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香腮雪淚
一枝留待開晚春
◎ 香腮雪淚
圖/枕草茲
初冬的日光灑在梅樹上,暖了清冷的梅香。
這日,李因正在涵香亭旁的梅林采雪,忽聞亭中傳來和詩聲,她側(cè)耳聆聽,不禁起了興致,隨手折下梅枝在雪地上寫了首小詩。此時,葛征奇趕赴亭中參加詩會,路過此處,驚訝之余贊許不已。他念著她的“一枝留待晚春開”,傾慕之心陡然升起,笑道:“暖冬里的梅花格外芬芳?!彼鬼c頭,只覺這初遇竟似詩意的重逢。
晨霧漸漸消散,他望著雪地上的倩影,想問她芳名,又覺得冒昧,于是先自報姓名。她聽后委實一驚,笑容凝在唇邊,她對城中各色人物也略知一二,葛征奇在朝為官,身居要職,這樣的人她是萬萬高攀不起的。想罷,她牽強一笑,說有事先行。他伸手欲攔,又忙收回了手,懊惱地責罵自己,今日怎像個登徒子般無禮。她急急離去,轉(zhuǎn)身時,他從行人的議論中聽到了她的名字—李因,是城中才女,亦是城中名妓。
自那日分別后,葛征奇對李因朝思暮想。他托人打聽到她的住所,而后迫不及待地前往花樓。隔著長長街巷,他見到花燈如火,紅袖滿樓,她濃妝麗服迎來送往,不由心一揪,緩緩朝她走去。再次相見,她在昏黃燈光下蹙眉咬唇,他單刀直入,說家中已有妻室,問她可愿做他的侍妾,至少他能愛她憐她,給她與其才情相匹配的生活。她雙眸閃著盈盈水光,忽然覺得漫無邊際的黑夜出現(xiàn)了點點繁星。
他迎她進門那日,沒有盛大的婚宴,一方紅蓋頭遮住了她含羞淺笑的歡顏。那年她才17歲,本以為將要留待晚春,未曾想能在碧玉年華得遇良人。洞房花燭夜時,他執(zhí)著她的手說相見恨晚。她淚落腮邊,只輕輕搖頭。從前紅塵千丈,眾生皆是她命中過客,而今有他駐足守候,已很好。
婚后,葛征奇忙于政事,李因則安分守己侍奉主母,閑暇時,她并未如其他新婦那樣重于妝扮,而是沉浸在詩畫之中。
一個溫暖的午后,她伏在案前縱筆揮灑,水潤的墨色流淌在白宣之上,頃刻間,一簇嬌艷的芙蓉已在筆尖緩緩綻開。他外出歸來,見她正全神貫注地作畫,便拿出掩在身后的詩書,在她面前一晃。他知她小時家貧,常以積苔為紙,掃柿為書,帷螢為燈,苦學不易,便買來詩書供她賞讀。她歡喜地奪過,滿足地捧在手心,而后立在窗邊,迎著徐徐清風,竟又埋首書中。他像是受了冷落般無奈一笑,低頭望見她的新作,不禁提筆點墨,在留白處繪出山光水色,而后故意說:“花鳥我不如姬,山水姬不如我?!彼犅劥搜?,走近一看,只見遠有黛眉青山,近有芙蓉滿園,畫幅渾然天成,竟像出自一人之手。她佯裝惱怒,面露不服。他寵溺一笑,拉她到案前,執(zhí)筆放到她手中,手掌覆著她的手背,緩緩運筆,在余白處寫上“介庵”二字。她微微一怔,腦中閃過的是他們的字號—“介龕”與“是庵”,他竟然從中各取了一字。她回神后感動不已,在他耳邊低語:“得夫如此,夫復何求?”
花開花落,四季更替。他們就這樣相依相伴,走過一年又一年。
府上的南廂房已堆滿了兩人的詩書字畫,可他每每外出,仍會為她尋幾卷新書。她每得新書便徹夜通讀,若遇不解之處,便尋他來問。他睡眼蒙眬地為她解惑,而后無奈笑言:“我從未見過如此癡迷詩畫的女子?!彼袅颂魻T芯,貧嘴道:“此番可是長見識了?”他嘆道:“癡兒,癡兒??!”然后起身披衣,替她往火爐中添幾塊新炭。
后來,葛征奇職務調(diào)動,李因便隨他輾轉(zhuǎn)各處。寒冬臘月里,他們便圍爐取暖、融雪煎茶;天氣晴好時,他們便游山賞花、賦詩論文。他學識淵博,常于途中為她講當?shù)氐娘L土人情;而她嗜書成癖,常在馬車、小船,甚至驢背上為他吟詩讀詞。
崇禎十六年,葛征奇結(jié)束了官宦生涯,帶她南返歸鄉(xiāng),過著最尋常的田園生活。他們在炊煙裊裊的屋前種花鋤田,在朦朧月下把酒言歡。她擁著春日里的暖陽暢敘閑暇之樂,化作詩詞:“春風取次入天涯,雪勒疏枝未放花,酒色鬮題尋燕壘,畫廊倚杖看蜂衙。為憐野鶴閑調(diào)舞,漫擬新詩自煮茶。莫道洛塵悉客鬢,閉門清坐亦仙家?!彼χf,神仙眷侶也不過如此。他們的生活簡單卻有滋有味。可惜大明江山氣數(shù)已盡,戰(zhàn)亂接踵而至,他們不得不在戰(zhàn)火中輾轉(zhuǎn),從前的美好止步于順治二年,葛征奇在一場戰(zhàn)亂中永遠離開了李因。
那年,她僅僅35歲。
曾許白頭的人就這樣走了,她的日子也仿佛陷入一潭死水中。她一度消沉,茶飯不思,只是倚窗望著落日西沉,似乎那人會在倦鳥返巢的黃昏笑著歸來,可每日除了那輪孤月如約而至,連風都沉寂許久……
他走后,她一人住在空蕩蕩的屋里,挑著快要燃盡的燭芯,在秋夜便點起了炭火。她常常想起與他吟詩作畫的日子,想著想著便在搖椅上睡著了。她還是喜歡去梅林深處采集雪水,有時深藏地下三年五載,可她卻漸漸忘了埋藏之處。她就這樣在沒有他的日子里,踽踽獨行了40年。
一個大雪后的深夜,她躺在榻上聽寒風吹打南窗。半夢半醒間,忽見他一身白衣踏月而來。她淚眼蒙眬絮絮說著相思,他俯身喃喃喚著“癡兒”。她捋了捋蓬松的白發(fā),滿足地笑了,在夕陽斜照中,蹣跚著隨他走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