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
爺一手抱著爹一手提著刀,在空曠的原野上走過。身后,是死寂的虎山峪,是鵝毛一樣亂飄亂飛的雪片。爹被寒風(fēng)一吹,醒了,伸著胳膊踢著腿哇哇大哭起來。爹的哭聲撕扯著原野的寂靜,撕扯著原野上的狂風(fēng),也撕扯著爺?shù)男摹?/p>
爺用臉輕輕貼了一下爹的臉道:“現(xiàn)在,虎山峪就剩下我們爺兒倆了?!睜?shù)穆曇羿硢≈豢耧L(fēng)阻塞住,哽咽了一下。
爺?shù)牡渡夏?,?fù)仇的血。
死者,一個是藤野,一個是韋二。
為了虎山峪,為了虎山峪一千多口子,爺提著刀摸進城去,手刃了仇人?;⑸接。谝粋€叫作藤野的少佐的帶領(lǐng)下,一夜之間被一群披著人皮的東洋野獸圍了起來?;⑸接磺Ф嗳?,上至九十多歲的老人,下至剛出生的娃娃,幾乎無一幸免。
爺是在部隊上聽到這個消息的,他大叫一聲暈倒在地上,醒來后,連夜趕回了家。
爺離開村子已經(jīng)兩年多了,走時,沒娘的兒子放在朋友韋二的家里。爺?shù)睦掀?,也就是我奶奶,是難產(chǎn)死的。
可是,韋二在這次劫難中逃了出來,帶著自己兒子進了城,卻丟下了爺?shù)膬鹤印?/p>
韋二能跑出來,是因為他有一個做日軍翻譯的表弟。因了那個翻譯的求情,他帶著他的病秧子老婆,抱著兩個孩子——一個是他的,一個是爺?shù)?,走出人群,走向外面,可是迅即被藤野擋住了。藤野瞪著血紅的眼珠子問翻譯:“不是說出去三個嗎,怎么成了四個了?”說完,他仁丹胡抖動了兩下,“嚓”的一聲抽出戰(zhàn)刀,在空中劃過一道雪亮的光。
韋二一驚,頓時慫了。
韋二的褲襠慢慢洇濕了,竟然失禁了。
他雙手將懷里的孩子送過去,結(jié)結(jié)巴巴道:“我舉報,他……他爹是八路,太君?”
藤野一把扯過孩子,瞪了韋二一眼,狼一樣嗥叫一聲,狠狠將孩子摜在墻上,孩子一聲沒吭就死了。人群里頓時響起一陣驚叫聲。韋二的女人見了,張著嘴慘叫一聲,倒在地上,再也沒有起來,竟然也死了。
然后,藤野舉起手,使勁向下一切,槍聲和手榴彈的爆炸聲響起,中間夾雜著喊叫聲哭泣聲和咒罵聲。當這一切都結(jié)束時,虎山峪一千多老少都倒在場地里,沒有了聲息。
一桶桶汽油潑上,藤野一聲吼,一片火海升騰起來,掩蓋了一切。
爺回來時,虎山峪已經(jīng)不存在了。
爺站在那兒,如一尊石刻的雕塑,淚水一顆顆落下來。然后,他抽出背后的鋼刀,坐在磨刀石旁,咬著牙使勁地磨起來,整整磨了三天三夜,一把刀磨得雪亮,一雙手磨得血水直流。在一個黑夜,爺走了,消失在虎山峪。
第二天,整個豐陽城炸開了鍋,藤野死了,死在一個窯子里,身上連中七刀,刀刀致命。另外,豐陽城還死了一個人,就是韋二。而韋二的兒子卻不見了。
韋二的兒子就是爹。
韋二被爺一刀殺了,可是兒子卻被爺抱走了。爺恩怨分明,爺恨韋二,把自己的兒子交給了藤野,慘死在魔爪下,這樣的人不死天理不容。至于爹,是虎山峪的爺們兒,得救。
爹于是就跟著爺,就做了爺?shù)膬鹤印?/p>
時間,一晃就是十幾年。十幾年后,解放了,一路從炮火硝煙里走來的爺成了將軍,準備回到虎山峪,去祭祀那里的一千多亡靈,祭祀那群十幾年前慘死的父老鄉(xiāng)親,告訴他們,小鬼子已經(jīng)投降了,國家已經(jīng)解放了,他們可以含笑九泉了??墒?,在路上,卻發(fā)生了車禍。爺被送到了當?shù)蒯t(yī)院,需要輸血。爹聽了,急了,一擼胳膊道:“用我的,我是他兒子。”
醫(yī)生聽了,忙著抽血化驗。
當爺知道這事后,苦笑一聲告訴爹:“不行的?!?/p>
爹不解,忙問為什么。
爺眼圈紅了,再次想起故鄉(xiāng),想起虎山峪死去的父老鄉(xiāng)親,許久,告訴爹:“孩子,你不是我兒啊?!?/p>
爹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聽到這話,大驚,瞪著眼睛望著爺。
爺流著淚,把虎山峪的往事告訴了爹,過了一會兒,緩緩地道:“我是你的殺父仇人。”
爹望著爺,想到爺對自己的好,對自己無微不至的關(guān)愛,不相信地喃喃道:“不會的,怎么會?”
兩人正愣著,醫(yī)生跑進來說:“快輸血,化驗成功了?!?/p>
爺不解地望望爹,爹也不解地望望爺。兩個虎山峪的爺們兒幾乎同時一聲大叫,扯過化驗單,睜大眼睛瞪著上面的結(jié)果,再次傻了眼。
爺看著看著,猛地醒悟到什么,一聲長號,咚地跪在地下大叫:“我的韋二兄弟啊?!?/p>
爹也醒悟了,也咚的一聲跪在爺?shù)纳砼?,流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