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風飛揚
圖/眉上寒山
涼涼的寂寥枯了幾行詩稿
文/風飛揚
圖/眉上寒山
春風又綠江南岸,剛萌芽的花草都是相似的,帶著對未來的美好想象努力成長。多像豆蔻年華的小女子,只在年月里微笑著,還不知道自己盛開的樣子。
董小宛也曾如此。她進青樓之前的故事在文墨之外,據(jù)說她是蘇州“董家繡莊”的小姐,名白,號青蓮。彼時,家里生意興隆,她是溫室里的花,軒窗外總是風和日麗的好辰光。后來董家遭遇變故,父亡母病,生意倒閉,債臺高筑。
清寧如水的日子忽然變得破敗不堪,養(yǎng)在深閨的董白拉下了繡簾,把一朵芍藥斜斜地插在鬢間,來到秦淮河畔改名為董小宛。十里秦淮從來不缺絕色,小宛并沒有因為淪落煙花巷而染了渾濁的脂粉氣,她與眾不同的性情,讓她有了獨具一格的艷名。
冒辟疆第一次聽到董小宛的名字時,并未覺得特別??擅氨俳€是去訪了董小宛,許是緣分注定,許是正好得閑。
冒辟疆出身于官宦世家,少年英才,風流倜儻。他有書生意氣,胸懷報國之志,期以直面狂瀾,在世事沉浮中留一點英名。
彼時他正在求取功名的路上,那個夏天的科舉剛剛結(jié)束,秦淮河又逢繁華相擁,冒辟疆慕名而訪,小宛門下卻是人去樓空。
小宛生性喜靜,在絲竹喧囂之地待久了,觀身邊人如對鏡中自己,鶯鶯燕燕每日描眉勾唇,一樣的笑容背后是千萬般的忐忑,人散后幾多薄涼只有自己最清楚。擺脫不掉這份生計,至少還可以離世俗遠一些,恨不得躲到深林遠壑做一朵幽蘭,若有人尋覓而來,必是命運的牽絆。
貢院放榜之日,冒辟疆落第,來不及整理郁結(jié)的情緒,便直奔董小宛隱居的姑蘇半塘,卻屢訪不得。馬上要離開蘇州返鄉(xiāng)了,冒辟疆再次探訪,小宛的母親見他又來,十分高興,想他定是個長情公子,暗道小宛有福氣。盡管小宛尚濃睡不消殘酒,還是被母親扶出來見客。
廊下花葉扶疏,小宛淺笑著緩緩而來,面頰上有未褪的潮紅,媚眼如絲,波光流轉(zhuǎn),慵懶散漫間帶出骨子里的清高。
這模樣驚艷了閱人無數(shù)的冒辟疆。他著實喜愛,但憐惜小宛困倦,遂匆匆辭別。那年小宛十六歲,冒辟疆疼她之心,自始至終,也只有這蜻蜓點水的一次。
這一別就是三年。小宛再登場時已是另一番境遇。彼時,有京中權(quán)貴到江南搶奪佳麗,讓她驚嚇不已,又逢母親新逝,悲慮無著落,遂憂思成疾。冒辟疆恰好經(jīng)過小宛門前,病里的她別有一番風情,其狀堪憐。她見了冒辟疆卻像得了神力,原本寢食俱廢、驚魂不安,忽然就心定神怡。
此后,小宛像得了失憶癥剛醒來,第一眼看到的這個人就是全部,其他都不要了。只要有一個人可以依托,讓她安心扎下根來,生生死死,再無所懼??擅氨俳€是要離開,小宛苦留不住,就一路相送,從蘇州到鎮(zhèn)江,送了整整二十七天,送到再無可送,小宛立誓:委此身如江水東下,斷不復返吳門!面對小宛的心堅意定,冒辟疆許諾,將來帶她同赴金陵趕考。
可是日子到了,冒辟疆并沒有如約去接小宛,而是一路直奔金陵。
小宛似乎也知道冒辟疆的習性,并未一味傻等,她帶著婢女買舟直上秦淮,誰料竟路遇強盜,她們躲在蘆葦叢中一連三天沒吃沒喝,身家性命都拼上了,才與冒辟疆重逢。原以為這場追逐到此為止,以后只有生死與共,誰知這只是個開端。
冒辟疆因家中有變再次丟下這個歷盡艱險的弱女子,日夜兼程往回趕。小宛又是一路相隨,在燕子磯遭遇風暴,險些喪命。兩岸蒼蒼,前路茫茫,小宛如一葉渺小的浮萍,追著內(nèi)心認定的星火漂流,勇氣如潮漲潮生,支撐著孱弱的軀體。
后來總算進了冒家的門,日后冒辟疆寫《影梅庵憶語》時,也“恩賜”了她“妾”的名分。
小宛能詩會畫,尤擅撫琴,如今要做賢淑婦人,便只能舍閑情,卻管弦,洗鉛華,時刻警醒自己的身份。她倒是有做賢妻良母的慧根,家里大小事宜,她毫無怨言地承擔,曾經(jīng)孤傲的性子全不見了蹤影,只一味地低眉順目。她勤力女紅,日可六幅,剪彩織字,縷金回文,樣樣不在話下。冒辟疆的母親和夫人在時,小宛都侍立在旁,她記得全家人的口味喜好,小心謹慎得像時刻繃緊的弦。這苦苦追來的幸福日子,卻望之心酸。
冒辟疆也許只是一時性起,納了一個風塵女子為妾,而小宛卻心甘情愿、不顧一切,覺得他是最后那個可以??康母蹫?,甘愿把滿腔真誠傾付。此后柴米生活過起來,這日子就成了只能向前走的路。
后來戰(zhàn)亂間,冒辟疆攜全家避難,獨留小宛看宅。告別時,冒辟疆甚至有了訣別之言,而小宛卻沒有再悲悲切切,也沒有緊追慢趕,心甘情愿地守在宅子里對抗孤苦和戰(zhàn)亂。
這才是她一心追隨冒辟疆的原因,她要“妾”這個名分安心,要“家”這個地方安身。昔日繁華如過眼云煙,余生只愿脫離風塵,得一安穩(wěn)依托。她不是因為愛上這個男人才跟定了他,而是決心跟定他,才深深地愛下去。這一愛,再不回頭。
小宛無非是想做塵世里的樸素女子,淡泊度日。秋有晚菊“剪桃紅”,枝枝具云罨風斜之態(tài),小宛愛之,于夜間秉燭而觀,置團扇相圍,自己坐在其中,人入花影里,殊途同歸宿。
暮春紅萼凋零,小宛在這綠肥紅瘦間落淚了,她手把荷鋤葬殘花,可惜沒有前世灌溉過她的寶哥哥。小宛的性子幾時變過呢?她病眼看花愁思深,幽窗獨坐撫瑤琴。她一心愛著冒辟疆,卻忘了愛自己。
小宛盡力把瑣碎的生活過得精致而詩意,很少見她悲嘆月缺月圓,離合經(jīng)歷多了,她早已不悔不怨,剩下的都是珍惜,一時一刻都不疏漏。邁進冒家門的小宛,哪里還有開花的愿望?花已凋零,此后只是一株卑微的草。小宛當年如飛蛾撲火般追隨冒辟疆,后來更是以“蠟炬成灰淚始干”的方式愛著他。
冒辟疆在逃難路上染了痢瘧,從殘秋到寒冬又到初春,薄被破床,小宛席地而臥,日夜相守,一守就是一百五十天。后來冒辟疆又生過兩次重病,一次正當酷暑,小宛煎藥送湯,不知晝夜地照顧了他六十日;一次背后生疽,疼痛而不能躺,小宛硬是抱著他,讓他靠在自己身上入睡,而自己坐著打盹熬過了整整一百天。
她把自己這株草連根拔起,生生熬成了藥,治愈了冒辟疆,自己卻弱骨如柴,面色蒼黃,已是油盡燈枯,很快就離開了人世,命斷于二十八歲。
秦淮河又是一季桃紅柳綠,你見到的這朵花不會是去年那朵,可她們同樣灼灼其華,還牽掛著舊年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