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梁劍
法國哲學家巴迪歐說:“捍衛(wèi)愛,這也是哲學的一個任務?!边@句簡短的話意味深長。正如整本書,篇幅小而義理豐贍。
書名《éloge de Lamour》本可以簡單地直譯成《愛之頌》,譯者鄧剛教授卻煞費周章意譯為“愛的多重奏”,正是要突顯巴迪歐這位老法師(時年71歲)在不足5萬字(中譯本)的狹小空間里騰挪跳躍,演奏“愛穿梭在不同形態(tài)、不同時代的多重變奏以及愛與政治、藝術、哲學的多重交響”。他把科學(首先是數(shù)學)、政治、藝術和愛視為哲學的四個前提,它們彼此貫穿(參見巴迪歐:《哲學宣言》)。然巴迪歐似乎沒有明說,哲學和四個前提之間也是相互貫穿的。至少《愛的多重奏》展示了愛與哲學的相互貫穿。
捍衛(wèi)愛是哲學的任務,因為愛受到了威脅?,F(xiàn)代人看穿愛的虛、幻、偽,干脆代之以愉悅和享受的性關系,代之以通過精確計算達到零風險、在消費的脈脈溫情中準備配偶關系的相親。在虛無主義的時代,愛者巴迪歐相信愛,通過對愛的思考捍衛(wèi)愛。愛是冒險,始于邂逅和偶然相遇,這種相遇具有一種“事件”的本體論地位,“無法依據(jù)世界的法則加以預計或者計算”(第62頁)。冒險、偶然、激情,這些大致符合我們對法式浪漫的心理預期。然而,巴迪歐的浪漫更具有理想主義的英雄氣概:忠誠是愛的題中應有之義,要把瞬間的激情延續(xù)一生,不斷地跨越空間、時間、世界所造成的障礙,持之以恒,把偶然變成命運。
法國哲學家巴迪歐與他的著作《愛的多重奏》
愛始于邂逅,僅僅這么講就卑之無甚高論了。中國先秦便有詩句云:“邂逅相遇,與子偕臧?!保ā对娊?jīng)·野有蔓草》)巴迪歐用“事件”說明愛,而“事件”概念關聯(lián)著一整套形上學、政治哲學等方面的理論,這樣他實際上建構了一種愛的哲學捍衛(wèi)愛。哲學家巴迪歐服務于愛者巴迪歐。然而還有另一個面向:愛者巴迪歐服務于哲學家巴迪歐。捍衛(wèi)愛是哲學的一個任務,現(xiàn)在是因為愛對于哲學的重要性?!皭塾兄毡榈囊饬x,是一種關于普遍性的可能的個體經(jīng)驗。就哲學而言這是本質性的。”捍衛(wèi)愛就是捍衛(wèi)哲學。愛直接就是一種真理,同時彰顯出一切真理的建構性質:“在我的哲學術語中,我把愛稱作‘通向真理的步驟,也就是說一種體驗,在這種體驗中某種類型的真理被建構起來。這種真理簡單說來,就是關于‘兩的真理,關于如其所是的差異的真理。”
因此,巴迪歐“愛的哲學”有兩層含義:關于愛的哲學,通過愛的哲學。現(xiàn)代漢語曾經(jīng)嚴格區(qū)分了“底”與“的”,前者表示領屬關系,后者表示修飾關系。一些中國現(xiàn)代哲學家還著意借助二者之別表達哲學思想。比如,金岳霖《論道》有一個命題:“可能底關聯(lián)有可能的關聯(lián)?!蹦沧谌菂^(qū)分“道德的形上學”(moral metaphysics)與“道德底形上學”(metaphysics of morals),后者要對道德做形上的解釋,前者以道德為進路展露本體,在牟氏看來它是“唯一的一個可以充分證成的形上學”。如果借用這個已經(jīng)過時的“底”“的”之分,那么,關于愛的哲學是“愛底哲學”,通過愛的哲學是“愛的哲學”。愛與哲學相互貫穿,展開為“愛底哲學”“愛的哲學”二重奏。在人類的后經(jīng)學時代,不同思想傳統(tǒng)之間的交通需要愛的經(jīng)驗,需要從“兩”出發(fā)體驗世界。
按照一般的印象,法國哲學和文學、藝術之間存在親緣關系。巴迪歐的哲學與眾不同,除了詩,它還和數(shù)學密切相關。1988年,巴迪歐出版《存在與事件》,建立了以現(xiàn)代集合論(康托爾、哥德爾、科恩等)為根基的數(shù)學本體論,提出“數(shù)學即本體論”。在1989年出版的《哲學宣言》,我們看到巴迪歐的數(shù)之頌。1963年,數(shù)學家P.J.科恩證明,連續(xù)統(tǒng)假設和ZF公理系統(tǒng)彼此獨立。巴迪歐贊曰:這里“有一種思想的凝聚,一種開創(chuàng)性的美,一種概念的震驚,一種有著風險的斷裂,一種理智的美學”,它可以媲美于偉大的詩歌、政治中的大膽創(chuàng)造,或者“一對愛侶邂逅迸發(fā)出來的最強烈的激情”。數(shù)之頌進一步落實為“兩”之頌:“‘兩支撐著整個對愛的分析。”人們在愛中“獲得一個‘兩(Deux)。愛,處理的首先是這個‘兩”。
然則,何為“兩”?在漢語中,我們說“一對戀人”“一對夫妻”?!皩Α边@個詞很有意思,它以二為一,一不在二之外,但不化約為二。這個“對”接近于巴迪歐的“兩”。巴迪歐說,一個“兩”(Deux)。表示“二”的數(shù)詞deux往往修飾別的名詞,但如今它在形式上轉化為大寫的名詞“Deux”,進而可以由數(shù)詞“一”(un)加以修飾。這在思想上意味著,大寫的“兩”是一個可以主題化對待的整體。大寫的“兩”(Deux)之中包含小寫的“二”(deux),小寫的“二”之中有小寫的“一”(un/une),相愛中的個體。小寫的“一”在相遇之前原本有自己的世界,從各自的“一”出發(fā)的世界。在相遇之后,如果這種相遇成為愛的事件,那么,他或她就不再封閉于原來的“一”?!白兲臁绷耍吧^易”,一個與過去孤身之時迥異的世界(天、天地)氤氳化成。
在此意義上,巴迪歐說“兩”的時候強調去自我中心、差異與生成:愛“以一種非中心化的觀點來建構一個世界,而不是僅僅為了我的生命沖動或者我的利益”;“在愛中,我們具有的第一個因素,是一種分離,一種分散,一種差異”(第60頁);“愛,不再簡單的只是相遇和兩個個體之間的封閉關系,而是一種建構,一種生成著的生命;但這種建構和生命,都不再是從‘一而是從‘兩的觀點來看。這說是我所說的‘兩的場景?!贝髮懙摹皟伞豹毩⒂谛懙摹耙弧倍凶宰愕纳?,它仿佛代替小寫之“一”的個體性主體而成為新的主體。追隨巴迪歐,設想一對愛人靜觀日落沉浸其中?!爱敶穗H,愛就是這種悖論,這種同一的差異性和差異的同一性;當此際,愛存在著。她和我,我們一同融入這唯一的主體(unique Sujet),這愛的主體?!?/p>
“兩”的經(jīng)驗不限于愛情:“世界可以通過一種不同于孤獨的個體意識的另一種方式來遭遇和體驗,這就是任何一種愛都可能給予我們的新體驗。”兩的經(jīng)驗具有普遍性。易言之,它給我們提供了一種經(jīng)驗世界的基本范式,完全可以拓展到愛情之外,比如,不同思想傳統(tǒng)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