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蘭兒是頂著雪花上火車的,目的地是哈爾濱的娘家。
蘭兒本來是跟著鄭燕翔到朱家坎過年的。誰知,正處于羞澀、新奇和興奮狀態(tài)的蘭兒,卻接到了大慶打來的電話,說家母病危盼其速歸。
當(dāng)然,鄭燕翔沒有如實相告,怕她一時接受不了。
他說我大哥打來電話,說是你媽病了,住進了哈醫(yī)大一院。蘭兒說我媽的病是老毛病了,她就是心臟不好,調(diào)理調(diào)理就好了。鄭燕翔說咱知道了,還是回去看看吧。蘭兒說你看,我第一次到你家,剛進門就走了,你爸媽會有想法的。鄭燕翔說我爸媽那兒,你就不用操心了,他們都是通情達理的人。
蘭兒點了點頭,突然想起了什么,就問你家大哥是怎么知道的?鄭燕翔說是英子告訴他的。蘭兒又問英子是怎么知道的?鄭燕翔說是你老嬸告訴她的。蘭兒說我明白了,那是我爸給我老嬸打電話了。
回哈爾濱的事兒,就這么定下來了。
鄭媽就到廚房忙活,大妹妹鄭麗萍也跟著忙活。不消一個時辰,飯菜就端上桌了,有紅燒鯉魚、炸蝦片、炒肉酸菜粉、清蒸肘花、炒蒜苗雞蛋和蒜蓉菜花六道菜,整個把大年三十搬到臘月二十九了。
臨走,鄭媽塞給蘭兒二百塊錢,說回去給你媽買點啥。其實,她已經(jīng)猜到事情的結(jié)果了。那結(jié)果,也許是裊裊的炊煙,也許是霜后的茄子。
晚十點,鄭燕翔領(lǐng)著蘭兒出發(fā)了。
雪大張旗鼓地下著,沒有了陽光的照耀,就缺了色彩和斑斕,顯得有些許暗淡。只有踏雪的聲音,多少還有點悅耳,像是孤寂里溫暖的陪伴。
2
如果不是蘭兒媽的事兒,鄭燕翔會在大年初二去哈爾濱,給未來的岳父岳母拜大年?,F(xiàn)在就去,對于鄭燕翔和蘭兒來說實屬無奈。
車上旅客很少,整個車廂就鄭燕翔和蘭兒兩個。
車廂里很冷,也許跟人少有關(guān)。鄭燕翔去茶爐打回一杯開水送給蘭兒,讓她暖暖身子。蘭兒坐在那兒想心事,鄭燕翔以為她是在惦記媽媽的病情??僧?dāng)她抬起眼來,卻說明天帶鄭燕翔去省博物館參觀,去南崗秋林買大列巴,去道里兆麟公園看冰燈。
蘭兒說的話,讓鄭燕翔很感動,也讓他很心酸。但是,鄭燕翔不能表現(xiàn)出來,還得假模假樣地裝笑臉。他不想把悲傷過早地傳遞給蘭兒,怕她在火車上失控而無法收拾。
鄭燕翔說咱這樣,到家時,如果大伙兒在睡覺,那明天看看你媽,然后再按你的計劃行事。如果你家燈亮著,就說明家里有事兒,那就不能去了。蘭兒說沒事兒,家里能有什么事兒?
說著話,蘭兒打了一個冷戰(zhàn)。鄭燕翔一看,趕緊把蘭兒摟在懷里。鄭燕翔想:在這個時候,一定多給她點溫暖,要讓她感覺有依靠,即便是……她心里也會好受一點。鄭燕翔這么想著,就又把她抱緊了一些。
這一抱,讓蘭兒想起一件事兒。
那是去年五月份,鄭燕翔沒滿月的大侄女感冒了,就請?zhí)m兒所在衛(wèi)生所的邱大夫來看病,正巧鄭燕翔在大哥家,坐在那兒靜靜地看書。邱大夫覺得這人不錯,就問有沒有處對象,得到的回答是否定的,邱大夫就說我給他介紹一個。
邱大夫回到衛(wèi)生所,就跟蘭兒說了,還說那個咱不見了,咱們?nèi)ヒ娺@個。這個人儒雅,大個兒,長得標(biāo)致,還會寫詩。于是,確定了約會的時間,就這個星期天,地點就在衛(wèi)生所。
鄭燕翔如約前來,邱大夫為兩個人接上頭,就笑嘻嘻地走了。
接下來就是沉默。蘭兒一會兒看看消毒鍋,一會兒看看《內(nèi)科學(xué)》。如果不這樣,就好像連手都沒地兒擱似的。鄭燕翔想了想,覺得自己是男人,不能讓女人主動,那樣人家多抹不開面兒呀。
鄭燕翔想從蘭兒的業(yè)務(wù)說起,可醫(yī)學(xué)上的事兒他不懂,不懂就有可能露怯,那就太丟人了。想想說詩歌吧,那也不行,當(dāng)著不懂詩歌的人說詩歌,多少有賣弄的嫌疑。
怎么辦呢?鄭燕翔的臉憋得通紅,要是唱紅臉關(guān)公,估計都不用化妝了。
鄭燕翔正無計可施,衛(wèi)生所來了一個患者。這是一位老年人,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鄭燕翔趕緊上前去攙扶。就這一個動作,就像給手電筒裝上電池一樣,蘭兒的眼睛頓時一亮。
蘭兒給老人打完針,鄭燕翔又幫老人跨過門檻,看著老人走遠(yuǎn)才回來。蘭兒說你挺有愛心的。鄭燕翔說這是人人都該做的事兒。蘭兒說你家?guī)卓谌耍慷际亲鍪裁吹??鄭燕翔說我爸爸在稅務(wù)局上班,我媽媽是家屬。至于我哥哥,你是知道的,他在十三車隊上班,你們也認(rèn)識。我身下,還有倆妹妹一個弟弟。我自己是畢業(yè)分配來的,在機械化農(nóng)場工作,是工人崗位。鄭燕翔稍稍停頓了一下,說你是怎么來大慶的?
蘭兒就一五一十地說了自己的情況。
蘭兒家住哈爾濱,父親是大慶駐哈爾濱辦事處的干部。她高中畢業(yè),正趕上最后一批上山下鄉(xiāng)。因為家里還有一個上學(xué)的弟弟,就下鄉(xiāng)到了北安農(nóng)場。好在北安農(nóng)場是大慶油田的,后來,油田招子女工,蘭兒就參加工作來到了運輸公司。
那你是怎么當(dāng)上護士的?在鄭燕翔的心里,護士是干部崗,自己是工人崗,倆人不是一個階層?。烤秃荜P(guān)心這件事兒。
蘭兒就從她老嬸說起。
蘭兒的老叔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分配到大慶油田教育系統(tǒng)工作,后來當(dāng)上了教師進修學(xué)校的校長。來大慶那一年,蘭兒老叔經(jīng)人介紹,認(rèn)識了秦麗萍,也就是現(xiàn)在的老嬸。她老叔結(jié)婚后,生下了一個女兒,取名叫美麗。那時候,正趕上油田大會戰(zhàn),哪有工夫伺候女兒呀?就流著眼淚把美麗送到哈爾濱,寄養(yǎng)在蘭兒家。
為這,蘭兒老嬸心里總是記著這份情。蘭兒來到油田時,老嬸已經(jīng)是運輸公司勞資科科長了。勞資科長,扒拉一個人那還不玩似的?蘭兒就成了護士了。
從那以后,鄭燕翔和蘭兒就處上對象了。但蘭兒心里不托底,老嬸總叨咕要給她找一個干部,她卻偏偏看上了一個工人。一晃,相處快半年了,兩個人感情逐步在加深,總該讓老人把把關(guān)口吧?
蘭兒就想著領(lǐng)鄭燕翔去老嬸家。
一天,蘭兒給幾十公里外的鄭燕翔打電話,說她老嬸想見見他。
這一下鄭燕翔為難了。去見老人,總得買點見面禮吧?可是,他們喜歡什么都不知道,這怎么買呢?鄭燕翔就和蘭兒商量。
蘭兒就說,那些我都準(zhǔn)備好了。你呢,就帶上幾首詩歌吧。
鄭燕翔問:為什么?
蘭兒說:我老嬸和我老叔想看看。
鄭燕翔什么都沒說,知道這是“進京趕考”。既然是趕考,就好好準(zhǔn)備吧,就想辦法激發(fā)靈感。
鄭燕翔想喝酒,又想看電視劇。
農(nóng)場就屁大個地方,幾棟板房圍成一個小院。院外擺放著拖拉機、播種機和收割機。小院南側(cè)是食堂,小院東側(cè)是鍋爐房??偣簿蛶资^爛蒜,不是喝酒就是打打籃球,要么就是看電視。就這樣一個鳥單位,總是給人以荒涼的感覺,要是真寫出詩歌來,無非凄凄慘慘戚戚之類,讓人感覺心情灰暗,沒有陽光沒有彩虹,弄不好這婚事兒就砸了。
鄭燕翔是排球運動員,不會打籃球。就只好看電視了。
電視里演的是《鐵人》,鐵人的那個勁頭兒,恨不得一拳頭砸出一口井。鐵人豪氣沖天的英雄氣概,撩撥著掙扎在灰暗中的鄭燕翔,他甚至是熱淚盈眶,提筆就在筆記本上寫道:
“我想問你,那個拿塊石油/當(dāng)烙餅咬的小伙子,那個/別人騎摩托摩托騎你的小伙子/那個吃人喜酒又帶走人家媳婦的小伙子/你說,鐵人死了嗎?我相信/你一定這樣回答:他沒死……”
有誰會相信,就這一首被編輯配上毛主席、周總理接見鐵人的照片,發(fā)表在《大慶社會科學(xué)》封二上的詩歌,不會被蘭兒的叔叔嬸嬸看好呢?
至此,鄭燕翔有點底氣了。工人怎么了?工人堆里有王進喜,有時傳祥,有孫茂松,有梁軍……未來,很可能出一個工人詩人呢。
鄭燕翔跟蘭兒去拜訪她的老叔老嬸了。
結(jié)果是可想而知的。
火車咣當(dāng)一聲停下了,蘭兒從回憶中醒來,撲哧一下笑了出來。
3
到了哈爾濱火車站,鄭燕翔背上旅行包,蘭兒肩上挎著坤包,左臂挎在鄭燕翔的右臂上,雙雙出了站臺。
夜依然深沉。
盡管已是凌晨三點,啟明星依然沒有露面。
臘月天寒氣逼人。
而鄭燕翔覺得,還有比臘月更冷的氣候在等著蘭兒呢。他抽出蘭兒挎著的胳膊,從她的后背伸過去摟緊了她。
街道上沒有行人,也沒有車輛通過。好在火車站離家不遠(yuǎn),從車站出來沿著北京街直行,到郵政街一拐彎,就到了蘭兒的娘家。
路上,鄭燕翔再一次給蘭兒打預(yù)防針,說到家了,要是大伙兒在睡覺,就說明什么事兒沒有。要是家里的燈亮著,就說明問題嚴(yán)重了。至于問題嚴(yán)重到什么程度,我也不知道。但是你要堅強,要挺住。
蘭兒并沒往心里去。也許,在她的心里,母親是不會離開兒女的,更何況母親那么年輕,才四十七歲,她怎么能離開自己呢?她依舊介紹腳下的這條小路:這叫北京街,前面和它交叉的路叫滿洲里街,再往前走就是郵政街。到了郵政街,就等于到家了。
蘭兒的娘家住在一個三角形的院子里,在銳角的一條邊上,是院子的門。在兩個鈍角夾著的那條邊上,有一個兩室一廳一廚的房子,地板是松木拼的,地面刷上了暗紅色的油漆。這就是蘭兒的娘家。
對這個家,鄭燕翔多少有點印象。
在鄭燕翔“進京趕考”之后,也就是在秋收時節(jié),蘭兒要帶鄭燕翔回哈爾濱的娘家。鄭燕翔知道,這回相當(dāng)于“殿試”了,就壯著膽子拎著四合禮上門了。
蘭兒媽給鄭燕翔做的第一頓飯是面條,鄭燕翔挑起面條來放在嘴里,盡量不發(fā)出聲響,或者少發(fā)出聲響。這是有教養(yǎng)的表現(xiàn),是媽媽在他小時候說過的。這頓飯因為已過飯時,就只有蘭兒和鄭燕翔兩個人吃。
吃完飯,鄭燕翔要撿碗,被蘭兒媽攔住了。
鄭燕翔想:這女兒回家了,總得和爹娘交代一下情況吧?就覺得自己應(yīng)該騰地兒。就說我去街上轉(zhuǎn)轉(zhuǎn)。然后,就推門出去了。
鄭燕翔是第一次到哈爾濱來,對這座城市十分陌生,就沒敢往遠(yuǎn)里走。他圍著蘭兒家轉(zhuǎn)圈兒,有時走進商店看行情,有時站在陽光下看下棋。
他給蘭兒空間,不是怕蘭兒媽的眼光,是想給丈母娘留點好印象。至于這門親事,他心里比誰都有底,生米做成了熟飯,還怕它發(fā)芽不成?想起這事兒,他有時會罵自己笨蛋。他第一次趴在她的身上,竟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兒。等以后變成新常態(tài)了,蘭兒告訴他那次根本沒進去,臊得他滿臉就像一張紅紙。
鄭燕翔轉(zhuǎn)到中蘇友好紀(jì)念塔,看著那矗立在塔尖上的蘇聯(lián)紅軍,心中有很多的感慨。他想起了江東六十四屯,想起了東北光復(fù),想起了三年自然災(zāi)害,也想起了珍寶島……那些遠(yuǎn)去的影像,一幕幕在他的腦海里閃過,他時而激憤,也時而惱怒,還有少許的興奮。
他看了看手表,兩個小時對于簡單的匯報而言,已經(jīng)是足夠了。他轉(zhuǎn)身走向兩個鈍角夾著的那條邊,上了二樓,敲響了樓梯旁邊的那個門。
開門的自然是蘭兒。
蘭兒說,你都到哪兒去了。鄭燕翔說,我對這兒一點兒都不熟,怕轉(zhuǎn)向,就在這周圍轉(zhuǎn)了轉(zhuǎn)。蘭兒說,你回來正好,我媽要去秋林,問你去不去。鄭燕翔說,我就不去了,在家看一會兒書。
蘭兒的父母去了秋林,把蘭兒留下陪鄭燕翔。
鄭燕翔想知道匯報的情況,蘭兒卻吊著鄭燕翔的胃口,一會兒說說這個,一會兒又說說那個。鄭燕翔想,蘭兒還挺有心眼的。但后來他發(fā)現(xiàn),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兒。其實,蘭兒就是一個粗線條,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根本不考慮你想什么。
盡管知道蘭兒的態(tài)度,從“進京趕考”到“新常態(tài)”,從“新常態(tài)”再到“殿試”,這一路走來,讓鄭燕翔心里美滋滋的,也感到十分順利。但對準(zhǔn)岳母岳父的態(tài)度,還是悶在葫蘆里。
悶葫蘆不透氣,把鄭燕翔憋得難受,就說,眼看著就該吃晚飯了,你就別嘮叨了。你去做飯吧,你爸媽上街夠辛苦的,省得你媽回來還得忙活。
蘭兒做飯去了。
鄭燕翔坐在那兒看書。蘭兒家本來沒什么書,但因她表姑住在她家,她還是學(xué)中文的,就有一些小說之類的書。她表姑姓楊,又是家里最小的,蘭兒就叫她楊老姑。
鄭燕翔拿起一本《呼蘭河傳》看起來。這本小說,鄭燕翔已經(jīng)看過兩遍了,但越看越愛看?,F(xiàn)在,他拿起書,很快走進了呼蘭河畔的那座小城——淳樸的民風(fēng)民俗,舊時代的烙印和蕭紅的心路歷程。
不知過了多久,蘭兒的爸媽回來了。一會兒,蘭兒樂顛顛跑過來,叫鄭燕翔過去試衣服。鄭燕翔搖搖頭,蘭兒不由分說,拽著鄭燕翔就來到了客廳。
蘭兒媽從塑料袋里拿出一件米黃色的夾克衫,一條藍色褲子。夾克衫是翻領(lǐng)緊袖的,穿在身上略顯肥大,褲子亦如此。
蘭兒媽說,嗯,好看,就是稍微肥了點兒。不怕,小伙子多吃點兒,胖一點兒就好了。
鄭燕翔笑著說,謝謝大嬸。
至此,鄭燕翔的心湖平靜了許多。
4
蘭兒和鄭燕翔來到銳角邊的院門前,鄭燕翔又說,希望你家燈光也在夢鄉(xiāng)里。蘭兒說,這才幾點???家里肯定都在睡覺呢。他們推門進院,舉頭看到對面二樓有昏暗的燈光滲出來,鄭燕翔的心里咯噔一下。
雪花繼續(xù)飄著,街道上和院落里都落了厚厚一層雪。剛才,那咯吱咯吱的聲響,還像新年里一種喜悅的吟唱,此時,卻像心肺撕裂的聲音,讓人感覺疼痛難忍,痛不欲生。
鄭燕翔腳下一滑,他趔趄了一下差點摔倒。
蘭兒攙扶起鄭燕翔說,小心點。你看,家里都起來做飯了。
鄭燕翔沒有吱聲,他反手去攙扶蘭兒。他明白,不消一分鐘,蘭兒就不是現(xiàn)在這個狀態(tài)了。在這個雪花盛開的年三十,在這個如此徹骨的三十,他要給她更多的溫暖和安慰。
鄭燕翔攙扶著蘭兒,一步步走上二樓。當(dāng)蘭兒推開家門,屋里的場面讓她驚呆了。蘭兒大哥、大姐、小弟,還有叔伯哥哥、姐姐,右臂上都戴著黑紗,腰上系著孝帶,眼睛紅腫著坐在那兒,有的疊著金元寶,有的印著紙錢,有的疊著白花兒……老叔、老嬸、姑姑、姑父、大爺、大娘等老一輩,有的指導(dǎo)著晚輩干這干那,有的坐在那兒抽著煙,有的悶著頭不吱聲。
見蘭兒進來,楊老姑和大姐立馬放下手中的活兒,來到蘭兒面前。楊老姑拍了拍蘭兒后背,幫她戴上黑紗。大姐則為她系上孝帶。
憋了半天的蘭兒,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媽——媽呀,你怎么就走了呢?你怎么就不等等你的老姑娘呢?媽——
楊老姑把蘭兒攬在懷里,輕聲地說:蘭兒,別哭了。快讓鄭燕翔去廚房吃點東西,一會兒就給你媽出殯了。
說到鄭燕翔,蘭兒想起了什么,轉(zhuǎn)身用雙拳捶打著鄭燕翔的前胸,還一連聲地叨咕著:就怨你,就怨你,嗚嗚……要不是你,我能見不到我媽嗎?嗚嗚……
鄭燕翔站著不動,任由蘭兒捶打著。
大姐趕緊抱住蘭兒,說你別這樣了,人死不能復(fù)生,你心里難受,大姐都知道,大姐心里也難受哇!說著,姐倆抱在一起痛哭起來。
楊老姑拉開這姐倆,說你們都平靜一下。鄭燕翔,你和蘭兒快去吃點飯。吃完飯,咱們就得出發(fā)了。
鄭燕翔把蘭兒攙扶到廚房,給蘭兒盛了一碗大米粥。
蘭兒接過粥碗又放下,趴在鄭燕翔懷里又嚶嚶地哭。
5
對于準(zhǔn)女婿鄭燕翔來說,盡管只見蘭兒媽一面,卻對這個母親很敬重。
蘭兒媽的老家是肇東縣的。家里七大姑八大姨、二老爺三大爺?shù)?,就沒有不喜歡她的。蘭兒媽為人寬厚,孝敬老人,待人隨和。她伺候公公不說,就說眼前的楊老姑,還有大羔、二羔、美麗,也包括英子,都是在她家長大的。
就街坊鄰居而言,都得到過她的恩惠。今兒個誰家缺針頭線腦了,誰家里吃餃子沒有醬油了,誰家來客人炒菜沒雞蛋了,蘭兒媽都會伸出援手,樂呵呵地幫上一把。
值得一提的是,她有個親小姑子,為人特別不講理,老人她不養(yǎng),一回來就挑蘭兒媽的毛?。旱囊路K沒人洗了,爹吃的不好了……有一次,蘭兒爸從外邊回來,蘭兒媽說:快吃飯吧。蘭兒爸說:我跟同事在外邊吃餃子了。這個小姑子一聽就急了,她把碗往桌子上一蹾:你在外邊吃餃子,咱爹在家吃大餅子,你也不怕噎死?
蘭兒爸一看這架勢,這不是翻了天了嗎?就說:你怎么說話呢?你孝順你怎么不養(yǎng)爹?我告訴你,你愿意待就待一會兒,不愿待就滾蛋。蘭兒媽一看,這兄妹倆杠起來了,讓爹不是窩心嗎?就趕緊勸蘭兒爸:他爸,你看小妹妹好不容易回來一次,你就少說兩句吧。
蘭兒媽壓也沒壓住,兄妹倆你一句我一句,頂起來沒完沒了。最后還是老爺子說話了:媽拉個巴子的,你們吵吵啥?我在這兒吃大餅子啃咸菜,我愿意。你給我包餃子我不去。別他媽沒屁閑格婁嗓子。
老爺子的話,那就是圣旨,立馬都老實了。
蘭兒媽依然滿臉掛笑:爹,來吃飯。小妹,坐下,快吃飯。
這就是蘭兒媽,大伯哥是某軍區(qū)的師長,小叔子是教師進修學(xué)校校長,生活條件都挺好,可人家誰都不攀不比,照樣養(yǎng)活老公公。
鄭燕翔從來信奉好兒有好娘,就這樣一位好母親,她的女兒哪錯得了!所以他死心塌地要娶她,即便發(fā)現(xiàn)她不會看人臉色,也義無反顧。
6
該起靈了。
蘭兒大哥、大姐夫,還有一個叔伯哥,分別戴上了白手套。鄭燕翔接過了白手套,覺得沒必要戴,就順手揣在羽絨服兜里。
對于白事兒,鄭燕翔懵懵懂懂的,好像木偶一樣,聽從蘭兒大姐夫點撥。作為準(zhǔn)連襟,蘭兒大姐夫就主動而為之。在這之前,鄭燕翔經(jīng)歷過二娘的白事兒。那時,鄭燕翔還小,表情怯怯的,總是離二娘的遺體遠(yuǎn)遠(yuǎn)的。而今天,他竟然不戴手套,蘭兒大姐夫就有些納悶。
大姐夫說:燕翔,把手套戴上。
鄭燕翔說:哦。
鄭燕翔戴上了手套。
但在抬起蘭兒媽的遺體時,他又把手套摘掉了。鄭燕翔覺得,這么好的人,戴手套是對她極大的不敬。他還覺得,他應(yīng)該看看她冷不冷。畢竟在冷藏柜里待了大半宿了。
蘭兒媽是昨天上半夜走的。
鄭燕翔想著,就伸出手抓住了蘭兒媽的手。那只手軟軟的,有著濃厚情感和熱情,根本就不像是死人的手。死人的手應(yīng)該是涼涼的,硬硬的,沒有一點情感和熱情。即便有,也應(yīng)該是在靈魂那兒。
他想喊:快送醫(yī)院,她沒死,她的手還有溫度呢??墒?,她畢竟在冷藏柜里待了那么久,她真的還活著嗎?他張了張嘴,沒有喊出來。其他人或抬著,或跟在遺體后面,表情十分的嚴(yán)肅,特別是蘭兒哭哭啼啼的,這一切都說明了一個事實,蘭兒媽真的走了。
天上繼續(xù)下著鵝毛大雪,大伙兒腳下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就這樣,鄭燕翔手拉著蘭兒媽的手,一直抬上靈車,又從車抬進殯儀館。之后,他跟著大姐夫,攙著蘭兒站在親屬隊伍里,聽蘭兒媽單位領(lǐng)導(dǎo)念悼詞。
悼詞念完了,大家三鞠躬,然后和遺體告別。
鄭燕翔當(dāng)然是六鞠躬。遺體被推進火化爐,鄭燕翔陪著蘭兒在休息室等待骨灰出爐。那段時間,就像是跋涉在戈壁上,盡管身邊有那么多的人,但心是極其孤獨的,就是那種沒著沒落的感覺。
相信蘭兒更是這樣。
鄭燕翔緊緊擁著蘭兒,一是要給她點溫暖,二是要給她心靈上的撫慰。
蘭兒說:這么久了,咋還沒出來呢?
鄭燕翔說:你等一會兒,我去看看。
鄭燕翔推門而去。他通過告別廳后門,轉(zhuǎn)過一條走廊,來到了火化爐房?;鸹癄t房里,并排排列著一溜火化爐。他就想:你看人家大城市,連火化場都這么氣派。他挨個看每一臺火化爐,每一臺火化爐上,都掛著被火化者的姓名。他在中間那臺火化爐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名字:田思宇——蘭兒的母親。他就琢磨,這人在世上人緣要是好,到了那邊也錯不了。
蘭兒媽的骨灰終于出來了。蘭兒大哥、小弟,戴上紅手套,按照陰陽先生的指點,從頭蓋骨往下,一一撿到紅布袋里,然后裝進骨灰盒。
大哥捧著骨灰盒,大伙兒跟在后頭,到殯儀館指定區(qū)域,擺好骨灰盒和蘋果橘子等供品,大哥、小弟等晚輩依次跪在地上磕頭,一邊又燒了一堆金元寶、陰票和紙錢。之后,又把骨灰盒存到寄存處。
一切都妥帖了。
蘭兒在鄭燕翔的攙扶下,一步一回頭地走了。大伙兒的腳下,又發(fā)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響,雪花兒落在眾人的頭上,就像是對逝者的哀思。
7
紅白喜事兒不是一個人辦的,總得要大伙兒幫幫忙??烧s上大年三十,誰有心思吃這頓飯呢?就安慰安慰家屬,轉(zhuǎn)眼間都紛紛散去了。蘭兒家也只好千恩萬謝,把大伙兒一一送走了。
年三十除了年夜飯,就是兩頓飯?,F(xiàn)在,該吃第二頓飯了。楊老姑主動下廚去做飯。蘭兒老叔呢,則把蘭兒大哥、大姐、大姐夫、小弟,還有蘭兒和鄭燕翔召集到一起,要開家庭會議。
為什么要開會呢?母親走了,大哥、大姐和蘭兒在大慶工作,大哥、大姐和蘭兒一樣,都是下鄉(xiāng)到北安農(nóng)場,又從北安農(nóng)場到大慶,都借了老嬸的光。大哥在北安處了個對象,現(xiàn)在也在大慶工作。大姐也在北安處了個對象,爸媽聽說他是社會混混,就堅決不同意,但還是沒擋住,現(xiàn)在已經(jīng)結(jié)婚了。蘭兒呢,也有了對象,而且是如膠似漆的。家里就剩父親領(lǐng)著一個小的,小弟弟正在讀高三,不到半年就要高考了,家里沒人伺候也不行啊。所以,要開個家庭會,主題就是誰調(diào)回哈爾濱,來主持這個家務(wù)。
其實,這個問題很沉重。沉重到什么程度呢?剛剛母親走了,那是死別?,F(xiàn)在面對的話題,有可能就是生離呀!
大伙兒悶葫蘆似的,誰都不肯先吱聲。
悶了半天,蘭兒說話了:我哥就要結(jié)婚了,我姐已經(jīng)結(jié)婚了,還是我調(diào)回來吧。我回來伺候爸爸,伺候小弟弟上學(xué)。
鄭燕翔坐在卷起的行李上,蘭兒坐在床上。鄭燕翔聽蘭兒這么一說,就用腳踢了一下蘭兒的屁股。蘭兒一回手扒拉鄭燕翔一下。這個動作被老嬸看見了,她慢聲拉語地說:蘭兒呢,有這個心思是好的,說明你有孝順你爸的心思。不過,你回來了,鄭燕翔怎么辦?倆人處了那么長時間了,感情也挺深的,能說散就散了?俗話說,寧拆一座廟不破一樁婚。做老人的,哪能忍心呢?
蘭兒說:我就是想回來,原來我就不想下鄉(xiāng),你們非得讓我下鄉(xiāng)。
蘭兒爸說:過去的事兒就不說了,我也不想影響你們。至于你們誰回來,你們自個考慮,我總不能給你們找個后媽吧?
大哥坐在那兒不吱聲。
老叔瞅了瞅大哥說:要說回哈爾濱呢,我覺得還是老大比較合適。一呢,你是兒子,又是老大,應(yīng)該考慮你爸養(yǎng)老的問題;二呢,你馬上就結(jié)婚了,你媳婦看上去也算敦厚,感覺是可以包容一些的。
大哥依舊不吱聲。
老嬸說:老大,你老叔說的有道理,你要是同意呢,調(diào)轉(zhuǎn)的事兒我負(fù)責(zé)。
大哥還是不吱聲。
楊老姑走進來,跟蘭兒爸說:二哥,大伙都餓了,該吃飯了。
蘭兒爸嘆了口氣:吃飯吧,這些事兒以后再說。
大姐攙扶著蘭兒爸,鄭燕翔攙扶著蘭兒,一家人走進了客廳,坐下來吃大年三十的第二頓飯。
鄭燕翔端起碗來,舉目向窗外望去。
窗外的雪依舊下著,只是鄭燕翔有些疑惑:這雪花能覆蓋大地,但它能覆蓋心靈的傷痛嗎?
作者簡介:王如,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大慶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大慶油田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大慶師范學(xué)院兼職教授。出版詩集《雪的夢》《永遠(yuǎn)的楓葉》《紅色的松》,長篇小說《私企高管》《家風(fēng)》,長篇兒童小說《追太陽》?!段膶W(xué)報》《文藝評論》等報刊對作品進行評論或推介,長篇小說《追太陽》獲葉圣陶教師文學(xué)獎、中篇小說《二泉映月》獲冰心文學(xué)大賽教師組金獎、長篇小說《家風(fēng)》入選2017年農(nóng)家書屋重點出版物推薦目錄, 長篇小說《撂地兒》獲獎2017年度中國作家協(xié)會重點扶持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