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瑞·斯圖爾特，英國作家、政治家，1973年出生于中國香港，父親為蘇格蘭裔知名外交家。斯圖爾特2000—2002年間徒步穿越了從伊朗到尼泊爾的中亞地區(qū)，2004年出版《尋路阿富汗：在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一書，講述『9·11』事件發(fā)生后的次年冬春季，在從赫拉特到喀布爾的嚴(yán)寒山區(qū)進(jìn)行徒步探險的經(jīng)歷，入選《紐約時報》『年度十佳圖書』。該書中譯本由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于2017年8月出版，本文選自書中第一部分的章節(jié)。

在啟程的當(dāng)天早晨，當(dāng)我們走上大街時，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向西走向飯店，而是向東走向荒漠和群山。太陽已經(jīng)出來了，刺目的明亮光線照射在沙磚上，讓人的影子輪廓更顯分明，那是些推著手推車的疲勞的人們。我一邊走，一邊調(diào)整背包帶，琢磨著我忘了買什么，以及如果沒有這些東西在接下來的兩個月該怎么辦。一種熟悉的不平衡感在我左腳靴子的內(nèi)底蔓延，拉扯著我的腳趾，一步接著一步。我的同伴們——當(dāng)?shù)卣蓙肀Ｗo(hù)我旅途安全的兩個軍人——只背著自動步槍和睡袋，沒有帶任何食物和厚衣服。

我覺得我的阿富汗服飾有些滑稽，于是聳了聳沉重背包下的肩膀?？ㄎ髂?，那個年長一點的人，穿著整潔的緊身迷彩褲，這是給大個子做的。他收攏皮帶下寬松的褲腰，束出不少褶子，但是大腿上的口袋都快拖到小腿中間了。盡管卡西姆的地位較高，但是看起來比阿卜杜·哈克更不自在。他低著頭，那長滿痤瘡的紅色的臉一直朝下，眼睛緊張地眨著，就好像在期待什么東西從路面上噴出來。阿卜杜·哈克站姿筆直，在卡西姆身邊顯得非常高。卡西姆每走三步他只邁兩步。

街上甚至沒有人看我們一眼，卡西姆和阿卜杜·哈克也沒有看我。他們不會說英語。我猜他們對前方的路只有一個模糊的概念，他們之前可能從來沒有和一個外國人打過交道，而他們的級別也相對較低。因為他們的制服看起來像是剛從來自美國的物資包中拆出來的，我估摸著這兩人剛剛?cè)肼?。但是他們對武器的使用卻很自如。我們并肩走著，或者說幾乎這樣，因為街上很擁擠，阿卜杜·哈克不時停下調(diào)整他的卡拉什尼科夫槍上的彈匣。粗糙的柏油路上的沙子開始變厚，而人群變得稀少了。

我端詳著一只落在墻頭上的烏鴉，它的眼神茫然，在它身下，一間古董店把古董擺在托盤上。在一把19世紀(jì)加德納牌茶壺和兩桿手柄裂開的李-恩菲爾德步槍旁邊，擺著一塊來自穆薩拉建筑群的瓷磚、一尊犍陀羅式的佛頭，以及一只用黏土塑造的神鳥——這些來自于巴布爾筆下的赫拉特以及巴米揚和古爾文明的寶貝，裸露擺放在塵土中，等待淘寶者。我懷疑烏鴉比賣家更加在意這些物品。我們經(jīng)過了餅干店和藥店，以及成箱的沾滿灰塵的水果，最后是加油站。

最后，阿卜杜·哈克用他的黑眼睛看著我，問道：“你不是記者，對嗎？”

“不是?！?/p>

“太遺憾了，不然你可以寫個關(guān)于我們的故事。”

在城市的邊緣，我們坐在街邊的一張桌子旁吃午飯。我們選了雞蛋、馕和酸奶。我那天已經(jīng)吃了太多的雞蛋了?？ㄎ髂飞熘蓖?，站了起來，小心地接過我那碗酸奶，他瘦小的手指蘸了一下，在傳給我之前吮了一下。看起來他在試毒，以表示對客人安危的擔(dān)心。下毒在中世紀(jì)宮廷中很常見。巴布爾有一次為此把一個廚子開膛破肚。不管怎么說，卡西姆的行為是一種禮貌。我向他表示感謝，微微一笑。破天荒地，他回給了我一個微笑。

在我們的小吃攤對面，聳立著幾座精心設(shè)計的中世紀(jì)土磚塔，用來喂養(yǎng)鴿子，因為它們的糞便可以給葡萄園施肥。塔利班曾燒光了葡萄園，并且禁止飼養(yǎng)鳥類。鴿子塔上裝飾華麗的陽臺即將塌落，鴿子也已絕跡。在過去，飼養(yǎng)鴿子也是為了消遣。巴布爾的父親侯賽因·米爾扎是15世紀(jì)赫拉特的統(tǒng)治者，他有一些訓(xùn)練有素的鴿子，可以在空中翻筋斗。當(dāng)他的城市被入侵，瀕臨崩潰時，他爬上了佇立在懸崖邊的鴿子塔。巴布爾寫道，大地顫動，懸崖崩塌，“鴿子和我的父親一起飛向了另一個世界”。

午飯后，我們繼續(xù)前進(jìn)。在城郊，經(jīng)過了絲綢之路上的一個有著悠久歷史的岔路口。在那里，商隊的路線向北通向中國，向南通向印度：這也是20世紀(jì)70年代嬉皮士們走過的路線。繼續(xù)向東，這才開始感覺到我已經(jīng)離開了赫拉特，開始了旅行。這時，一輛吉普車咔嗒一聲停在了我們身邊。這是來自《洛杉磯時報》的大衛(wèi)。他已經(jīng)用完了他的素材，想要知道能否采訪我。

我很喜歡大衛(wèi)。他曾經(jīng)讓我用他的衛(wèi)星電話給我父母打電話。這是一個優(yōu)待，因為在接下來六個星期的行走中將沒有電話機?，F(xiàn)在他問我為什么要徒步穿越阿富汗。

我告訴他，阿富汗是我的徒步旅行中所缺的一環(huán)。從荒漠到喜馬拉雅，從波斯、希臘到印度文化，從伊斯蘭教到佛教，從神秘主義的伊斯蘭到軍事組織的伊斯蘭，阿富汗是這其間的一片土地。我想要看看這些文化互相融合或者觸及全球的地方。

我講述了在蘇格蘭的一個下午散步時我是如何思考的：為什么我不一直走下去呢？我說，一定有某種魔力，才能讓我在亞洲大地上留下一長串腳印。

他問我是否考慮過我正在做的事情很危險。我從來不曾找到一個聽起來不那么笨拙、虛假或者荒謬的回答。“你當(dāng)然可以理解。”我說，“那個男人的沉默，我是指卡西姆;普魯士藍(lán)的天空，我是指這里的空氣。這看起來像是一種恩賜。所有的一切，”我說，激動地對我的主題越發(fā)興致盎然，“突然間變得有意義。我感到自己的一生都在為行走這件事做準(zhǔn)備?！?/p>

但是他沒有記下一個字。相反，當(dāng)他的攝影師盧米斯在一個壕溝里為我拍照時，他顯然是潦草地寫著：“每天20至27英里——靠馕生存——‘饑餓帶。巴布爾在風(fēng)雪中損失了人和馬。只有一套替換衣服，瘦弱，留著纖細(xì)的胡子。”當(dāng)盧米斯給我一個塑料包裝的手爐時，我試圖解釋物質(zhì)方面對我來說無關(guān)緊要，我更在乎通過行走來觀察阿富汗，以及成就我自己。

盧米斯點點頭：“你讀過《荒野生存》……那本書描寫了一位富有的年輕美國人到阿拉斯加的荒原去尋找自我，最后在風(fēng)雪中獨自死去……這是一篇很棒的新聞報道?！?/p>

大衛(wèi)和盧米斯返回了赫拉特，而我們繼續(xù)前行。阿卜杜·哈克把他的棒球帽檐轉(zhuǎn)到后腦勺，捋了捋他那長長的墨西哥小胡須，聳聳肩，將他的美國迷彩夾克甩到肩上，走在我前面大約四五米的地方。他身體向前傾斜得太多，以至于不得不走得飛快以保持平衡。杏黃色的沙土在他的靴子四周翻騰，混合著從他的煙卷里飄出的灰色煙霧。香煙藏在了大腿外側(cè)，這是執(zhí)勤士兵的傳統(tǒng)做法。在我身邊，卡西姆邁著細(xì)碎、沉重的步伐，他的腳后跟在道路的邊緣印下深深的足跡。

我們的影子在碎石路上被拉長：阿卜杜·哈克的影子最大，卡西姆的最小，我的則因為背包而像個駝背?；哪饾u包圍我們，我們?nèi)藵u漸縮小。我一直在想，大衛(wèi)的文章也許會被曲解為訃告。我花了一些時間熱身，以找回之前行走時的熟悉節(jié)奏。我趕上阿卜杜·哈克時，他閃過一絲微笑，將槍管插入沙土中，做了一個小幅度的撐竿跳動作，落地時喊道“真主偉大”?？ㄎ髂放曋@個比他年輕的人。我懷疑他對自己的副手有多少控制力。

除了在尼泊爾西部極左主義地區(qū)的幾周，我已經(jīng)習(xí)慣行走在相對和平的地方。盡管我每天走大約四十公里，卻很少遇到人，而在時速五公里的時候，風(fēng)景的變化也很緩慢。我習(xí)慣于關(guān)注細(xì)節(jié)：旁遮普的黃檀木，叢林低地上豹子的足跡，喜馬拉雅地區(qū)淡綠色的包葉雪蓮花。我曾記錄了村莊客房里所有的物件。在伊朗，我調(diào)查過層架式養(yǎng)雞場和載重貨車停車場;在尼泊爾，我觀看過人們用白色的牛耕田，用連枷擊打打谷場，陽光下騰起谷殼云。我記錄了沙特阿拉伯體力勞動者的經(jīng)歷和他們的美國陰謀論，試圖揭開印度-尼泊爾邊界上古代歷史的軌跡：尋蹤一排刻著騎兵和太陽神的破損石頭，猜測這是古老的末羅帝國的痕跡。

突然一陣爆炸聲傳來，我們腳下的大地顫栗著，刺鼻的黑煙從我們左邊的田野里翻滾過來。我從未想象過一個地雷能有多響。但其他兩人連頭都沒轉(zhuǎn)一下。

我們走在一片向路兩邊平坦鋪開直至遠(yuǎn)處低山的戈壁灘上，沒有樹，所以看不出顏色和高度的變化，戈壁與沙漠四季如一。在伊朗的沙漠地帶，總會點綴些犁出的土壤，突兀的高壓線鐵架，電線上沉悶的鷹，以及飄散的塑料袋等垃圾物。而在阿富汗，由于干旱和貧窮，甚至連這種顯示人類活動的痕跡也渺不可見。

道路平坦，天氣清冷，我的腳很舒服，感覺背包并不沉。雙腿的速度開始轉(zhuǎn)換成呼吸和思想的節(jié)奏，盡管我仍舊感到不同尋常的緊張。我懷疑在徒步穿越亞洲十五個月后，好運是否已經(jīng)用光。我曾經(jīng)向母親保證這將是最后一次旅行，當(dāng)我安全地抵達(dá)喀布爾后，就會回家。

我開始邁出更長更快的步伐，在土路上半跑起來。焦慮漸漸消失，我沉醉于肌肉的運動，想起四十天后這次行走也許就將結(jié)束。我已經(jīng)將赫拉特的辦公室和采訪拋在腦后，又一次向東方進(jìn)發(fā)?？吹铰咽谖夷_下閃過，感到腳跟每一次與地面的撞擊都是在丈量阿富汗，我想要用雙腳去最大可能地觸碰這個國家，想起為何曾經(jīng)想要走遍世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