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拉與我們一家人共同生活了56年，她把我和我的兄弟姐妹撫養(yǎng)成人，卻沒有得到過任何報酬。知道她是我家的“奴隸”時我才11歲，是個典型的美國小孩兒，但我一頭霧水，完全無法理解這層關(guān)系。

她的骨灰裝滿了一個面包機(jī)大小的黑色塑料盒子。今年7月，我?guī)е@個盒子，飛越太平洋，去了馬尼拉。我要從那里坐車去一個小鄉(xiāng)村，去把這個在我家為奴56載的女人的骨灰交給她的家人。

她的名字是尤多西婭·托馬斯·普里多，我們都叫她洛拉。她身高不足150公分，有著摩卡棕的皮膚和一雙杏核眼——我至今還記得那雙眼睛第一次望向我的樣子。在她18歲那年，外祖父把她當(dāng)作一個禮物送給了我母親。后來，我們帶著她一起，舉家遷往美國。沒有一個詞能比“奴隸”更好地概括她的生活。她起得最早，睡得最晚;準(zhǔn)備三餐，打掃房屋;伺候我的父母，照顧我和4個兄弟姐妹。我的父母從來不付給她工錢，還經(jīng)常責(zé)罵她，就差給她戴上腳鐐了。無數(shù)個夜晚，在去衛(wèi)生間的路上，我都會看見她靠在還沒疊完的衣服堆里睡著了。

洛拉·普里多（時年18歲）來自于菲律賓農(nóng)村的貧困家庭。作者的外公（右）把她作為禮物“送”給自己的女兒。

在美國鄰居的眼里，我們是模范移民家庭：父親有法律學(xué)位，母親是準(zhǔn)醫(yī)生，我和兄弟姐妹們的成績都很好，還都很講禮貌?？晌覀儚膩頉]有向外人提起過洛拉。她是我們的秘密。

1999年，在我母親因白血病去世后，洛拉搬來與我同住。當(dāng)時的我已經(jīng)成了家，有了事業(yè)，在郊區(qū)也有了房子，實現(xiàn)了所謂的美國夢。然后，我有了個奴隸。

在馬尼拉機(jī)場的行李提取處，我打開了行李箱，確認(rèn)骨灰還在。一走出機(jī)場，撲面而來的是熟悉的、混合著廢氣和垃圾、海洋和果香的氣味。

第二天一早，我找了一個司機(jī)，那是一位友善的中年男子，綽號叫“杜子”。我們坐著他的卡車出發(fā)了。

我們要去的是洛拉的故事開始的地方：丹轆省，它位于馬尼拉以北的中部平原上，是個稻米之鄉(xiāng)。這里也是我外祖父的故鄉(xiāng)，他叫托馬斯·亞松森，是個陸軍中尉，嘴里總是叼著雪茄。聽家里的長輩們說，湯姆中尉性格古怪，大家都很怕他。他的妻子難產(chǎn)生下他們唯一的孩子后去世了，那個孩子就是我的母親。她是被“烏特?！保╱tusan，意思是“聽使喚的人”）們帶大的。

奴隸制度在這片土地上擁有悠久的歷史。在西班牙人到來之前，菲律賓群島上的島民就已經(jīng)會奴役他們的同族了。16世紀(jì)，西班牙人到來后，他們先是奴役島民，隨后又帶來了非洲和印度的奴隸，蓄奴的陋習(xí)一直披著一層外衣而存在著。如今，就連窮人也可以擁有“烏特桑”、“katulong（幫工）”或是“kasambahay（傭人）”，只要有人比他們更窮。貧窮的深淵深不見底。

湯姆中尉的地界上住著3個烏特桑家庭。1943年春天，日本占領(lǐng)了菲律賓群島，他從附近的村莊里帶回了一個女孩。她是他遠(yuǎn)房親戚家的女兒，家里是種稻米的。中尉很狡猾——他見這個女孩身無分文，沒有上過學(xué)，看著挺溫順的。她父母想把她嫁給一個年紀(jì)大她一倍的養(yǎng)豬戶，她非常不樂意，卻無處可去。湯姆給她開了個價：如果她答應(yīng)照顧他剛滿12歲的女兒，他可以管她吃住。

瑪雅托的稻田，離洛拉的出生地不遠(yuǎn)。

洛拉答應(yīng)了，此時的她完全沒意識到這是一場一生的買賣。

“她是我給你的禮物?！睖分形靖嬖V我母親。

“我不想要她。”我母親說，卻別無他法。

湯姆中尉離家去打日本人了，留下我媽媽和洛拉待在鄉(xiāng)下吱吱作響的房子里。洛拉給我母親喂飯、梳妝打扮，外出時給她打傘遮陽。除此之外，洛拉還要喂狗、掃地、洗衣疊衣，等她把家務(wù)都做完后，她就會坐在我母親的床邊，為她扇風(fēng)直到她入睡。

戰(zhàn)爭中的一天，湯姆中尉回到家里，發(fā)現(xiàn)我母親因為一個男孩撒了謊。中尉大怒，我母親和洛拉瑟縮在角落里。然后，我母親用顫抖的聲音告訴她父親，洛拉會代她受罰。洛拉滿眼乞求地望著我母親，一言不發(fā)地走到餐桌旁，手抓著桌沿。中尉拿起皮帶，連抽了她12下，每抽一下喊一個字：“不，許，對，我，撒，謊！ 不，許，對，我，撒，謊！”洛拉自始至終未出一聲。

后來，我母親每每回憶起這個故事，語氣中都帶有莫名的喜悅，像是在說：“你能相信嗎？我居然真的那么做了！”當(dāng)我跟洛拉提到此事時，她專心地聽著，雙眼低垂，然后抬眼看著我，悲涼地說了一句：“是的，就是你媽媽說的那樣?！?/p>

7年后，也就是1950年，我母親嫁給了我父親，搬到了馬尼拉，洛拉也跟著一起。常年被心中邪魔所困擾的湯姆中尉，于1951年開槍自盡。母親幾乎從未談起過此事。她繼承了外公的性格——喜怒無常、暴戾，內(nèi)心又隱藏著脆弱——她把他的教訓(xùn)銘記在心，其中包括如何做好一個奴隸主：享受作為發(fā)號施令者的角色;讓下人們隨時認(rèn)識到自己低下的地位。他們或許會哭泣、抱怨，但他們的靈魂會感謝你的。

這年，我哥哥亞瑟出生了。我是老二，之后很快又添了3個弟弟妹妹。我父母要求她盡心盡力地照顧他們的孩子們。他們?nèi)ツ顣钤鞎r，是洛拉照顧著我們;他們一畢業(yè)就失業(yè)時，還是洛拉照顧著我們。后來，幸運(yùn)降臨：父親在外交部謀得了商業(yè)分析師的差事。雖然薪水微薄，但工作地點(diǎn)在美國——他們從小夢想著的地方。

按規(guī)定，父親可以帶著他的家人和一個傭人一起去美國。母親把決定告訴了洛拉，可她卻沒有立刻答應(yīng)，這讓母親十分惱火。多年后，洛拉告訴我她當(dāng)時很害怕?！疤h(yuǎn)了，你父母說不定不會再讓我回老家。”

洛拉82歲時

最后打動洛拉的是我父親的承諾：一旦他和母親在美國站穩(wěn)腳跟，他們就會給她一份“津貼”。那樣，她就可以把錢寄給她的爸媽和村里的親戚，還可以給他們蓋一間新房子。

1964年5月12日，我們到達(dá)了洛杉磯。那時，洛拉已經(jīng)陪伴我母親21年了。對我而言，她比媽媽更像媽媽。我每天睜眼第一個看到的人是她，睡前最后一個看到的人也是她，我學(xué)會說的第一個詞是她的名字;只有她在身邊，我才肯睡覺。

洛拉從未拿到過那筆津貼。到美國幾年后，她曾委婉地提起過。那次是她媽媽病了，家里沒錢買藥?！翱梢詥?？”她問我的父母。母親嘆了一口氣。父親則用塔加拉族語質(zhì)問道：“你怎么好意思提？你知道我們有多拮據(jù)?！?/p>

為了搬來美國，我父母借了錢;為了留在美國，他們又借了更多的錢。父親的年薪只有5600美元。為了貼補(bǔ)家用，他先是兼職清洗拖車，后來還幫人收債。母親則在好幾家醫(yī)學(xué)實驗室里當(dāng)實驗員。我們幾乎見不到他們的人影，就算見到了，他們也都是筋疲力盡、情緒暴躁。

母親回到家，會因為洛拉把房子打掃得不夠干凈，或是忘記取郵件而責(zé)罵她。然后父親回到家，接著罵。父親一提高嗓門，全家人都會抖一抖。有時我父母會輪番上陣，直到把她罵哭為止，仿佛這樣他們才會高興。

有天晚上，父親發(fā)現(xiàn)我9歲的妹妹琳沒吃晚飯，于是他朝洛拉大吼，罵她懶。“我有試著喂過她?！甭謇⑷醯剞q解道?？蛇@卻讓父親更為光火，他朝著洛拉的肩膀下方打了一拳。洛拉跑了出去，我聽見她發(fā)出像受傷動物般的嗚咽聲。

“琳說她不餓。”我說。

我的父母轉(zhuǎn)過頭來，震驚地看著我。

“你這是在幫洛拉說話？”父親說，“你竟敢這么做？”

“琳說她不餓?！蔽矣种貜?fù)了一遍，猶如耳語。

我當(dāng)時13歲。這是我第一次為這個日日夜夜照顧我的女人出頭。小時候，她哼著歌謠哄我入睡。長大一些后，她為我穿衣，喂我吃飯，接送我上下學(xué)。有一次，我病了很久，虛弱得沒有力氣吃飯，她把食物嚼爛，一小塊一小塊地送到我嘴邊。有年夏天，我的雙腿都打了石膏，她用毛巾給我擦身子，半夜起來給我喂藥，陪我熬過了長達(dá)數(shù)月的康復(fù)期。期間我脾氣暴躁，但她從未抱怨，也從未失去耐心。

而現(xiàn)在，她那令人心碎的嗚咽聲，快把我逼瘋了。

在菲律賓老家的時候，我父母認(rèn)為沒必要遮掩他們對待洛拉的粗暴。而到了美國，他們對她更差了，卻要想方設(shè)法地隱瞞這一切。住在西雅圖北城時，對街的鄰居家有8口人，天天鬧哄哄的。他們教會了我們許多新鮮玩意兒。洛拉會在我們看球時出來送吃的和喝的，我父母會微笑著對她說謝謝，然后她快速地消失?！澳銈儾卦趶N房里的那位小女士是誰呀？”鄰居家的男主人有一次問道?！袄霞襾淼挠H戚，”父親回答說，“靦腆得很?！?/p>

那家的比利是我當(dāng)時最好的朋友，他常常在我家待著，有時一待就是一整個周末。有一次他聽見我母親在廚房里大喊大叫，他闖了進(jìn)去，撞見我母親正滿臉通紅地怒視著洛拉，洛拉則在角落里嚇得發(fā)抖。他滿臉尷尬與困惑地看著隨后趕到的我，我只能沖他擺擺手。

我不能說出真相。我們已經(jīng)在美國生活10年了，我們不斷努力著融入這片新土地?？蓳碛信`這件事會讓我們變得格格不入。

我們把洛拉藏起來還有另一個原因：她的旅行文件在我們抵達(dá)美國的5年后，也就是1969年就過期了。她來時用的護(hù)照是和我父親工作掛鉤的一種特殊護(hù)照，可是后來父親辭去了領(lǐng)事館的工作。他為家人申請了永久居留權(quán)，但洛拉不符合申請標(biāo)準(zhǔn)。他本該把她送回菲律賓的。

洛拉的非法身份持續(xù)了近20年。1973年，她的母親去世;1979年，他的父親去世。這兩次，洛拉都急切地想要回家。但我的父母只能以“沒錢、沒時間、孩子們需要她”作為托辭拒絕她的請求。

遭遇親人離世的洛拉變得郁郁寡歡，連我父母辱罵她時都幾乎沒有任何反應(yīng)。但辱罵并沒有因此而停歇。洛拉悶頭干活，一聲不吭。

父親辭職后，家中陷入了混亂。錢變得緊張，父母相互指責(zé)。我們一再地搬家，越搬越偏，最后在一個只有750人口的小鎮(zhèn)落了腳。那段日子里，母親經(jīng)常三班倒，從實習(xí)醫(yī)生做到住院醫(yī)生。而父親打著一些零工，常常幾天消失不見。后來我們才知道，他是去和女人鬼混了。

我15歲時，父親徹底拋棄了這個家。他從沒給過撫養(yǎng)費(fèi)，母親直到一年后才拿到行醫(yī)執(zhí)照，可也掙不了多少錢，所以家里一直很拮據(jù)。

母親白天照常上班，但在夜晚常常深陷自憐與絕望。那段時間，洛拉成為了她的精神支柱。盡管她依舊會因為瑣事責(zé)罵洛拉，但洛拉對她卻更加體貼入微了。有天晚上，我聽見媽媽在抽泣，我趕到客廳，看見她癱軟地倚著洛拉的胳膊。洛拉輕聲地安慰著她，就像兒時哄我們一樣。

幾年后，經(jīng)朋友介紹，我母親認(rèn)識了一個叫伊凡的克羅地亞移民，再婚了。伊凡連高中都沒有畢業(yè)，結(jié)過4次婚，還是個賭徒。他的出現(xiàn)，讓我見識到了洛拉的另一面。他和母親的婚姻從一開始就不穩(wěn)定，他們總是為了錢吵得不可開交。有一回，他們又吵架了。媽媽在哭泣，伊凡在吼叫。這時，洛拉走了過去，站在了兩人中間。她轉(zhuǎn)向伊凡，嚴(yán)肅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伊凡看了一眼洛拉，眨了眨眼，坐下了。

我和妹妹印德埃佩服得五體投地。伊凡可是個250磅的大個子，吼起來墻壁都要抖三抖。洛拉一聲就讓他規(guī)矩了。不過大多數(shù)時候，洛拉還是盡心盡力地伺候著伊凡，這讓我心里很難受。

20世紀(jì)70年代末，洛拉的牙齒開始松動脫落，連著幾個月都在說自己牙疼。媽媽責(zé)罵她道：“誰叫你不好好刷牙？”實際上，洛拉每次身體不適，母親都會覺得很惱火，要么說她懶，要么說她不小心，因為看病很麻煩，還費(fèi)錢。

此后兩年，洛拉還是只靠阿司匹林止痛。一天晚上，當(dāng)我看見她艱難地在用一邊僅存的幾顆好牙嚼面包時，我爆發(fā)了。

我和母親爭吵到深夜。我指責(zé)她虛情假意，從不把洛拉當(dāng)人看，只把她當(dāng)奴隸。

母親說我永遠(yuǎn)不能理解她和洛拉的關(guān)系。她說她受夠了獨(dú)自一人養(yǎng)家糊口的日子，也受夠了自己的子女每次有矛盾時都站在洛拉一邊。

爭吵過后，母親更加恐懼洛拉會“偷走”她的孩子們，于是她開始變本加厲地使喚洛拉，并時不時地用言語諷刺她，“洛拉你早點(diǎn)睡吧，不然你的孩子們又要心疼了?！?/p>

洛拉求我們不要再幫她了。

“你留在這兒是為什么？”我們問她。

“我要是不在，誰來做飯呢？”她說，“我又能去哪呢？”

是啊，第一個10年我們忙著立足，轉(zhuǎn)眼間，第二個10年又快過完了。洛拉的頭發(fā)變得灰白。她聽聞家里的親戚沒有收到她答應(yīng)寄回去的錢，都在疑惑她遭遇了什么。她覺得沒臉回家。而她在美國沒有認(rèn)識的人，也不能四處走動。她不會用電話，自動取款機(jī)和售貨機(jī)這些帶鍵盤的機(jī)械設(shè)備也讓她不知所措。她的英語磕磕巴巴，無法與人交流。

我曾試著教她開車。一開始，她還興致勃勃，但一點(diǎn)上火，她就害怕了。我本以為學(xué)會開車能改變她的生活，等她某天忍無可忍時，可以開車去她想去的地方，永遠(yuǎn)離開。

那次大吵后，我盡量避免回家，23歲時，我搬到了西雅圖。當(dāng)我偶爾回家探望時，我發(fā)現(xiàn)媽媽變了。她給洛拉做了一副上好的假牙，給了她一間專屬的臥室。1986年，里根總統(tǒng)頒布了移民法案，我和兄弟姐妹們開始著手改變洛拉的非法移民身份，母親也很配合。雖然過程很漫長，但洛拉終于在1998年10月成為了美國公民。那時，母親被診斷為白血病已經(jīng)4個月了。她只多活了一年。

那段時間，媽媽和伊凡常去海邊玩，有時會帶上洛拉。洛拉很喜歡大海，這似乎就能讓她忘記多年的折磨。

去世前，母親把日記交給了我，有整整兩大箱子。她花了大量篇幅描寫她的每個孩子和兩任丈夫，而洛拉的名字鮮少被提及。只是偶爾出現(xiàn)在“洛拉今早送我心愛的阿列克斯去學(xué)校……”這樣的句子里。

母親去世的前一天，一位天主教牧師來家里做臨終禱告。牧師問母親有沒有什么想要請求諒解的事。她艱難地抬眼環(huán)視了一下房間，然后伸出手，把手掌放在了洛拉頭上，眼睛卻沒有看她。從始至終一言未發(fā)。

75歲那年，洛拉搬來和我同住。我已成家，有兩個年幼的女兒，房子位于林間，十分舒適。我們給了洛拉一個臥室，讓她可以安度晚年?？晌以缭撓氲阶屗潘刹粫羌资隆?/p>

她為我們做飯、打掃，盡心盡力地照顧我的女兒們。我時常告訴她不用這樣，可她依舊我行我素，吃飯也還是獨(dú)自站在廚房吃。起初，這讓我很惱火。我告訴她：“這里是你的家，你不是奴隸。你可以放松，好嗎？”

可這是她唯一會的生活方式啊。于是我意識到該放松的是我。我要感激她做的一切，然后——隨她吧。

慢慢地，她也會在客廳里，開著電視蹺著腳地玩拼字游戲了。她在后院種了許多花，常常一侍弄就是一下午。她做飯也不再求快而是求精，只在有靈感時才會下廚。她喜歡看著我們狼吞虎咽地吃她做的大餐。

我時常聽見她在聽一個菲律賓民歌磁帶，反反復(fù)復(fù)地聽。我知道她把我和妻子每周給她的200美元都寄給家鄉(xiāng)的親戚了。一天下午，我看見她坐在露臺上，凝視著一張有人寄給她的她家鄉(xiāng)的照片。

“你想回家了吧，洛拉？”

她摩裟著照片，說：“想?！?/p>

洛拉83歲生日后不久，我給她買了回家鄉(xiāng)的機(jī)票。一個月后，如果她還想回美國的話，我會去接她。她想去看看那個令她魂牽夢縈的地方是否還有家的感覺。

“一切都變了?！蔽覀冊诂斞磐猩⒉綍r，她告訴我說。農(nóng)莊沒了，房子沒了，父母和大部分的兄弟姐妹也都不在了。兒時的伙伴也已陌路?！拔蚁肓粝聛恚€沒準(zhǔn)備好?！?/p>

“你想你的小花園了吧?！蔽艺f。

“是的。我們回家吧?！?/p>

讓洛拉開心真的太容易了。我們每次度假都會帶上她，但其實她只要能去山下的農(nóng)貿(mào)市場就會開心得像孩子一樣。她還自學(xué)了識字，這真的很了不起。她愛玩字謎游戲，每天看新聞、學(xué)著讀報紙。父親曾說她頭腦簡單;我卻時常在想，如果她8歲時不是在稻田里勞作，而是在學(xué)讀書寫字的話，她的人生會是什么樣的呢。

洛拉在我家生活的12年里，我時常會問起一些關(guān)于她自己的事，關(guān)于童年，關(guān)于感情，關(guān)于她的一生。她對此很不習(xí)慣，常常只會說“我只是個傭人”，我只能通過只言片語慢慢拼湊。她也曾渴望過愛情，也曾和隔壁農(nóng)場的英俊小伙有過曖昧的情愫;她也曾感到孤獨(dú)，也曾對我母親有所怨恨，但她依舊很想念她。她的人生信條是“隨遇而安”。她擁有了另一種家庭。她有8個孩子：我母親，我們5個兄弟姐妹，還有我的兩個女兒。她說，這8個人讓她的人生有了意義。

我們沒有料到她的離去會如此突然。

洛拉在廚房做飯時，心臟病發(fā)作，我在外面辦事。等我回來時，情況已經(jīng)很危急了。送到醫(yī)院后沒幾個小時，她就去世了——那是晚上10點(diǎn)56分，我都還沒回過神來。而我們注意到，她和我母親去世的日期是同一天，11月7日。相隔了12年。

洛拉活到了86歲。我花了好幾個月在閣樓上整理她的遺物。里面有我母親的相片，我和兄弟姐妹們從小到大獲得的所有獎狀，還有一沓泛黃的剪報：那是我多年以前寫的文章，連我自己都已經(jīng)忘了。她當(dāng)時還不識字，但還是保存了下來。

杜子的卡車停在了一間混凝土做的小屋子旁，它四周的房子多是用竹子和木板搭成的。房子周圍是稻田，翠綠無邊。車外已有很多人出來相迎。我把帆布包挎在肩膀上，深吸了一口氣，下了車。

我被領(lǐng)到一個又小又暗的房間里，人們都期待地望著我?！奥謇?？”一個中年女人面帶微笑地走了進(jìn)來，她擁抱了我，又問了一遍。是洛拉的侄女艾比婭，這里是她的家。

我把布包遞給她，她從中掏出盒子，細(xì)細(xì)地打量。這里的人通常不火化自己的親人。她把盒子放在腿上，頭枕在盒蓋上。她的肩膀開始顫抖，口中發(fā)出了動物般的哀號，就像我之前從洛拉那里聽見過的一樣。

還沒等我上前安慰艾比婭，一個女人從廚房里走出來緊緊地抱住了她，一起痛哭。一瞬間滿屋都是哭聲，哭聲持續(xù)了約10分鐘。吃驚之余，我沒意識到自己也早已淚流滿面。

慢慢地，抽泣聲消失了，屋里恢復(fù)安靜。艾比婭抽泣著說，該吃飯了?？粗L凳上空空的布包，我明白，帶洛拉回來是對的。

作者阿列克斯·提臧于今年3月去世。他曾是普利策獎獲得者，生前著有《大小人：尋找作為亞洲人的自己》。

[編譯自美國《大西洋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