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
新一批的低保公示名單下來后,余老師讓小姜抄成大字報,到居委會門前的公布欄上去張貼,這一邊還正在貼著呢,另一邊得到信息的居民已經(jīng)快馬加鞭地趕來了,片刻間就鬧翻了天。
居民們不知道回避,也完全無所顧忌,開口就直接舉報,誰誰誰不符合,誰誰誰是騙子,這天上午,整個居委會就被淹沒在口水中了。
剛剛安靜了一會兒,又一陣風(fēng)似地奔進來一個中年婦女,正是那個做雜糧糕的羅桂枝,手里抓著一張大紙,朝大家揚著,大聲嚷道:“為什么,為什么沒有我?”
仔細一看,她竟然把那張榜都撕下來了,簡直太無法無天了,林又紅氣得上前呵斥道:“有話好好說,你撕榜的行為是違法的!”
余老師清楚情況,也比較沉得住氣,上前說:“羅桂枝,你根本就沒有報名,怎么會有你?!?/p>
林又紅也覺得奇怪,這羅桂枝怎么又攪到低保戶中來了,原本好好的有一家店面,而后把店面出租給別人掙房租,自己跑到小吃街設(shè)攤了就算了,現(xiàn)在難道連攤也不設(shè)了?羅桂枝的雜糧糕,在南州也算是有點小名氣的,怎么說不做就不做了?
正在疑惑,聽得羅桂枝尖著嗓門嚷嚷:“報名?我怎么不知道要報名?你們瞞著我,偷偷地做事,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的人情低保,別以為做得天衣無縫——”
小陳說:“但是最關(guān)鍵的一條,你沒有?!?/p>
羅桂枝愣了一下,問:“最關(guān)鍵的什么?”
小陳說:“無勞動能力——你無勞動能力嗎?我看你這殺胚身材,老虎都打得煞,更何況,你還有一個正當年輕、勞動力最強的兒子,你們家能算無勞動力,還是能算無法定贍養(yǎng)人?”
一些來辦其他手續(xù)的居民都笑起來,羅桂枝漲紅了臉說:“可是我現(xiàn)在沒有工作,沒有收入,你政府想餓死我?”
小陳來氣道:“你不要一口一個你們政府,我再跟你說一遍,我們不是政府,我們是居委會——”
羅桂枝道:“居委會怎么啦,居委會不就是政府嗎?居委會要不是政府,要你們干什么呢?”
小陳翻著白眼說:“要我們干什么,要我們受你們的氣罷?!?/p>
羅桂枝也知道和小陳斗嘴解決不了問題,還是沖著林又紅來:“林主任,我知道你,你本事大,你不給我辦低保也行,你給我介紹一個工作,我明天就去上班,領(lǐng)工資,我領(lǐng)工資了,你低保送給我我也不要,那幾個小錢,天天吃玉米餅也不夠。”
大家也沒有辦法對付這樣不講理的人,林又紅只得先讓了一步,說:“要不這樣,你先報名登記下來,如果有機會,我們會幫你爭取的,這一批爭取不到,就爭取下一批?!?/p>
羅桂枝哭著奔出去了。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道觸動她的哪個根神經(jīng)了,林又紅更是疑惑地說:“怎么?她走了,不要辦低保了?”
小陳說:“管她呢,走了才好,省得煩人?!?/p>
林又紅眼前一直晃動著羅桂枝母子互相跪下的場景,匆匆扒了幾口飯,起身就往小吃街去,小吃街開張營業(yè)前,所有店面都是有主的,但是到正式開張的時候,因為工商登記不合格,空下來一兩家店面,林又紅直接到這兩家店面看了看,其中的一家,就在老辛的風(fēng)味小炒店隔壁,位置挺不錯,林又紅當即給街道周書記打了電話。
周書記聽到“羅桂枝”這個名字,想了一下,說:“羅桂枝?這個名字似乎有點印象,原先好像是做雜糧糕的吧,我記得她還曾經(jīng)是區(qū)商業(yè)上的先進呢,后來不知怎么垮了,店也沒有了,人也不知到哪里去了?!?/p>
林又紅趕緊說:“是,就是她,現(xiàn)在待業(yè)在家,家庭條件太差,幾乎沒有收入,如果這個空著的店面能夠考慮羅桂枝,她不光能解決自己的問題,還能帶個好頭——”
周書記笑了笑說:“林主任,其實,你找我,我找你,都一樣,我們都只是牽線人,你得找到線頭,找房東、找大boos啊——”他見林又紅不吭聲,知道林又紅和江重陽之間有什么糾纏不清的糾葛,又說:“當然,如果你覺得不方便,希望我去找江總,我也可以——呵呵——”
林又紅感覺怪怪的,周書記雖然沒有推托,也愿意替她去找江重陽,可是他那曖昧的笑聲,讓她渾身長了刺似的不舒服,趕緊說:“謝謝周書記,還是我自己想辦法解決吧。”
話已出口,收不回去了。掛了周書記的電話,她拿著手機猶豫一半天,始終無法撥出那個電話去,下意識地看翻看了一下微信,看到“新的朋友”里又多了幾個綠色的“接受”,她接受了幾個熟人后,又看到了“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仍然在等著她的接受,她明明記得上次看的時候“個人相冊”這一欄是空的,這會兒再看,“個人相冊”里有內(nèi)容了,頓時手指不聽指揮,點了一下,果然有一張圖片了,一看之下,頓時心臟亂跳起來。
是江重陽的自拍像。
林又紅坐在辦公室低頭看材料,忽然進來一個大個子男人,直直地豎在她面前,這個狹小的空間,幾乎都被他的身體給占滿了,坐著的林又紅猛一抬頭,直感覺就是一堵高墻壓過來了,嚇得趕緊站了起來,站起來也沒到他的胳肢窩,林又紅脫口說:“咦,這么高,你是運動員?。俊?/p>
一邊說,一邊又看了看他的臉,就感覺這臉確實有點熟,但一時沒想起來是誰,面對這么高大的一個人,林又紅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想請他坐下,還真怕他壓壞了居委會那些破舊的椅子,只得站著和他說話。
這人拿出一張報紙遞給林又紅,林又紅一看,是一則新聞:著名田徑運動員田寧到南州參加國際田徑賽,檢查出服用了興奮劑,被終身禁賽,徹底毀了名聲和前途。
這個大個子就是田寧本人,可是面對田寧,林又紅完全無法判斷,一個服用興奮劑的運動員會和桂香街居委會會有什么關(guān)系,她小心翼翼地觀察著田寧的臉色,小心地說:“你是田、田寧吧——你找我——”
田寧把報紙從林又紅手里又拿回去,指著那則新聞?wù)f:“這個就是我,我徹底毀了——關(guān)鍵是,我是冤枉的,我沒有使用興奮劑,我從十二歲起就是專業(yè)運動員了,我絕不會拿自己的運動生命冒險的,再說了,南州這一次,只是邀請賽,又不計入總成績,獎金也不高,我再傻X,也不可能在這種無關(guān)緊要的比賽上使用興奮劑。”
田寧說:“我不是來找你們的茬的,田聯(lián)給我這樣的處分我不服,但是尿檢的陽性也是事實,我只能從我入口的東西上考慮問題出在哪里——”
自田寧進來后一直很迷茫的林又紅,一下子明白過來了,是小吃一條街,又是小吃一條街!一定是小吃一條街上發(fā)生的事情!林又紅脫口說:“你在南州期間,來過我們這里的桂香小吃一條街?吃了什么?”
田寧說:“那天晚上我就在一家冷菜店坐了一會,喝了一瓶啤酒,吃了一盤冷切牛肉——”
林又紅急著說:“你有辦法證明牛肉有問題嗎?”
田寧說:“沒辦法,沒人幫助我,知道我受到處分了,過去的熟人也都離我而去,我只能自己一個人單打獨斗來南州調(diào)查——”
林又紅又趕緊問:“那你去過小吃一條街,找到那個店的店主了嗎?”
田寧說:“找到了,可是他完全不承認,口氣硬得很,也不怕我去告他,我又到他隔壁的店去打聽,他們的回答,完全一模一樣,我懷疑他們是統(tǒng)一說法的,甚至統(tǒng)一行動的,他們恐怕根本不可能接受正常的調(diào)查?!?/p>
林又紅當然相信田寧說的是事實,小吃街上那些攤販,雖然現(xiàn)在成為店主了,但他們的脾性不會變,也不會改,難道,從前他們的那些下三爛的做法也仍然在橫行?
林又紅心里一陣難過,不只是為田寧的冤屈,更是為小吃街沒完沒了的惡劣行為,她十分灰心沮喪,但還是指點田寧說:“那些人,你不能指望他們,你應(yīng)該找有關(guān)政府部門——”
田寧說:“我找城管,找工商,找衛(wèi)生防疫,都推來推去,只是叫我拿出證據(jù),他們才能介入,我要是有了證據(jù),我還要他們介入干什么——”
林又紅奇怪說:“那你怎么想到到我們居委會來呢?”
田寧說:“那時候我真是山窮水盡、走投無路,幸好有個賣雜糧糕的女老板,悄悄跟我說,讓我找桂香街居委會,找林主任,我也很奇怪,這事情,又不歸居委會管,怎么會讓我找居委會,但是我已經(jīng)沒有別的路可走了,我來試一試吧——”
林又紅一聽,心里又熱又燙,滾滾的豪情又升騰上來了,說:“我這就去了解情況,你放心,如果真是小吃街的問題,我們一定負責(zé)還你的清白!”話音未落,人已出了門。
回到居委會,辦公室擴建工程已經(jīng)開工了,聲音很吵,居委會又沒有臨時可以辦公的地方,只能在噪聲中和灰塵中堅持上班,大家要抬高嗓門說話,兩天下來,都喊嗓子疼,只有小陳戴著口罩,塞著耳塞,她嗓子一點不疼,因為不管現(xiàn)場有多大的聲音,也不管別人能不能聽到她說話,她的聲音都不會因此而改變。
小陳趕緊做投降狀:“算了算了,我還是進去受罪吧?!彪y得沒有多嘴,反而閉上了嘴趕緊回進去了。
林又紅站在街道上,想了又想,小陳猶豫的神態(tài),難道在暗示什么,暗示小吃街那邊有許多事情小陳是知道的?或者,不只是小陳,大家都是知道的,只有她一個人蒙在鼓里?
正琢磨著,就感覺身后有人靠近了,一回頭,又是小陳,小妖精到底還是憋不住,有話不說,她早晚是挺不過去的。
小陳一看林又紅一副 “我早知道你會追上來的”臉色,立刻說明:“不是我要來的,是潘師傅讓我來的,是潘師傅求我來的——”
林又紅看她手里拿著個舊了的牛皮紙信封,有些奇怪,小心地提防著她:“潘師傅有什么事,為什么要叫你來跟我說,還求你來,有那么夸張嗎?”
小陳把那個信封交到林又紅手上,說:“潘師傅讓我把這個交給你——”
林又紅滿心疑慮,從信封里抽出一張紙。
這是一份三年前的通知書,市食品局食品安全處對金宏賓館餐飲上的所有冷菜做出 “停止使用,立即送檢”的通知書,時間是九月二十九日。
林又紅懵了,徹底懵了,她的思維似乎已經(jīng)停止轉(zhuǎn)動了。
小陳指了指說:“這是副本,是應(yīng)該留在市局的那一份?!蓖nD了一下,又說:“潘師傅不敢來見你,更不敢把真實情況告訴你,所以——”
林又紅完全無法相信,厲聲說:“你們搞什么鬼,不可能,當年江重陽就是因為沒有下達送檢通知書,才受到了嚴厲的懲處,如果他明明下過通知書,是賓館沒有執(zhí)行,他為什么要代人受過?”
小陳一改平時沖動的習(xí)慣,放慢了語速,降低了聲調(diào),說:“主任,你想想,這個副本,怎么會在潘師傅手上,本來不是應(yīng)該在局里的嗎——”
往事迅速地像放電影似地出現(xiàn)在林又紅眼前——
當時俞曉在金宏當總經(jīng)理助理,難道是俞曉——
林又紅緊緊抓著這紙副本,像是抓著誰的性命,拋開小陳,直接打車到了金宏賓館,直沖俞曉辦公室。
進門一看,俞曉的辦公室里一片混亂,一部分東西已打了包,還有的東西正在收拾,俞曉看到林又紅氣勢洶洶地沖進來,立刻擺放出標志性的姿態(tài),嗲聲嗲氣笑道:“喔喲,林姐,你來得真巧,再晚一步,我就離開這個辦公室啦?”
分明是俞曉的工作出了問題,但林又紅才不管她俞曉的死活,揚著那個通知書副本說:“俞曉,你說,這是怎么回事?”
俞曉也沒看一眼林又紅手里揚著的東西,她早就知道那是什么,她也早就知道林又紅會拿著它來責(zé)問她,俞曉沉著冷靜地說:“這么快就到你手里啦,他們對你真的很忠誠哦?!?/p>
一句話,又把林又紅蒙住了,她急不可待地追問:“俞曉,你什么意思,什么叫這么快就到我手里——”
俞曉依然笑著,語調(diào)夸張地說:“哎喲,林姐,你不用這么著急,我會告訴你的,你讓我慢慢說,從頭說,說得太快太急,會嗆著的?!?/p>
林又紅簡直不敢相信:“這個東西,你是給潘師傅的?”
俞曉說:“是呀,我一個小時前才給他的,這么快就到你的手里了?!彼噶酥缸约旱霓k公室,又說:“我要搬家了,新的辦公地方,可沒有這么大,所以,整理出來的東西,該歸誰就歸誰罷?!?/p>
林又紅急得揚著那個副本說:“這個東西,怎么會在你手里,當初江重陽不是承認自己失察,沒有及時下達送檢通知,釀成事故,遭到處罰的嗎?”
俞曉“嘿嘿”笑道:“林姐,你對江重陽還真是死心塌地,他說什么你就信什么?”
林又紅說:“那就是說,江重陽當年明明是下達了送檢通知的——”
俞曉說:“是的,可是我們賓館當天晚上接了一場超大的喜宴,來不及送檢了,老總讓我在江重陽回辦公室的路上追上他,把他手里的副本偷出來,就萬事大吉了,林姐,你也在食品處干過,這種送檢和整改通知書,一天不知道要下多少,最后下班前,幾個組的再合并,誰也搞不清到底下達了多少,反正有副本為準,沒有了副本,他們誰記得呀——”
俞曉竟然把這么重大的事件說得如此輕飄飄的,林又紅氣得心臟亂跳,喘著氣說:“俞曉,你竟然、你竟然——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俞曉說:“林姐,我沒有想要陷害江重陽,本來也不是什么大事,如果不出牛肉中毒事情,這事情也就這么過去了——”
林又紅更是覺得不可思議:“俞曉,你有腦子沒有,于公于私,你都不可能做出這種事來,于公,你這樣做是犯法了,于私,江重陽是你丈夫——”
俞曉的眼睛一下子紅了:“他是我丈夫?他是我丈夫嗎,他心里從來就沒有我這個人——”
林又紅心里猛地一驚:“俞曉,難道,難道你是為了報復(fù)江重陽?”
俞曉說:“林姐,你真的不了解我,你一點也不了解我,更不了解我對江重陽的感情,我怎么會報復(fù)他,我疼他還來不及,就算他一輩子都不愛我,我也會一輩子愛著他的——”
林又紅心里一陣猛烈的悸動,又痛又悶,悶得簡直透不過氣來,倒是俞曉,口口聲聲膽小,處處表現(xiàn)得軟弱,卻像在談一個完全沒有關(guān)系的人和事,繼續(xù)說:“林姐,你肯定不能同意我的說法,如果我真的愛江重陽,我怎么會自己偷了副本,卻讓他去承擔(dān),因為那之前,他已經(jīng)提出要和我離婚,我傷心得亂了心智,昏了頭腦,想借這個機會把他打到地獄里,就不會有人理睬他,他就不會拋棄我了——“
林又紅尖聲喊了出來:“俞曉,你瘋了,你是個瘋子!”
林又紅在上下班必經(jīng)的路上,碰見了何小娟的丈夫、市電視臺的那個孫一光,一看就能知道,孫一光是特意在這里守候著她的,林又紅心里“咯噔”了一下,頓時緊張起來,連氣都有點喘不過來了。
她盡量穩(wěn)住自己,盡量顯得若無其事,上前和他打招呼:“孫主任,上回去臺里,給你添麻煩了——”
那孫一光卻沒頭沒腦地說:“上回我也不知道你是誰,后來才知道,你居然就是宋立明的老婆——”
一聽“宋立明”三個字從他嘴里蹦出來,林又紅頓時魂飛魄散,她盯著他那張被憤怒淹沒了的臉,心里嚇得怦怦亂跳,說:“孫一光,你,你認得、認得宋立明?”
孫一光冷冷一笑說:“認得,當然認得——他們居然、居然還商量好了,讓你來找我,再讓我?guī)湍戕k事,什么意思,真有意思?!?/p>
林又紅只得說:“不是他們,那是我,是我請、請小何——”
孫一光顯然是有備而來,他雖然碰上了和她一樣的事情,但他有話可說:“林主任,本來我已經(jīng)忍無可忍,正打算攤牌,可那天晚上,何小娟忽然陪你來找我,之后我知道了你就是林又紅,我就、我暫時沒有——”
林又紅膽戰(zhàn)心驚小心翼翼地說:“孫一光,你、你沒有?”
孫一光說:“林主任,說實在的,我是看你的面子,沒有戳穿他——”
林又紅十分驚訝,完全想不明白,她和孫一光只是一面之交,而且還十分勉強,并不愉快,他怎么會看她的面子上,她在他面前,有什么面子可言?
孫一光說:“你從聯(lián)吉氏的副總,直接去做居委會主任,我們臺里很多都知道你的情況,也清楚這里邊整個的過程,甚至,連何小娟都和我說起過你的事情——”
林又紅臉又紅了,支吾著說:“不好意思,我是被他們設(shè)計了的,當然,我落入圈套,也只能說明我過去太自以為是,太看高自己——”
孫一光說:“但至少說明,在你的內(nèi)心,沒有尊卑之分,沒有高低之別,只要是對別人有益的事情,你就肯去做,現(xiàn)在這樣的人,還能找到幾個——”他口氣一轉(zhuǎn),又說:“不過,無論你今天居委會主任,還是什么老總,你都和我一樣,面臨一個嚴峻的考驗和選擇,雖然到目前為止,我還忍著,沒有把他們的事情揭穿出來,但是,現(xiàn)在不做,不等于以后也不做——”
林又紅又是一陣心驚,試探著問:“孫一光,你打算——”
孫一光反問說:“我倒是想問問你的打算,你難道打算一直假裝無事,一直忍下去嗎?”
林又紅無言以對。
自從發(fā)現(xiàn)宋立明和何小娟的關(guān)系,林又紅當天晚上搬到居委會睡了一夜,但是第二天一早,趙鏡子就來把她拖回去了,林又紅并不怕家丑外揚,她一向敢做敢當,既然碰到了這樣的坎,她根本就沒想瞞著別人,因為她知道,想瞞也是瞞不住的。
孫一光見她說不出話來,也不逼她,只是說:“可能你還需要時間吧,但是這個時間不是永遠能夠走下去的,總有一天它得停止在某一個決定之下——”他稍稍停頓了下,下決心說了出來:“我已經(jīng)向何小娟說清楚了,一切掌握在她自己那里,她如果想離的,我同意,她如果不想離,我不勉強——”他拍了拍腦袋,自嘲說:“你覺得奇怪吧,這等于白說,因為我自己也沒有想明白——”
林又紅忍著心里的刺痛,掙扎著說:“孫主任,連你自己都沒有想通,我現(xiàn)在真的無法回答你。”
孫一光說:“林主任,“我今天來找你,當然是為了和你說一說我們碰到這件倒霉事情,但是你想想,這事情我們知道了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為什么會到今天才來找你?”
林又紅神經(jīng)過敏,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上,緊張地問:“還有什么事?又出什么事了?”
孫一光說:“其實,我另外還有一個重要的情況,我得來告訴你,這個耽誤不得——“
林又紅真是被嚇壞了,張著嘴,被冷風(fēng)嗆得猛咳起來。
孫一光說:“我今天是特意來提醒你的,桂香小吃一條街,最近被上級官方媒體盯上住了,他們一直在做暗訪,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甚至都回避著南州的媒體,完全獨立行動,這說明——”
林又紅心里一緊,頓時想起在小吃街投訴無門的那個顧客曾經(jīng)說的話,總有辦法能夠揭露你們,又想起周書記所說,現(xiàn)在的投訴比從前還多,矛盾的性質(zhì)也轉(zhuǎn)變了,林又紅立刻問:“他們既然沒有和南州的媒體接觸,你們是怎么知道的?”
孫一光說:“媒體與媒體之間,肯定都有熟人的,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
林又紅又問:“是省臺?還是央視?”
孫一光沒有回答,只是搖了搖頭,說:“既然人家是暗訪,那肯定是事情比較大了,性質(zhì)也很嚴重,只有跳過南州才能搞清楚,所以,這種情況是很難通過政府做工作就擺平的?!彼⒁曋钟旨t焦慮的臉色,抱歉地說:“對不起,我今天可能是往你心上連插了兩刀,只是,這兩刀,即使我今天不插,你也總有真正挨刀的時候,到那時候,傷害恐怕就更——”
林又紅趕緊說:“孫主任,怎么是你往我心上插刀,這兩刀,是我的人生逃不過去的,也是我早晚都得挨的,謝謝你今天來找我,讓我先有思想準備——”
孫一光卻搖了搖頭,又嘆息了一聲說:“其實,有些事情不可避免,但有些事情,像小吃街的事情,你完全可以置身事外的——只是,只是我知道你不會置身事外,所以才來找你。”
孫一光給林又紅留下了聯(lián)系方式,告訴她如果有需要,可以隨時聯(lián)絡(luò)他,就匆匆走了。
桂香街居委會的三個工程同時上馬,改造蓮花巷下水道,為居民擴建非機動車車庫,這兩個項目不大,很快就完工了,居委會辦公室的擴建工程也進行了一大半,眼看快要收尾,卻突然又生了變數(shù)。
電視臺的人簡直像是從天而降,突然就出現(xiàn)了,一個扛攝影機,一個拿話筒,還有一個在旁邊拿著一疊紙,一邊看著,一邊指揮:“到了到了,就是這里,桂香街居委會,先拍吧——”
很快就有居民圍過來,大家也不知道拍的什么,就已經(jīng)七嘴八舌地嚷嚷起來了。
“快來看啊,居委會上電視了,要表揚了,要當先進典型了——”
“哎喲,過去老書記在這里這么多年,都沒來拍過電視,林主任才來幾天,就當先進啦——”
“那是,你也不看看林主任什么人,人家有來頭的,有不然,怎么可能三個工程一下子上馬——”
也有人表示反對,說:“你們怎么知道是拍先進,說不定是曝什么光的呢,現(xiàn)在電視臺,到處曝人家的光,什么地方什么事情一曝光,大家都要看,收視率就上去了,先進才沒人看,哈哈——”
也有人趕緊跑進居委會辦公室報信,居委會的人全都涌了出來,連進去辦事的居民也都跟出來看熱鬧。
見居委會里有人出來,拍電視的人也不吭聲,也不理睬他們,只是不停地從這個不同的角度拍攝擴建工作,拿話筒的那個女的問拿紙的那個男的:“主任,我什么時候開始?”
那主任說:“先多拍一點原始素材——”
這也太不把居委會放在眼里了,都上門來拍攝了,連招呼也不打一聲?小陳當然是最沉不住氣的,不問青紅皂白,上前就嗆道:“喂,你們拍什么呢?是幫我們桂香街居委會做廣告呢?我們可付不出起廣告費哦!”朝那個“主任”看了看,挖苦說:“喔喲,你還是個主任呢?小小居委會,連主任都出動了,大動干戈,這么看得起我們啊?”
那主任也絲毫不讓步,說:“那是因為你們做的事情,值得我們大動干戈——”
林又紅擋住了要繼續(xù)廢話的小陳,對那主任說:“你們要來拍我們居委會,無論你們拍什么,至少得事先跟我們聯(lián)系一下,說明一下情況?!?/p>
林又紅覺得奇怪:“為什么,這又不是什么命案或其他重大事故案件,值得他們這么迅速、這么賣力嗎?”
孫一光說:“最近曝光負面新聞這方面,上面管得緊,他們二套的新聞已經(jīng)有好幾天沒有找到既受觀眾歡迎,又能通過審查的事件了,正好你們這事情撞到槍口上,曝居委會的光,料定上面不會打卡壓,還不趕緊的?”
林又紅不由得氣道:“原來是拿我們充數(shù),他們找錯人了——”想想還是氣不過,又說:“以為我們好欺負?”
孫一光說:“說他們有意挑動,倒也不見得,這事情,一是因為他們不了解居委會,二是因為他們急于要做反映群眾意愿的新聞,就這樣?!?/p>
林又紅不由笑出聲來了:“可惜他們找錯對象,他們以為舉報信怎么了,別說匿名信,就是具上真名的,你找到他,他也照樣可以抵賴——”
孫一光笑道:“他們倒是一心為群眾,結(jié)果上了群眾的當,其實,他們想要為群眾說話,唯一的辦法是投靠居委會,只有居委會是最了解居民群眾的,找到居委會,就不愁沒有群眾反映的問題嘛?!?/p>
林又紅本來是抱著請孫一光幫助化解矛盾的想法給孫一光打電話的,現(xiàn)在話說到這份上,她心里的憋屈已經(jīng)基本消除了,她也不再擔(dān)心電視臺還會不會再來,再來的話,她也知道該怎么處理問題了。
她謝過孫一光,正打算掛斷電話,孫一光卻說了:“林主任,其實今天你不找我,我也正想找你——我已經(jīng)和何小娟開誠布公地談過了——”
林又紅頓時心里一陳抽搐,只覺得一股氣從腦門子里竄了出去,一時竟完全無語,不知如何對答,同時,她又萬分緊張地等著孫一光的下文,因為孫一光下面要說的話,很可能是最關(guān)鍵的決定性的,這是決定兩個家庭走向的關(guān)鍵。
不料孫一光卻沒有了下文,只是說:“我建議你也和宋立明談一談吧,不要再憋著,熬著了——”
林又紅心頭一酸,淚水控制不住地流了下來。
擴建的收尾工作因為舉報信和電視臺這一鬧,反而加快了速度,沒幾天,所有工程全部完工,只等驗收合格,就可以使用了,大家看著寬暢的辦公場所,滿心的歡喜,林又紅雖然對電視臺依然有所警惕,但也充分做好了他們再來的思想準備和應(yīng)對準備。
可是盡管林又紅作了再充分的準備,她也無法料到,又出了第二封舉報信,這一次,不是寫到電視臺,而是直接寫到了區(qū)紀委,舉報擴建工程中的貪污受賄行為。
擴建工程再一次被叫停。
每天大家來上班,面對已經(jīng)擴建出來的面積,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誰心里不憋著一口氣,這口氣往哪里出,除了同事之間吵吵鬧鬧,一點小事就生氣別扭,更多地就往居民身上出氣了。
居委會干部對居民耍態(tài)度,居民可不會客氣,投訴的投訴,罵街的罵街,到網(wǎng)上發(fā)表的到網(wǎng)上發(fā)表,一時間,桂香街居委會自己辦的桂香網(wǎng)站上,跟了許多帖子,罵聲一片,十分混亂。
桂香網(wǎng)站是小陳來了之后主動提議辦起來的,而且也是她自己一直做維護更新的,在現(xiàn)在看到居民如此不講道理,一氣之下,關(guān)閉了評論功能,也不更新維護了,只是在辦公室里嚷嚷道:“罵吧罵吧,反正我聽不見!”
林又紅也是一肚子的火氣和怨氣,但是桂香網(wǎng)站是桂香街居委會的窗口,居委會的工作,從網(wǎng)上傳遞到居民那里,許多民情民意也可以從網(wǎng)上獲得,開辦以來一直深受居民歡迎,不能說停就停,林又紅得忍下這口氣,動員小陳恢復(fù)工作,可是小陳堅決不干,繼續(xù)嚷嚷:“誰愛干誰干,反正這種夾檔氣我是受夠了,不受了!”
余老師也勸道:“小陳,既然到居委會工作,就是這樣子的,你又不是剛來,耍什么小孩子脾氣呢?”
小陳頗不服氣:“居委會工作就是怎樣子的,就是活該受氣的嗎?”
小陳和余老師吵了起來:“本來就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人和人都是平等的,為什么我們要受這樣的氣,都是被你們寵出來的,你越是遷就,這些人越不講理,從今天開始,對不起了,我再也不要捧他們的臭腳,看他們的臉色,我要做回我自己,自己都沒有了,還談什么為居民服務(wù)?”
小陳一句“要做回我自己”,讓林又紅心里猛地一驚,不由得想起當初聯(lián)吉氏關(guān)閉,老馬臨走前對她說的話,哪怕沒了聯(lián)吉氏,你還是要做你自己。
哪里想得到,時間才過了不多久,她林又紅恐怕早已經(jīng)不是她自己了。換了以往,碰到不講理的人,林又紅是絕對不會服軟,也絕對不會放過的。但是現(xiàn)在,每天她面對的,似乎都是不講理的人,都是滿腹牢騷的人,都是需要解一個又一個困難的人,
一地雞毛。
林又紅驚出了一身冷汗。
我怎么會讓自己陷入了這樣的境地?
我這是在干什么?
我這是要干什么?
這戶人家是一對八十多歲的老夫妻,年輕的時候,夫妻倆一起支援外地建設(shè),離開家鄉(xiāng)一走幾乎就是一輩子,一直到前幾年老夫妻才遷回老家南州,因為無兒無女,生活來源就是老先生的退休金,先前一直按照原單位的規(guī)定,每隔數(shù)月就拍一張紅色背景、手持紅花的照片寄過去,證明自己還活著,才能按月領(lǐng)到退休金,可是后來規(guī)矩又變了,光拍照片不行了,要拍一段活著的視頻發(fā)過去,可老先生患風(fēng)濕病,行動不便,而且這把年紀的老人,根本不知道該到哪里去拍這樣的視頻,即使拍出來,也不知道怎么給原單位發(fā)過去。
事情就這么拖了下來,單位幾個月也沒有給發(fā)退休金,老太太原本就有點輕微癡呆,一急之下,頭腦徹底糊涂了,竟離家出走了。
若不是桂香街居委會有個對社區(qū)范圍內(nèi)的空巢老人“早看窗簾晚看燈,每天敲門問一問”的工作習(xí)慣,如果不是潘師傅主動上門,老太太失蹤的事,還不知道到什么時候才能被發(fā)現(xiàn)。這會兒大家都驚出一身冷汗,報警的報警,照顧老先生的照顧老先生,但是誰也無法判斷老太太走到哪里去了。
一直折騰到很晚,小陳忽然接到小姜的電話,說他晚上坐公交車回荷花塘,在車上看到一位老太太,穿著睡衣,覺得奇怪,上前問話,老太卻一句也說不清楚,小姜只得報了警,等公交車開到郊區(qū),那里的民警就把老太太接到派出所,但是仍然問不出老太太家在哪里,再后來,就接到了桂香街派出所的求助通報,一下子對上了號,小姜才知道,原來老太太就是桂香街居委會的居民。
林又紅同時也接到了桂香街派出所的電話,說已經(jīng)派車到郊區(qū)去接老太太回來,然后他們會直接送老太太回家,讓居委會干部先回去休息。
可是這邊誰也沒有走,老太太雖然找到了,他們家的困難并沒有解決,林又紅趕緊聯(lián)系了社區(qū)醫(yī)院,請他們先提供兩個床位,打算第二天一大早就讓老夫妻先住進去。一切落實好,已經(jīng)是大半夜了。
林又紅臨走前,老先生交給她一個信封,里邊是一萬塊錢,是昨天晚上潘師傅特意給老人送去的,擔(dān)心老人幾個月沒領(lǐng)工資,家里急需用錢,但是現(xiàn)在兩老都安排住進住社區(qū)醫(yī)院,既可以用醫(yī)保,其他費用也可以先住后付,這錢暫時用不上,請林又紅幫著還給潘師傅。
一切辦完后,林又紅從病房出來,經(jīng)過醫(yī)院走廊,她小心地朝墻上張貼的醫(yī)護醫(yī)護人員榜上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居然沒有了小何護士,林又紅又返進去特意找了一遍,也沒有看見,忍不住問了一聲:“何護士呢?”
一位小護士說:“何護士前一陣就調(diào)走了?!?/p>
林又紅心里猛地一跳,脫口說:“去哪里了?”
小護士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臉色似乎有些埋怨,說:“不知道,她事先都沒有和我們說,忽然就走了,也不留個聯(lián)系方式,我們打她手機,她連手機都換號了——”
林又紅慢慢地走出醫(yī)院,心中竟然一片茫然,何護士走了,這是什么意思呢?
小陳已經(jīng)在車上等她,林又紅想著要歸還潘師傅的那一萬塊錢,問小陳潘師傅家在哪里,不料小陳也不知道,見林又紅奇怪,小陳趕緊說:“我來的時間短,我沒有深入群眾,哦,不是群眾,是干部,我沒有深入干部,除了林主任家,別的家我都不知道?!?/p>
林又紅說:“兩年多了,還算短嗎?”
小陳說:“算短的,算短的——”一邊揣著聰明裝糊涂,一邊趕緊打電話給潘師傅。
潘師傅在電話里告訴了詳細地址,這個地址小陳不熟,用了導(dǎo)航,就開車過去了。
進門的時候,她們就感覺屋子里香噴噴的,廚房里顯然是在做著什么好吃的東西,蒸鍋上熱氣騰騰。
看小陳吸著鼻子,潘師傅告訴她們說:“那是桂香糕,我自己做的桂花糕,每年桂花開的時候,我家都會用桂花來做各種各樣的點心?!?/p>
林又紅和小陳都暗暗地咽了口水,小陳說:“哦,除了桂花糕,還有別的啊?”潘師傅笑了笑說:“有啊,多著呢,桂花餅,桂花圓子,桂花糖,還可以用桂花入菜——”
林又紅奇怪地說:“潘師傅,這些你都會自己做嗎?”
小陳說:“他當然會做,他本來就是金宏飯店的大廚嘛。”
“金宏”兩個字,一下子觸動了林又紅的心思,一時間她內(nèi)心有些奇怪的感覺,但腦子里卻是亂的,理不清楚,就聽到小陳尖著嗓音夸張地說:“喔喲喲,潘師傅,想不到你家的房子這么大,你這個小區(qū),可是南州最高大上小區(qū)呵,地點好,面積又這么大,你簡直,簡直——原來你家庭條件這么好??!”
潘師傅仍然是笑瞇瞇地說:“嘿嘿,這是我們家的老宅換來的?!?/p>
小陳聽不明白了,問道:“老宅?什么老宅?多大的老宅才能換這么大的地方?”
潘師傅說:“就是從前的潘宅?!?/p>
小陳不知道潘宅的前世今生,林又紅卻是知道,心里不免“咯噔”了一下,脫口說:“潘師傅,從前桂香街的那個潘宅,就是你家嗎?
潘師傅“呵呵“笑:“是呀,是從前的,早就沒了?!?/p>
林又紅急急地問道:“那,那,你是潘家的什么人?
潘師傅依然慢悠悠地道:“我是潘家的兒子呀,我原來叫潘伯煊,后來改名叫潘貴喜,嘿嘿,這名字討喜吧?!?/p>
林又紅的心又一次猛烈地狂跳起來:“那,那,潘紅旗是你的什么人”
潘師傅卻永遠是一副淡定的氣度,說:“潘紅旗是我的妹妹呀?!彼娏钟旨t圓睜雙眼,似乎不敢相信,又補充說:“林主任,你不用再問了,我告訴你,江左就是我妹夫?!?/p>
林又紅大驚,差一點脫口說:江重陽是你的外甥?我是你的外甥媳婦——呸——真是昏了頭,昏大了,還真以為自己跟江重陽結(jié)婚了,怎么會有如此不靠譜的想法冒出來?
簡直太丟人,太莫明其妙,太不可思議!
林又紅的臉頓時變得十分的不自在,其實潘師傅和小陳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察覺她臉色不大對了,小陳倒會救場,連忙扯開去說:“好啊好啊,潘師傅,你這么有錢,還一直裝窮,我們還一直以為你有多困難呢?!?/p>
潘師傅笑呵呵地說:“小陳,我可沒有裝過窮呀,你我同事也有兩年多了,你什么時候看到我裝過窮的?”
一句話就把小陳頂住了。
林又紅努力平靜下來,也仔細想了想,潘師傅確實從來沒有裝過窮,只是大家覺得他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還在做維修,即使當義工,恐怕也還是想多少掙一點吧,可能會猜想到他家比較困難,看起來這自以為是的毛病,人人都有——
林又紅忍不住問:“潘師傅,你說你以前在金宏飯店工作,是什么時候的事——”
小陳趕緊說:“你們談吧,潘師傅,我參觀參觀你的豪宅啊——”
林又紅知道小陳是故意讓開的,以小陳的家庭條件,不會對潘師傅的“豪宅”有什么特別大的興趣。
潘師傅說:“我一直是金宏的大廚,出了牛肉中毒事件以后,我就辭職了?!?/p>
林又紅急切地說:“那個事故和你有關(guān)系嗎?”
潘師傅說:“要說有直接的關(guān)系,那倒沒有,是進貨的問題,要說沒有關(guān)系,我是大廚,餐飲上的任何事情都與我有關(guān)系,所以,雖然沒有直接追究我的責(zé)任,但我還是辭了,我沒有資格當廚師?!?/p>
林又紅更加急切地直奔主題說:“那,當年那個市局下達的送檢副本,在江重陽那里,被俞曉偷了,你知道嗎?”
一直淡定的潘師傅似乎有些為難了,猶豫了半天才說:“我知道?!?/p>
林又紅急得說:“你知道你為什么不告訴江重陽?”
潘師傅說:“本來就是江重陽告訴我的?!?/p>
林又紅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半天,才想起來追問:“無論誰告訴你的,既然你知道了,你為什么不揭發(fā)出來?”
潘師傅無奈地搖了搖頭。
桂花開了,桂香街香氣四溢,林又紅走進居委會時,聽到大家在議論今年的桂花好像特別香,平時不怎么多話的潘師傅也變得滔滔不絕了:“說到桂花,那可是品質(zhì)優(yōu)良,大度高雅,既不十分講究土壤條件,又耐得起風(fēng)雨,說起來,它是用一年的努力,開放一個月——”
潘師傅一抒情,連余老師都笑起來,說:“喲,潘師傅,你念詩呢?”
潘師傅沒有被嘲笑住,繼續(xù)說:“桂花的實用性強,既能食用、又有藥用,更主要的,她的香氣十分適當,你說她濃香吧,她卻十分清香,你說她清香吧,她又十分醇厚,真所謂‘清可絕塵,濃能遠溢’,就好比那些蘭心惠質(zhì)的人,像我們林——”
小陳 “喔喲喲喔喲喲”地嚷嚷了起來:“潘師傅,想不到你這么會拍馬屁,可惜林主任人又不在,等她來了你再拍罷?!?/p>
潘師傅笑道:“桂花還可以治病呢?!?/p>
小陳著了道,問:“能治什么病?”
潘師傅說:“單相思病?!?/p>
大家哄地笑開了,林又紅也忍不住笑出了聲,大家看到主任來了,趕緊歸位開始工作。
最令人欣慰的是小吃街的狀況,由于第三方管理工作創(chuàng)新了模式,不僅統(tǒng)一了進貨渠道,連小吃店的清潔衛(wèi)生、售票發(fā)貨等餐飲服務(wù)等都進行全方位統(tǒng)一管理,收銀全部聯(lián)網(wǎng),現(xiàn)在所有的店主只需安心做好食品,經(jīng)營好生意,不必再操心其他事情,進展十分順利,區(qū)里又主持評選出小吃街食品安全放心店,老辛和羅桂枝都成了先進。
老辛托人帶了一個便條給林又紅,便條是封著的,林又紅打開來,看到里邊只是一個地址,小陳也探頭看了一下,說:“什么意思,主任,你打算到這個地方去?”
這算是老辛他們對她的回報了,林又紅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她帶著小陳和小姜,按照老辛提供的地址,打算打車過去看看。
上車的時候,小陳報了這個地址,出租車司機一聽,猶豫了一下,似乎不太知道這個地方,又似乎是不太想去這個地方,然后又警惕地輪番看了看他們?nèi)齻€。
小陳奇怪說:“咦,你拉客人還帶看面相的嗎?你看我們像壞人嗎,你覺得我們是干壞事的人嗎?就算想干,兩個女的,加一個骨瘦如柴的小桿子,你人高馬大的,基本也不用怕哈?!?/p>
那司機說:“不是說你們有什么問題,是你們要去的那個地方,到底是個什么地方?”
小陳趕緊說:“我用手機上的G[S定位?!币贿呎f一邊動手,可搗了半天,也定不到位,這個地址,連衛(wèi)星都看不到它?
出租車司機更不愿意再往前了,指點他們說,可以下車找摩的,摩的一直在城鄉(xiāng)接合部拉人,應(yīng)該熟悉這一帶的情況。
他們從出租車上下來,果然附近有摩的在招攬生意,找了一輛三輪電動車,剛想坐上去,那車主一聽這個地址,立刻說不去。林又紅想問一問什么理由,那車主干脆把車開走了。
連續(xù)找了幾次,都被拒載了,難免覺得有些詭異,小姜有點擔(dān)心說:“林主任,這地方是不是有什么古怪,為什么大家都不肯去,要不,我們回去——”
小陳搡了他一把,說:“要回你自己回!”
剛剛走出一段,不知從哪里奔出來幾條大狼狗,沖著他們吼叫,小陳嚇得花容失色,小姜一個箭步搶到前面,護著小陳和林又紅,和幾條狼狗說了幾句話,狼狗居然聽得懂他的話,很快安靜下來,還對著小姜搖頭擺尾表示友好。
小陳雖然嚇得小心臟怦怦跳,卻還不忘嘲笑一下小姜:“原來你們是同類啊?!?/p>
小姜憨厚一笑說:“小時候村子里的狗都和我要好。”
林又紅聽了小姜的話,受了啟發(fā),開始向人打聽村委會在哪里,被問的那個面目可疑的人笑了起來,說:“村委會?我就是村委會?!币娏钟旨t他們驚訝,他又說:“怎么,你們不相信我是村委會,那你們?nèi)フ{(diào)查嘛?!?/p>
林又紅當然不能相信他就是村委會,但她相信了一個事實,在這樣的地方,就算真的找到村委會,恐怕也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林又紅正在懊喪,突然收到一條短信,是江重陽發(fā)來的,內(nèi)容也和他的說話口氣一樣,滿帶嘲弄:“林又紅,你就別馬后炮了,你們要去的那個牛肉加工場,早已經(jīng)聞風(fēng)而動關(guān)閉了?!?/p>
林又紅心里一凜,那根始終若隱若現(xiàn)的線,似乎漸漸地清晰了些,她回信問江重陽:“你在哪里?”
江重陽卻不好好說話,回答道:“反正比你走得遠。”
林又紅趕緊走出店來,打通了江重陽的手機,還沒開口,江重陽就搶先說了:“林又紅,你別著急,也別擔(dān)心,這個口子是我有意放出來的,只有放開口子,人家才會鉆進來嘛?!?/p>
林又紅驚詫不已:“江重陽,你知道會出這樣的事,你料定問題牛肉會重新出現(xiàn)?”
江重陽又沒正經(jīng)地說:“林又紅,你果然很崇拜我哦,不過我告訴你,不要盲目崇拜哦,我又不是神仙,許多事情我無法料定,我只是設(shè)一個套子,不知道有沒有人愿意鉆——”
林又紅急得打斷他說:“你就這么有把握,這么穩(wěn)坐釣魚船,萬一店主他們不吭聲,或者不明就里,或者明明知道也不說,反正貨不是他們進的,責(zé)任不在他們,來貨就用也沒錯,豈不是又要釀成禍事?”
江重陽說:“他們不是已經(jīng)說出來了嗎,更何況,我早和老辛有了默契,他會幫我看著的,不會滑過去的,當然,即使他們不說,我難道會打無準備之仗嗎?”
江重陽的一個“仗”字讓林又紅心頭頓時一緊,趕緊追問:“江重陽,你是說,你早知道你的副總會做這樣的事情,你這位副總,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重陽又嘲弄道:“林又紅,你這么關(guān)心我的副總干什么,難道你又想吃回頭草來當我的副總了——算了算了,不和你扯皮了,告訴你吧,我的這位錢副總,和俞曉的那位小李總一樣,都是浦見秋的心腹嘛,這你都看不出來?”
林又紅只感覺腦子里有兩根線頭一搭,頓時像通了電流一般,渾身一顫一麻,過了半天,才緩過氣來,掙扎著說:“可是,據(jù)我了解,這批貨數(shù)量并不算大,為這一點點東西,這么鋌而走險,說不通啊?!?/p>
江重陽說:“好,林又紅,你終于又回到當年了,哦,不是你回到當年,是你的問題回到當年了,鋌而走險,是為了拉人下水嘛,雖然貨不多,但是只要小吃店使用了,他們就會威脅舉報,到那時候,我們管理方可是百口莫辯,只能接受他們的要挾,只能與他們同流合污——當然,這只是他們的夢想,永遠也實現(xiàn)不了——”
雖然江重陽口氣輕飄飄的,林又紅卻又急又怕,說:“一直有人想拉你下水?”
江重陽道:“當年被人推下水,日后決不會再被拉下水的,他不僅低估了小吃街店主的覺悟,更是低估了我江重陽的老謀深算——”
林又紅實在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江重陽道:“這么嚴重的事態(tài),你居然還笑得出來?”
林又紅說:“事態(tài)不都掌控在你手里嗎?”
江重陽“哦嗬”一笑,說:“林又紅,你又開始盲目崇拜我了,我可不吃你這一套啊,至于我到底吃哪一套,林又紅,你還得好好研究研究——”話音未落,就聽到電話那頭有人喊江總,江重陽對林又紅說:“好了,我們到了,我不和你說了。”
林又紅問:“你到哪里了?”
江重陽說了“源頭”兩個字,電話就斷了。
林又紅好半天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老辛不知什么時候,站到她身邊了,見林又紅不再打電話,老辛才告訴她,金吉的錢副總已經(jīng)被警方控制了。
林又紅愣了半天,才想起來問老辛:“是你們報的案?”
老辛說:“不是我們,是江總,他早就安排了的?!?/p>
林又紅又是一驚,說:“那,那,其他人呢?”
老辛分明不知道太多,搖了搖頭,說:“幸虧江總早有防范,小吃街又逃過一劫?!?/p>
林又紅聽了老辛的話,不由一陣心酸,小吃街的這些小商販,掙扎到今天實在是太不容易了,無論如何,她也要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為他們撐起來一片天來,為他們遮風(fēng)擋雨。
真相終于大白于天下了。
從金宏賓館的牛肉中毒事件開始,江重陽敏感的嗅覺就感覺出了背后的異常,他從金宏出發(fā),追到供貨的小吃街醬牛肉店,追到加工牛肉的生產(chǎn)方,那是南州郊區(qū)的一個黑窩點,但是線索到這兒中斷了,這更加引起江重陽的警覺,他離開南州,一路北上,在中原地區(qū)追到一個超大型假牧場,這座號稱巨型集約化養(yǎng)殖的牧場里,根本就沒有養(yǎng)殖任何動物,他們只做一件事:病、死牛的中轉(zhuǎn)。
病死牛的來源有兩個渠道,一是海外走私,另一是從國內(nèi)各地大量低價收購甚至無價收納病牛死牛,集中到牧場后,再發(fā)往各地進行加工銷售,正當江重陽快要接近真相的時候,收到了浦見秋的邀請,請他回南州管理改建后的金吉賓館,江重陽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
那是因為,浦見秋已經(jīng)漸漸地露出了水面,但是江重陽手上卻沒有浦見秋參與其中的任何證據(jù)。
重回南州,經(jīng)營浦見秋手下的金吉賓館,和桂香小吃街聯(lián)營,給了江重陽更好的追查平臺,很快就摸清了進貨渠道的關(guān)鍵,掌握了許多黑作坊在加工過程中濫用食品添加劑、用工業(yè)松香褪毛、用甲醛浸泡、使用激素、使用亞硝酸鹽等違禁物質(zhì),然后經(jīng)銷給各地的農(nóng)貿(mào)市場、餐飲集中的街市、有許多甚至進了賓館飯店。
一條巨大的地下產(chǎn)業(yè)鏈被挖了出來,數(shù)量之巨大,獲利之巨大,害人之駭人聽聞,震驚了全國。
運動員田寧的興奮劑冤案平了反,桂香小吃街的經(jīng)營管理也進入了良性循環(huán),居委會的工作一如既往,一地雞毛,繁雜瑣碎,只有小姜,下決心改變了自己,他并沒有去金吉工作,而是自己找了一家企業(yè),毫不猶豫干凈利索地走了。
那天他來居委會整理了自己的東西,向大家告別,大家感覺小姜應(yīng)該和小陳說幾句悄悄話,至少也得感謝一下小陳,或者,甚至,約一下。
可是小姜站在小陳面前猶豫了一會,什么也沒說,卻跑到小金的辦公桌前,對小金說:“等我干出點成績來,我會回來找你的?!?/p>
所有人都呆住了。
小金是個高中生,家境貧寒,從來都沒有敢把婚姻大事放在心上,更不敢和小陳喜歡的小姜走得近,小姜卻來了個突然襲擊,頓時間,小金的眼睛紅了,眼眶濕潤了。
小陳更是目瞪口呆。
小金慢慢地回過神來,疑惑地說:“可是,可是小陳對你這么好,你為什么——”
大家都回頭看著小陳,小姜卻不敢回頭看,他低垂著腦袋,十分內(nèi)疚地說:“小陳,是,是公主,我,我伺候不起——”
小金反而猶豫了。
小姜鼓起勇氣,過去抓住小金的手,輕聲說:“你給我一點時間——”
小金卻抽出了自己的手,膩歪了一會,終于下決心說:“小姜,你不用來找我,我不會等你的?!?/p>
這回輪到小姜吃驚了。
小姜又難過又不解:“為什么,為什么你不能接受我?”
小金不說話,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倍受打擊的小陳居然很快就挺過來了,雖然不知真假,但她“哈哈“地笑了起來:“這有什么奇怪的,你喜歡她,她不喜歡你,就像我喜歡你,你不喜歡我一樣罷?!?/p>
小姜不敢看著小陳,低聲說:“我不配,我不配你喜歡——”小姜的眼神十分慌亂,但是林又紅能夠感覺出來,他并不是因為這兩個女孩子而亂了心緒,他還有別的事情,眼看著小姜就帶著沉重的心思走了出去,大家都有些手足無措,可是片刻之后,小姜又回進來了,低垂著眼睛說:“我還是坦白出來吧,否則這個包袱壓在心上太重了,向區(qū)紀委舉報擴建工程的信,是我寫的——前幾天,我已經(jīng)去向區(qū)紀委說明了情況,那是我無中生有的——”
林又紅一聽,氣得“忽”地站了起來,指著小姜說:“小姜,想不到你是這樣的人,你為什么要做這樣的事情?”
小姜說:“我想找機會——原來我并不了解居委會,以為居委會是政府的機構(gòu),通過居委會的工作,只要表現(xiàn)也好,會有機會提拔的,可是到了居委會我才知道,那種可能性幾乎是零——”
林又紅氣憤地說:“那你就可以害同事,害單位?”
若是換了別人,小陳早就跳起來罵人了,可這是小姜,這是她最心疼的人,她張著嘴,卻無法說話。
小姜低著頭說:“我是道聽途說,憑空猜測,以為余老師以前有過什么問題,這一次也不會干凈,何況這種小工程,白條很多,肯定會有漏洞的——”
林又紅氣得喝住了他:“你住嘴!你這么做,對得起余老師嗎?”想想仍然不解氣,她向來是疾惡如仇的,不依不饒說:“你這種品行,到哪里你也出息不了,本來我們已經(jīng)給你出了工作表現(xiàn)情況介紹,都是說得好話,現(xiàn)在看起來,我得重新修改了,你要是不交給新單位,我也會去把這些情況告訴他們的——”
小姜頓時嚇臉色煞白,驚恐地看著林又紅,好像天要塌下來了。
小陳幾次欲言又止,眼淚在眼眶里打著轉(zhuǎn)。
一直沒吭聲的余老師終于開口了:“林主任,隨他去吧,年輕人難免會犯點錯誤的——”
潘師傅也幫襯說:“小姜家庭條件差,家里父母鄉(xiāng)親都等著他這個大學(xué)生賺錢改變命運呢,他急于想出頭,也不能算不正常,我們就多理解吧——”
余老師又把話頭接過去說:“再說了,小姜已經(jīng)向區(qū)紀委說明了情況,今天上午,街道王書記已經(jīng)打過電話來,林主任你不在,我接的電話,通知我們——”
林又紅立刻興奮起來,急著問:“是不是通知我們,新辦公室可以使用了?”
余老師很少出現(xiàn)笑意的臉上,露出了發(fā)自心底的歡笑。
在大家歡欣鼓舞的氣氛中,小姜悄沒聲息地離去了。
俞曉終于下決心把金宏交給有能力經(jīng)營的人去做了,她自己在離桂香小吃街不遠的大街上,開了一家風(fēng)味茶餐廳,邀約林又紅和趙鏡子去試吃。林又紅是個急性子,時間觀念又強,總是最早到的一個,到了那兒卻不見俞曉,剛剛找了個位子坐下,就看到江重陽從外面進來了,見林又紅驚訝,不等林又紅發(fā)問,已經(jīng)油腔滑調(diào)起來:“是俞曉通知我的,畢竟都是同學(xué)嘛,何況,這里邊還有我的前戀人,我的前妻,我的被單戀對象,個個和我有關(guān)聯(lián),呵呵,你們聚得,我為什么就聚不得?”
林又紅還沒來得及應(yīng)對,他又搶著說:“你看俞曉多好,知道我們有悄悄話要說,故意先避開——”
林又紅趕緊打斷他說:“你什么時候回的南州?”
江重陽才不會放過她,不折不撓地道:“你一直惦記著我吧,你想知道我的行蹤,就不能主動打個電話問問我嗎,非要等我主動聯(lián)系你啊?”
林又紅再也不想跟他扯永遠也扯不清的糾纏了,她堅決果斷地換過話題說:“搞了這么久,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浦見秋——可是——”
江重陽不接她這茬,只是按照自己的思路說:“怎么,不想和我談情說愛了?這可是白白浪費了俞曉提供的機會哦——”
林又紅終于忍不住了,說:“我們說個話,這樣的機會還需要俞曉提供嗎?”
江重陽這才滿意地笑起來,說:“你看你看,又急了吧——你別這么說俞曉,俞曉可是你的死黨、鐵粉,和我有得一拼,當初浦見秋找我,就是因為知道我的想法,所以把金鐘改成金吉,我才肯接手嘛,現(xiàn)在她自己開個店,取個名還與你有關(guān),風(fēng)味茶餐廳,居然叫個‘吉來’,吉來茶餐廳,你不覺得怪怪的——”
林又紅確實覺得怪怪的,心里很不爽,沒好氣地說:“聯(lián)吉氏又不是我的,取不取吉字,和我無關(guān)——”江重陽固然固執(zhí),她也不是個隨便服軟的人,又執(zhí)拗地把話頭扯過來說:“浦見秋多厲害,多精明,他難道一直沒有察覺你在查?”
江重陽夸張地舉了舉手說:“好了好了,我投降,我拗不過你,我不和你談情說愛了,談事業(yè),談事業(yè)——你對浦見秋感興趣是吧,那我們就談浦見秋,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早就發(fā)現(xiàn)了,正因為這樣,他才邀請我回南州,把金吉交給我,再讓錢副總給金吉、給小吃街塞點問題牛肉來,我就同流合污了——對了,他還想把你拉來控制我,嘿嘿,心思夠縝密的,卻不料林總偏不想當林總,要去當林總理——”
林又紅只感覺驚心動魄,哪有還心思和江重陽開玩笑,急著說:“那浦見秋呢,他在哪里?”
江重陽說:“要不就在飛往某國的飛機上,要不就已經(jīng)到達了某國——”
林又紅說:“他是早有準備的?”
江重陽笑道:“你以為都像你一樣,全票當選居委會主任,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當然,那是因為你不干壞事,也不打算干壞事——”
林又紅說:“印象中的浦見秋,是個滴水不漏的人,怎么會——”
江重陽道:“他錯就錯在兔子吃了窩邊草,他自己從事賓館業(yè),又做這樣的勾當,遲早是會暴露的,只能說是利欲熏心,忘乎所以了?!?/p>
林又紅仍然想不明白:“浦見秋早已經(jīng)是金鼎的大老板,旗下有那么多家賓館,他為什么還會鋌而走險去干違法的事?”
江重陽道:“誰知道呢,風(fēng)光的外表下,也許就是一筆血淚賬呢,近幾年賓館業(yè)可是不景氣得很,也說不定他金鼎名下盡都是負資產(chǎn)呢——”
林又紅說:“那他又怎么舍得把金宏全部給了俞曉?”
江重陽說:“這種事情也只有你會相信,雖然金宏脫離了金鼎,但是控股的還是浦見秋,俞曉可沒有那么好的命——”稍一停頓,又說:“不說別人的事了,我告訴你一下,我已經(jīng)辭去了金吉的工作。”
林又紅脫口說:“你要到哪里去?”
江重陽那副老腔調(diào)又出來了,笑道:“我告訴你我到哪里去,你會跟我走嗎?”
只是林又紅已經(jīng)不會再氣急敗壞了,也不會再被他牽住鼻子了,她正在努力地把他放下。
江重陽一邊笑著,一邊看了看表,站起來說:“我真是依依不舍呢,可惜俞曉只給了我二十分鐘,她是怕時間一長,我們又舊情復(fù)發(fā),她和趙鏡子馬上就要到了,我不和你們?nèi)齻€打混仗了,我走了?!?/p>
林又紅突然間就愣住了,心中一陣空虛,一陣抽痛,她知道,江重陽這一走,恐怕再難回來了。
但是那又怎樣呢,難道她會開口留住他?
俞曉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看著他們倆,笑著說:“談得怎么樣了?”
江重陽也笑道:“俞曉,我們才剛開始呢,你就急不可待地出現(xiàn)了?!?/p>
林又紅見他們兩個一搭一擋,一吹一唱,感覺是在嘲笑她,不免有些惱火,說:“趙鏡子呢,怎么還沒到,我出去迎她一下。”
俞曉拉住她說:“哎喲,你這個人,說你小氣吧,人人不答應(yīng),說你大氣吧,你又顯得這么小氣——”
江重陽道:“俞曉你真是個蠢女人,到現(xiàn)在你都捉摸不透林又紅?她永遠都是大氣的,但是只要一看到我,就變成小肚雞腸了,這是明擺著的,多少年都這樣,一點沒變——”
林又紅搞不過江重陽,只得對著俞曉撒氣說:“俞曉,你到底是請我們來試吃,還是來受氣的?”
俞曉嗲嗲地摟了一下林又紅,說:“喔喲,林姐,沒有人給你氣受,你可不要自己氣自己哦——”
趙鏡子也到了,她一進來,一看這場面,就明白了,對俞曉說:“你這是分批通知的時間吧——”
俞曉說:“對天發(fā)誓,時間都是一樣的,可人家心有靈犀,不約而同提了前,怪我不得,連我都遲到了?!?/p>
江重陽說:“為什么是不約而同,也許是約了而同的呢。”他一邊往外走,一邊又說:“同來不能同走——林又紅,既然多了兩只電燈泡,我待著也無趣了,走了?!?/p>
這三個人,坐在那里,一動不動,死死地盯住江重陽的背影,一直到他徹底消失,她們才能夠回來。
趙鏡子似乎已經(jīng)理清了糾纏了多年的頭緒,胸懷坦蕩地說:“不管你們約了同還是不約同,我只能是最后一個到?!?/p>
俞曉卻不同意,說:“趙鏡子,許多事情,都是由你開始的,你可不是最后一個?!?/p>
趙鏡子也不同意,也用同樣的口氣說:“許多事情?哪許多事情——”
從感情和關(guān)系上講,林又紅肯定更靠近趙鏡子一點,這不僅因為當初她錯誤地把俞曉推給了江重陽,這事情成為她心里永遠的一根刺,更是因為趙鏡子比俞曉更了解她,更懂她,但是在經(jīng)歷了這許多事情以后,林又紅覺得俞曉說得沒錯,許多事情是由趙鏡子開始的,她性子又急了,脫口說:“浦見秋不就是你介紹給俞曉的嗎?”
趙鏡子氣道:“林又紅,你這么氣勢洶洶的干什么,你是不是覺得我和浦見秋暗中勾結(jié)害俞曉?”
林又紅說:“我沒這么說,你也不用心虛,但事實就是事實,如果沒有你,俞曉怎么會被浦見秋利用——”
趙鏡子還沒來得及反彈,俞曉倒又站出來替趙鏡子說話了,真是一場混戰(zhàn):“真怪不得趙鏡子,是我自己送上門去的——那天,我和江重陽從法院出來,回到金宏,當時浦見秋剛從國外回南州,一回來就到金宏等著我匯報,但他一開口不問事故,卻先責(zé)問我怎么這么狠心,江重陽一出事就離婚,結(jié)果我哭得一塌糊涂——”
雖然俞曉在幫趙鏡子開脫,趙鏡子卻酸不啦嘰說:“一個正當年的嬌弱的美少婦,哭得梨花帶雨,難怪外面?zhèn)髡f,浦總是被俞曉哭到手的——”
俞曉也不否認,繼續(xù)說:“我沒有忍得住,告訴了浦見秋,不是我要離的,浦見秋就問我,是不是因為我偷了副本,江重陽生氣了,我說,我說——”
趙鏡子替她接過去說:“你說不是的,是因為江重陽心里從來沒有你——”
林又紅見她們又開始糾纏,幾次想起身離開,但不知為什么就是站不起身,邁不動步子,難道江重陽還仍然沉重不堪地壓迫著她?
趙鏡子對俞曉不依不饒,繼續(xù)說:“你敢說浦見秋對你沒有一見鐘情?”
俞曉說:“我當時也是這么想的,但是很快就知道我想錯了——牛肉事情后不久,我發(fā)現(xiàn)又有人偷偷地進貨問題牛肉,我報告給當時的總經(jīng)理,才發(fā)現(xiàn)這事情本來就是他干的,我只好告訴浦見秋,浦見秋卻一方面希望我回家當全職太太,不要上班了,另一方面不停地向我打聽江重陽的情況,那時候我就起了疑心。”
趙鏡子說:“浦見秋的感覺很靈敏,他知道江重陽不會放過這個事件,同時,他也早把你看透了,知道你不會放過江重陽,所以,只要掌控住你的動向,就能了解江重陽的動向——”
林又紅越聽越覺得亂,就越生氣,忍不住說:“這算什么,陰謀與愛情???”
俞曉說:“別說我根本就沒有江重陽的一丁點消息,就算是有,我也不會透露給他的,所以浦見秋很快就發(fā)現(xiàn)他的算盤打錯了,而且我越來越疑心他旗下各個賓館的進貨渠道,他一旦得知了我的想法,立刻就陷害我,他知道我的弱點——”
趙鏡子不客氣地說:“看見男人你就打軟——”
俞曉不僅沒有生氣,反而點頭承認,沮喪地說:“我就是這個致命的弱點,所以,所以,很快就被浦見秋捉在床上,名正言順地和我離了——”
林又紅也急了:“那你已經(jīng)吃了一次大虧,后來怎么又上了那個小李總的套?”
俞曉說:“我也恨自己,可是,可是——”
趙鏡子氣道:“你還好意思說自己一直放不下江重陽——”
一直很低調(diào)溫順的俞曉一聽趙鏡子這話,突然就翻了臉,指著趙鏡子說:“你別跟我說這樣的話,我放得下放不下江重陽,是我的事情,你沒有資格教訓(xùn)我——”
俞曉一發(fā)火,趙鏡子反倒“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喔喲喲,這么沉不住氣,我這話,又不是專對你一個人說的——”
俞曉朝林又紅和趙鏡子看看,說:“既然你們要談,你們談,我可沒工夫陪著你們,我現(xiàn)在開店,可是要親歷親為了,不能把吉來做成第二個金宏——呸——”她呸了自己一口:“個烏鴉嘴!”趕緊走開了。
俞曉一走開,林又紅盯著趙鏡子狠狠地看了一眼,趙鏡子說:“你看我什么?”
林又紅說:“你自己心里清楚!”
趙鏡子說:“是,把你弄到居委會去,我是給陳菲出了點主意的,我還假裝生氣,假裝憤怒——”
林又紅說:“你惡心不惡心?”
趙鏡子說:“可是最后我外甥女也賠進去了,不過,現(xiàn)在也不遲,居委會又不是監(jiān)獄,隨時可以進出的——”
林又紅說:“是不是陳菲想走了?”
趙鏡子說:“才沒有,死丫頭可是跟定你了——我姐開始還不知道這個內(nèi)幕,后來知道了,罵死我了,現(xiàn)在都和我斷交了?!?/p>
林又紅說:“活該!”
趙鏡子說:“是活該,江重陽個無情狠心的東西,我等了他那么多年,他心里連同我的一點影子都沒有,我所有的心思、所有的努力都付諸東流了,不僅如此,我所有的努力還給我自己幫了倒忙——我認輸了,你和江重陽實在是心有靈犀,要不就是命中有緣,一個到了居委會,另一個居然出現(xiàn)在小吃街,又合上拍了,我真不知道你們是事先有約還是事出有因?”
林又紅氣得“哼”了一聲說:“你以為把我弄進居委會,就和江重陽永遠隔絕了?”
趙鏡子說:“我承認你到居委會和我有一定的關(guān)系,但是林又紅,你自己把自己好好想一想吧,雖然我和陳菲做了點手腳,可是從一開始,你就沒有拒絕過,難道不是嗎?”見林又紅瞪著眼睛看著她,趙鏡子又說:“就說那個夏老太吧,據(jù)說她在那里守了很長時間,守過很多人,沒有一個人理睬她,沒有一個人被她騙著?!?/p>
林又紅氣得說:“那你的意思,我就是那只兔子,我傻,我愚蠢,我被一個精神病人耍了?”
趙鏡子忍不住了笑了:“當然可以這么看問題,如果從另一個角度看,你富有同情心,你愿意幫助人,所以你才會越走越深,深到最后拔不出來了,因為在社區(qū)的范圍里,需要幫助的人太多了。”
林又紅氣道:“是,我多管閑事,我狗拿耗子——”
恍惚間,又回到當年,在聯(lián)吉氏面試的時候,老馬說她是狗拿耗子,那情形還歷歷在目。
那時候,她簡直是氣勢磅礴,因為心里埋著一顆炸彈,炸彈包著的是對江重陽的愛恨情仇,才會在面試的時候表現(xiàn)得奇形怪狀,結(jié)果反而被老馬看中。
現(xiàn)在一切都改變了。江重陽回來了,又走了。如果今天她的心里仍然埋著一顆炸彈,那炸彈包著的,就是永遠的無盡的思念了。
桂香街居委會主辦的社區(qū)慈善文藝演出活動正在進行著,余老師舉著手機,急急忙忙跑到林又紅身邊,說電視臺的人又來了,馬上就到。
林又紅一聽,又來氣了,說:“怎么又來了,真有能耐,盯住一個小小的居委會,有完沒完了?”
余老師趕緊說:“林主任,這次不是來曝光的,上次我們幫助楊老找到了走失的老伴,安排他們住進了社區(qū)醫(yī)院,楊老給電視臺寫了表揚信——”
林又紅趕緊擺手說:“不要不要,我們不要他們表揚,也請他們不要來打擾我們的正常工作——”
余老師說:“他們說了,是孫主任安排他們來的——”
林又紅脾氣倔,對上次電視臺來曝光的事情記恨在心,說:“愛來就來罷,我們也無法阻擋,不過我要主持這里的活動,沒空接待他們——”回頭向主持節(jié)目的小金說:“繼續(xù)——”
演出又繼續(xù)了,都是居民自己出的節(jié)目,接下來的是桂香街社區(qū)的民樂隊演出,小金一報出“揚琴獨奏”,林又紅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閃了出來,正是夏老太。
小陳小金幾個年輕人,搞出一個桂香街居委會的“社區(qū)歡樂行”,分別成立了民樂隊,舞蹈隊,志愿者群等組織,讓許多人走出家門,走下牌桌,離開電腦,連夏老太也從精神病院出來了。
夏老太乘著工作人員替她搬揚琴的空檔,走到林又紅面前,狡黠地眨著眼睛:“我知道你是誰——”
林又紅索性和她開個玩笑:“我是蔣主任?!?/p>
夏老太笑道:“你不是蔣主任,也不是林主任,你是一棵樹?!?/p>
大家都哄笑起來。
雖然夏老太有時間沒犯病了,但是此時此刻,卻沒有人能夠準確判斷,她說的這句話,到底是瘋話還是正常的話。
在悠揚動聽的琴聲中,電視臺的人趕到了,他們沒有驚動大伙,只是站在人群的后面,默默地留下了這些鏡頭,然后,他們找了幾個居民,開始他們的采訪。
“今天,我們在桂香街居委會的活動現(xiàn)場做一次深度報道,我們的主題是:“這個世界怎么了?”
接下來是對社區(qū)居民和路人的隨機采訪,問:“你覺得這個世界怎么了?”
答:“什么意思,你神經(jīng)病???”
問:“你覺得這個世界怎么了?”
答:“怎么了?瘋了?!?/p>
問:“你覺得這個世界怎么了?有什么突出的印象?”
答:“突出的印象?到處都在罵人罷?!?/p>
問:“你覺得這個世界怎么了?有什么深切的感受?”
答:“感受?這是一個沒有人滿意的世界,就是這感受?!?/p>
問:“你覺得這個世界怎么了?有什么看不慣的嗎?”
答:“看不慣啊?有啊——”
問:“看不慣什么?”
答:“什么都看不慣。”
問:“那么你覺得桂香街居委會怎么樣?他們的工作你滿意嗎?你看得慣嗎?他們瘋了嗎?”
答:“居委會啊,他們沒有瘋,他們是傻了,無論他們做什么,做多少,都有人罵,天天被罵,天天被煩,他們還是天天上班做事,傻不傻?”
臺上夏老太的揚琴表演結(jié)束了,下一個節(jié)目,是居民大媽自己排練的舞蹈“桂樹飄香”。
電視臺抓不到林又紅采訪,余老師動員了小陳,讓小陳出鏡說幾句,小陳才不會客氣,她說話前,主持人先說:“我們在桂香街居委會做現(xiàn)場采訪,居委會的工作,千頭萬緒,千絲萬縷,又十分細小瑣碎,一地雞毛,社區(qū)服務(wù)體系,無論是服務(wù)主體,還是服務(wù)對象,都是小人物,但是不要瞧不起小人物,小人物是有大量力的,居委會的工作,用居民的話說,那是吃力不討好,但是居委會的干部無怨無悔——”
小陳趕緊打斷說:“喔喲喲,肉麻死了,誰無怨無悔?我可是又怨又悔,我腸子都悔青了——”
余老師急了,又打斷小陳,她還沒有來得及把話補回來,電視臺的主持人已經(jīng)說了:“這就是最真實最樸素的居委會干部,一邊抱怨著工作的艱辛和缺少理解,一邊努力地為居民服務(wù),用他們自己的話說,居委會點點滴滴的工作,就像桂花一樣,香味滲透到社區(qū)的每一個角落,滲透進每一個居民的心底里——”
小陳喜道:“咦,這話還蠻有水平的?!?/p>
最后主持人結(jié)束語說:“在一個浮躁焦慮的時代,居委會通過自己的工作,努力緩解情緒,努力化解矛盾,努力破解難題,直接關(guān)系到社會的穩(wěn)定與和諧,我們所有的人,應(yīng)該向居委會致敬——”
小陳更喜道:“這是高大上了啊——”
演出結(jié)束了,電視臺的人也果然沒有干擾林又紅,完成了任務(wù)就撤了。
天色漸漸地晚了,居委會也該下班了,林又紅和余老師一起走了出來,經(jīng)過街心公園,看到兩棵老桂樹下,坐著幾個居民在聊天,其中有個人在向她們招手,林又紅和余老師一起走過去,才發(fā)現(xiàn)招手的是一位盲人。
盲人說:“余老師,你身邊還有個人,是誰?”
余老師說:“周師傅,這是居委會新來的主任——”
盲人“哦”了一聲,說:“是蔣主任——”他追尋著林又紅的氣息,正對著林又紅說:“蔣主任,你到底還是來了,謝謝你肯來——”
林又紅沒有糾正他。
盲人繼續(xù)說:“老書記臨走的頭天晚上,還來看過我,她告訴我,主任會來的,她讓我放心——”
他不再說話,坐在那里,挺直了身子,做了一個圍抱什么的動作,林又紅一時沒有看明白,余老師在旁邊說:“他的意思,他抱著一棵樹?!?/p>
你是我們的大樹。
林又紅的手機發(fā)出清脆的叮咚聲,有郵件來了,林又紅打開一看,竟是久未聯(lián)系的老馬發(fā)來的郵件。老馬告訴林又紅,聯(lián)吉氏又要卷土重來了,中國的市場太大了,誰也抵抗不了,連老馬都要吃回頭草了。
林又紅,你會去往哪里。
你是我的大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