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拉斯·布克塞
醫(yī)學(xué)進步迫使人們判定哪些生命有存在價值。
卡琳·凱爾史克說:“費慈,幫幫我,我找不到它了?!?/p>
莫妮卡·費慈恩在抽屜里翻找著,把一堆CD和DVD扒拉到一邊——羅伊·布萊克的、蛙鞋樂隊的,還有《長襪子皮皮》。
凱爾史克在玻璃柜下面找到了一張彼得·曼菲的CD,一下子忘記原本要找的是《豪門恩怨》。
過了一會,她說:“《豪門恩怨》電視劇是我和費慈最喜歡的?!?p>
費利克斯·布勞恩想邀請政治家來到他工作的殘疾人工廠,這樣他們就能看到殘疾人能承擔(dān)怎樣的工作。他夢想著能成為一名郵遞員。他是一名智力殘疾患者。
莫妮卡·費慈恩生于1962年,卡琳·凱爾史克比她大兩歲。兩人仿佛為彼此而生,莫妮卡依賴著卡琳。
莫妮卡說:“哦哦哦,沒錯?!?/p>
“等下啊?!笨諑е嬉馕兜刎Q起食指,然后摸了摸莫妮卡的頭。
卡琳和莫妮卡喜歡《豪門恩怨》、多特蒙德足球隊,愛在深夜喝卡布奇諾。通常她們都很活波開朗,偶爾會有突然而來的情緒低落。她們稱呼對方為“凱爾史基”和“費慈”。兩人哪怕不說話也能愉快相處,大概沒有人能像她們這樣有默契了。
可能是因為莫妮卡和卡琳同病相憐。她們都患有唐氏綜合征。在德國還有幾萬人患有唐氏綜合征。據(jù)專家估計,超過90%的此類胎兒被墮胎。作為早產(chǎn)兒,莫妮卡和卡琳可以幸運地在多特蒙德看《豪門恩怨》,如果她們能找到這張DVD的話。
她們坐在卡琳房間的床上。床單上有一些小熊糖,在吃它們之前,卡琳會把它們按照顏色擺放。有時候,她們會這樣玩到午夜。早晨,護理員會發(fā)現(xiàn)兩人依偎著睡在一起,要去殘疾人工廠上班的莫妮卡根本起不來床。
莫妮卡說:“啊,好累!”
“你工作都干些什么?”卡琳問。
“就吃吃喝喝?!蹦菘R上回答。
“你撒謊?!笨罩钢菘ǎ鲋砟?,跑向她,抱住了她。
在500公里之外的柏林,德國聯(lián)邦聯(lián)合委員會提起了一項法案,名字很長——“根據(jù)《德國社會保障法》第五卷第135條第一款第一項之規(guī)定,在高風(fēng)險懷孕時通過分子基因測試進行非侵入性胎兒染色體基因檢測”。
產(chǎn)前對唐氏綜合征的血檢是否“鑒于醫(yī)學(xué)和經(jīng)濟原因”有意義,醫(yī)保是否要為此報銷費用,這些都有待決定?,F(xiàn)在無創(chuàng)篩查已經(jīng)得到批準(zhǔn),但費用高達400歐元。委員會可能會把這項檢查納入醫(yī)保的正常項目。
從醫(yī)學(xué)角度看,該檢查本身就是一個進步。不同于羊水穿刺,它不會對胎兒造成傷害。和那些早就實行這項檢查的國家一樣,因染色體異常而墮胎的案例可能還會繼續(xù)增加。這只是起步階段。不久后,母體血液檢查也將可以檢測出其他精神疾病。每次墮胎決定都是一次艱難的個人抉擇。醫(yī)學(xué)進步使父母們越來越受到良心的拷問。
著名攝影師吉姆·哈克特為卡琳和莫妮卡拍了一張合照。照片上兩人親密幸福。這張合影是50張相片合集里的一張。相冊是吉姆·哈克特為紀念博德爾施文格基金會(貝塞爾)成立150周年準(zhǔn)備的。哈克特的作品展示了殘障人士、精神病人及絕癥病人。
不過在這些照片中,我們看不到拐杖、頭盔和輪椅。吉姆·哈克特說:“我希望展示人們的個性和尊嚴。我不會讓他們擺拍,只會自然不做作地拍,就像他們坐在我們的咖啡桌對面?!痹谌粘I钪?,我們幾乎看不到殘疾人,健康人和殘疾人幾乎不會像照片上這樣近距離接觸。
我們設(shè)置了無障礙地鐵站,包容殘障人士,對收拾利落后坐在輪椅上的殘疾人很滿意,同時通過醫(yī)學(xué)努力預(yù)防殘疾的出現(xiàn)。生物學(xué)家理查德·道金斯發(fā)推特說,如果他是女人,他會打掉唐氏綜合征胎兒,再也不去嘗試生孩子:“如果可以選擇,卻依然把他帶到這個世界,這是不道德的?!彼鯓涌创膬r值?如果一個人不如其他人有能力,不能從學(xué)校畢業(yè),沒有事業(yè),付不起養(yǎng)老金,就是不道德的嗎?道金斯沒有考慮過要包容殘疾人。
總會有殘疾人來到這個世界,就算是最先進的產(chǎn)前診斷也不會改變這一點,因為我們并不能防止意外、跌倒或是感染。84%的殘疾都是出生后顯現(xiàn)的。
控制生命仍然是個幻想,然而這種幻想緩慢地改變著我們的標(biāo)準(zhǔn)。我們漸漸看不到殘疾人也能擁有精彩的人生,我們似乎忘記了可以從殘疾人身上學(xué)習(xí)到東西,也可能因此而忘掉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
費利克斯·布勞恩在一家殘疾人工廠為電冰箱安裝彈簧減震器。這份工作令他驕傲。今年40歲的他既不會讀,也不會寫。但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藍眼睛的雅各布·巴登堡11歲。他的成績單上寫著:只會數(shù)1。但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11歲的雅各布看起來就像個5歲的孩子,而且他還不會說話。父母不知道他還能發(fā)育多久,將來能不能學(xué)會說話,病魔能讓他活多久。但對于他的父母來說,他們的雅各布高興時會全身搖擺;他會對別人伸出手,想讓別人走進他的世界;他會笑;他會把巧克力糖藏進玩具洗衣機,按下按鈕啟動洗滌程序;他還會用手語跟父親示意要為洗衣機換電池,示意父母把他抱到腿上;如果事情不如意,他會生氣;是他讓父母知道YouTube上有300萬個關(guān)于洗衣機的視頻。
雅各布出生時很正常,看著和他的哥哥一樣健康。好長一段時間,父母都不愿意接受雅各布身體殘疾的事實。母親記得這個詞是怎樣殘酷地進入他們的生活的。那天,她開車送哥哥去幼兒園,嬰兒座椅里6周大的雅各布突然全身發(fā)白,癱軟呻吟。他被送到醫(yī)院搶救了過來。
這是一個奇跡,雅各布戰(zhàn)勝了一切。肺炎,第一次中風(fēng)發(fā)作。他的父母說:“小孩子不會中風(fēng)。”醫(yī)生說:“馬上來,孩子的病情惡化?!蹦侵笫蔷o急手術(shù),肝活檢,再出血,二次中風(fēng),醫(yī)生無能為力:“我們會密切關(guān)注雅各布。”再次肺炎,再次進入重癥監(jiān)護病房。醫(yī)生說:“如果他挺過這一夜,就沒有問題了?!毖鸥鞑歼M入了昏迷狀態(tài),醒來后他不再說話。大約兩年后,他終于得到了確診:自發(fā)性基底動脈環(huán)閉塞癥,罕見腦動脈萎縮導(dǎo)致大腦貧血癥及中風(fēng)。那之后是又一次肺炎,又一次手術(shù)。
父親說:“曾經(jīng)有朋友問我,如果雅各布死了會不會更好。我回答:‘是怎樣,就怎樣。”
母親說:“有朋友說是雅各布選擇了你們,因為沒有人能像你們一樣做得這么好,這么想我們確實會好受些。”
父親說:“不久前,雅各布上的比勒菲爾德的特殊學(xué)校邀請家長及親屬到學(xué)校參觀考察。教室里的孩子們多少都有些殘疾?!媸峭纯?。一個女人對我說。‘我看不出有什么痛苦,我回答她,‘我只看到了幸福的孩子們。”
在布登堡家?guī)坠镆酝馐前哺覃惪āな┠蔚鹿ぷ鞯碾娕_。在電臺工作時,她的輪椅不會被別人看到,她會因此更開心地工作。
施奈德說:“健康人和殘疾人之間需要更多的交流?!彼岬搅苏H说奈窇?。人們在大街上看到她,會立刻把目光移開。乘公共汽車時,人們故意從其他門上車,因為不想幫助坐輪椅的她。前不久她在一家藥店看到針對殘疾人的一份請愿書,反對改建殘障者友好型車站,因為人們不希望施工期間停車位不足。
施奈德說,這讓殘疾人每天都很不方便。出生于1960年的施奈德心臟先天缺損。1976年,她被輸入受到污染的血液,從此得了丙型肝炎。之前她就是醫(yī)院??汀?歲時,她開始跌倒和抽搐,5年之后才被確診為癲癇。有一次她摔倒了,全身抽搐,就在利普施塔特的步行街上,她的母親尋求路人幫助,但沒有人伸出援手。
施奈德說:“每個人都認為自己被賜予健康,沒有人想和殘疾有任何瓜葛。而事實是殘疾可能發(fā)生在任何人身上?!?/p>
此前,吉姆·哈克特的攝影展在德國聯(lián)邦議院開幕,聯(lián)邦議院副主席烏拉·施密特做了隆重的演講。她提到殘疾人的形象已經(jīng)有了改變,但他們?nèi)匀挥泻荛L的路要走,來獲得不受限制參與一切的權(quán)利。她強調(diào)道:“殘疾人有價值?!?/p>
[編譯自德國《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