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80年代中期,尤鳳偉的寫作發(fā)生了轉變,他置身于現(xiàn)實民間之中,杜絕觀念先行或承載過多揭露、控訴的主題,從而表現(xiàn)一個原生態(tài)的、真實且充滿血肉的民間文化空間,而對于這一轉向產(chǎn)生的原因,包括文學史背景、尤鳳偉個人文學觀念的變化,以及寫作轉向帶來的文學、審美價值進行探究是進一步解讀尤鳳偉“民間”建構的基礎和前提。
關鍵詞:尤鳳偉 民間化寫作 轉向
通觀尤鳳偉早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在1984年發(fā)表于《膠東文學》的《龐跑婆婆》應當引起足夠重視。這篇小說區(qū)別于尤鳳偉以往的作品,呈現(xiàn)出新的寫作跡象。《龐跑婆婆》并沒有牽涉當時傷痕、反思小說著力關注和表現(xiàn)的較為宏大的歷史主題,而僅僅敘寫了一個“西萊子”討飯女人在村莊安身立命的故事。小說的展開空間是小村子,出場的人物是地地道道的民間百姓,且小說以龐跑婆婆為中心書寫的是鄉(xiāng)村民間的家長里短,幾乎未曾涉及重大歷史背景,土地私有、公有的變遷也僅僅著微量筆墨,以作為小說的敘事時間。而最為出彩之處應當是龐跑婆婆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而刻寫人物的成功與否就在于人物性格展現(xiàn)的到位與否。龐跑婆婆憑借著在鄉(xiāng)間調(diào)停的本領成為了小村子里的名人,她那種樂于助人的熱心腸贏得了村里人的尊敬,然而在春播忙碌的關節(jié),龐跑婆婆將一家的雞扔進另外一家的菜地以引起事端,為的是獲得存在感,這又體現(xiàn)出一個鄉(xiāng)村民間婦女所固有的局限性,讓人哭笑不得,從而把龐跑婆婆可愛又可恨的性格揭示出來。與此同時,小說中的“照面不打腔”、“天天不拉”等帶有幽默感的方言和“扎小人”等民間風俗也讓小說充滿了民間意味??傊?,《龐跑婆婆》這篇小說其典型特質(zhì)就在于尤鳳偉置身于現(xiàn)實民間之中,而杜絕觀念先行或承載過多揭露、控訴的主題,從而表現(xiàn)了一個原生態(tài)的民間文化空間、一個真實且充滿血肉的民間女性。這與之前的《好種三年》《登臺》《宴會正在舉行》等作品的寫作形態(tài)已然完全不同。隨后,《遠山》《山地》《又是清明》《秋的旅程》《諾言》《烏鴉》《沉默的格》等作品都承繼了以上特質(zhì),而隨之而來的是尤鳳偉小說寫作脈絡中帶有異質(zhì)性的存在——“石門系列”。可以說,“石門系列”中的民間審美形態(tài)得到了極致的展演,那么在此先暫且將這一系列作品擱置,把自《龐跑婆婆》開始到“石門系列”之前看作是尤鳳偉寫作的轉向階段。而對于這一轉向產(chǎn)生的原因,包括文學史背景、尤鳳偉個人文學觀念的變化,以及寫作轉向帶來的文學、審美價值進行探究是進一步解讀尤鳳偉“民間”建構的基礎和前提。
20世紀70年代末被認為是新時期文學的開始,“思想解放”和“新啟蒙”隨即成為80年代的核心語匯,“五四”新文學傳統(tǒng)則被追認為需要重新確認的中心,那么相對而言政治意識形態(tài)對文學的控制也逐漸松動。在這種背景之下,知識分子重新出現(xiàn)在“廣場”之上,力圖通過揭露苦痛、反思創(chuàng)傷來重新建立知識分子的廣場意識。知識分子在八十年代所處的前沿位置以及“狂歡”幾乎成為一種共識:“八十年代的中國是一個人文風氣濃郁、文藝家和人文知識分子引領潮流的時期”①,80年代擁有“一種理想主義的情懷,一種開放的胸襟,既面對本土,也面對西方,還有就是很明確的社會關懷與問題意識”②,“80年代實際上是一個知識分子占據(jù)主流地位的時代”③。但是,不能否認的是,80年代初的“解凍”并非全然是一種徹底的反叛和斷裂,思維邏輯、情感表達方式仍然帶有“文革”時期意識形態(tài)印記,只不過可能以一種隱形力量發(fā)揮作用,正如傷痕、反思文學就是以一種集體、“共名”意識代替了另一種集體、“共名”,“是集體主義生活沿襲下來的這么一種藝術形態(tài)。所以當時提的問題不太個人化,都挺大的,考慮的都是有關民族的、國家命運的大事”④,因此新時期初期作品往往都是充滿理想主義但思想相對淺薄的簡單式“吶喊”,這種“吶喊”是浪漫激情的,但它的確又是幼稚的。這也是傷痕、反思小說“狂歡”后迅速沉寂的原因所在。而尤鳳偉從1977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身處新時期的環(huán)境之下,適逢文學于“地上”重新蓬勃之際,與當時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一樣,是以一種充滿激情的“共名”姿態(tài)寫作,指向問題與傷痕,雖然充滿著對現(xiàn)實進行干涉的社會責任意識,但作品質(zhì)量相對不高,《人之歌》《告密者》《李更生嫁女》等都是如是作品。
此外,中國文學與世界文學交流、碰撞,大量的西方文藝理論進入中國,甚至引起“全盤西化”的爭論,由此知識分子對與世界文學接軌的渴望也日益強烈,而那種集體吶喊式的傷痕、反思文學顯然承擔不起這樣的重任。于是在這種環(huán)境激烈變化的時代,現(xiàn)代知識分子向內(nèi)(傳統(tǒng))、向外(西方)各自尋求著自己的出路。1984年《上海文學》在杭州組織文學聚會,會上所提出的一系列觀點以及會后理論文章的發(fā)表和引發(fā)的討論是對文學淺薄、類型化現(xiàn)象的反思以及對中國文學未來發(fā)展方向“向內(nèi)轉”的可能性展望,“李陀、阿城、鄭萬隆、李杭育、李慶西等人在那次會上都疾呼關注中國文化傳統(tǒng)”⑤,隨后韓少功在1984年4月期的《作家》雜志上發(fā)表了引發(fā)尋根文學熱潮的標識性文章《文學的根》,核心觀點在于“文學有‘根,文學之‘根應深植于民族傳說文化的土壤里,根不深,則葉難茂”⑥,但韓少功并沒有以此決然否定西方文化,而認為“只有找到異己的參照系,吸收和消化異己的因素,才能認清和充實自己”,即在較為折中的立場上強調(diào)了民族傳統(tǒng)文化是中國文學得以繼續(xù)發(fā)展的根基,而西方文化可以借鑒、“吸收”。由此,眾多作家將目光投向了民族和民間,力圖通過民族之根和民間文化形態(tài)向文學復興輸入新鮮血液,“‘回到民間,正是在啟蒙話語受挫,并同時受到市場語境的擠壓之時,對當代文學精神價值的一種重新尋找和定位,這樣一種定位包含了當代知識分子深切的憂思、智慧與責任感。”⑦而民風民俗小說和尋根小說的勃發(fā)即是如是努力的結果。當然,需要注意的是,民間審美文化形態(tài)的復興并非是從新時期開始,而在“文革”期間就已經(jīng)煥發(fā)其生命力。在此時,即使民間在主流文化中只能再次轉向“隱匿”,但是“民間文化處于毀滅境地后并未絕跡,反之,它以更深入更廣泛的地下活動而獲得了生命”,包括“舊小說的手抄本”、“地下詩歌”等。⑧這意味著民間的生命力和精神內(nèi)核在重壓下反而真正復蘇,這也成為新時期民風民俗和尋根熱潮的前奏。
而尤鳳偉此時的創(chuàng)作也呈現(xiàn)出了對于民間文化空間的傾心和關注。事實上,除了回歸民族傳統(tǒng)文化、回歸民間的整體文學寫作氛圍的影響之外,也是尤鳳偉寫作的自覺性、必然性選擇。尤鳳偉從小在農(nóng)村長大,對于農(nóng)村的風土人情以及文化脈絡都有著認同和關注——“我的家鄉(xiāng)給我的感覺是一個文化氣息非常濃厚的地方。很多人都會寫點書法,我父親書法很好,我大爺也有繪畫功底。從民風來說,鄉(xiāng)民非常良善,講道理,這樣的民風到現(xiàn)在也是沒有泯滅的。所以對我的影響就是萬事得講個道理,性格也有了那種有什么說什么、心直口快的特點,這與地理環(huán)境實際上是有關系的?!笨梢哉f,鄉(xiāng)村民間已經(jīng)給予了尤鳳偉精神和性格上的滋養(yǎng),而在新時期最初幾年情感、理想粗淺宣泄的浮躁文學氛圍逐漸退潮之后,尤鳳偉走向更具審美意義、更具精神內(nèi)涵的民間文化空間也就成為必然。在一次與何向陽的對談中,尤鳳偉也直接指出自己的很多歷史題材的作品都是“來自民間”——“很多作家的功夫是下在資料上,這也是寫歷史題材小說的一種方法。而我則很少借助資料。我在民間的說法上加以虛構詮釋。畢竟作家不是史家。”⑨因此,自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在以尋找民族文化傳統(tǒng)從而為新時期文學尋找出路的尋根文學熱潮之下,在尤鳳偉自身對民間文化形態(tài)的自覺認同中,尤鳳偉以一種包容、尊重的態(tài)度,剔除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控制,逃離啟蒙、批判、高高在上的知識分子立場,從容地進入民間。隨后,對于民間文化空間的書寫幾乎貫穿于尤鳳偉的小說創(chuàng)作之中,形成了“石門”、“抗日”、“土改”等一系列展開于民間之中的小說,而至新世紀則發(fā)生民間書寫的位移,關注城市化、農(nóng)民工進城等現(xiàn)象,重新建構起既不屬于城市又不屬于農(nóng)村的夾縫中的生存空間,豐富拓展了民間的內(nèi)涵,由此形成全新的寫作路徑——《雪》《殺死沙包》《冬日》《替妹妹柳枝報仇》《為兄弟國瑞善后》《鴨舌帽》《泥鰍》等作品。
尤鳳偉在80年代中期寫作轉變的意義在于,能夠擺脫新時期普遍的浮躁風氣和浮夸文風。民間所包含的本土文化資源豐富而龐雜,民間傳說、民間故事、民間道德、民間習俗、民間信仰、民諺等都是可以汲取的豐富藝術資源,這為作家提供了新的書寫方式以及審美源泉,那么這種初期寫作轉向的意義往往多從審美角度切入進行關照,而涵括民間文化、民間立場、民間意識在內(nèi)的整體民間觀則是在之后的寫作中逐漸形成的,所以對尤鳳偉民間小說建構進行整體分析才能深入到作家與民間本土文化之間的精神勾連,才能探討它是如何影響作家的精神構成和審美表現(xiàn)的,那么對于挖掘文學在本土文化影響下生發(fā)的規(guī)律以及文學史建構都具有一定意義。
注 釋
①查建英:《八十年代訪談錄》,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2006年5月,第7頁。
②《陳平原訪談錄》,轉自查建英:《八十年代訪談錄》,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2006年5月,第136頁。
③楊慶祥:《“重寫”的限度——“重寫文學史”的想象和實踐》,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5月,第226頁。
④《阿城訪談錄》,轉自查建英:《八十年代訪談錄》,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2006年5月,第31頁。
⑤韓少功:《文學尋根與文化蘇醒》,《文匯報》,2013年8月15日。
⑥韓少功:《文學的根》,《作家》,1985年第4期。
⑦張清華:《民間理念的流變與當代文學中的三種民間美學形態(tài)》,《文藝研究》,2002年第2期。
⑧陳思和:《民間的浮沉:對抗戰(zhàn)到文革文學史的一個嘗試性解釋》,《上海文學》,1994年第1期。
⑨尤鳳偉、何向陽:《文學與人的境遇》,《當代作家評論》,1999年第2期。
(作者介紹:李涵,南京師范大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2015級在讀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