蔽下體的衣裙）。上裝是披在肩上的“蓑衣披”，圓領(lǐng)，兩肩伸展——我們后來看到的古裝戲中，王公貴胄所穿的“披肩”正是繼承了這種形式。下裝既可以是圍腰短裙，也可以如這件稻田專用服，僅圍在身后，整體形式一如“裳”的前身。

面料和紐結(jié)的繩，都來自棕櫚樹

一棵棕櫚樹，從剝下周身的葉鞘纖維開始，便忠實地服務(wù)于整件蓑衣，面料和紐結(jié)的棕繩，都來自于它。蓑衣純用手工制作，并不華麗，一切均以實用至上，可以說，用最簡練的形式完成了一件雨具的功能。而它所使用的編結(jié)技藝，其古老程度，僅次于人類歷史上的石器加工。在觀看周遠根的演示過程中，我們屢屢為這古老的手藝發(fā)出驚嘆。

除開處理棕樹纖維，蓑衣制作有十幾道工序，比較復雜，簡單地說，先立領(lǐng)（蓑衣上披的核心），再釘八掛（編織領(lǐng)子部位延伸出去的經(jīng)線，這是蓑衣的骨架）。

1.搓棕繩。棕皮纖維用特制的鐵齒梳扒下，很快，它就變成了一堆細細的棕毛。棕毛粗糙，用手一捻，自然接合成一根，一頭繞上線軸，兩手分工，邊轉(zhuǎn)線軸邊捻，單股的棕繩并不結(jié)實，還需要再捻一根，然后絞擰成雙股。周遠根先將兩根單繩的繩頭結(jié)在一起，掛在門前一根柱頭上，雙手各持一個單線軸，朝同方向旋轉(zhuǎn)，兩根繩便擰成了一根，越擰越長，“可以拉一里多長咧”，周遠根牽著繩子，慢慢往后退著，扭頭望望身后的竹林。棕毛織成的繩子極其牢固，防潮防蛀，用上幾十年都不成問題。

2.蓑衣制作。縫制之前，得先把棕皮理好，利用棕皮向外伸展的形狀，確定每片棕皮擺放的位置。然后拿一尺多長的鋼針穿上棕線，縫起來。主要的制作就是拼接，定位準確很關(guān)鍵。上衣“坎肩”最重要，也最難縫，以領(lǐng)口為中心，針腳密密麻麻，向四周輻射，如一個不合攏的同心圓；邊沿處的棕毛只需要剪齊即可。

周遠根的縫制是從領(lǐng)口開始的。他先是將一根短繩兩頭各打一個圈結(jié)，作為領(lǐng)子的雛形，然后把一片棕皮如折扇子一般疊成幾疊，用針線把折疊的一頭縫好。他的手還是很抖，需要使出很大力氣才能拉緊，房間里只聽得棕繩拉得哧哧作響。他的左手腕上戴了一截小竹筒，里面盛著一點菜油，他不時把久不用而有些生銹的針尖插進去蘸一蘸。

領(lǐng)口頗能表現(xiàn)一個蓑衣匠的手藝，如果做得不好，會夾脖子，穿著難受。為了使之尺寸合適，會用一只直徑十幾厘米，帶凹槽的木制模具卡住定位。后頸處還要多疊幾片光滑的棕皮，免得皮膚被棕毛扎得刺癢。

領(lǐng)口做好后，便以它為頂點，把一張張棕皮以放射狀鋪好，進行縫制。針法多用“挑”，棕線的行數(shù)越多，行距、針距越小，蓑衣越耐穿。潦草的工匠做蓑衣，五六十行就打住了，優(yōu)秀的則可以縫上數(shù)百行。

上下片縫綴好后，要穿上系牢，并不是我起初想象的如斗篷那樣，系在頜下。兩根棕繩分別從腋下穿過，在肩頭挽結(jié)，這樣會更加服帖，不至于隨處滑動，讓雨水倒灌進衣服里。

一件蓑衣能傳承數(shù)代，越穿越紅亮

潘承家興致勃勃拎起那件蓑衣成品，忙活了小半天才系好。他抻抻下擺，打量了一番，說：“要是把我做的斗笠再戴上就更好了?！彼彩莻€手藝人，做得一手精細的竹斗笠。

周遠根靜靜站在一旁，有些自得地看著自家親戚披掛著那件蓑衣，如古代俠客一般在坪里走來走去，終于露出了一絲笑意。從背后看去，蓑衣兩肩高高翹起，下擺微展，其實更像一只振翅的鳥兒。他倆都很喜歡這個傳統(tǒng)造型，一致認為有些地方的蓑衣，“像只水桶一樣圓滾滾的，裹在身上不好看”。

不論是斗篷式的，還是飛鳥形的蓑衣，都是人們在長期的勞動中摸索設(shè)計而成，都遵循了嚴格的比例。上衣如翅，下裳如魚尾，遮擋嚴密而又不會束縛雙手；外沿的棕毛修剪整齊后，仿佛給整件衣服加了個毛邊，自帶粗獷之美。

潘承家說，蓑衣防水功能不錯，有的還會在棕皮上刷一層桐油，效果更好。這得益于棕皮的天然特性，它生長出斜向交錯的紋理，編織時，棕繩也是縱橫交錯，使得表面異常致密，雨水輕易不能滲透，只能順著外展的棕毛滴落。茅草屋也是依據(jù)這樣的原理搭建而成的。過去，有的人家一件蓑衣能傳承好幾代，棕皮顏色越穿越紅亮，越發(fā)像一件傳家寶了。

周遠根已經(jīng)不記得師傅的姓名了，他只記得人們都叫他的小名“四毛仔”，家在烏溪村，“要是還活著，今年都130歲了”，他喃喃道。15歲那年，周遠根和父親提著拜師禮，特地去烏溪找他。那是一個竹籃子，里面裝著一只豬蹄髈，兩封紙包糖，兩瓶酒，一套新衣服。3年后，他出師了，成為新的“蓑衣匠”。那時候，找他做蓑衣的人絡(luò)繹不絕，所賺的錢足以成家立業(yè)，養(yǎng)家糊口。趕集時，一同賣蓑衣的工匠也不少，在他的印象中，每個村都有兩三個。蓑衣價格從五毛錢，慢慢漲到20世紀60年代的十幾元，直到現(xiàn)在的200百元。但買的人是越來越少了，蓑衣匠們也漸次衰老，逝去。周遠根認識的幾個蓑衣匠都年逾八十，沒有一個人收過徒弟。橡膠、塑料雨衣大規(guī)模出現(xiàn)后，工藝復雜又略顯笨重的蓑衣自然被潮流拋到了一邊。盡管新式雨衣并不透氣，尤其是夏季，穿不多久就會粘在身上，悶熱無比，但它們材質(zhì)輕薄，價格便宜，花色鮮艷，是另一種時尚體現(xiàn)。

“哎，學這個沒有什么用呢。”他有些傷感地說。去年沒生病前，他做了幾件蓑衣工藝品，多是被人買去掛在墻上做裝飾。在民間，蓑衣也有鎮(zhèn)邪驅(qū)魔的用途，大概是因為它們的形制如鎧甲，棕毛亦有剛強氣質(zhì)的緣故。潘承家希望他能把蓑衣做得更袖珍，更精致，最好只有手掌大小，能夠供人把玩，但周遠根有些為難，以他的年紀和精力，已無法再去創(chuàng)新了。

下山時，兩個加起來足有150歲的老人，看著路邊長滿綠草的荒田，大聲嘆惜：“這么好的田沒人種了，這么好的草也沒有牛來吃了……”是啊，田里已無農(nóng)人，蓑衣又有何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