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列維津

1

梅蘭芳是一位偉大演員。瑪爾戈莎是一位偉大女性。梅蘭芳在舞臺上男扮女裝技驚四座，而瑪爾戈莎只是他扮演的眾多女性之一。我要講一講瑪爾戈莎和梅蘭芳的交往，盡管我對細(xì)節(jié)所知不多。

莫斯科的阿爾巴特大街上有一棟大樓，在瓦赫坦戈夫劇院對面，那是演員之家。在萬惡的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高爾基大街上一直屬于我們的那棟大樓被匪徒燒毀，瑪爾戈莎費(fèi)盡周折讓我們住進(jìn)阿爾巴特街的這棟樓。這棟樓和之前的那棟相比，毫無疑問，并無共同之處，但不管怎么樣也還算體面，最主要的是，這是瑪爾戈莎的大樓。

時光流逝，大樓和瑪爾戈莎的外表變得相似，莊嚴(yán)而又漂亮。也許是大樓變得像她，也許相反。

我們唯一敢肯定的是，她穩(wěn)坐經(jīng)理的寶座，這棟雄踞阿爾巴特大街核心位置的大樓堅不可摧。

樓房就等于生活在其中的人。打量房屋的時候，我們看的不是建設(shè)者的面孔，而是過去或現(xiàn)在生活在其中的人的面孔。

“來吧，猜一猜，猜一猜吧！說說我是誰?！?/p>

于是我說出了她的名字?，敔柛晟，敻覃愄丌凇啔v山德羅夫娜。這是她的大樓，我們所有人都是她的人。她愛所有人，愛得十分公平，滿懷幸福，我問她這是怎么做到的，她回答說：“這做不到，但我不會把實(shí)話全都告訴你?！?/p>

她并沒有虛張聲勢，她愛我們，愛得毫無保留，她化身為我們中的每個人，而化身為演員并不簡單，演員自己也幻想化身成什么人，要和自己盡量拉開距離?？涩敔柛晟龅搅?。所有人都愿意屬于她，雖然我并不認(rèn)識一位真正屬于她的男人。我只能做一番猜測，但并不想去羨慕這樣一位男人。毫無疑問，她很擅長，甚至十分擅長去愛別人，但她更加擅長那種近乎友誼的愛。她愿意認(rèn)為她屬于所有人，屬于我們這些莫斯科的波西米亞人，這群隨性而為、不太可靠的演員和導(dǎo)演，她覺得我們永遠(yuǎn)需要她的友誼和愛，因?yàn)樗娉阕邅?，保?zhǔn)穿著長裙，高聳著勻稱豐滿的乳房，微笑著親吻你，此時，她確實(shí)屬于每個人。

有人計算過這數(shù)不勝數(shù)的吻有多少嗎？有誰沒向往過她的親吻嗎？

只不過我不知道，她在哪兒遇到了男扮女裝的杰出演員、偉大的中國人梅蘭芳。她可是梅蘭芳死后很多年才出生的。

“哎呀，不要夸大其詞，”她或許會這樣說，“并沒有那么多年！也就四十來年！”

她是在梅蘭芳去世四十年后出生的，不過依然遇到了他。梅蘭芳和我們所有人一樣，奔向她的愛，他聽從了瑪爾戈莎的召喚。

于是，他們就在阿爾巴特街的演員之家相遇了，在當(dāng)年最受歡迎的大樓里，在與瑪爾戈莎面貌相似的大樓里。

說他倆沒見過面，也永遠(yuǎn)不可能見面，這一點(diǎn)我不能認(rèn)同。我不知道梅蘭芳如何看待遺忘，在中國是不是也和我們一樣存在著遺忘愛人的習(xí)慣呢？總的說來，人都是遺忘的大師。

“你想演誰？”她問道，“布萊希特、泰羅夫還是愛森斯坦？哦，不行，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維克丘克演泰羅夫了，他一直認(rèn)為自己就是泰羅夫，梅耶荷德讓尤爾斯基去演吧，你看看，這再合適不過了！葉夫列莫夫應(yīng)該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而塔巴科夫，為了不讓他委屈，就讓他演涅米羅維奇，好吧，你就演愛森斯坦吧，你知道嗎，這也很不錯！”

梅蘭芳在二十世紀(jì)二十年代的確來到莫斯科，但與梅蘭芳的這次并不存在的會見卻全是丹麥戲劇家拉爾斯·克萊堡的杜撰①，而建議梅蘭芳在演員之家登臺演出的則是另一位戲劇家，我們自己的戲劇家維佳·斯拉夫金。

有這么多人物，這么多奠基石，他們中的每一位都值得展開敘述，而整幅鑲嵌畫只能取其中一些人物來拼成，讓人惋惜的是，這些是我們國家舉足輕重的人物，若想讓他們對于中國也舉足輕重，則需要花費(fèi)一番力氣?，敔柛晟M(fèi)了一番力氣。二十年代沒有舉辦這樣的見面，或是因?yàn)檎l的疏忽大意，或是出于誰的命令，我們只能猜測是誰的命令。形式主義者梅蘭芳也可能沒見過那些新的革命藝術(shù)的代表，雖然他們中的有些人視梅蘭芳為導(dǎo)師。他在公開的見面會上又能對他們說些什么呢？說上流社會的太太或高級妓女如何輕握裙裾？說如何用化妝來掩飾疲憊不堪的面孔，讓一位上了年紀(jì)的中國男人的臉變成姣好的女人面孔？

但這些事即便他不講，我們每個人也都會做，或者我們每個人都覺得我們會做。

那天晚上，我見到了奧列格·塔巴科夫，他為自己選定扮演涅米羅維奇·丹欽科一角，我見過他扮演的女性角色，我可以對您說，他演女角時和梅蘭芳一模一樣！當(dāng)然，他是個普普通通的蘇聯(lián)人，但他多么開心??！

我扮演的謝爾蓋·愛森斯坦很了解中國戲劇、中國語言和象形文字的形象實(shí)質(zhì)，勝過許多中國人。為了全面了解中國的藝術(shù)，他學(xué)會了漢語。漢語是他掌握的十六種語言之一。愛森斯坦是從梅耶荷德手中接過的梅蘭芳學(xué)說。

實(shí)際上，在演員之家存放著丹麥人拉爾斯·克萊堡精心撰寫的文字。我們經(jīng)常用一些很學(xué)術(shù)的話來討論梅蘭芳的藝術(shù)，贊頌他本人。

我們每個演員都在演員之家的大廳中分得一把椅子，每把椅子上都寫有一個角色的名字，我的椅子上寫的是“愛森斯坦”，我端坐其中。

舞臺上還設(shè)有主席臺和發(fā)言席，這樣才能舉辦那場二十年代在莫斯科由于不明原因而沒有舉辦的見面會，當(dāng)年的莫斯科有在革命洪流中形成的新戲劇，真正的新藝術(shù)，那種藝術(shù)如今大白天打著燈籠也找不到了。

新來自舊，來自永恒，這就是他們需要梅蘭芳的原因，因?yàn)樗瞄L在舞臺上表現(xiàn)熱戀女子或失戀女子的步態(tài)，表現(xiàn)她們?nèi)绾慰奁?，如何擁抱，如何告別生命。

二十年代所有人都看過這些演出，但直到今天我們才能真正地與梅蘭芳交談，雖然那天晚上梅蘭芳根本不可能出現(xiàn)在大廳里。

奧列格·葉夫列莫夫態(tài)度堅決，雖然他自己也沒弄明白他為什么在這里，卻深信莫斯科模范劇院奠基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角色非他莫屬，他是那家劇院的總導(dǎo)演；塔巴科夫是個淘氣包，也是個偉大演員，他坐在主席臺上，手持一只很大的黑皮包，包里裝著什么我們過一會才能知道，這會兒他還時不時偷偷往里瞧上一眼。他旁邊是阿爾門·日加爾哈良，也是一個偉大演員，他同意扮演一個無恥之徒，二十年代偉大藝術(shù)的掘墓人之一普拉東·克爾任采夫。他坐立不安，因?yàn)楝敔柛晟芡聿虐堰@個角色給他。endprint

在我前面的座位上坐著謝廖沙·尤爾斯基，熱情似火的伏謝沃羅德·梅耶荷德，他是瑪爾戈莎身邊一個永遠(yuǎn)猜不透的謎，只有他才能出演劇院的上帝。維克丘克胸前垂著一副夾鼻眼鏡，泰羅夫和他想象中的自己一個樣。費(fèi)里邊科演皮斯卡托，阿爾志跋綏夫演人群中的布萊希特，我演愛森斯坦，我把事先準(zhǔn)備好的道具藏在西服口袋里，那是一副每個指頭上都縫著迷你京劇臉譜的編織手套，我打算等我扮演的愛森斯坦一登上講臺就戴上它，一邊介紹中國戲劇，一邊舞動手上的臉譜。

這一切都是為了討好瑪爾戈莎，都是為了她，她想用一個晚上就把我們變成偉人，而她自己一無所求，除了激動的喜悅和含淚的祝愿，她只求正中靶心。

有人問她：請您解釋一下，這是在做什么？目的何在呢？

而她無法做出解釋，只是笑個不停，她喜歡我們終于聚在一起，所有人都在一起，誰都無法將我們分開。

驚訝不已的觀眾什么都不明白，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粉絲，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們身上。他們本來就已把尤爾斯基當(dāng)作梅耶荷德，把葉夫列莫夫當(dāng)作斯坦尼斯拉夫斯基。

只是梅蘭芳演不出來，那生動溫暖、早已離開我們的梅蘭芳演不出來。但觀眾們對我說，大廳里氣氛特別緊張，似有一個身著戲服的窈窕女子在觀眾席中時隱時現(xiàn)。

一些偉大演員和另一些偉大演員的會面開始了，應(yīng)該說，我們盡力了。當(dāng)然，每個人的責(zé)任感強(qiáng)弱不等。葉夫列莫夫扮演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非常疲憊，到了講臺上才第一次琢磨文本，直到最后也沒明白瑪爾戈莎想讓他干什么；謝爾蓋·尤爾斯基無可挑剔，他穿一件繡有蝴蝶的襯衫，他本來就與梅耶荷德十分相像，他說出的每個詞都飽含他的理解。我覺得，他賦予了整場演出以逼真的幻覺，一切始于他的表演。之后再不好好表現(xiàn)就是恥辱了，于是我蹲在講臺后面，就像木偶演員躲在屏風(fēng)后面那樣給觀眾展示中國臉譜，之后又以愛森斯坦的名義大聲說了一些自認(rèn)為令人信服的藝術(shù)觀點(diǎn)，不時向梅蘭芳表示歡迎。我似乎把觀眾逗笑了。

這時，我們當(dāng)中最機(jī)智的奧列格·塔巴科夫意識到，他沒有及時地從他的皮包掏出驚喜，我搶在他之前展示了中國臉譜，他應(yīng)該掏出來的是梅蘭芳最常用的道具——一把古老的中國扇子，不過塔巴科夫還是掏出扇子舞動起來，其嫵媚的姿勢并不亞于“梨園之王”，這是中國人對偉大演員的別稱。

扮演泰羅夫的維克丘克沿著過道從高處走來，觀眾大笑，他們?yōu)榕d高采烈的瑪爾戈莎的魔幻世界而著迷，她總是興高采烈的，即便我們演得不太成功，她堅信我們一定能行，一定能演好，因?yàn)槲覀兪菣C(jī)智靈活的厚臉皮。似乎梅蘭芳也很滿意，不是每個人都能在七十年后陌生而又令人費(fèi)解的莫斯科被人們想起，在世界的另一端從事另外一種藝術(shù)的精英們也不會為每個人都奉獻(xiàn)自己的時間和精力。

那時莫斯科因?yàn)檠輪T之家的各種演出和娛樂而聲名遠(yuǎn)揚(yáng)，莫斯科與瑪爾戈莎一同揉著酸痛的腰身，她毫無疑問是上帝派到這棟樓里來的人。

第二天，報紙?zhí)籼薜乇磉_(dá)了驚訝之情。他們把尤爾斯基寫得很好，有些夸大其詞地說我演得也還可以，至于其他人，我不記得是誰受到了指責(zé)，說他的臺詞讀得語無倫次，其實(shí)他們根本不懂，這是當(dāng)天的即興創(chuàng)作，開場前二十分鐘才拿到臺詞的日加爾哈良小聲誦讀每一個詞語，想弄懂它們的意思，讓他扮演的壞人克爾任采夫能給觀眾留下逼真印象，這個壞人對全場觀眾說明，梅蘭芳的資產(chǎn)階級藝術(shù)壞在什么地方。

我們既沒讓瑪爾戈莎難堪，也沒讓偉大的演員梅蘭芳難堪。掌聲之后，確實(shí)有掌聲，瑪爾戈莎送給我們每人一套中國茶具，一把漂亮的長柄傘，沒的挑選。

之后，她溫柔地露出笑臉，宣布說帶我們所有人去北京，兩個月后，我們飛到了那兒。

何以報答如此厚愛，或許我們配得上它，或許配不上，但毫無疑問她愛我們。

我們給梅蘭芳深鞠一躬，親吻了瑪爾戈莎，然后四散而去。

北京我在這里就不寫了。我會單獨(dú)寫，也可能永遠(yuǎn)不寫。

莫斯科我則可以通過瑪爾戈莎來寫，但在北京我卻沒有像她一樣的人，我沒來得及碰上一個能向我敞開心扉的人。

若不是我的兒子，我恐怕會像陌生人一樣離開這個不同尋常的城市。

瑪爾戈莎準(zhǔn)許我?guī)衔野藲q的兒子。不久前我和他媽媽不再是一家人了，可兒子想和我待在一起，哪怕一小段時間，最好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

瑪爾戈莎明白這一點(diǎn)，我們把米沙帶上了。在這群梅蘭芳的崇拜者和同行中，他是唯一的孩子。

他和我們一起游逛，一起吃飯，聽我們醉意蒙眬地聊天，半夜我在賓館醒來，想下樓到大堂買一塊蛋糕直接送到他床邊，那是他白天看中的，伴著很棒的中國樂隊演奏的音樂我買上蛋糕，那幾個演奏者穿著筆挺的燕尾服，徹夜為意興闌珊的旅行者們演奏柴可夫斯基。

后來發(fā)生了一個奇跡，和當(dāng)時演員之家大廳里發(fā)生的事情一樣不同尋常。我送給兒子一頂帽子，上面有一根長長的狐貍尾巴，他特別喜歡，一直不舍得摘下來。我們一起去公園，我禿頂?shù)念^上戴著棒球帽，他依然戴著那頂帽子，之后在公園里發(fā)生的事情讓人匪夷所思，很有中國風(fēng)格，很多人走過來，朝我微微鞠躬，讓我允許他們和我兒子拍照。每一家人都提出這樣的要求，而公園里一家人連著一家人。他們給米沙拍照時，我站在一旁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會這樣？是的，我的兒子很漂亮，但其他孩子也都很漂亮！是的，他和很多俄國人一樣，長著一雙亞洲人的眼睛，眼梢上揚(yáng)，但其他所有人也都……”

這如何解釋，我直到現(xiàn)在也沒搞清楚。我只確信一點(diǎn)，即戴著狐尾帽的我兒子在北京公園里留下的照片，從此便保存在很多中國家庭的相冊里。

“爸爸，你別胡思亂想了，”幾年之后，我已經(jīng)長大的兒子笑著對我說，“我戴著這頂狐貍尾巴帽子，白白胖胖的，他們不過是覺得我像菩薩?！?/p>

作者附注：

奧列格·葉夫列莫夫，著名演員、導(dǎo)演，彼時領(lǐng)導(dǎo)傳奇的藝術(shù)劇院。

奧列格·塔巴科夫，現(xiàn)代人劇院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一直擔(dān)任演員。

謝爾蓋·尤爾斯基，幾代人的偶像，演員、導(dǎo)演、朗誦者。

阿爾門·日加爾哈良，馳名世界的話劇和電影演員。

羅曼·維克丘克，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最受歡迎的喜劇導(dǎo)演之一，領(lǐng)導(dǎo)著以他自己名字命名的劇院。

亞歷山大·費(fèi)里邊科，著名演員。

謝爾蓋·阿爾志跋綏夫，當(dāng)時是波克羅夫卡劇院負(fù)責(zé)人。

本人，即米哈伊爾·列維津，艾爾米塔日劇院負(fù)責(zé)人，作家、制作人、演員……

① 此篇原題為《Маргоша и Мэй Ланьфан》，作者列維津（Михаил Левитин）1945年生，俄國作家、導(dǎo)演、人民演員，莫斯科艾爾米塔日劇院藝術(shù)總監(jiān)，2010年獲莫斯科文學(xué)獎。——譯注

② 瑪爾戈莎是瑪格麗特的愛稱。——譯注

① 梅蘭芳訪蘇實(shí)在二十世紀(jì)三十年代；克萊堡實(shí)為瑞典人，他在《仙子的學(xué)生們》一劇中虛構(gòu)了梅蘭芳與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梅耶荷德等人的會面?！g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