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塵惜

1

小時候，我最大的樂趣，是找徐嵐清的錯處，然后找老唐打小報告?？吹嚼咸凭S護我而開口批評徐嵐清，我就無比高興，感覺打了一次勝仗。

很多年以后想起來，當初可真是幼稚，絞盡腦汁地想為難徐嵐清只有一個理由，因為徐嵐清是我后媽。她嫁給老唐的時候，只比我大十六歲，年輕的她跟中年老唐站在一起，看起來并不般配。

有一次我問徐嵐清：“你到底圖什么？非要嫁給這么難看的老頭?！痹谖已劾锢咸祁佒嫡娴挠悬c差，除了風度算儒雅還能騙騙小姑娘。徐嵐清本科畢業(yè)，工作也不錯，怎么這么容易就被騙了。她笑著說：“不是被騙來的，就是喜歡?！?/p>

我不懂喜歡，只是覺得她假惺惺。我也很想厭惡她，想把因被我媽拋下所承受的痛苦都宣泄到她身上，畢竟大部分再婚家庭后媽和孩子都相處不愉快，那才是標配??！可是在我家，家庭氛圍似乎有點和諧得不像話，因為她總有辦法化解我的刁難。而且，我除了本能地排斥，基本挑不到她的錯處。

首先她不是小三，她跟老唐認識的時候，老唐就已經跟我媽離婚了，不存在破壞家庭的情況。其次她不貪老唐的錢，當年老唐生意不好，就連我媽都嫌棄他沒本事所以離婚了，可徐嵐清卻愿意跟老唐一起扛，還把自己的嫁妝錢給了老唐做資金周轉。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她對我真的很好，給我煮好吃的，買最好看的衣服，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調皮鬧事的時候阻止老唐打我，事后又會耐心地跟我來溝通，我對她不禮貌的時候她也不惱怒，輕言輕語地跟我說話……

即便徐嵐清對我這般好，可她畢竟不是我親媽。有時看見同學和他們媽媽親密互動，我都會羨慕得張望好久，徐嵐清會摸摸我的腦袋說：“走吧，回家給你蒸螃蟹?！彼偸怯修k法轉移我的注意力，讓我不會在難過的情緒里待得太久。

徐嵐清愈是對我好，愈是給我一種她在故意討好我的感覺。有了她的袒護，我變得有恃無恐，不管在外面惹了什么禍，她會給我善后，我也不用擔心老唐會打我，因為徐嵐清肯定會攔著，棒子根本落不到我的身上。

有一次我在學校闖禍請家長，老唐回家來就要動手打我，徐嵐清聽到我的尖叫聲從廚房里沖出制止，讓老唐好好說話不要動手。

老唐當時估計是氣瘋了，直接回了一句：“我管教自己的女兒，你多什么嘴？”徐嵐清整個人都蒙了，好久之后才應了一聲“噢”。老唐的巴掌落在我身上很疼，但看到徐嵐清被老唐懟了那么一句，心里卻有一種報復的快感：原來不止我還沒接受徐嵐清，老唐自己也是。

2

不管徐嵐清為這個家庭付出多少，她都是那個遲到的人，自然也會成為那個被排斥的存在。

我一天天變得叛逆不聽話，老唐打了罵了都沒用，后來我每次都直接跟他說：“你有本事把我媽找回來管我。”

這句話太好用了，每次老唐聽到這話都只能歇菜。我知道離婚在老唐心里是一道疤，我媽是他心里的痛。為了自保，我只能一次次地傷害老唐，到后來，老唐也懶得管我了。

那次，我因為偷同學錢被抓的時候，學校又讓我請家長，老唐已經沒臉來學校了，來的是徐嵐清。徐嵐清在老師辦公室里待了一小時，出來的時候眼眶濕潤，她冷冷地看著我什么話也沒說。就算到了家她仍舊沉默，老唐問我在學校里犯了什么事，她只是輕描淡寫地說：“跟以前一樣，跟同學打架了唄?！?/p>

我沒想到徐嵐清會撒謊，我以為她會一五一十地把我的罪狀告訴老唐，就像我以前總找她錯處打小報告一樣。

那天晚上等我爸外出夜跑，我攔住徐嵐清，問她為什么要替我撒謊。她聲音清冷：“你爸知道了又如何？他現在身體不好，難道一定要給他添堵嗎？你真的讓我太失望了！”

她的聲音明明很輕，卻如響雷炸在耳畔，我愣了很久，等醒過神的時候她已離開。她清冷的語氣，失落的眼眸，清晰地在印在我腦海里，耳邊一直回響著那句：你真的太讓我失望了。

老師對我失望的時候，我不在意；老唐對我失望的時候，我沒覺得有什么；可當徐嵐清對我失望的時候，我卻慌了。就算我心底再怎么否認她是我媽，可當她對我失望時我心里卻無比難受，這證明我其實很在乎她。

我以為失望的她會放棄我，但她沒有。她帶著我去找班主任和被偷的同學道歉，又帶我到心理咨詢師那兒尋求幫助，希望能幫我走出困境。

那天在咨詢室門口等的時候，她靠在墻壁上累得睡著了，清麗的面容上已然爬上些許皺紋，是她這個年紀的女人不該有的倦容。她比同齡人要承擔更多，比如一個不省心的家庭，還有一個不省心的我。愧疚像小蟲子一樣撕咬著我，也是在那時候，我決定不再糟蹋我自己，也不想讓她為我太操心。

3

徐嵐清意外懷孕，是在我讀高二那年，我知道這樣的時刻遲早會來，她再愛我也肯定希望有一個自己的孩子。對于新生命的到來，我并沒有太大排斥，倒是身邊有些親戚，總是在我耳邊慫恿：你可要看好自己的東西，別讓你后媽都搶了去。小寶寶出生了，你就不受寵了。

其實不用他們說，我內心也是忐忑的，畢竟我好不容易才接受徐嵐清當我媽，可轉眼間，她即將擁有自己的寶寶，要說我心里沒有一點波瀾，沒有任何想法，又怎么可能？

可是徐嵐清已經嫁給老唐六年了！這些年他們?yōu)榱苏疹櫸叶疾辉⒆?，而徐嵐清的女友們好多連二胎都生了，她被別人嘲笑替別人養(yǎng)孩子這么多年，她終于可以有自己的寶寶，我總不可能自私地剝奪她真正地當媽的權利吧？

糾結了幾天后，我做出一個重要決定，去學校寄宿。畢竟有一個高考生在家，肯定會給徐嵐清多了很多照顧的壓力。

“你不是一直住不習慣學校的床鋪嗎？怎么忽然想去住校？”徐嵐清不解地問。

“住學校里能更好地利用時間。”我說。

這樣的解釋，連自己都不信，更騙不過徐嵐清。對于我住校的決定，她說要和老唐商量過后再答復。只是沒過三天，徐嵐清卻去醫(yī)院做了流產手術，之后她和老唐假裝沒事人一樣，仿佛那個小生命從未出現在我們生活里。但就算她假裝得再好，也隱藏不了她的悲傷，而這悲傷的起因我當然知道：她只是害怕我會胡思亂想，影響我的高考。

流產的事她不提我也不問，只是那之后我變得更加努力地念書，不想辜負徐嵐清那么沉重的付出。

徐嵐清從來不會告訴我，她到底做過了什么，付出了什么，她只是默默地用實際行動為我構筑一個足夠好的生活環(huán)境，即便我們沒有血緣關系，卻給予了我超越血緣關系的母愛。

4

老唐和徐嵐清送我去大學報到時，替我花了很多心思，看他們整理行李的勁兒感覺似乎要把整個家都搬過來。

在學校宿舍里，有同學看見徐嵐清，紛紛問我怎么會有那么漂亮的姐姐，聽老婆被夸老唐樂得合不攏嘴，我也來了一句：“她不是我姐，是我媽，再好看也是我爸的了?！?/p>

從前在別人面前我要么叫她名字，要么叫她嵐姨，當她聽見我說她是我媽的時候，她驚詫地看著我，大抵是不可置信的。

老唐和徐嵐清臨走前，我狠狠地拍了拍老唐的肩膀：“爸，你要給點力，別讓媽等太久?！崩咸埔粫r沒聽懂我的話，徐嵐清卻羞紅了臉，等老唐反應過來想揍我的時候，我已躲在徐嵐清身后了。

“閨女什么時候變成這樣了？”老唐自言自語。

“咱家閨女變成什么樣都是心頭寶?！毙鞃骨宄覕D擠眼，“閨女，你說是不是？”

我狠狠地點頭，目送著這一老一少的夫妻，從我眼前離開。從前覺得他們不甚般配，此刻卻覺得白頭偕老的原配也莫過如此，只要心中有彼此，那便是最好的愛。

我讀大三的時候，徐嵐清給老唐生了個雙眼皮的大眼睛姑娘，我們叫她小寶。

老唐樂得天天在朋友圈曬，連微信頭像都改成了小寶照片，每天在微信里跟我分享小寶的成長。

朋友們看到寶寶和徐嵐清的合照時，都很驚訝地說：“你媽也真夠勇敢的，這個年紀也敢要二胎?！?/p>

我哈哈笑著，沒有解釋。

聽到勇敢這個詞，我心里暖暖的，它很適合徐嵐清。

在人生最燦爛的年華，進入一個破碎的家庭，照顧著不聽話的黃毛丫頭，甚至連最親的骨血都可以暫時放棄……

我記起來老唐有次喝醉酒的時候，對我說：“我欠你嵐姨，太多?！?/p>

“都是一家人，說什么欠不欠的。”我嘴上雖然這么說，但我知道，就算是一家人，我虧欠徐嵐清的比老唐多得多，余生那么長，我愿意去盡力彌補她。

編輯/纖手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