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敏捷
“教授,”見吃喝得差不多了,我隔著熱氣氤氳的鴛鴦鍋,把手機遞過去,“我給你看一張照片。”
教授剛?cè)|京大學做兩個月的訪問學者回到家,就被我拉到太木路的一家餐館里。接過手機,教授用右手的食指在屏幕上劃拉著,匆匆瞟一眼,又遞回我。問:
“抓到了嗎?就是這兩人?”
“什么抓到了?”
“偷你東西的人?!?/p>
“不是,不是這么回事。”我搖了搖頭。
最近一段日子,家里總莫名其妙丟東西,早前我給教授說過這事。都是些小東西,剃須刀、潤滑劑、火機、安全套、香煙、化妝品等,丟得最多的是書籍和衣服。什么東西,回到家里,該放什么地方,我心里是有數(shù)的,可一轉(zhuǎn)眼,卻怎么也找不著,客廳、廚房、洗手間,哪怕再狹小的空間,我都翻檢一遍,還是尋不著;索性不用管它,睡一覺醒來,再看,他們又都在原來的位置上。
教授不信,說我這段時間,昏昏耗耗,丟了魂一樣,一定是患健忘癥了。為說服他,我告訴教授,一包煙,抽剩幾支,我還數(shù)不過來嗎?一轉(zhuǎn)眼,就所剩無幾了;還有酒,喝剩的半瓶,一覺醒來,就成了空瓶子。教授哈哈大笑,反問我,你一邊喝酒,一邊抽煙,醉得一塌糊涂,怎么又記得住自己抽了多少支,你連自己喝醉了都不知道,好幾次不都是我送你回去,第二天問你,你還以為你自己打的回去的呢。這倒也是,我說,不過,教授,有一晚上,也是跟你喝酒之后;我先說,我沒喝醉。遠遠看著我們家窗戶是亮著的,隨即又滅了,我緊走慢趕,快要到家門前時,看到一個黑影在窗前一閃而過,我還追了好幾里地呢,沒追上;回來一看,門鎖好好的,家里也沒丟什么東西,你說奇怪不奇怪。
“這也是喝酒后出現(xiàn)的幻覺,你不能把自己的胃當酒瓶,什么酒都毫無節(jié)制地往里面倒,再這么喝下去,你會連命都喝沒了。我看你還是得適可而止?!?/p>
“你不也沒少喝,你會出現(xiàn)這樣的幻覺?”
“有時候會?!?/p>
“你家里也會這樣丟東西?”
“戴著帽子找帽子的事,誰沒經(jīng)歷過呢,不用緊張?!?/p>
我本計劃搬家的,聽教授這么說,也就不怎么放在心上,可隨后發(fā)生的事情,卻讓我吃驚不小:我發(fā)現(xiàn),我掛床頭的一條連衣裙,連同一些其他女性用品,不翼而飛了。此刻,教授再次提到失竊的事情,我就乘機把這事告訴他。教授不關(guān)心連衣裙是怎么失竊的,是否跟之前的一樣,一轉(zhuǎn)眼,又回來了。他關(guān)心的是,我家里怎么會有一條連衣裙。
“是我女朋友的,還不止一條呢,我經(jīng)常給她買衣服的?!?/p>
“你什么時候有女朋友了,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情還多呢,你先看照片吧。”
聽我這么說,教授重新拿過我的手機,點開照片,認真端詳著;偶爾抬抬銀邊眼鏡,臉上的神情疑惑中又帶幾分失落。時不時,還用余光瞟我一眼。
照片沒什么特別的,不過是一對年輕男女坐在餐桌前,很認真地點菜而已。菜單放在桌上,在兩人之間,男人的手指點中菜單的某一處,等待拿鉛筆的女人去畫一個勾,或者作一個別的記號。照片就定格在這一瞬間。如果用心一點,還能看出,坐實木靠背椅上的男人,身板十分瘦小,這種瘦,不只體現(xiàn)在身高和肌肉上,還有他細小的骨骼和狹長的臉頰;更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神,茫然又不失深邃,像一潭渾濁的水,你只要跟他對視一秒鐘,就能看見他眼里浮動的沙礫。男人穿格子襯衫,長袖的,格子白一塊、紅一塊、黑一塊,交錯分布,看似無序,認真辨別,又不竟然。他身邊的女人,身高跟他差不多,留齊耳的短發(fā),相襯之間,那張粉白的臉,就分外地圓。她的五官還算精致,說不上漂亮,是那種越看越耐看的女人。有的女人,你不會在乎她是否漂亮,她只要給你一個眼神,你就會有潮水洶涌而來的感覺,怎么說呢,這樣的女人,從身段到每一個舉手投足,都能化身為水,將你淹沒;你明知會溺死,也永遠不會離她半步。照片上的女人,就是這樣一個人。她身上穿的那款長裙,就跟我掛在床頭且已經(jīng)失竊那條一模一樣,它有著柔軟的質(zhì)地和不凡的氣質(zhì),光是看著它,每一次我的小腹都會抽動一下。裙子紅底碎花,花是黑色的,似落霞的天空,落滿黑色的蝴蝶,蝴蝶的翅膀,都亮著金色,相互呼應,盯著看的時間久了,給人一種暈眩的感覺。這或許就是教授,為什么會感到疑惑的原因。
時間已經(jīng)不早,天色空茫微雨。我們從午后落座至今,喝下去一斤小糊涂仙,每人又要一瓶金威啤酒,茶一樣喝著。兩種酒在胃里再次發(fā)酵,提升著酒精的勁頭,也讓教授的舌頭打了個結(jié),囁嚅著,想說點什么,終沒說出,又瞟我一眼,繼續(xù)盯著照片。
我想問他,看出點什么沒有,但我知道,教授需要時間,慢慢捋一捋自己的思緒。于是,我轉(zhuǎn)過頭,隔著落地玻璃窗看著外面的太木路。太木路總長不過五公里,東邊連接的是檑桐公園,西邊是蝶泰特文化中心,我為之工作的雜志社就在這里。太木路就是我工作和生活的中心,兩側(cè)長滿高大的大葉榕,枝繁葉茂,遮擋了日月之光,也遮擋著雨水,偶有一兩滴從枝丫間滑落,也是幾經(jīng)匯聚,不斷壯大,才能穿過密密匝匝的葉片,在昏暗的路燈里短暫飄浮后,又在潮濕的路面上,碎裂成原來的樣子。
“這是誰啊?”正出神著,教授說話了,似乎沒看出任何端倪。問我:“我認識?”
“認識!”我舉著杯,跟意欲痛飲一杯的教授碰一下。據(jù)我們聊天的風格,教授知道,我是在跟他賣關(guān)子,而這里面是大有周章的。他知道,我是在醞釀情緒,喝那么多酒,都是為這一刻準備的,更何況,餐館里的大部分客人已散去,我們又坐在一個相對偏僻的角落,此刻,已經(jīng)十分安靜了。他揮手叫來服務員,說想再添加點火鍋配菜。被我攔住了,我說:
“菜就不要了,每人再來兩瓶啤酒吧。”
“好?!苯淌诘确諉T開單走開,又怔怔看著我,意思是喝酒也行,你繼續(xù)吧。
“你就沒看出點什么來?”我問。
“看出來了,”教授又拿起我的手機,很認真地看一眼照片,“就是在我們吃飯這家餐館拍的,對吧?吊燈、餐桌、收銀臺……全都一模一樣?!眅ndprint
“還有呢?”
“就這些,還有什么?還有的我正等著你告訴我呢。”
“也難怪,都過去二十年了,你自然是看不出來的?!?我說。
“什么叫都過去二十年了?”
“就是說,事情從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經(jīng)發(fā)生了,早得比我的記憶還要長久,不過,我還是從一場車禍講起吧,這是三個月以前發(fā)生的事情,就在太木路上,事情就發(fā)生在這對情侶身上?!?/p>
“我怎么不知道,報紙上,網(wǎng)絡(luò)上,也沒見人說?!?/p>
“這就是問題所在,教授?!?/p>
我自顧自地喝一口啤酒,略作沉思,想盡可能周詳?shù)貙⒛峭淼那樾芜€原給教授,卻又被教授攔住了:
“等一下,”教授說,“你至少得先告訴我他們是誰吧?你說我認識,可我一點印象都沒。”
“等一下你不就知道了?!?/p>
“可別,”教授說,“我都急死了?!?/p>
我只好暫緩講訴,反問教授,是否還記得,幾年前,他給我講過的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十分重要,教授因此而改變了自己的空間物理學研究方向,眼睛不再盯著茫茫太空,在宇宙的浩渺中探求各種規(guī)律,而專注于空間與時間的相互作用。幾年下來,已出了幾本專著,成為國內(nèi)在此研究領(lǐng)域的第一人;放眼世界,他的研究成果也是可以比肩美國和歐洲同行的。
故事發(fā)生在教授報名參加海南五日游的過程中,行程到達天涯海角那一天,看著波濤洶涌一望無垠的大海,看著這個被許多人稱之為天盡頭的自己打小就向往的地方,教授一點也興奮不起來,既有得償所愿后的茫然無措,也有行將至此后不知何往的哀傷,眼里漸漸就有了淚意。為避免尷尬,也為舒緩自己的情緒,教授悄然去到洗手間洗了把臉,乘機又小解一回。等他再次回到沙灘上,原來跟他一直走得很近的一個來自安徽蕪湖的團友就不再理他了。她說,她剛才想坐在沙灘上的一棵歪脖子椰樹上,背對大海照一張相,手機遞給教授,教授卻不愿意,讓教授用自己的手機拍,教授干脆徑直走開,不理她。天地良心,教授解釋說,自己剛才去洗手間,你一定是認錯人了。是,我認錯人了,我真是看錯人了。她說完,給教授一個白眼,氣咻咻地走了。任教授跟在身后怎么解釋,這個被教授暗自認為是他們這個團里最漂亮的女人,都不再搭理他。內(nèi)心本就不適的教授,完全敗了興致,無心再看任何風景,把手機交給其他團友,隨便給自己拍幾張紀念照,就找個有樹蔭能看海的地方坐下,索然無味地等著旅行團早一點結(jié)束當日的行程,回到酒店休息,那時候,安徽女人的火氣早該消下去,再好好跟她解釋一番。
百無聊賴中,教授把剛才所拍的照片翻出來看了看,卻赫然在其中一張上,發(fā)現(xiàn)一個讓自己大吃一驚的身影,確切點說,是一個跟教授一模一樣的人,身板,面貌,不差分毫,就穿著不同。教授穿的是一套淺灰色運動衫,那人穿的是藍色的T恤加黑色的短褲。就站在離教授一丈開外的地方,斜靠著沙灘上的一棵椰樹,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教授。那神情,有欣賞、似贊許,還有淡淡的悲傷,一如教授在洗手間的鏡子上看到的那個帶著淚意的自己。他的眼神里有著千言萬語,隔著手機屏幕,教授完全都能感受到。一瞬間,教授的心口如一顆子彈穿過胸膛般的疼痛。不由“啊”的一聲,手機也掉在地上。他撿起手機的同時,下意識站起身,往剛才拍照的地點跑去。他想找到那個人,他知道,剛才一定有什么自己還無法理解的事情發(fā)生了,作為一個對一切未知都孜孜以求的高校教授,內(nèi)心與那人眼神所傳遞出的信息產(chǎn)生共振后,帶著使命般的毅力,在沙灘上四處奔跑,可那人卻又消失得無影無蹤。教授的心不再在那個安徽女人身上,甚至都無心再參加后續(xù)的行程,剩下的時間,及到今日,都用來探尋和求證這件事所引發(fā)的關(guān)于時間與空間的各種思考。在全世界范圍內(nèi)收集相關(guān)案例,包括類似的文學及影視藝術(shù)作品,但大部分資料都指向了兩個字:雙生。每一個人都不是獨立存在的,在你存在的同時,這個世界的另一個地方,一定還有另一個你。如果幸運,你這一生,就有可能與他相見,或者,在某種機緣下,你看不見,卻也能感知到他的存在及流露出來的思想感情;有的時候,另一個你的情緒,還會感染到你,為什么我們有時候會莫名地憂傷,甚至還能隱隱聽到一些哀傷的旋律在耳畔回響,就是這個道理。但教授覺得這個觀點過于主觀,缺乏科學依據(jù),是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永遠也不是一種現(xiàn)實存在。他堅信,自己見識到的,完全是另一回事,而他也將用畢生的精力來證明自己??臻g是無際的,多重的,也是可以相互融合的;時間,無始無終,隨意流動,而被時間記錄下的,也會跟著流動,在不同的空間里自由穿行。從這個角度來說,哪怕是一切向死而生的,其實都還在另一個空間里活著。也就是說,教授是在用自己的研究證明,他所看到的,是被時間帶走后又穿行回來的自己,在同一個空間里同時出現(xiàn)。到如今,教授已進一步延伸了自己的研究成果,他最新發(fā)表在《自然科學》上的研究成果還說,就因為人類的無知,才會有了妖魔鬼怪神的誤解,其實我們所看到的,都是被時間之流所帶來的不同空間、不同歷史時期、不同文化背景里的現(xiàn)實存在,甚至有可能還是完全無法理解的不同物種。
我讓他回憶他曾經(jīng)給我講訴過的故事,就是告訴他,他所遭遇過的,而今我也正在遭遇,但教授卻不以為然。
“你這完全不是一回事。”教授說。
“怎么就不是了?”
“照片明擺著的嘛,”教授沒有邀我,自己喝了一杯啤酒?!皩α耍氵@照片拍多久了?”
“三四個月。我跟幾個文友在這兒吃飯,一抬頭,就看到他們坐在我左前方隔著兩張桌子的地方,我裝作刷屏看新聞,偷偷拍下來。我當時就想到了你給我講過的事情,我也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當晚還偷偷跟蹤他們了,后來我又見過他們好幾次;就算沒有最后這場車禍進一步佐證,我也知道,這一切,并不是某種巧得不能再巧的機緣,而你的那些研究理論,也不是沒有現(xiàn)實依據(jù)的一套玄而又玄的東西?!?/p>
“你說照片上這個男人就是你?”
“對的?!?/p>
“那我問你,這個女人是誰?”endprint
“他,這個男人的女朋友,也可以說是我的女朋友?!?/p>
“也跟你一樣,兩個女的也一模一樣?!?/p>
“是的,她身上穿著的這條裙子還是我買的?!?/p>
“對了,你說你家里的裙子丟了?”
“是的,還丟了一些別的東西,內(nèi)衣、化妝品等亂七八糟的東西。 好幾天了,我以為過幾天,它就會回來的,又跟往常一樣,出現(xiàn)在我的床頭,但到現(xiàn)在,我都還沒看見?!?/p>
“那你家里真的經(jīng)常丟東西?”
“我給你說了,你還說是幻覺,根本不信?!?/p>
“你報警了嗎?”
“報了,警察來家里拍了照,還把我叫到所里做了筆錄。他們說,小區(qū)和街道上,都有監(jiān)控,如果真的有人進到家里偷了我的東西,就一定會被監(jiān)控拍下來的,除非監(jiān)控壞了,又或者,那個人會飛。”
“那你還是小心一點,丟東西不怕,人得確保安全。”
“怕什么呢,教授,死了一個,還有一個,你的研究涉及到這方面沒?”
“別瞎說……我問你,按你所說,他就是你,你就是他,那見這么多次面,他們認出你來了嗎?”
“沒有,我要不說,就光看著我,他們是不會知道這一點的?!?/p>
“為什么?就因為你的模樣發(fā)生變化了嗎?”
“教授,照片上這個人,他其實是二十年前的我,我二十年前就是這個樣子,我那時候沒拍過照片,不然我馬上給你看,你就明白了;當然,臉型的變化也是很大的原因?!蔽乙贿呎f著,輕輕撫摸了一下自己的左臉。
我左臉的髖骨整個被削平了,臉頰平平的,從眉梢以下,一直到下巴頦,都是一個相對垂直的平面,要不是吃飯,我除了睡覺的時候,都是戴著口罩生活。在別人眼里,我就跟怪物一樣,偶爾見一下朋友,也都是教授這一類關(guān)系好到如血脈兄弟一樣的。我們專挑餐館生僻的角落坐,也是因了這個。
“你也知道,”教授說,“越是權(quán)威的專家,就越得對事實予以事無巨細的求證……”
“我跟你一樣,所以才想到要告訴你那場發(fā)生在三個月前的車禍?!?/p>
“好吧?!苯淌谡f著,想給我添一杯啤酒,卻發(fā)現(xiàn)剛才叫來的兩瓶啤酒已經(jīng)空了。他說:“沒有了,不過我也差不多到位了。”
“再來兩瓶吧?”我說。
“還喝?”
“心里癢癢的,感覺還差一點,再來兩瓶吧!”
“你繼續(xù),”教授說,“我來叫服務員?!?/p>
“是這么回事,教授,”我說,“那一晚,正好是我女朋友去世二十周年,我一個人在街上走著走著,心里堵得難受,就想一個人找一個地方喝幾杯,這個念頭一起,就不由自主走到太木餐館。這里就像是我的根據(jù)地,我來這個城市第一次下館子,就是在這個餐館,我們第一次文友聚會,一起見面吃飯,也是在這個餐館?!?/p>
“對,太木路,太木餐館?!苯淌谡f。
“我一個人點了一盤鐵板土豆,一盤水煮牛肉,還點了一盤空心菜,邊吃邊喝,心里無限地傷感。我想了很多,甚至有時候都會有輕生的念頭;每次去海邊玩,站在懸崖邊,我都會有縱身一躍,在大風大浪里瞬間消失的沖動;情緒更壞的時候,在街上走著走著,我就直想往別人的車轱轆下鉆……”
“我感覺到了,”教授說,“看你最近的詩歌,全是死亡的氣息。你喜歡用百合做意象,但每一株百合都開著黑色的花朵,散發(fā)著黑色的氣息,將你引向萬劫不復的境地?!?/p>
“你說得對。教授,我今年四十五了,就算我是個高壽的人,能活九十歲,就是說,我的人生已經(jīng)過去了一半,可回首一看,四十五年的煙塵里,我手心里什么都把握不住,空空蕩蕩的,我的心里也是空空蕩蕩的,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活著,什么榮譽啊,成就啊,對我這個孤苦無依的人來說都是沒有意義的——我記得我告訴過你的,我的父親很早就死了,他是個挖煤工,在我們內(nèi)地的那種小煤窯里;還是個酒鬼,曾因跟人打賭一次喝下去四斤白酒。我們都以為他必死無疑,后事都安排好了,他在棺材邊的一塊門板上躺了七天,又活了回來。喝酒不怕,一喝酒就發(fā)酒瘋,跟村里人吵架,打人,誰惹他就打誰,沒人惹,就打我的母親,我曾經(jīng)好想殺了他,要不是他把自己喝成了肝癌死翹翹了的話,我真有可能會這么做的。他的死對他自己,對我們家都是一種解脫。他自己一點都不知道,還告訴我,讓我借點錢,帶他去醫(yī)院看看,他的意思是,只要聽醫(yī)生的話,好好吃點藥,他又可以活過來,又可以喝酒,又可以打人了。我沒理他,我恨他,但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心里還是有些受不了;我的母親晚他幾年死,得的是些莫名其妙的病,醫(yī)生說,她的內(nèi)臟全都壞掉了。我也沒告訴她到底怎么回事,她自己感受到了,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就讓我天天陪在身邊,也是眼巴巴地看著她,身體從又白又胖,變成了幾根又黑又瘦的枯骨,最后就死了。我還有一個姐姐的,但是她生完孩子從醫(yī)院回家當晚,請鄉(xiāng)村醫(yī)生打消炎藥,不知道醫(yī)生用了什么鬼,一針就給打死了。教授,我是一個被亡靈環(huán)繞著的人,身上怎能沒有死亡的氣息呢——這些東西,根本抵擋不住,孤獨對我生命的無情侵蝕?!?/p>
“還有一些東西,我沒告訴過你,我跟任何人都不說。你知道嗎?多少次,你送我回家,哪怕喝醉了,我心里都繃緊著一根弦,那就是一定不能讓你進到屋里。教授,我誰也沒往家里帶過,哪怕是警察,我也是先收拾一番,才放他們進去的;不管關(guān)系有多么好,一旦踏足,不但會知曉了我的秘密,還會破壞了我苦心營造的某種平衡?!?/p>
“你家里還隱藏著秘密?”教授說。
“誰沒點小秘密呢,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 ,教授,是關(guān)于我一個人的孤獨的秘密?!?/p>
我告訴教授,除了跟要好的朋友偶爾坐坐,平時下班了,我都是一個人待在家里,我有我的方式去消遣從指間流走的每一寸光陰。他在我的詩歌里看出來了,我喜歡百合花,百合花會以不同的形象出現(xiàn)在我的文字里。它代表著不同的意象,而這些意象,又在我的家里,組成了一個獨立于世的王國。每周,我都會在電視柜上的花瓶里插一束剛采摘來的百合。我喜歡這種花純凈優(yōu)雅的香味,換水的時候添加點啤酒,就能延長花期。在家里,我時常喝著酒,聞著花香,陷入冥思,其實腦袋里空空如也,一句詩都想不起來。坐在靠背椅上抖動小腿肚子的肌肉、研究掌上的紋線,也能讓我輕松消磨掉一個晚上。雖然發(fā)表過一些詩歌,但我并不覺得自己是一個詩人,我覺得自己的身體,比詩歌本身還要虛無縹緲,哪怕窗縫里的一絲風,也能把我吹得無影無蹤。只有在鏡子里端詳自己的身體時,我的思想才會深刻一些。我不喜歡我的圓臉,不喜歡我的板寸頭,還有我濃黑的眉毛下深邃的眼睛;怎么說好呢,我一點也不喜歡我自己;一個連自己都不喜歡的人,是根本無法喜歡上這個世界的。endprint
我還告訴教授,我不是一個人生活,我們家里,還有一個人,一個女人,時時刻刻陪著我,我給她取的名字,就叫百合。百合是一個硅膠娃娃,我在網(wǎng)上買的,她已經(jīng)陪伴我兩年多了。失去照片上這個女人后,百合就成了我唯一的女人。
我們家里丟失那條裙子,我珍藏了多年,現(xiàn)在它是屬于百合的,小偷連百合的一些蕾絲內(nèi)衣、睡裙也偷走了。每一天早上起來洗完臉,我就把百合的衣服攤在床上,讓她自己挑一套喜歡的,再給她穿上,抱她下床后,跟她開一個小小的玩笑,問她喜歡看電視,還是玩電腦,如果她選擇看電視,我偏偏把她放到電腦前的靠椅上,打開音樂給她聽,反之,就把她放到沙發(fā)上,開了電視,把遙控器塞在她的手里。然后開門出去,假裝上班去了,卻并不真走,而是站在門外,過個五六分鐘,聽聽她會有什么動靜,再冷不防地打開門,笑著滿足她的要求。
百合很安靜,會一整天待在家里等我下班,我一進門就會給她一個擁抱,端詳著她的臉,盯視她的眼睛,看她有什么地方不對勁,一整天過得是否開心,直到確認她沒什么不快,才放心坐下來,肩并肩地一起看電視,我會問她最近都流行什么電視劇,然后陪著她看一兩集。我們偶爾還喝點紅酒,每人一杯,舒經(jīng)活血,有助睡眠,她喝不完的,我?guī)退?,然后一起去洗澡,用沐浴露仔細洗凈她身體的每一個部位,用毛巾揩干了,再給她擦爽身粉,保持她皮膚的活力和彈性。早上穿什么衣服由她做主,晚上穿什么睡衣就完全聽我的;穿街過巷時,在櫥窗里看到喜歡的女性內(nèi)衣,我就給她買一套。用清水洗凈后,就給她換上,看看效果怎么樣。
百合細腰肥臀,個頭比我矮二十公分,體重也輕三十來斤,齊耳的短發(fā)襯著白凈精致的瓜子臉,朱唇微啟,淺笑盈盈,飽滿又性感。她是別人制造的,我無法確定她長什么樣,但我可以盡量將她打扮得跟我的女朋友一模一樣。我還知道,女孩子都愛美,我也會想盡辦法,將她打扮得漂亮一些。走在街上,我會給從身邊經(jīng)過的靚麗女孩偷偷拍照,回家后把照片輸入電腦,放大,一張一張地研究,看百合適合穿哪些女孩的衣服,才會氣質(zhì)出眾,妖媚動人。確定下來,我就開始上網(wǎng)逛服裝店,竭盡所能地給她買到。我也為她的妝容,花上不少的心思,也是在網(wǎng)上,為她挑選假發(fā),給她買眉筆和各種顏色的唇膏,這成了我生活中的最大一筆開支,給她化各種妝扮,也成了我最大的樂趣,占去了我晚上的絕大部分時間。至于那條裙子,我只有跟她做愛的時候,才會讓她穿上,因為這樣一來,她的身體就會具有了一定的人氣,而我進入她身體的時候,才能感受到溫暖和短暫的滿足。
當然,許多方面,我還是有所保留的,不想向教授講述得那么詳細,不過我希望他能理解,這一切,事關(guān)肉欲和本能的發(fā)泄,卻排遣不盡我內(nèi)心長期郁結(jié)的苦悶。尤其是在女朋友二十周年祭日,這樣特殊的日子里。當我酒后走出太木餐館,一個人形單影只地走在太木路上時,內(nèi)心的絕望與無助,教授可想而知。所以,聽到這里的時候,教授把他的手從火鍋上伸過來,輕輕地握一下我的手,以示安慰。問我:
“酒喝完了,時間也不早了,我們買單邊走邊聊吧,我送你回去。”
我同意了,趁機看看窗外,雨已經(jīng)停了。
“那走吧,”教授說,“我都買過單了。”出得門來,教授又問:
車禍也是這一晚發(fā)生的?”
“是的?!蔽艺f,“一切都是情景再現(xiàn)?!?/p>
二十年前的這一天,在我們所住的城中村出租屋里,女朋友剛剛答應了我的求婚——我沒有送她訂婚戒指,沒有錢,而她也不會計較這個;此前,她告訴我,在街上看到過一條紅底碎花蝴蝶翻飛的連衣裙,很是喜歡。我就偷偷買來送給她,還藉此向她求婚,她滿心歡喜地答應了。連衣裙穿在她的身上,艷而不諂,俗而不媚,本就柔軟的身段變得更加飄逸而又靈動。我抱住她,舍不得撒手。那一晚,我第一次跟一個女人做愛,激動得不行,還哭了。我說,這回我們就變成一個人了,你是我唯一親人了。她說,是的,一輩子,死也不會分開。我們說了許多沒完沒了的傻話,說到動情處,又做了一次。然后精疲力竭地爬起來,去太木路的太木餐館吃飯。那晚,我們還點了啤酒,我喝三瓶,女朋友喝一瓶,兩個人都有些暈?;厝サ臅r候,兩個人攙扶在一起,還覺得像在水上漂。太木路就像一條大河,波浪滾滾;我們不是在走路,而是被濤浪推著走的。我用右手環(huán)在她的腰上,
她笑著說:“手再高一點?!?/p>
我的手就往上,移到她的背上繼續(xù)箍住她的身子。
“再高一點?!彼终f。
我就把手繼續(xù)往上移動,伸到了她的腋下,她順勢抓住我的手指往前一扯,我的整個手心就正好合在了她的乳房上。這一舉動,把我們兩人都逗笑起來。我說:
“同志,變壞了哦!”
她就惱了,用拳頭使勁捶我,我就躲,跌跌撞撞往前跑,她也是,跌跌撞撞在后面追。就是這時候,車禍發(fā)生了。我只聽到一陣刺耳的剎車聲,剛回頭看到一片刺眼的燈光,人就整個飛了出去。身體騰空的瞬間,我能意識到自己出車禍了,但根本不知道自己傷到什么地方。這一次,我算是看得清清楚楚了。
我酒后走出太木餐館,也是凌晨時分,太木路沐浴在月光下,似一條銀光閃閃的河流;我順河而下,快要走到太木路與西茛路交匯處時,也是一抬頭,又看到他們二人,就在我前面兩三百米的地方,先是相互攙扶,隨即又打鬧嬉戲,一點也意識不到西茛路上,一輛泥頭車左轉(zhuǎn)彎后,狂奔而來。 路段有一定的弧度,又被許多的大葉榕遮擋住視線;我知道車禍是一定要發(fā)生的,不管這樣做,會不會破壞某種平衡,我還是力圖這樣去做。我緊跑一程,朝他們大喊,他們聽不到,玩得太投入了。我只得立住身子,不停朝泥頭車招手。司機注意到了,立即采取制動措施,輪胎在白白的月光下,剎出了兩條長長的黑黑的冒煙的痕跡,但我們誰都不知道,泥頭車后面還有一輛摩托車,摩托車一個躲閃,繞開了泥頭車,就那么一瞬,就與他們二人結(jié)結(jié)實實撞在一起。電光石火間,我還看到,女朋友推了他一把,而自己,正好頂在摩托車的前輪上,飛出去好遠,好遠。
可以說,是女朋友救了他一命,也可以說,是女朋友救了我一命,她不推上一把,這一天,也就是我的祭日了。也不知道是誰報的警,在警察拉起警戒線之前,我走近前,看到他四仰八叉地躺在路上,臉上血肉模糊,一只手不停地顫動,還略微向上揚起,似乎是在招呼我,把他拉起來,他要去看看女友,傷得怎么樣了。從他的角度,在泥頭車燈光的照射下,我只是一個巨大的陰影,一如他游移不定的魂魄。而女朋友,她躺在另一邊,身體蜷縮著,要不是嘴角有一抹血紅,我還以為她是醉酒后睡著了呢。那條紅底碎花的連衣裙,在空中如蝴蝶般迎風舞動,又在她跌落的瞬間,極有尊嚴地將她的身體嚴嚴實實地包裹。endprint
“如果你要什么確鑿的證據(jù)的話,教授,”我說,“第三天,我還跟到去醫(yī)院看望他們了。那個男人的病歷本上,寫著的就是我的名字,而那兒女孩,她病歷本上,寫著的也是我女朋友的名字?!?/p>
“真的嗎?”教授說,“你這是第一份……”
見我意猶未盡,教授沒把話說完,只是扭頭意味深長地看著我,前面不遠處,就是我的住處,教授還怕我沒時間講完呢。我繼續(xù)告訴他,從醫(yī)院出來后,我就徑直去了殯儀館,女朋友死了,我得去送她最后一程,送我最后的親人一程。她的父母和老家的一些親戚來了,但我沒有與他們相認。我不知道是不是她最后的遺愿,反正躺在棺木里的她,也是穿著那一條紅底碎花的連衣裙,如深入睡眠的夢境里一般。我圍著棺木走了一圈,于眾目睽睽下,在她的腰際處,放了一束百合。從殯儀館出來后,我又徑直去了城中村,就是他們的出租屋里,我在那里住了一個晚上。房門鑰匙就在門前的一個花盆底下,二十年前我也是這么藏的,而他們的房間里,布置得也跟二十年前一模一樣。一旁盛開的紅掌,移栽成四盆,全都成活,一周之后,又長出了新的嫩芽,綠里泛紅,還有一層淡淡的油光。昨晚吃剩的半盤秋葵,放在冰箱里,冰鎮(zhèn)得恰到好處。我把晾曬在戶外的床單收回來,重新鋪墊好后,又去到村口的小店,買了幾瓶啤酒,一管芥末,就著半盤秋葵,解決了那一天的晚餐問題。
“教授,”我說,“我無法告訴你,我是否感到震驚、悲傷、惶恐或無助。我喝完啤酒就睡下了,有那么一瞬間,我還沖動地想到,去到醫(yī)院,把正在重癥監(jiān)護室搶救的自己給殺了,早日結(jié)束這一切,不讓他一個人再遭受,余生里,無法回避的種種難以言說的苦,但是,試問,人世間,又有誰能做得到呢。”
教授的腳步略作停頓,還是意味深長地看著我。
“我不知道你的最新研究理論里面有沒有寫到這一點,”我說,“時間不僅僅是在空間里自由穿行,時間還能在時間里自由穿行,更重要的是,教授,我們誰也無法改變。”
教授緊緊抓住我的手,表現(xiàn)得十分激動。
“教授,二十年前,我們所遭遇的也是摩托車,不是泥頭車,可見,三個月前的這一場車禍,不管有多少個我同時出現(xiàn),都無法阻攔的?!?/p>
“我的研究也正好到這個層次了,”教授說,“剛才你說的這些,還有一點,我沒弄清楚,那就是,那一晚,你在太木餐館吃飯,他們也在太木餐館吃飯,你沒有見到他們嗎?如果你想過,要計劃避免這一切發(fā)生的話,在餐館里,你有想過要告訴他們你是誰,以及,即將發(fā)生的一切嗎?”
眼見著就來到我門前,我調(diào)整一下思緒,意欲抓緊時間,回答教授的問題,卻看到從路邊的草叢里,走出兩個人來,一前一后,把教授和我堵在路上。定睛一看,都還是警察,不容分說,就把我給銬上了。教授吃驚不已,他們要把他和我隔離開,而他一邊掙扎,一邊大聲說道:
“怎么回事?你們要這是干什么?”
“先生,”一個警察對他說,“我們是在執(zhí)行公務?!彼€當著我們的面,給一個人打電話,說:
“先生,我們通過查監(jiān)控,鎖定并抓住了嫌疑人,你這兩天趕快回國,到派出所配合處理下吧。”
我急了,但不管我說什么,另一個銬著我的警察都置之不理,他只是向我出示證件,并告訴我,我犯了入室盜劫罪,而他們已經(jīng)在此,候我多日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