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磊
兒時的北京城有這樣一群老太太,她們幾乎統(tǒng)一地穿著由頸至膝的白圍裙,頭上戴著白帽,半截兒胳膊套著雪白的長套袖,形影不離的,是漆成白色、有4個小轱轆的箱式手推車,走起來吱呀吱呀地響。車廂頂部的開口處蓋著白色的厚棉被,棉被下面就是我們這些曾經(jīng)的孩子眼中無異于珍寶的各色冰棍兒。人們或許并不知道她們的名字,卻可以籠統(tǒng)又得體地稱呼她們“賣冰棍兒的老太太”。在那個時代人的潛意識里,老太太和冰棍兒間的聯(lián)系是緊密而不可分割的,就像看門兒的一定是“老大爺”,幼兒園里的一定是“阿姨”,警察就一定得是“叔叔”一樣,自然而然,約定俗成。用老北京人的話講,什么人干什么活兒,該干什么,就干什么,這叫“道兒”。
因為時代、本錢、進(jìn)貨渠道不同,老太太們車廂里的“寶貝”也會有所差異,但是紅果、小豆、巧克力、奶油4種口味的冰棍兒卻是歷久彌新、不離不棄的大路貨。這些冰棍大多由北冰洋公司生產(chǎn),形狀有長方體和韭葉形兩種。不論什么形狀和口味的冰棍兒,都只用印著藍(lán)色冰山圖案的棉紙簡單包裹,大概20根為一個單位裝在灰白色的粗紙盒子里面。紅果冰棍兒的價格最賤,巧克力和奶油口味的稍微貴上一點兒,每根也僅僅兩毛五分錢左右。就算偶爾大方一次,買上一盒、半盒,請請朋友、同事,也不過破費(fèi)一兩塊錢的樣子,還不至于傷筋動骨。
上世紀(jì)八九十年代的北京人還很有些遵守著先人們“不時不食”祖訓(xùn)的意思。類似現(xiàn)在三伏天老爺們兒光著膀子涮火鍋兒,三九天大姑娘晾著大腿吃冰棍兒的事情,在當(dāng)年是絕對不可想象的。那時候供應(yīng)冷飲的季節(jié)性很強(qiáng),每年只有六到九月很短的一段時間。過了這個時間段,您就是有錢也沒地方淘換那些東西去。所以賣冰棍兒的老太太們裝扮北京的機(jī)會,也就只有這短短的不到4個月。
或許是因為年紀(jì)大了體力不濟(jì),很多又都是“三寸金蓮”的緣故,賣冰棍兒老太太們賣冰棍兒大多都有一個離家很近的固定地點,或是路口便道,或是公園門口,極少四處兜售,而且各有各的勢力范圍,大家心照不宣,絕不互相爭搶生意,傷了老北京人視同生命的人緣、和氣。
為了瞻仰賣冰棍兒老太太們的風(fēng)采,您用不著起早,因為老太太們自己也不會大清早的就跑到馬路邊上去賣呆,去了也沒人照顧生意,還不如先在家里縫縫補(bǔ)補(bǔ)、洗洗涮涮。等到里里外外都?xì)w置利落了,家里邊該上班的上了班,該上學(xué)的上了學(xué),老天爺也就正好把地上的暑氣給蒸起來了。街上的人們口干舌燥,心里邊琢磨著:“這會兒要是來根冰棍兒吃,嘿,沒治了!”這時候,老太太們才會面帶一切盡在掌握中的微笑,抿抿各自花白或者全白的頭發(fā),穿上那身模仿紡織女工的行頭,吱呀吱呀地把小車從大大小小、明暗不同的門洞里推到大街上,從容又認(rèn)真地開始自己的一天。
全中國知名度最高的賣冰棍兒老太太,應(yīng)該是電影《黑三角》里老演員凌元飾演的那個慈眉善目的女特務(wù)形象。只可惜,因為電影情節(jié)的需要,這個老太太有點兒假。她的服務(wù)意識太強(qiáng),不但沿街兜售,還不停地叫賣?,F(xiàn)實版的賣冰棍兒的老太太們大多不會這么主動。她們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守著小車,默默鑒賞著擦身而過的蕓蕓眾生,目光里缺少現(xiàn)代商販們必要的狡黠和諂媚,流露出的除了淡定,只有淡定;不卑不亢,不緊不慢,似乎塵世的一切都與她們有關(guān),又都與她們無關(guān);沉默卻并不冷漠,矜持又不失關(guān)懷,仿佛將熄的爐煤,外表雖不轟轟烈烈,內(nèi)里卻溫暖猶存。似乎用那雙已被時間和生命蕩滌明澈的眼睛品評人間才是她們的主業(yè),賣冰棍兒只是一件捎帶手的事情。
“大媽,來兩根小豆的!”
買主上門,老太太們才會稍許活泛起來,顫巍巍地用滿是瘢痕的手將車廂上蓋著的白棉被揭開一道小縫兒,伸進(jìn)去,掏出相應(yīng)數(shù)量和種類的冰棍兒,送到對方手上,再從買主的另一只手里接過少量的紙幣或硬幣,塞在胸前圍裙的口袋里,幾乎不用說話,態(tài)度始終是從容而淡定的。偶爾面對小孩兒顧客的時候,老太太們也會少見地多話起來,不厭其煩地回答各種關(guān)于冰棍兒的瑣碎提問,調(diào)換貨品,順便的,還要 “窺探”一下孩子的“隱私”:“幾歲啦?跟哪兒上學(xué)???父母都是干什么的呀?”很自然,就像對待自己的孫輩兒。
這些白衣白車,和善又安詳?shù)馁u冰棍兒老太太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逐漸淡出我們生活的?對于這個問題,曾經(jīng)年幼,并且疏于記錄的我似乎也無法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大概是在1995年前后吧。也正是在那個時間段里,北京人見識了一種名叫“超市”的稀罕事物,沒有售貨員,也不用憑票、憑證,想要什么,抬手就拿。再后來,西站那邊又添上了不少大鐵柜子,叫什么自動售貨機(jī),塞錢、按鈕、取貨、找零,那叫一個干巴利落脆。再再后來,有了電腦,有了網(wǎng)絡(luò),隨便在上邊鼓搗那么兩下子,東西就送到家里來了,連窩兒都甭挪?,F(xiàn)如今,您要是不會在網(wǎng)上淘換點兒東西,上街都不好意思跟別人打招呼。那叫什么,out了。
鴻爪雪泥、白駒過隙,轉(zhuǎn)眼間,號稱跨世紀(jì)的新一代的我們已經(jīng)在新世紀(jì)里摸爬滾打10來年了,兒時點綴大街小巷的賣冰棍兒的老太太們大多早已作古。今天的人們逐漸習(xí)慣,并且厭倦了在那些將我們尊奉為“上帝”的商販們的笑臉和阿諛中識別陷阱、規(guī)避風(fēng)險;或者縱情揮霍著輕點鼠標(biāo)、刷卡搞定的炫酷人生。賣冰棍兒老太太們的身影已經(jīng)漸行漸遠(yuǎn),變得模糊,或許終究會被這座城市和她的人們所遺忘。
(編輯·韓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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